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用书、写书、护书

2018-11-20 08:11陈红彦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副馆长研究馆员主要从事古籍整理编目保护管理和人才培养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为古籍收藏史版本目录学古籍保护等
紫禁城 2018年11期
关键词:郑先生郑振铎国家图书馆

陈红彦 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副馆长,研究馆员,主要从事古籍整理、编目、保护、管理和人才培养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为古籍收藏史、版本目录学、古籍保护等

谈郑振铎先生的藏书

在六十年短暂的人生中,郑振铎先生藏书、用书、写书、护书,对祖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令人感动不已。追忆郑振铎先生与书籍的往昔,让我们获得的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教益,更是精神上的洗礼……

郑振铎先生一生清贫朴素,但他在艰苦的条件下所表现出来的对国家、对文化、对文物的忘我情怀,将永远为我们缅怀……

六十年前,一九五八年十月十八日,随着一架飞机的意外失事,中国现代作家、文学史家、藏书家和目录学家郑振铎先生近六十年的人生戛然而止。不久,其毕生收集的全部珍贵藏书由夫人高君箴女士遵其遗志交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由文化部转与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前身)庋藏。

郑振铎生于一八九八年,字西谛,笔名宾芬、CT、郭源新,福建长乐人。曾任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教授,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抗日战争时期和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从事进步文化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长、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

笔者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工作,得以与郑振铎先生旧藏相伴,从其藏书中时时感受,是藏书、用书、写书及护书伴随了这位藏书家、学者、作家、文化工作者、中华文明守护者非凡的人生。

不为藏书的藏书大家

郑振铎先生青年时代即喜欢收集旧书,几成癖好,自称:「余聚书二十余载,所得近万种。搜访所至,近至沪滨,远逮巴黎、伦敦、爱丁堡。凡一书出,为余所欲得者,苟力所能及,无不竭力以赴之,必得乃已,典衣节食不顾也。故常囊无一文,而积书盈室充栋。然一书之得,其中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夫保存国家征献,民族文化,其苦辛固未足埒攻坚陷阵、舍身卫国之男儿,然以余之孤军与诸贾竞,得此千万种书,诚亦艰苦备尝矣。惟得之维艰,乃好之益切。」郑先生辛勤一生所聚,留给我们中外文图书一万七千二百二十四部,九万四千四百四十一册。

正在读书的郑振铎先生

与传统意义的收藏家不同,郑先生自己总结说:「我不是一个藏书家。我从来没有想到为藏书而藏书。我之所以收藏一些古书,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研究方便和手头应用所需的。有时,连类而及,未免旁骛;也有时,兴之所及,便热衷于某一类的书的搜集。总之,是为了自己当时的和将来的研究工作和研究计划所需的。」「大抵余之收书,不尚古本、善本,唯以应用与稀见为主。孤罕之本,虽零缣断简亦收之。通行看本,反多不取。于诸藏家不甚经意之剧曲、小说,与夫宝卷、弹词,则余所得独多。诗词、版画之书,印度、波斯古典文学之译作,亦多入庋架。」西谛书入藏国家图书馆后,冀淑英、王树伟、朱家濂、冯宝琳等诸前辈编辑《西谛书目》(一九六三年,文物出版社),可见其收藏概貌。

《李卓吾先生批评幽闺记》书影明容与堂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郑振铎先生的藏书主要有历代诗文别集、总集、词曲、小说、弹词、宝卷、版画和各种政治、经济史料等,古籍类达七千七百余种,其中明清版居多,写本次之,宋元版较少。而其学术成果与收藏也是密不可分的。

