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长篇小说《一厘米国境线》节选)

2018-11-20 06:07侯珏
红豆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大嫂林业哥哥

侯珏,本名侯建军,1984年生,广西三江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为《红豆》编辑部主任。

晚上八点钟,兰新大嫂陪闺女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便拿手电筒出门。她先来到猪圈清点母鸡数目,又踩着月光,沿碎石路爬上后山储水柜,查看水管接口到底被什么东西堵住。这几个月,她最操心的事莫过于喂养在猪圈里的一群母鸡和山坡上的水,前者事关闺女,后者事关房子的进度。

四十年前那个夜晚,井然有序的星空突然混乱,一串炮弹从苍穹南面飞下来,恶狠狠砸到弄汤屯背后的山坡上,刹时间,地动山摇鬼哭狼嚎。后来硝烟散去,那些被炸开的弹坑和岩石窟窿,经过泥土自然力的长期愈合,现在已经变成十几个天然储水柜。水柜周围的亚热带藤蔓和阔叶植物,把根须肆意延伸到弹坑内,让枝叶疯狂生长。即使在烈日灼灼的夏季,山上的石头几乎被垂直的阳光点燃,这片地方依然闪亮出鲜活的透绿色;而秋冬干旱季节来临,别处的植被慢慢瘦下来,露出黑褐色石堆,这里还是一片草木葱茏姹紫嫣红。

弄汤屯的十几户人家,正因为坐拥战争造就的集雨设施,喝水不成问题,才没有像别的边境村庄那样,举家迁往内地。虽然,政府在前几年才把电网拉到这里,不过随着卫星信号的覆盖普及,当地村民终于过上有电视节目陪伴的日子。每当空寂的夜幕落下,大家休养生息,也没觉得有多么枯燥烦闷。比如这天晚上,兰新大嫂和石头人老林的女儿林彤,晚饭过后准时坐到电视机前,屏住呼吸,把整个心思交给韩国的肥皂剧。

二十三四岁,黑发齐耳,两只耳朵各戴一枚晶莹剔透的纯银耳钉,林彤看起来仿佛清晨的白蘑菇。她的一双大眼宛如山上的野葡萄,比家猫的眼睛还亮;她的面孔光洁红润,反射着荧屏的光影,专注的深情俨然电视机的一块配件。

电视机是客厅里最崭新耀眼的家电,悬挂在未曾刮腻的水泥砖墙下方。劣质的瓷砖地板,倒映出电视屏幕的轮廓。整个空阔的客厅,除了两面对称的电视画面在跳跃,没有一样的东西在动。剧情一步步堆积,即将到达结局大高潮,女主角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刚从门缝露出刘海,就突然哇地一声尖叫,哭晕倒地。女主角的痛哭声,通过卫星信号的传递,以及52寸大彩电的扩音效果,又一次刺激到了屏幕外的林彤身上。

林彤的身体,已经十分笨重。她的肚子跟国产空警-3000的椭圆形机头差不多,突出地暴露在电视声波正对面。在女主角的哭声中,她的身体突然发紧,下身随即传来一道撕裂的尖痛,感觉就像切菜时被菜刀割到手指似的。接着,整个腰部一阵发冷和痉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谁。哦,我是一个有孕在身的人啊,她幡然醒悟,然后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害怕。

当时林彤的坐姿已完全变形。本来晚饭过后,她按照往日惯例开始追剧时,总是小心翼翼岔开双腿,拱着托着肚子,正襟危坐在沙发中央的。谁知今晚母亲做的饭菜太可口,特别是桃树柴火烧制的“野牡丹炖老母鸡”,香鲜味浓,肉嫩汤甜,让她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饭,多啃了两个鸡腿,胃口比平时翻了一番。兰新大嫂见女儿表现上佳,心满意足地出门数鸡。她则像一头乖巧的母牛,挪到自己专用的那张沙发坐下,追剧,生怕错过今晚的大结局。

这张沙发舒适无比,是石头人老林专门为女儿回家待产,托人从口岸对面订购回来的越南货,规格和作用十分适合这片地区的使用习惯。女儿坐在上面,手脚的摆放不长不短,屁股和后背压靠的弧度设计不多不少,极其自然。

