玄圭
“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单田芳是中国曲艺成就最高的艺术大师之一,从艺半个多世纪,留下了《三侠五义》《白眉大侠》《三侠剑》《童林传》《隋唐演义》《乱世枭雄》《水浒外传》等数部家喻户晓的评书作品。很多人沉浸在他独特的嘶哑嗓音里,听单田芳娓娓道来英雄节烈和时代变迁,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一生也是苦辣酸甜、颠簸浮沉,更是一部全本评书……
1934年,单田芳出生于辽宁省营口市的一个曲艺世家。他后来在博客中写道:“我外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姨父姨妈,三亲六故几乎都是说书的艺人。”外祖父王福义,是闯关东进沈阳最早的竹板书老艺人,母亲王香桂是三四十年代著名的西河大鼓演员,父亲单永魁是弦师。受家人的耳濡目染,单田芳七八岁即学会了一些传统书目,上小学时就开始帮父母抄写段子、书词。14岁那年,单田芳已经能记住几部长篇大书。
旧社会的从艺之人,能受到尊重的就那么几个大红大紫的角儿,普通曲艺家既难登大雅之堂,更常遭人白眼。所谓三教九流,曲艺行当的人是下九流。单田芳儿时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或者工程师,治病救人或是规划建设,谁不期望自己拥有一份受人敬重的职业?所以最终,单田芳“背叛”家族,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北工学院。浓眉大眼、个性幽默、张口就能说书的单田芳,初进大学校园就深受女同学的喜欢。
然而刚刚起航的绚丽梦想却突遭风雨,单田芳入学不到一个月突发重病,父亲又蒙冤入狱,受时事所迫,母亲马上与单家彻底划清界限,直接宣布和单永魁离婚。
19岁的单田芳是家中老大,下面有7个妹妹,长兄如父,身体痊愈后,他没再回校。不管乐不乐意,有没有能力,单田芳都必须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鞍山曲艺团的评书名家李庆海从小看着单田芳长大,听过他说书,觉得他是块璞玉,于是推荐单田芳进曲艺团学艺。狱中的父亲杳无音信,母亲不与单家往来,亲朋避之不及,人生中最为孤独、艰难和困顿的时刻,一个善良的姑娘如春风般来到他面前。这个姑娘叫王全桂,长单田芳8岁,是曲艺团的名角儿。当时,单田芳的身体还很虚弱,心情也甚是苦闷,常一个人躲在角落发呆。王全桂性格开朗大方,她不顾及旁人眼光,也不管单田芳脸色,主动靠近他,逗他说话,鼓励他好好学艺,后来甚至去他家给他和妹妹们洗衣、做饭。
当时,单田芳还在学艺阶段,没有任何收入,王全桂把自己的演出费拿出来给他贴补家用。还鼓励他去辽宁大学历史系(函授班)深造。有人问她是否喜欢单田芳?王全桂说是姐姐对弟弟的情义,她看不得他如此困顿孤单,就想帮他担一担。王全桂说她对单田芳是姐姐对弟弟的情义,而单田芳回馈给她的也是感谢而不是爱情,但一直看在眼里的师傅李庆海还是觉得,如果他能娶王全桂,那单家就有希望了。李庆海主动牵线搭桥,王全桂痛快地说,只要单田芳不嫌她年纪大就行。单田芳则说 :“哪里敢嫌弃,就她一个人稀罕我。这辈子,我都愿意好好报答她。”
1954年,不到20岁的单田芳在老家营口迎娶28岁的王全桂。时隔多年后,单田芳坦言:“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结婚也是凑合。我接受她,一句话,就是为了报恩。”
只是,那些一开始就是一见倾心,结合时感叹天作之合的伴侣,时间流逝和命运转变后,爱情却会褪色直至枯萎,但是揣着一颗报恩的心走入围城的人们,却是走着走着就知道:我们俩啊,就是一辈子的恩情。
婚后不久,王全桂相继生下一儿一女。妹妹们在嫂子的精心照顾和培养下健康长大,纷纷离家工作或成家,单田芳的事业也终于迎来了春天。1956年正月初三,他首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登台亮相,播讲评书《明英烈》,一夜之间红遍辽沈大地;1958年,单田芳成为曲艺团的正式演员,开始频频登台;1962年,文化主管部门规定演员必须说新唱新,单田芳率先说了《草原风火》等30部小说,名气一时无两。
事业越来越好,收入也越来越丰厚,单田芳让王全桂回家享福。她也听他的,从此将重心转移到家庭。洗衣做饭、待人接物,养育一双儿女,做丈夫的全职保障。有人说她苦尽甘来,当初力排众议下嫁单田芳等于中了头彩,她笑着看单田芳,说:“不求富贵,只求一家人安稳齐整,一辈子都安然无恙。”
但是没多久,单田芳遭遇了人生又一次风暴。1966年,32岁的他被下放到辽宁营口农村。当时,很多人都怕被家人牵连,纷纷选择与父母、配偶分道扬镳甚至恩断义绝,但王全桂没有,单田芳要去农村,她也要跟着去。
他说:“农村太苦,你受不了!”她反问:“你一个人去,岂不是更苦?反正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到农村后,单田芳每天起早贪黑干活儿,从知名艺人到普通农民,还处处被人冷落甚至唾弃,巨大的落差可想而知,但单田芳坚持了下来,因为他有一个王全桂。一开始,王全桂陪他住在农村,但她身体吃不消,有次得了肺气肿差点儿把性命丢了。治好病后,王全桂在单田芳的“命令”下回到营口的家,但几乎每天她都会骑着一辆横梁自行车去农村看他,给他带点儿吃的,帮他干点儿活儿,坐下来陪他说说话。从城市到农村的几十公里路程,往返要五六个小时,但王全桂说:“我不累,沿途有很好的风景。我不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自己!”
