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难母亲

2018-11-20 08:23羌人六
剑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秋兰母亲

□ 羌人六

每朵云里有一个朋友

在充满恐惧的世界朋友无非如此

连我母亲都说这很正常

别提什么朋友

想想正经事吧

——盖鲁·瑙姆

九天半时间转眼从掌心和呼吸中爬过去了,犹如不小心把脑袋撞在地上的碗,地没伤着,自己却把自己磕了个粉碎。种种被时间圈住的生命,都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凋零。

对在S省内已经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苏城子而言,这九天半时间有着老长老长的腿,比火车跑得更快。不是转眼的事,是眨眼的事。时间眨眼就没了,短得像一截闪电。又好像暗中有神奇的力量,趁你毫不留意,把整个儿过程一下子完全剪掉了似的,没等反应过来,时间又在鼻尖竖起了它的呼吸。

确实,苏城子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不在乎,日子永远都是文字的隧道、帐篷和遮阳伞。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时间。不在乎不是为了逃离时间对生命的溶解与荒废,而是为了盛放他们各自的需要:欲望、情感、天真,或者孤寂。只是遗忘用它的指甲抠掉了时间的脸,很多人经常找不到它,也找不到自己。

对苏城子来说,写作,既是在寻求心灵的慰藉,也是在寻找另一个自己。

整整九天半时间,他如同一只勤奋而执着的蜗牛,整日宅在断裂带老家凉快昏暗的卧室中写一部名为《羌戈大战》的长篇小说。他乐此不疲,废寝忘食,浸淫于那遥远而又不乏神性的蛮荒时代——风云变幻,刀光剑影,危险和杀戮无所不在。他甚至出现过幻听,好像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在耳朵里挖了个针眼大小的洞,用部落的语言跟他说着话呢……

为全力以赴写好《羌戈大战》,苏城子从一开始就巴望自己变成一枚钉子,一枚死死钉在电脑桌前的钉子。回老家闭关写作之前,他取消了跟女朋友吴诗莉到西藏旅游的计划,推掉了排山倒海般的各种聚会、应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期望自己能在暑假结束时完成二十万字的初稿。

刚回断裂带那天,也就是九天半之前,苏城子专门到青梅街一个名叫“一剪美”的理发店剃了个舒舒服服的光头。明知道自己光头的样子很丑,他还是这么干了,毫不犹豫,甚至没有理由,他仅仅是想这么干。在理发店,他顺便将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把自己彻彻底底变了个人。至少,表面是这样。仿佛身上所有的杂念也被这些刻意为之的举动一扫而空。

去理发那天,断裂带骄阳似火,漫山遍野被燥热搅得兵荒马乱,女娲河都被洗澡的人避暑的人榨干了。苏城子跟长得丰乳肥臀的中年理发师表示自己要剃个光头,从业多年的理发师头一次有了暴殄天物的感觉。所以,苏城子顶着他的光头走远以后,她故作幽默状,用她那柔柔的嗓音跟自己正在为女客户洗头的丈夫说:“真不晓得现在年轻人一天在想些啥?好好的头发剪个光蛋蛋,感觉像在‘破坏森林’! ”

说完,她肉乎乎的轻轻一甩就能甩出几滴油水一样的手在高耸的胸脯上缓缓拍了几拍,好像自己把自己吓到了似的,满脸惊骇。她记得,这个娃儿以前来理发的时候最常说的就是:“娘娘给我剪个‘凌乱式’嘛!”在她眼中,已经老大不小的苏城子,仿佛就是沿着这句话的墙根,一格一格长大的。“凌乱式”一度是苏城子最最钟爱的发型,虽然,他父亲不喜欢,他父亲将这种发型的特点描述得淋漓尽致:“像狗啃过的一样!”