可是随着电视剧情的变化,林彤不知不觉改变了自己的坐姿,一种美餐过后的慵懒之感让她放松了警惕,根本意识不到肚子里的胎儿遭受挤压。虽然这八九个月来,胎儿在一定程度上已适应母亲的小任性,但是母亲并不知道胎儿的发育变化要比剧情快很多。前几天睡觉前,两侧肚皮被孩子的手脚拱出疙瘩,疼得她嗷嗷叫,她还一边幸福地跟孩子隔空握手,一边轻轻拍打孩子的脑袋,娇气地骂他真调皮,不知道心疼妈妈。刚才,因为狗血剧情的感染,和进食过多的负担,林彤的呼吸紧张,脑部和腹部供氧不足,导致胎儿条件反射作出异动,母体出现了子宫压迫的情况。

惊恐之中,林彤隐约闻到一股异味。啊!她叫了一声。抬头斜看地面,只见老猫往客厅西北角走去,那里是她哥哥的卧室房门。雪白的瓷砖地板上,是老猫踩出的一串脚印,整整齐齐,像一串落地铺开的梅花,在灯光下闪烁。

林彤已经完全从剧情中退回现实。她先是撑住沙发扶手,低着头,缓缓起身,直至看见并确认自己的裙子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血,沙发下面的地板已经浸湿一大块。接着,她想走出几步,去捡起手机,给母亲打电话。但因为害怕电磁辐射,她之前已把手机放自己房间里了。

不得不迈开脚,可是她一起身,就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力气也没有,每抬一次腿,如举千钧巨石。只好再次坐下来。电视机的声音很嘈杂,她下意识一瞥,看见了母亲的手机,她没带它出门,她把它放在电视架上。此时,胎儿在肚子里踢得厉害,她预感大事不妙,于是下意识呼唤哥哥。

“哥呀,出来帮帮我!”她有气无力地呼唤。

她的哥哥林业,此时正在房间里玩游戏。林业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游戏机前完成的。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他是一个早已被宣布报废的人,是一台会吃饭的机器。

六岁那年,林彤刚上小学,成为邻村的几个调皮男孩子搞恶作剧的对象。他们比赛,看谁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她身边,脱下她的裤子,然后以此为乐。林彤被脱了几次裤子,感到又羞又耻,但是别无他法。其时正读五年级的哥哥林业,为了给妹妹报仇,出面揍了那几个男孩子一顿,导致他们流鼻血,耳朵打鸣。然而恶人先告状,对方家长一起堵上家门来,指着母亲的鼻梁破口大骂林家孩子缺家教,“你们家男人吃皇粮不得了是吧?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人对吗?我看你们家这点德性,就该一辈子住茅棚!”最终结论,是要他们家赔钱出医药费治疗。

林家去哪里要钱?关键是,别人戳对了兰新大嫂的痛处。房子,房子,孩子打闹跟住不住茅棚八竿子打不着啊,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

当时,林彤的父亲已经是附近天池哨所的哨长,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有时几个月不见人影。母亲越想越气不过,趁著赶圩镇的日子,顺路跑到山上哨所向父亲告状诉苦。父亲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专程下山,给邻村男孩的家人赔礼道歉,回家来首先大发雷霆严厉批评母亲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没事乱跑什么哨所诉苦,纯属动摇军心。其次大造声势训斥儿子,并给他瘦弱的身体吃了一顿竹鞭。那时林彤并不知道父亲的怒火从哪里来,只是躲进蚊帐里缩进被窝中抽泣,一直以来父亲作为战斗英雄的高大形象,瞬间在她稚嫩的心灵留下污点。

父亲上山后,万分委屈的哥哥于当夜悄悄离家出走。第二傍晚天学校老师托人捎话,告知不见林业上学,起早摸黑在地里忙碌农务的兰新大嫂,才意识到儿子的异常反应。这些年,老林在山上为国家站岗,家里的万千农活家务均由她一人背负,为了把住了大半辈子的木石结构草皮房换成砖房,她拼起了老命。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则完全任由他们自理。他们若懂得干净就自己吃喝,不懂得卫生就干脆跟猫狗同食。后来,家里发动亲戚和左邻右舍,几十号人寻找了四天四夜,翻遍了方圆十几公里的草丛,才在一个偏僻的隐蔽岩洞里找到林业。