《重校金印记》书影明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坊间流传:戏曲小说与宝卷弹词

西谛戏曲书的收藏,比重最大,也最有名,特别是明版插图本戏曲图书,极为精到。这部分收藏以一九三九年为限可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他曾把收藏的精本编为《西谛藏曲目》写刻出版,刘龙田本《西厢记》、玩虎轩本《琵琶记》、浣月轩本蓝桥《玉杵记》和孟称舜编定的《酹江集》、《柳枝集》二集,为其中白眉。抗战期间,为生活所迫,他曾将所藏部分作价出售,后又收集补充。不仅《西厢》、《琵琶》、《四梦》等著名曲本不嫌重复,有见必收,其他如施惠的《幽闺记》、苏复之的《金印记》、姚茂良的《双忠记》、徐霖的《绣繻记》、屠隆的《昙花记》、史磐的《鹣钗记》和无名氏的《破窑记》、《鹦鹉记》、《四美记》、《异梦记》等都有版式精美插图工致的明刻本。一九五三年郑先生倡印的《古本戏曲丛刊》陆续印了四集,收入的很多都是郑氏藏书。

《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书影明抄彩绘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孝义真迹珍珠塔》书影清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抄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药师本愿功德宝卷》书影明嘉靖二十二年(一五四三年)德妃张氏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书影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对于宝卷(民间宣讲宗教教义的说唱脚本)、弹词、鼓词等讲唱文学的收集,西谛既早且全。郑振铎先生曾编自藏的弹词目录,刊登在《小说月报》中国文学专号上,还编了宝卷和鼓词的目录。宝卷中有明抄彩绘本《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和嘉靖刊本《药师本愿功德宝卷》,他认为是流传最早的两个宝卷。弹词中名作尤多,《三笑姻缘》、《玉蜻蜓》、《珍珠塔》等,都有藏本。鼓词中也有不少罕见者,如福州本《荔枝陈三歌全传》、潘必正《陈妙常村歌》、潮州本《双白燕》等,还有各种南音和时调唱本。这些民间创作,若没有他的搜访发掘,怕早已湮没无闻了。

西谛对于历代短篇和长篇小说的收集丰富而系统。如最负盛名的明版《忠义水浒传》,是一九三一年同朋友在宁波林集虚大酉山房的书架上发现的,他认为是嘉靖年间的刊本,是当时所见所有《水浒传》刻本中年代最早的,几年后在书友的帮助下买到其中的五回,一九五八年北京图书馆又在上海购回其他三回。

艺文类聚:总集与别集

在文艺类书籍的收藏中,西谛不但重视作家的别集,还特别强调总集和地方艺文类书籍所起的作用。他认为总集类书籍不但可和各家别集互相比勘,取长补短,而且还可看出各个历史时期文学流派的特色和选家的文学批评倾向,如汉魏六朝文学,除各家别集和薛应旗、汪士贤、张燮、张溥等编校的各家别集丛书,还兼收《昭明文选》各种版本三十三种,《玉台新咏》各种版本八种和明人冯惟讷、刘成德、张之象、张谦、曹学佺等编选的总集。对唐宋以后和近代文学亦是如此,藏有《唐百家诗》、《三唐人文集》、《中晚唐诗五十一种》等。总集中的地方艺文类书籍他也非常重视,搜集有两百多种。其中不少是长期被人们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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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集与别集

◎ 总集指汇集多人的作品而成的诗文集。广义来说,中国最早的总集是《诗经》;从传统儒家对书籍之经、史、子、集的划分来说,中国最早的总集是《楚辞》,因为《诗经》属于经部不属于集部,而《楚辞》排在集部第一的位置。但是今天谈《楚辞》更多是将其当做是一种文学样式,所以西晋挚虞《文章流别集》是最早的总集,但是今已亡佚,所以现存最早的文学总集是萧统的《昭明文选》。由于总集保存了很多古代文献,对文学研究和校勘有重要参考价值。

◎ 别集是指个人的诗文汇编,如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和苏轼的《东坡七集》。先秦时无别集,但诸子论文结为一集,如《荀子》、《庄子》、《墨子》等,与后代文集相似。到汉代,文学创作发展,西汉刘向《七略》有“诗赋略”,著有《屈原赋》二十五篇、《唐勒赋》四篇等,共六十六家,皆以作家为单位,汇集赋作,实为后代别集之始。至东汉后别集渐繁,汉魏六朝别集见于《隋书·经籍志》有八百八十六部。以后历代相沿不替,清人文集可考者多达三万余家,文人学者几乎人人有集。