“你是在‘毁灭森林’!”正在洗头的女客户忽然仰起脸嘻嘻哈哈说道,不过,她很快又把脸埋了下去,洗发水顺着颈子滑向她的背脊,凉丝丝的,麻酥酥的,仿佛有个温柔的男人正在吻她。

“这个小伙子是林秋兰的儿子。据说现在是个作家,经常去外地领奖,昨天我还在晚报的副刊看到他的名字!”男人干巴巴地跟大家说,他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完,他老龙虾那样弓着身子继续为女客户洗头。女客户两只耳朵绯红,犹如两只可爱的蝴蝶。他停下来,呼吸艰难,女客户那两只可爱的蝴蝶让他心猿意马,忙碌的手也不由得颤抖起来,好像手上也长着许多小心脏,在剧烈跳动。

理发师听男人说别的女人的名字,白了男人一眼,想把男人看穿似的,她说:“不容易啊,那个女人才苦,男人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在守寡,娃儿成人了,她岁数也不算大,可以再找一个。”

“我看成。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主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女客户再次把话插了进来。

“哎呀,就是,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可人呢,人真是说不清楚。你看我们街上做水果生意的汪德远,媳妇得癌症这才死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找了一个,听说,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呢!”汪德远请了他们家。理发师一边说,一边打开身旁的抽屉找汪德远专门送来的请柬。她想看看上面的日期,又仿佛,是在让自己体验其中的凉意。

“是个姑娘,没嫁过人,比汪德远小了二十几岁,他相当于讨了两个老婆!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女客户感叹着,她的感叹里,立着一小块阴影。

苏城子顶着他的光头在青梅街转了一圈。街上父老乡亲的眼睛都对这颗亮闪闪的脑袋产生了浓厚兴趣,老老少少一副恨不得把苏城子的脑袋取下来夜里当手电筒使的样子。

当天,回家途中,苏城子想起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孟子的一番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血气方刚的苏城子,他的身体里自然有他这个年龄放不下的东西:性,自由,欢乐。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展翅欲飞的念头,这种就像涟漪一样在心头扩散的冲动,拧水龙头一般拧住了。眼皮子底下,最重要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关闭一切杂念,告诉自己哪儿都不想去,静下心来写《羌戈大战》。

《羌戈大战》来头不小,它原本是一部羌族民间叙事诗,主要讲述羌人祖先从西北迁徙,历尽磨难,与魔兵战,与戈人战,最后消灭戈人,乐业于岷江上游。同时,还反映了当时部族战争的残酷,以及羌人被逼迁徙的历史情况,生活气息浓烈,富有神话和理想色彩。《羌戈大战》与另一部羌族民间叙事诗《木姐珠与斗安珠》齐名,并称羌族两大史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苏城子心目中,《羌戈大战》的分量自然是更重一些。齐名的两部长诗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才被人整理出来,编辑成书。苏城子手头这本是从孔夫子旧书网淘的,一九八三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货到付款,加上快递费,总共给了五十,不算贵,平日两包烟钱而已。

苏城子之所以想将《羌戈大战》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三个原因里面,最主要的,是因为,对写作他确实存在着近乎疯狂的热爱,但是,只有作品才能抵消热爱所孕育的疯狂。别的,还真的不行。

这部小说,苏城子原本计划写二十万字。之前他没有任何作品超过这个数。转眼,九天半过去了,算上这部长篇小说的标题以及标点符号,总字数差不多快要突破个位数。苏城子写得慢,用他自己的话来概括,这真是慢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惜字如金啊!要说诗人作家都是些惜字如金的人,苏城子会觉得那是骗人的鬼话。惜字如金,这种态度,不乏先驱,写《佩德罗·巴拉莫》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一生写了区区二三十万字,成了拉丁美洲文学的巅峰人物之一。不过,他认为现如今“惜字如金”这种态度已经完完全全不属于诗人作家,生活中不看书不写作的大多数人,才是真的惜字如金。

前边的九天半时间,如同九颗半牙齿,骨头没有啃动,牙齿倒是先掉了。

《羌戈大战》是一根硬骨头。好在苏城子深知自己啃的是一根硬骨头,一根硬得不能再硬的骨头。

万事开头难,希望之门遥远似夜里的繁星。长篇小说《羌戈大战》虽然进度缓慢,但苏城子始终激情满怀,斗志昂扬,以有志者事竟成激励自己,深信如此缓滞的局面将在芸芸汗水的软磨硬泡和锲而不舍的坚持中得到改变。