哥哥被发现时,像一只惊弓之鸟,闭口不说话。身上的衣服好像被野兽扯碎一般,但是身体却没有任何伤口。拉去医院检查,说是精神异常。于是有人传言,说林业是被恶人放了蛊毒,或者有黑社会为了报复老林,给他吃了什么毒药。总之,他的是命保住了,但是魂没了,神智已经几乎失常,原本干瘦的身体越吃越胖,连喝白开水也会胖。唯一不变的,是他跟往常一样,还一根筋似的爱护着妹妹。

那些年,林业在主观上把林彤当作妹妹,客观上却像是林彤的弟弟,二人形影不离,行走在中越边境的山间小路上。附近村庄的孩子,都不愿意靠近他们兄妹俩。初中毕业后,林业辍学在村里协助母亲放羊,后来母亲嫌他碍事,不再带他上山,买进一窝鸭苗给他在家看管,只要没全死光,到农历七月十四过传统鬼节的时候,好歹有几只活鸭打牙祭。

林彤初中成绩不好,后来去读高职,自己选了时髦的高铁乘务专业,无奈先天营养不足,身高一直长不开,择业报名时被刷了下来。幸亏父亲通过熟人,在县城给她介绍了一份邮政局前台营业员的合同工,美其名曰劳动派遣,对外说出去也不至于丢脸。她拿到第一份工资,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化妆品,而是自作主张给哥哥买了一台游戏机。没想到从那以后,哥哥便完全被机器掌控,无论天打雷劈,他岿然不动,终日沉醉在游戏世界的幻境中,除非村里断电,或者妹妹把他呼唤。

现在,哥哥林业显然听到了妹妹的呼唤。他暂停游戏,穿着左右相反的一双拖鞋走出房间,竟然对地板上一摊鲜血熟视无睹,只是嘴巴上叫道:

“彤彤!哥在呢!”

彤彤是林彤的乳名。见哥哥一脸懵懂的样子,这位准备要当母亲的妹妹,眼里的泪水忍不住立刻飙了出来。她说:

“哥哥,快去叫咱妈回来啊……”

林业应声说好,于是屁颠屁颠转身,走出客厅大门,往楼下跑去叫母亲。可悲的是,林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狗窝,没有出过自家的大门,对家里的变化和布置早已陌生。因此当他刚跨出一楼大门的门槛时,踩上门口的一堆沙砾,狠狠摔了一个跟头,身体倒向沙堆旁边的一堆砖块,手指被掉落的砖头压中,疼得哇哇大哭。

哭声通过窗子传到楼上客厅,林彤听到了。因为林业的嗓门特别大,远在屋后半山腰处理水柜树叶杂物的兰新大嫂,也听到了。

起初,兰新大嫂听到儿子的哭声,仍无动于衷,继续埋头整理水柜。在她心里,显然觉得儿子跟往常一样又无理取闹。儿子久不久来一次喊闹,在他们家已经习以为常。除此之外,家里应该没有什么意外。按照医院给的预产期,闺女应该还有四周时间才分娩。距离临盆还早着呢。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和计算之中。

她平时话虽不多,像头老母牛一样,只会慢慢的默默地干农活,但是对于女人生孩子这件事,她自信十分有把握,因为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媳妇,都是她传播的生育知识,是她帮忙指点的孕期和产后护理。为此,村委会主任在村级党组织选举前,曾动议推荐她为妇女主任人选,消息传到她那里,被她一口回绝了。她说,我们家已经有一头老牛为共产党服务一辈子了,犯不着我这个长头发的给组织瞎掺和、添麻烦。村委干部无话可说,只得摇头晃脑回去汇报。三个月前,她终于打点好地里的活和家里起到半拉子的砖房,整理出干净整洁的房间。她以为一切妥当,可以照顾好闺女,因此在林彤怀孕半年之后,主动提出要把她从婆家接回来住,唯有这样,她才放心,也不失尽了一个母亲的爱与责任。婆家两个老人虽好,可是女儿毕竟跟娘更親。恰好下半年,女婿在工地上更忙了,难得回去一趟,女儿回娘家待产一事,便顺理成章。老林当时也举双手赞成这一决定,特别为女儿订购了越南沙发。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兰新大嫂自己一时疏忽大意,还是出事了。

责任编辑 宁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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