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晓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眺望遥远的家乡,不断地撞到相阻隔的高墙。他与家乡,恍惚之间,有隔世之感。十七岁高中毕业到外地求学,从此背井离乡,后来在外成家立业。三十多年,奔波在外,辛苦劳累。生活波澜不惊,平铺直叙,漂泊异乡的悲凉时而在心间划过,或深或浅。回家乡的日子很少,节假日也少有成行。即使成行也是来去匆匆,家乡是他无法言说的牵挂和隔绝。
今年中秋节,他了了多年心愿,他在家乡度过了离开家乡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在中秋节前,他曾给老妈透露过回家乡过中秋节的念头,老妈老生常谈:“我身体好,你们不用操心。你们工作忙,就不要挂念我。路途远,你们莫回来,难得跑。”话虽这样说,到了他归家的日子,老妈却不停地询问到哪里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宁愿自己忍受想念之苦,也不愿孩子受颠簸之累,她们时时处处为儿女着想,深深隐忍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回到家乡,老妈已在小镇等候。侄儿孝顺,带着媳妇孩子也回了老家。老妈眉毛眼睛里都是喜色,精神头很好,和乡亲们亲热地打招呼,引来乡人的羡慕,老妈脸上的皱纹绽放成花朵。老妈年近八十,身体上有些毛病,偶尔腰酸背疼,头疼脑热,但是身子骨还算硬朗。老妈与乡里乡亲相处和谐,平常日子里,打打扑克,聊聊天,喝茶,散步,日子和乐。这也是老妈没有跟随他生活的原因,故土难离,人老了,对家乡有诸多的不舍:舍不得离开家乡,舍不得离开多年相伴的老乡们,舍不得多年来积攒的乡情。
恰逢村里老人七十大寿,老人的儿子们从城里赶回来给老人过生日,摆起坝坝宴。村里人凑了份子钱,老老少少有个由头聚在一起,村子一扫平日的冷清,难得的热闹,有了些许节日的味道。晚上,和家人亲戚在一起,吃月饼,赏月,其乐融融。曾经有过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苦楚得以消解。月亮升起来了,应着节气,家乡的月亮分外明亮,清辉四溢。家乡沐浴在月光里,朦胧美丽。房屋影影绰绰,静谧肃穆。树林婆娑迷离,摇曳生姿。
他的家乡是一个叫于家寨的村子,位于川中丘陵地区。四围环绕着绵延的山坡,像母亲安静的臂弯环住那些耕种的田地和散落的房屋。村民的房屋为夯土成墙的土坯房,或聚集成院子,或单家独户散布于田地之中,他家的房屋居于院落中部。村庄是宁静的,一声鸡鸣唤起袅袅炊烟;村庄是热闹的,顽皮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追逐嬉戏。他出生在生活困难的六十年代,他在村子里长大。他家的老屋记录着他的成长,记录着父母的爱,记录着兄弟姊妹的情。村子见证了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青春。村子的小路上,山坡上,田埂边遍布他的足迹。十七年的光阴里,曾有多少过往。有的在记忆里留下痕迹,挥之不去;有的随时间流逝,无处寻觅。
家乡山川概貌未变,乡人容颜已改。相遇几个发小,如今已入知天命之年。虽没有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却也是皱纹密布、两鬓斑白,尽显岁月的沧桑。问起其余人等,亦是各散四方。难得相聚,话题自然不少,如今各自的境况,家人的情况,乡人的大致消息。不管是道听途说的,也不管是人云亦云的,姑且互通有无,聊胜于无。聊着聊着,话题不经意间就回到苦涩而甜蜜的童年,有欣喜,有无奈。他们的童年,物质严重匮乏,缺吃少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孩子的衣服都是旧的,小孩子捡大孩子的穿,多数孩子的衣服补得层层叠叠,也算是有衣可穿。有的人家穷到只有一条裤子,无法出门。他的家乡,人多地少,粮食短缺。家家户户都有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窘迫,一年四季,顿顿稀饭,几块红薯,几颗米粒,稀得照得见人影,怎能充饥?村子里的果树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的运动后也所剩无几,仅有的橘子树、梨子树、桑果子树等,一直被孩子们关注着。树上结了果子,孩子们就垂涎欲滴。果子还未成熟,就被洗劫一空,一群饿疯了的孩子,怎能不眼馋还算美味的青涩的果实?饥饿的感觉时时都在,仿佛延续至今。