“我早晚都会写完这部小说。坚持写下去,就是胜利。”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苏城子望着烟灰缸里堆得小山似的烟头,这般告诉自己。将遥遥无期变成“早晚”,是因为热爱。热爱让一个写作者完全痴心于他的手艺和作品,并且,写作者本人也经常用些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远得不能再远的骗词维护热爱的尊严。

这些天,热爱飓风般刮灭了苏城子说话的欲望。

即使是面对空气都要唠叨半天的林秋兰——他的母亲,他也刻意保持着沉默。或者说,用沉默这种方式跟母亲保持距离,亲情的,灵魂的。这些天,除了偶尔说上几句,母子二人大多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沉默是一根绳子,捆着话语的腿,绑着话语的手,掐着话语的脖子。沉默,让他们在同样的孤寂中延伸。

五年前一个秋天,苏城子父亲在一场意外中永远离开了人世。这五年来,无论白天黑夜,不知是因为家里的采光不好,还是因为灯泡的瓦数过低,家的感觉在他心头始终有些昏暗,有些阴冷,仿佛父亲走的时候,也把整个家的光热卷走了似的。

林秋兰从来没有过改嫁的打算。

平日沉默寡言的苏城子不太喜欢母亲的唠叨。

她在他面前太唠叨,唠叨得像挺机关枪。如果单纯是唠叨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唠叨不但会吵到他的耳朵,还会让他焦虑倍增。唠叨绝大多数围绕着苏城子何时结婚展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苏城子的婚事几乎是林秋兰眼下最大的一块心病,虽然儿子也时不时地将女朋友带回家。前前后后,总共带过三个,现在这个,是吴诗莉。

苏城子今年二十八岁,在断裂带一个名叫南坝的镇上教书,那个镇不大,却号称县里的“小香港”,烧烤摊、KTV、茶楼、酒店……应有尽有。苏城子教书只是暂时,县里惜才的领导准备过完春节把他调到县上文化馆,安排的工作岗位是文学创作辅导员。这个岗位更有利于视写作如生命的他安心创作。前途一片光明。

前途再怎么一片光明,也是要结婚的。现在,只要苏城子的脚一落屋,林秋兰的嘴巴就开始不停空了,最爱跟苏城子说的话也说得最多那句话便是:“我的妈呀!我在你这个年龄,你都七八岁咯!”话语在唾液的滋润下,再从林秋兰喉咙钻出来一点儿也不干巴,蕴藏的感情丰富无比——质疑,惊奇,指责,焦虑。虽然,耳朵早已磨起茧子,脑细胞死了一大堆,苏城子的脑袋依然会不由自主在瞬间膨胀,就好像有个打气筒正在朝里面不停打气,不停打气,涨得他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更气人的是,林秋兰说这句话从来不考虑苏城子的感受,也不分时间、地点、天气、场合,常常脱口而出。她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苏城子这么大的人,怎么会不急着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他不着急,她倒是急得快疯掉了!团团转转,和苏城子年纪差不多的娃儿几乎嫁人的嫁人,结婚的结婚,有的娃儿都开始读小学了,作为母亲,林秋兰着急,有她的道理。

这九天半时间,说话机会少,所以,林秋兰大多数时间,跟苏城子说的,还是她最爱跟苏城子说的话,也说得最多那句话便是:“我的妈呀!我在你这个年龄,你都七八岁咯!”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秋兰又在苏城子面前重复起这句话来,别的什么,她也不太想说。昨晚,她梦见了苏城子的父亲,现在心头还隐隐作痛。他在梦里从来不跟她说话。

“妈,你怎么又来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别管!”