西谛对明清诗文集的收藏,数量相当可观。其中大部分是冷僻之书,目的是让大家不要遗忘。如画家的集子,如沈周的《石田集》、董其昌的《容台文集》;戏曲家的集子、唐宋以来词人的著作,有明人夏言的《桂洲词》、夏暘《葵轩词》、陈德文的《建安诗余》,更有明嘉靖年间四川嘉定九峰书院本元遗山编的《中州乐府》,其字大如钱,刻工粗犷而质朴,还有明代石村书屋蓝格抄本《宋元明三十三家词》,上有朱彝尊藏印、亲笔题识和眉端评语,弥足珍贵。

《中州乐府集》书影明嘉靖十五年(一五三六年)高登九峰书院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容台文集》书影明崇祯三年(一六三〇年)董庭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程氏墨苑》书影明万历程氏滋兰堂刻彩色套印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图以佐文:版画与画谱

历代版画书籍,一向是郑振铎先生收藏和研究的重点。他早年注重收藏徽派版画,稍后又广收宗教画,木刻书中有插图的他都广收不弃。在他编写的《中国版画史图录》中使用的大部分版画都是他自己的藏品。这部分收藏中的精品多为流传孤罕的珍本,如明万历刻本《程氏墨苑》彩印本、明崇祯刻《十竹斋画谱》、《十竹斋笺谱》等,郑氏藏品中都有既全且好的本子。还有清康熙时刻印的《芥子园画传》、《芥子园画传二集》、《芥子园画传三集》,其原本极为少见,郑先生收集的竟然是一部齐全的初印本。还有陈洪绶的《水浒叶子》、《博古叶子》,萧云从的《太平山水图》等都是不可多得的版本。

《十竹斋画谱》书影明崇祯胡氏十竹斋刻套印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芥子园画传》书影清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年)李渔刻套印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太平山水图画》书影清顺治五年(一六四八年)褱古堂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黔牍偶存》书影明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郑振铎先生捐献

《秦词正讹》书影明嘉靖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郑振铎先生捐献

《山歌》书影明末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郑振铎先生捐献

以书佐史:政治经济史料

郑振铎先生对于政治、经济史料,也留意收集,如刘锡玄的《黔牍偶存》,是明代万历末年统治者残酷镇压贵州少数民族农民起义的记录。另如明崇祯朝《缙绅便览》、《北新关商税则例》、《闽海关则例》和明代坊本《万事不求人》、《四民备观翰府锦囊》等,都是罕见的政治、经济参考资料。

藏以致用的「跨界」学者

郑振铎先生既是中国现代作家、文学史家,又是藏书家、艺术史专家和版本目录学家,用时下时髦的语言讲可谓「跨界」,但其间关联却鲜有人谈及。

俗文学研究

「于诸藏家不甚经意之剧曲、小说,与夫宝卷、弹词,则余所得独多。」正如郑先生在《劫中得书记序》中所称,他对俗文学文献的收集起步很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除少数人,对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书很少有系统收集和整理,「郑先生可谓开风气之先」。(冀淑英《辛勤聚书的郑西谛先生》,《冀淑英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九月,一四九~一五六页)特别是一些俗曲唱本,可谓有抢救之功。如明秦时雍《秦词正讹》,为秦时雍所作曲集,其曲仅在明人选本中存寥寥数首,曲集的发现,郑先生认为是「未见奇书」,尽管发现时书品不佳,仅存原书之半,郑先生却力主购回,并跋称「虽仅存半部,亦是未见难得之书,实是明代南曲之最上上品」。西谛旧藏还有冯梦龙编选,明末刻本《山歌》,这是冯梦龙编的民歌集。冯梦龙所谓「山歌」,为「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的乡野小调。所录歌曲皆采自现苏州一带。吴地民歌兴盛于魏晋六朝时期,曲调错落,声韵俱佳。冯梦龙是苏州人,他以一己之力,于民间广泛搜访,忠实记录,保留吴音吴语纯正的民间风貌,为后世读者提供了大量的民歌资料,郑先生称之为中国俗曲宝藏中之又一「发现」,《劫中得书记》称其为「明末民歌集中之最丰富最杰出者」。郑先生不仅收藏,还想办法令其排印流通。对明写彩绘本《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在《中国俗文学史》中亦有评价:「这个宝卷为元末明初写本,写绘极精,插图类欧洲中世纪的金碧写本,多以金碧二色绘成(斯类写本,元明之间最多,明中叶以后便罕见)。」