但是孩子们还是快乐的,因为他们的要求简单。在那样的年代,吃一顿饱饭,穿一件新衣,坐一次拖拉机,幸福感满满地溢出,得意之情会持续很久。不必说泡在堰塘里狗刨,晒得黢黑。不必说在稻田里抓黄鳝,在河里捉鱼,偶尔被母亲用清水煮了,也没有什么调料可加,无非加点食盐而已,香味飘逸,成为童年的美味,如今想起依然唾液旺盛分泌。不必说孩子们整天厮混在一起折腾,滚铁环、打烟角板,乐此不疲,恶作剧推陈出新,花样翻新,乐趣无穷。不必说因为各种事端被父母痛打的一次又一次,如今居然成为炫耀的资本,仿佛各自都是英雄在世,盖世无双。几位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叽哩呱啦、噼哩啪啦,滔滔不绝,说得眉飞色舞,精神焕发。仿佛换了人间,穿越到年轻的岁月,激情澎湃。
当年村里漂亮的姑娘,貌美如花,眼波流转,仪态万方,是些许人的梦中情人,如今已是赘肉缠腰,老态龙钟。眼边的皱纹,松垮的皮肤,难寻当年的姿色。云泥之别,判若两人,岁月真的是杀猪刀。想起当年心仪的邻家二妹,温婉可人,眼神明亮。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不懂爱情的真谛,在如花的年华里,悸动着莫名的希望,又被现实无声地埋葬。朦朦胧胧的纯真情感,伴着他远走他乡。若隐若现的影子,若有若无的情愫,贯穿于岁月的脉络。回到家乡,不免想起。看似无意地询问,间或有意地探寻,均未能见到如今的二妹。虽是遗憾,倒是最好不过的结局。若是见了真人,恐是消了多年的美好,还是让她在记忆里为青春留下念想。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你这么活着,我那么活着,所有的人都在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成长着。
他絮叨往事,时而激情洋溢,时而惋惜喟叹,无法掌控的随意。或是跳出农门的欣喜,或是远离家乡的苦楚,蛰伏多年的情感被搅动着,五味杂陈。当年,他以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考上师范学校。他并没有父母那样的喜悦,有的却是没有考上大学的失落,他是不乐意读师范的。他认定,在刚刚恢复高考的形势下,自己补习后考上大学的几率是百分之百。他倔强地要求补习,可是父亲反对他补习,态度强硬。父亲说:“娃儿,你端上铁饭碗,吃了国家粮,再不用过农村的苦日子了。你读书考出去,这是陈家祖祖辈辈的荣耀啊,你必须去。”他依然不听,要去补习。母亲声泪俱下地劝说,说农村生活的艰难,说当老师后的美好,说弟弟妹妹的未来。加之母亲当时疾病缠身,病怏怏的,他不忍心再让母亲难过。想起父母平日的辛劳,他妥协了。为了满足父母的心愿,他决定去读师范。自此,他离开家乡,成为游子。
他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去异地读师范的路途,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心里满是迷茫。路途漫漫,客车在盘旋的山路上行驶,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那以前,他只见过家乡两百米左右的山坡,面对高耸入云的崇山峻岭,没有赞叹,除了畏惧,就是恐惧,还有对未来的担忧。颠簸两日到达目的地,他的心再次动摇。在寄回家的书信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述说要回家补习的愿望,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回绝。直到如今,他还耿耿于怀,难以释怀。念叨着补习后自己的命运被改写的种种假设,仿佛祥林嫂般的魔症。说到补习后考上大学的同学,总是不忘加上一句:“当年,我的成绩比他们好多了。”未实现的补习的愿望成为他永远的心结,成为他心中抹不去的伤痕。