苏城子急吼吼说完,又添了一句:“人来疯似的,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此刻,他的心里正在为更为重要的事情焦虑着:这么多天了,长篇小说《羌戈大战》的写作还没有真正进入状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话说重了。

作为母亲,被儿子当做“人来疯”,林秋兰觉得很委屈,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良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来:“结婚不影响你写作,一天在那里写写写,能当饭吃?”

“一心不可二用,等我写完这部长篇小说,我就考虑结婚的事吧。”苏城子语气缓和下来,信誓旦旦地告诉母亲。他心里其实没底,万一,《羌戈大战》要四十岁、五十岁才写完呢?

“儿子,你朋友耍了这么久,人也不小了,该想想正经事了,干脆,抓紧时间把婚结了。以后,人家不同意了咋办?”林秋兰又一次把她的忧患从心窝窝里掏了出来,她的目光落在堂屋那张全家福上面。回忆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清晰无比。这张全家福是苏城子七岁那年过“六一”照的,花了五块钱,洗了两张照片,现在只剩下这张,另一张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仓促的时间,总是会把有的事有的人,在不经意间,变得无影无踪。

“我媳妇爱我得很,蚂蟥一样,甩都甩不掉,你放一百个心。”苏城子说得自信满满。

九天半之前,他不但取消了跟女朋友吴诗莉到西藏旅游的计划,还叮嘱她近段时间安心工作,尤其是,千万不要来找他。他坚信吴诗莉会理解他的写作。不管怎么说,直到现在,吴诗莉做得不错,没跟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微信。她在断裂带一个叫做响岩的小镇农村信用社工作,父母也都在那个镇上做药材生意,家境殷实,这一点,从吴诗莉母亲十根手指有三根带着金戒指也能看得出来。

“什么媳妇不媳妇的,朋友就是朋友,没结婚不能喊媳妇。有的人傻,傻到就是把饭喂到嘴上也不晓得张口,哎,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养了这么个傻瓜?”林秋兰自我检讨,好像儿子不结婚为难了她似的,她的话语中,还有另外一个人——苏城子的父亲。好像这个离去的人,一直都在,从来没有扔下这个家,没有扔下他们。

或许是作家那种独特的敏感所致,苏城子听母亲说“我们”的时候,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父亲久违的容颜,不由得感伤起来。他想念父亲,也想念曾经贫穷但不乏斑斓的日子。像所有爱面子的年轻人一样,苏城子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这些想念公诸于众,没那个必要。断裂带嗜酒如命的人多如牛毛,但苏城子不喜欢喝酒,这些年,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酒疯子,打架斗殴的,调戏良家妇女的,乱打骚扰电话的,躺在马路中间呼呼大睡的……都是玩命的节奏。对他而言,万恶的酒精只会让他变得感性和痛苦,参加工作最近两年有过那么两三次,酩酊大醉的苏城子因为想到父亲而失声痛哭。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苏城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从来没有跟爱喝酒的父亲喝过酒。父亲是中秋节出生的,苏城子记得,有一年中秋,晚饭的时候,父亲专门洗了两个玻璃杯,给他倒了一杯家里自酿的梅子酒,兴致勃勃地说要他陪他喝点酒。彼时,苏城子正在成都读大学,已经可以喝二三两白酒。难得的对饮,弥足珍贵的对饮,却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那一次,苏城子的父亲尽管觉得有些扫兴,但也没有强人所难。每每回忆起这件事,苏城子觉得心头仿佛有把刀子,在一片一片地割着自己的肉。现在,回头想想,苏城子觉得,自己走上写作这条不归路,也和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的,父亲从来都不怎么瞧得起他,父亲留给他的,永远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父亲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努力证明自己,自己越是努力证明自己,他也从来没有扔掉他的不屑一顾,父子两人,好像永远都在对着干。有很长一段时间,苏城子都在痛恨这样的父亲,直到有一天,母亲的话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说:“你父亲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啥都好,就是太容易骄傲自满,他不得不用那种态度和方法管教你。”话虽然刺耳了点,苏城子却好像瞬间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是那样的父亲。嗨,醒悟得太晚了。

“我没你说的那么傻。”苏城子已经吃完,他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着懒腰,感觉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屋内所有的家具都因为他的存在,整整小了一号。他足有一米八,在断裂带,像他这样的高个子很少。俗话说,一高遮百丑。苏城子本身长得不丑,还很帅很阳光。

所以,苏城子前面几次失恋,林秋兰总有办法安慰自己的儿子,她当着苏城子面自言自语:“我这般帅这般优秀的儿子,啥样的媳妇找不到?”