1970年,单田芳结束农村下放生活回到曲艺团。有人问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他含着眼泪说:“多少家庭在过去这些年里反目为仇啊,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分崩离析!可全桂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她把两个孩子也带得很好!縱然浮生若梦,但我始终有个温暖的家。”
之后几年,找单田芳演出的单位很少,所以他多半时间都赋闲在家。已经做了多年全职太太的王全桂穿上戏服去演出,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与此同时,她也总督促丈夫不能把手艺丢了,要趁现在有时间多读书、说书,这样才能厚积薄发。孩子们都大了,家里的活儿也不多,那两年,单田芳全心投入,写作、说书、琢磨技艺。
改革开放之后,评书艺术迎来了第二个高潮时期,单田芳也终于进入了事业的第二个春天。鞍山电视台播出单田芳的第一部评书《隋唐演义》,电视台的电话瞬间被打爆了,全国各地的观众都给单田芳写信。单田芳乘胜追击,与鞍山电视台开始了合作,前后录制播出了39部评书,那时的电视频道远不如今天多,但随便换一个电视台,都能看见单田芳。
无限的好风光好日子就在前头,单田芳开始了去全国各地演出的忙碌日子。单田芳说:“我老伴儿虽然脾气不好,但跟我受尽了苦,落了一身病,我要让她尽量过上好生活。”所以,无论他去哪里演出都会带着王全桂。她身体不好,要随时找大夫打针吃药,也特别依赖他,所以单田芳每次都会陪着,他总是嘱咐老伴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常常对朋友说,如果后半生没能回报全桂,会觉得终生都遗憾。
王全桂终究还是成了单田芳的遗憾。1992年,在与单田芳风雨同舟38年后,王全桂病逝。这一年,单田芳58岁。多年后,再次被问到当年妻子离世时的心情,他依然眼眶湿润,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地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妻子去世后一年里,单田芳推掉了大量工作,多半时间都在家里待着,他想念她,觉得没有她六神无主。他也觉得有愧于她,所以总跟孩子们说:“刚盼来了好日子,你妈就走了。她在我们单家吃了数不尽的苦,我的恩还没报完。”女儿总是说:“爸,您其实特别爱我妈,和她爱您一样多。”单田芳总说是以报恩的心与王全桂结婚和相处,但是回望他和王全桂在一起的38年里,她全心全意地帮他、疼他,而他从未放弃前行、努力和为她着想。所以,与其说他是报恩,不如说这是最忠贞爱情的本来模样。
1993年,单田芳进京,从1994年开始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七杰小五义》,再到妇孺皆知的《薛家将》,事业从此步入巅峰。不断有人给单田芳做媒,也有不少女人主动向他示好,儿子和女儿也都希望父亲余生有人相伴,但单田芳一一婉拒。他说:“我有一技之长,很多人喜欢我,而我心里装着一个全桂。这就夠了,我很幸福!”
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单田芳还是被一生所爱的评书事业萦绕,看书、背书、录制、教导后辈。每年老伴儿的生辰和忌日,他都会回去看一看,坐在她的坟前说说话。
他曾说下半生事业达到巅峰,他一个人说,数亿人听,但没有妻子一旁指点、斗嘴,也常会觉得寂寞凄清,无处话荣耀。舞台上的人生看起来如此热闹,但只有单田芳自己知道,这世间少了一个人,走到哪里,心都寂寥空落。
2018年9月11日,当单田芳走完84年人生,折扇“啪”的一声合上,他甚至都懒得再说一句“要知详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