一九三八年,郑先生的《中国俗文学史》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上起先秦歌谣,下迄清代的东西调,为俗文学史划时代的名著,也是中国俗文学研究史上开创性、奠基性的专著,对中国历代歌谣、民歌、变文、杂剧词、鼓子词、诸宫调、散曲、宝卷、弹词、子弟书等等民间文学作了系统的梳理。是郑振铎先生对俗文学的关注和研究成就了收藏,收藏也奠定了其文献研究的基础,两者相得益彰。

文学史研究

郑先生著有《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叙述诗歌、散文、戏曲、小说等多种体裁以及文学批评的产生与发展情况。作者在书中按中国文学发展的自然进程,按古代、中世和近代分期。书多取材于原始材料,书中所附插图极为珍秘,大多来自世人所未见的孤本,以木版画为主。本书史、论结合,堪称当时最完整的中国文学史之一。研究所据和书中插图多源自郑先生的个人收藏。

郑先生善于从书堆中挖掘较好的版本和资料,收藏的诗文集数量极大。在一九四二年原藏书大部分毁于战火后,他重新开始大力收藏清人诗文集,三年时间,连同旧藏,数量就达到八百多种。到一九四四年《清人文集目录》完成,他在跋文称:「此三年中,志不旁骛,专以罗致清集为事。三年心力,毕耗于斯,而财力亦为之罄焉。力所不及则缩食节衣以赴之,或举债以偿之,或售去他书以易之。」这期间他更关注冷僻之书,如方以智《浮山文集》、杜浚《变雅堂诗集》等,曾遭禁毁,史料价值极高。还有乾嘉以来的学者集子,如邵晋涵《南江文钞》、法式善《存素堂集》等,都是清人诗文集中较罕见者,于文学史研究和文献校勘考订颇有助益。

在研究中,郑先生将一些残本配为全帙。如明刻本《南北宫词纪》,初印本少见,有图的更少,郑先生收有八部,均为残本,他精心配补,不仅配卷,还配残页缺页,终配成一部完整有插图的初印精本《南北宫词纪》。其间甘苦,可想而知。

版画及版画史研究

郑先生编印过《中国版画史》、《中国版画史图录》,图录中收入版画一千七百余幅,从唐五代到晚清,一千余年间中国版画的样式、题材、特点、流派、继承关系得到清晰显示,涵盖社会学、建筑学、民俗学、考古、医药、历史、农学甚至服装、装饰等方方面面,为今天相关研究提供了重要依据。用图大部分来自他个人收藏。他在《中国版画史序》中说:「我国版画之兴起,远在世界诸国之先。欧洲之版画,为德荷二国所创,始施于博戏之纸牌上,并以刻印《圣经》图象。时约在西历一千四百年左右(当我国永乐初)。日本浮世绘版画则盛于江户时代(当我国万历至同治间)。独我国则于晚唐已见流行。迄万历、崇祯之际而光芒万丈。歙人黄刘诸氏所刊,流丽工致,极见意匠。……其时,欧西木刻画犹在萌芽也。」