骄傲得有点过分。苏城子倒是乐意听到这些话,因为,这些话没有沉重的翅膀。林秋兰还时不时“教”苏城子:“儿子,以后你跟吴诗莉爸妈说结婚的事,千万要记住,要是人家说拿彩礼,你就说我们家没钱,我们家拿不出什么钱。要结就结,不接拉倒。”

面对这些谆谆告诫,苏城子常常无话可说。

“不要天天闷在屋头写,出去走走,透透气。”林秋兰望着脸色苍白的儿子,满是心疼。

苏城子本打算下午继续写 《羌戈大战》,听过母亲的话,心想自己这样老是把自己橡皮那样绷得紧紧的也不是办法,就点了点头。他决定放自己半天假,这段时间,一直坐在电脑面前,人都快要霉了,倒不如放松放松,做些调整,让断裂带的太阳晒晒麻木的神经,让女娲河的风吹吹疲惫的躯壳。于是,他回卧室关了摆在旧书桌上的电脑,拉开窗帘,断裂带灿烂的阳光便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伸进来,昏暗的屋子瞬间亮了不少,能看见尘埃在满是烟味的空气中飞舞。崭新而凌乱的被窝像是有野人刚刚离去。到处都是书,旧的、新的,厚的、薄的。一尘不染、贴了半米多高瓷砖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是苏城子开始写《羌戈大战》那天专门挂上去的,字是他自己用黑色记号笔写出来的,楷书,内容是美国小说家威尔斯·陶尔在他的小说集《一切破碎,一切成灰》里写的一段话:“世无定事,如果你想要有所作为,那就怀着满腔激情着手去做。”苏城子把这句话当做箴言鞭策自己。

自从回家闭关写作,苏城子还是第一次拉开窗帘,好像是要把尘世的纷纷扰扰隔开,作家,就应该像诗人兼诗评家陈超先生在他的诗作《风车》里写到的那样:

在广阔的伤痛中拼命高蹈,

在贫穷中感受狂飙的方向。

二零一四年十月三十一日凌晨,这位缪斯的精灵带着他的伤痛和贫穷,从十六楼纵身跃下,一去不返。

打第一次在博客上偶然读到,苏城子便记住了这两句诗,记住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觉得,诗里面有像钢板一样不容改变的坚韧和勇气,不动声色,荡气回肠。诗的魅力似乎正在于此,不矫情,不赤裸,不张牙舞爪,冷峻的词语后面,密布着智慧与希望,每个读者被允许有不一样的理解和看法。诗,是诗人留给人间的礼物。