毕业后,他执着地想调回家乡,但是实现的难度太大,他只能放弃回家乡的念头,在异乡度过一年又一年。多年来,他表面上冷漠孤高,实质是自卑的极致。他拒绝别人的关心,不与同学或乡人联系,不喜欢回家乡。夏天,他说家乡太热。冬天,他说家乡太冷。也许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读懂他近乡情更怯的矛盾,以及回避现实的懦弱。他用冷漠的壳包裹着对家乡及亲人的情,一份连他自己都不敢触摸的模棱两可,说不清的离愁,道不明的乡思。他与家乡的空间距离并不是遥不可及,可心理的隔阂却深不可测。
早就遗失的记忆带着那个年代的悲凉杀将而来,切肤之痛难以用语言表达。路边的草,山坡上的树,田间的粮食,院落里的房屋触发他的絮语。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早已被岁月磨砺的记忆褶皱里那个顽皮的孩子,那个被贫穷威胁的孩子,那个在同龄孩子逃学打扑克时独自去学校读书的孩子,那个因为偷了隔壁生产队红薯而被追打的孩子。在离别家乡多年后,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感叹家乡的荒芜衰败,述说着看到大片田地被撂荒后的心疼,伤感着柚子树林里累累硕果无人收获的凄凉。
社会进步了,物质条件丰富了,农村却现萧条冷清之相。青壮年外出打工,村子里除了留守儿童,就是留守老人,他们相依为命,守着祖祖辈辈生活的乡村慢慢地枯萎。三十多年,家乡亦是面目全非。当年寸草都被收割的山坡如今蓬蒿遍野,一片荒凉;当年枝桠稀疏的山林,如今茂密得阴森,无人涉足;当年田边地角种满庄稼,如今大片的良田无人耕种,杂草丛生。只有山湾里的幢幢新房,有些生机,点缀着家乡曾经的记忆。他家的土坯房,早年也被他弟弟改建成两层的小楼了。
十五的月亮分外明亮,可惜月圆人不圆。月亮圆了,人却散了,物是人非。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没有等到他从异地赶回,抱憾而去。作为儿子,他没有为父亲送终,成为他不敢触及的伤痛。父亲不到六十岁,平时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那次生病住院,父亲说想见他,他请假回去探望,路上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五雷轰顶。他强忍悲伤,继续归途,回家乡奔丧,从此父子阴阳两隔,形不相随,梦不相依。父亲是石匠,是木匠,也算是手艺人,后来当过大队会计,给了他们不算太差的生活。父亲辛辛苦苦把他们兄弟姊妹拉扯大,还没有享受到子女的福就离他们而去。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可又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是该留守家乡,还是漂泊四方?
他的弟弟在父亲去世前也因突发疾病撒手人寰,弟弟才三十岁,正是年轻得力时。可是病魔无情,回天乏术,英年早逝,留下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承受痛苦悲伤。如此的变故让他愈发消沉,他说世事无常,一切无非是过眼云烟,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的都是浮云。他的妹妹也因为不得已而远嫁他乡,十年八年也难得回家乡一趟,他们的相见更是难上难。这些都是他不愿回乡的痛,有些事只有经历了,才有切身的感受。身边的人是生命历程的一部分,难分难解。一起趟过岁月的河流,写下他们的故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万物流变,千百万年,谁都是一小粒,嵌在世界中。珍惜,是现实中无限靠近的相看。感谢生命中的相遇,珍惜生命里的拥有。每一次相遇都是缘分,我们与家乡的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月是故乡明,情有千千结。家乡虽然有我们的牵挂,但是为稻粱谋,我们无法留在家乡,只有奔向远方。那就把家乡放在心上,携它走天下。没有背井离乡,没有漂泊天涯,心安处即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