《变雅堂诗集》书影清抄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我国版画历史之悠久,明代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万历、崇祯时期更是登峰造极,可称中国古代版画史上的黄金时代。郑振铎先生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收集版画,以小说戏曲插图为重点,后发展到画谱、科技以及考古类书中的图像,以致佛道经藏中的宗教画。所藏多精品,存世孤罕。

明万历三十三年(一六〇五年)安徽新安程大约编滋兰堂刻彩色套印《程氏墨苑》,由丁云鹏、吴廷羽等绘制,黄鏻、黄应泰、黄应道、黄一彬等镌刻,制作过程精益求精,收入约五百种墨样,是名画家与名刻工配合的绝佳之作,精致绝伦。这部墨谱,客观上推动了彩色印刷技术的发展,将中国的版画技术推向了高峰。现存《程氏墨苑》多墨印本,彩印本罕见。郑振铎先生曾感叹:「余收集版画二十年,于梦寐中所不能忘者惟彩色本程君房《墨苑》。」购书当日,郑先生邀好友数人,将彩本《程氏墨苑》展卷摩挲直至深夜,他说:「十载相思,一旦如愿以酬,喜慰之至,至于数夕不能安寝。」

《元曲选》,一百卷,明臧懋循编,明万历四十四年雕虫馆刻本。现存元人杂剧总数不足二百种,《元曲选》所收占其大半。臧氏精于音律,书中收录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裴少俊墙头马上》,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等对元代杂剧的传播影响巨大。明万历年间,版画艺术得到飞速发展,尤其是戏曲书籍,更喜配插图以示优雅。《元曲选》每剧附图两至四幅,总计二百二十四幅。其插图模仿古代名画家不同画法,生动、逼真地表现各剧情节,图画线条细腻、流畅,极尽婉丽之美,在中国版画史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原书插图多附于每剧正文后,郑振铎旧藏却将插图单独装订,其版印清晰,当系初印。

郑先生收藏的饾版和拱花技术的杰作《十竹斋画谱》、《十竹斋笺谱》也是存世较全较好的,其刊版套印之精、施墨着色之娴雅妍丽,在印刷技术上可以说达到新高峰。还有清刻《芥子园画传》,为学画者津梁,对中国绘画有着巨大影响。二集、三集原刻皆罕见,郑振铎所收初印精美,堪称无上珍品。

郑先生藏明万历三十七年(一六〇九年)汪氏环翠堂刻《坐隐先生精订捷径弈谱》更是精美绝伦。汪廷讷,号坐隐先生,好作曲,擅刻书,万历二十八年在家乡建坐隐园和环翠堂供诗酒之会,同时刻书。此《坐隐先生精订捷径奕谱》开本见方,图文设计豪华大方,刻划细致入微。连式六幅《坐隐图》插图颇有特色,人物造型功力非凡,刻画线条细若毫发,山石结构、水浪波纹,代表了徽派版画的典型特点。

《元曲选》书影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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饾版和拱花技术

◎ 饾版是木版水印中的一种,出现于明代末年,是在木刻画彩色套印基础上发展的一种套印技术。根据彩色画稿的设色要求,分别勾摹、雕刻成几十块甚至上百块的小木版,然后胶着于指定位置,用水墨、颜料逐色由浅入深依次套印或叠印。印品画面的色彩、层次和韵味,几与原作无异。因印版琐碎堆砌,有如五色饾饤累积盘中,故称。

◎ 拱花是一种不着墨的印刷方法,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来表现花纹,类似现代的凹凸印、浮雕印。五代时已用拱花法制砑光纸,托衬山水花鸟鱼虫形状。