每次想起这两句诗,苏城子忍不住泪流满面,忍不住想起父亲去世后所经历的人间冷暖——那时苏城子刚刚大学毕业,没有工作,没有钱找工作,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患难见真情,父亲的去世却没有让苏城子和他的母亲感到多少真情,更多的是以前从未品尝过的冷漠,亲戚和乡亲父老们平日里遇到他们就像老鼠撞到了猫,生怕命都没了似的。父亲的离去一下子吹亮了生活所有的坑洼,也吹散了苏城子大学里的那些朋友,就在无比绝望孤立无援的那些日子,文学,犹如慈爱的母亲,重新燃起了他的信念,带他走出了阴霾。直到那时,苏城子才意识到,默默无闻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写作原来真的可以改变命运:一个素昧平生的湖南热心读者,在网上通过文字了解到他的苦闷和窘境之后,毫不犹豫地给他寄来整整一万块钱,希望对他的生活和工作有帮助,还鼓励他好好写作,至于钱,似乎没想要他还。收到这笔钱的时候,苏城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正是靠着这笔钱,他一边努力读书写作,一边努力找工作,历经万水千山和重重艰难之后,生活的天,终于晴了,亮了。前不久,苏城子主动向那位读者还了那一万块钱,他的诗集刚得了S省的一个文学奖,一万块钱刚好是那个文学奖一半的奖金。这件事,苏城子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它对他私人来说太珍贵太珍贵了,珍贵到舍不得分享出去。现在,除了老大不小没有成家之外,一切都挺好,工作顺利,写作方面,约稿也越来越多,稿费源源不断……家里也挺不错,地震后修房子的贷款和家里曾经欠的债,也还清了,生活步入正轨。对苏城子而言,人生最舒适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此,不愁吃穿,谁都不欠,能安心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美妙得睡着了都要笑醒。苏城子觉得,写作很像钓鱼,首先心态得放平稳宽松,急于求成往往事倍功半。不过呢,他也挺羡慕那些写得又快又好的作家。这些年,他从未放弃写作,写作已经成了他的另一种呼吸,离不开,也离不得。

就在苏城子追忆逝水流年的此刻,林秋兰的尖叫声忽然飘进卧室。瞬间来袭的恐惧为身体上紧了发条,他飞快朝屋外跑去。苏城子以为又地震了。这是回家写《羌戈大战》最最担心的事情,命多宝贵啊,再多的钱都买不到的,又只有一条。

苏城子的家,就在断裂带上,时不时脚下都会晃那么几下。二零零八年的地震几乎清空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建筑,死伤无数,灾难给本地人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痕。云南诗人王单单的一首诗,写出了这种绝望的感受——

倒立一个空酒瓶

在床边,为睡眠放哨

地震时,它需要粉碎自己

让我惊醒,让我死里逃生

我真的很怕在黑夜里

死得不明不白,我真的很怕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

已经死去

还没跑到屋外,苏城子便停了下来,因为母亲就在堂屋里,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满眼恐惧地盯着沙发下面。堂屋刚刚用拖把拖过,残留的水痕在慢慢消褪。

“妈,怎么了?”苏城子问。

“蛇,沙发底下有条蛇!”林秋兰脸色苍白地告诉苏城子。

蛇这个字眼就像扔到苏城子耳朵里的一枚炸弹,吓得他身体瞬间一圈一圈地软了下来,吓得差不多都要坐在地上,变成另一条蛇了。蛇,苏城子从小就怕,他怕一切柔若无骨的动物。

“我去找根棒来。”苏城子勉强镇静下来,毕竟,自己是男子汉。

“家蛇,打不得。”林秋兰说,“我去拿火钳,你去找根蛇皮口袋来,把它逮出去放了。”

林秋兰这么一说,苏城子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次,父亲没在家,一条蛇大摇大摆地窜到家里来了,母亲一个劲儿给那条蛇作揖,说了些客气话,那条蛇像是听懂了一般,就歪歪扭扭地走了。在断裂带,这种跑进屋的蛇叫家蛇。对家蛇,大多人都是不愿意伤害的,或许是敬畏,或许是担心不吉利。

进屋的是一条菜花蛇。

堂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除了沙发底下,菜花蛇没地方躲。费了不少力气,娘俩终于逮住了它,并且装进了蛇皮口袋。苏城子将蛇皮口袋封住的时候,林秋兰忽然眼泪花花地跟那只口袋说:“刘金城,你回来看我们干啥?以后别回来了,我们过得很好。改天,我和城子拿好吃好喝的去坟头看你。”

母亲突然喊出父亲的名字,苏城子着实惊呆了。不过,他不再害怕了,父亲的名字好像抚平了他的恐惧。提着蛇皮口袋,他的心里反倒有些难过,莫名其妙的难过。每次给父亲上坟,苏城子都不让母亲跟着去,她一去,眼睛里就跟淌水似的,止不住。

苏城子出门放蛇的时候,林秋兰还提醒他:“去竹林里放,莫要让别人看到。”她担心别人把蛇吃了。

墨绿色的竹林在屋后面的缓坡上,旁边有块大石板,坐在上面,能够领受断裂带的大好风光,也是个乘凉的好去处。苏城子小时候还和他的伙伴们捉过老鼠,他写过一篇《食鼠之家》的散文,记录过那些事。

苏城子独自在竹林放蛇的时候,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然朝着那条正在慢悠悠往竹林深处钻的菜花蛇轻轻地喊了句:“爸爸!”