《坐隐先生精订捷径弈谱》书影明万历三十七年(一六九〇年)汪氏环翠堂刻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萧云从绘,清顺治五年褱古堂刻本《太平山水图画》也是郑先生最得意的收藏之一。 萧云从(一五九六年~ 一六七三年)字尺木,「姑熟画派」创始人。其传世作品还有《离骚图》、《碧山寻旧图》等。此乃萧云从应张万选所约绘成,包含十五幅当涂县山水图、十四幅芜湖县山水图及十三幅繁昌县山水图,题材源于实景,后辈习山水画者多从临摹此图入手。郑振铎《劫中得书记》赞曰:「图凡四十三幅,无一幅不具深远之趣,或萧疏如云林,或谨严如小李将军;或繁花怒放,大道骋骑;或浪卷云舒,烟霭渺渺;或田园历历如毡纹,山峰耸迭似迭岛屿;或作危岩惊险之势;或写乡野恬静之态。大抵诸家山水画作风,无不毕于斯。可谓集大成之作矣。」

在鲁迅先生的支持下,郑先生搜集北京当时流行的各种木板水印信笺,辑成了《北平笺谱》,在弘扬木版技艺上堪称盛举,其贡献又超出了收藏和研究。

版本目录研究

郑先生在各种研究之外还编写书目,有《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西谛所藏散曲目录》,以及《西谛所藏弹词目录》、《清代文集目录》等,并藏有大量书目及目录学著作,仅国家图书馆普通古籍部分就收其所藏书目约五百种。同时在藏书中还经常题写跋文,其中对版本、收藏等内容多有涉及。

《北平荣宝斋诗笺谱》书影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中华文明的守护者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上海沦为「孤岛」,郑振铎先生目睹中国珍贵古籍不断流入美日等国,认为保护古籍是书生的责任,否则「必有一日,论述我国文化,须赴海外游学」,「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为此郑振铎先生一方面节衣缩食,一方面与北平图书馆袁同礼馆长等联系,请他们筹款、汇款。这期间购得的书中,有不少是戏曲书,还有一些是明清的方志、明清人的文集、家谱,还有两册《永乐大典》。其中较为重要的有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在此本发现以前,元人杂剧多赖臧懋循《元曲选》流传,而脉望馆抄校《古今杂剧》竟然收元明杂剧二百四十二种,种数比《元曲选》多出一倍半,抄书来源,一是「从内本录校」,「内本」指明代末年宫廷演戏的剧本;二是从于小谷(东阁大学士于慎行之子)之本传抄。此书为杂剧的集大成之作,这个宝库为中国文学史增添了许多戏剧名篇,也为中国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增加了大批资料。郑先生视之为劫中所得最重要者,认为可与内阁大库档案发现、甲骨文发现、敦煌遗书发现具有同样意义。国宝最终送归国库,完成了郑振铎先生的愿望。

《历代诗家初集》书影清初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书内页上有郑先生所书跋文

郑振铎先生忧惧文献外流,不惜耗尽个人财力,抢救保护珍贵文献。一九四〇年与张寿镛、何炳松、张元济、张凤举等秘密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得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支持,在「孤岛」上海与江浙等地大举收购流落市肆的古籍文献。短短两年间,购得古籍一万八千余部、计二十余万册,其中善本四千八百余部、四万八千余册,所得足以建立一所大型的图书馆,极大地阻止了古籍文献的损失与外流。郑振铎以及以他为代表的文化人,战时矢志不渝地保护着国家文化遗产,这对于中华文脉的传承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古今杂剧》书影明脉望馆抄校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郑振铎担任第一任文物局局长,他认为:「不仅好利的商贾们是民族文化的叛逆者,即放任他们将古物、古书源源流出的责任者们也将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他首先拟定相关制度法规,报请政务院发出「为颁发《禁止珍贵文物图书出口暂行办法》的命令」,为新中国文物的保护管理作出了贡献。此后,他积极运作,促成了陈清华藏书等海外文物的回归,于新时代的古籍保护传承,功不可没。今天,先生的学识人品、道德风范以及文物保护的理念仍然是文物工作者的楷模。

郑振铎先生一生清贫朴素,但是他在艰苦的条件下,表现出的忘我情怀,将永远为我们缅怀。在其六十年短暂的人生中,他藏书、用书、写书、护书,对祖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令人感动不已。追忆,让我们获得的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教益,更是精神上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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