灿烂的阳光从细长的竹叶间漏下来,光影变幻、婆娑,苏城子竟然有些恍惚了。

正当他转身离开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儿子,你别怕,也不要回头,我是你爸,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苏城子停下脚步,听清楚了,这个声音是他久违五年的声音,他父亲的声音!

“爸,我和妈都好想你哦!”苏城子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出来。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可是,此刻,他竟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想你们。爸拖累你们娘俩了。”背后的父亲,声音有些苍老,有些哽咽。

“没有,我们现在过得好。”苏城子使劲儿摇着头,他很想回头看,不过,忍住了。

“知道你们过得好,我也高兴得很!你现在不小了,不过,岁数再大,在你妈和我面前,也始终是长不大的娃。”

苏城子点了点头,背后的父亲继续说道:“我倒不担心你,担心你妈,这些年,也苦了她了,今天一见,她老了一大截了,我这颗心不好受啊!儿子,听我说,回去,让你妈重新再找一个伴。但你别说是我说的。我不怪她,你也别难为她,这年头,过日子不容易,有个伴儿说说话挺好。你要工作,经常不在家,要是有事,手伸不到那么长!我看,村子里老许就挺合适的,虽然人长得不咋样,倒也踏实厚道,你要是有孝心,就给他们撮合一下。就说这些,我走了。”

苏城子的心里有把锯子。等他回头的时候,父亲已经走远了,只剩下茂密的竹林,和寂静。感觉像是做了一回梦,但是,苏城子清楚,刚才,跟他说话的,的的确确,是父亲。

如果不是父亲的这番话,他可能永远都想不起刚过五十的母亲头上的那些银丝。

如果不是父亲的那番话,他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欠着母亲,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人。

老许是父亲以前的朋友。苏城子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让自己撮合母亲和老许过日子……自父亲去世之后,苏城子也考虑过让母亲找个伴,毕竟人还年轻,只是自己没日没夜的忙,这事就搁浅了。

回到家里,苏城子没有跟林秋兰说发生在竹林里的事。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半个月后,老许正式搬到林秋兰家,高高兴兴开始新生活的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客。

没想到家里会来这么多人,几个人忙得团团转,端茶、倒水、递烟、炒菜、做饭,不亦乐乎。

中午趁着开饭的时候,林秋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苏城子拽进卧室,关上门,惊魂未定般地说:“我的娃,你这是要把你妈羞死啊!”

苏城子一本正经地说:“妈,你想多了,日子过得好就是福气,你今天比天上的嫦娥还美,莫羞!”

“老都老了,美,美个屁。”林秋兰故意拉着脸说,转眼,嘴上就开出一朵花来,她笑了。

“一会儿吃了饭,这个屋就交给你们了,我回单位写我的《羌戈大战》去了!”苏城子说。

“不呆家里了?!”

“不呆了。”苏城子说。

“不要妈了?”林秋兰问。

“啥都可以不要,哪敢不要妈!”

“那就在家里写吧,妈好给你做好吃的。”林秋兰似乎不愿放儿子走。

“不了,有空再回来,我不能为难我妈,哈哈。”苏城子一边说,一边朝满脸通红的林秋兰挤了挤眼睛。

林秋兰默默地望着懂事的儿子,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抱着苏城子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苏城子一手搂着林秋兰,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感觉就像在安慰一个即将出嫁的小女儿。拍着拍着,他的眼睛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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