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

2018-11-20 08:23江剑鸣
剑南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生产队

□ 江剑鸣

县里遭遇了自然灾害,强暴风雨,造成了农作物大面积受损。县里组织了工作组,赴各个受灾乡镇协助查灾。高村乡灾情严重,我被县里抽调去,协助查灾,帮助弄些相关的文字材料。那天上午,跟乡上吴书记刘乡长,坐汽车去罐子沟,也就是过去的光一大队,现在叫光一村,实地查看泥石流和暴风刮倒玉米的情况,我也趁机回到四十年前参加劳动锻炼的地方看看。

公路上有泥石流漫过的泥沙,汽车缓慢行驶,屁股后面还是卷起灰尘。沟两岸的山坡,青冈树郁郁葱葱,满眼青绿。溪水边的桤木树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沿公路两边,零星坐落着一幢一幢的水泥小楼房,川西北民居风格,灰瓦白墙。每个院落,树木掩映,翠竹婆娑,百灵和画眉在枝桠间嬉戏,歌唱。据说农村“五改三建”工程已经完成,家家户户改造了圈道、厕所、道路、饮水等,家家房顶上还长着一朵白蘑菇——电视天线。乍一看,农村改革真的成效显著,农民生活肯定倍上台阶。虽然这次出现了暴风雨灾害,稍微伤人情绪,但面对崭新入画的村落,山清水秀的风光,我心里生出几分喜悦。看着车外的阳光,也觉得格外明媚。

汽车刚进村口,经过马家小卖部,我突然看见海哥,坐在阶沿上。我赶紧让汽车停下来,对吴书记刘乡长说:“我要下车,去看看海哥,前边几个社,我就不去看了。”

泥石流和暴风刮倒玉米的情况,已经看了几个村几个社了,各处都差不多,吴书记刘乡长他们也只需要去核实面积而已。几十年没见的海哥,突然看见,当然有些激动。书记爽快地答应了我。我下车后,汽车卷起尘灰,一溜烟跑了。

我在光一大队四生产队劳动了两年。海哥是我们生产队长,每天,专门负责带领全队社员出工干活。他家跟我养父有远亲关系,我叫他海哥。当时他是队里干活的第一把好手。绝对第一的,生产队的任何农活,他都做得得心应手。他不满四十,高挑身材,刀削脸,高鼻梁,脸上始终写满刚毅和顽强。他随时都高挽着袖子和裤腿,坡上沟里,忙前忙后。他吸水烟,也喝点糟子。他养两条猎狗,生产队放假,他就背上火铳,去老林里狩猎。用我们当时的审美观念看,他英俊、干练、潇洒。即使用现在时髦的词汇,也可以叫做帅呆了、酷毙了。转眼,我离开生产队四十年了,为了责任为了生活,在所谓的城市里奔忙,没有回生产队看看海哥。

此时,盛夏的烈日,像上帝倾倒下一片火焰,无情地烤炙着摩天岭南麓罐子沟的山岭、溪流、庄稼、树木、房屋、道路,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我从汽车里一出来,便感觉到地上的炙烤。一件T恤在身,还嫌厚了。小卖部旁边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浓荫遮盖着院坝,漏下一筛花花太阳,洒在阶沿上两条长凳子上。海哥穿着一件涤卡布的蓝色中山装,很厚的那种,套一件黑领夹,就是那种自家缝制的薄棉布背心。他似乎显得很冷,把身体往阳光下挪了挪,生怕核桃树树荫挡住了他,晒不暖和。他背靠着砖墙,坐在长凳上,把一颗苍白头发的脑壳埋在膝头上,似乎很累的样子,又像是在看他自己脚上那双农田胶鞋,和他那露在外边的大脚趾头。

“老四回来了?稀客,稀客,请坐。”马老板发现我。

马老板是我生母的远亲,个子不高,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热情,健谈。他家临公路方向开一扇窗户,零售一点豆油盐巴香烟火柴之类的日用品。他家阶沿宽,放两条长凳子,就成了村里人歇脚躲阴摆龙门阵的地方。

我跟他握了手,赶紧招呼海哥:“海哥,海哥,你好吗?”

连喊了两声,海哥才抬起头来,大梦初醒似地瞧一眼我,像突然明白什么一样,坐直身体,答应道:“这是老四呢?啥时候来的?来,坐,坐,坐。”一边招呼我,一边让出半条凳子,还用袖子弹了弹灰——其实,凳子上未必有灰尘。但中国农民朴素的热情和教养,可窥斑见豹。

我挨他坐下,掏出纸烟,给他们两人点上,阶沿上立刻飘起几缕香烟的气味。我平时也很少抽烟,这次到乡下来,为了绷“城里人”的面子,买了几包上得了台面的好烟。海哥抽一口烟,把烟拿在眼前,仔细瞅瞅,又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说:“这是啥子烟?我一般不抽纸烟,莫得劲。”说完,他猛吸一口,似乎要把烟雾全吞进肚子里,但烟雾还是从他嘴里鼻子里冒出来,灰白色的,浓浓的,罩住他苍白的头发、苍白的脸和满脸苍白的皱纹。

此时没有风。暴风雨之后的日头,格外暴烈,天气格外闷热,罐子沟像是一个大蒸笼,又闶了一个大锅盖。马老板说:“死了男人的婆娘,下了暴雨的太阳,晒死个人啊!”海哥却说:“不咋个热呀!”我理解,所谓冷热,有时候,并非完全是天气本身,而是我们因人而异的感受啊!

马老板递上了两盅茶水。我道了谢,接过来。海哥却在推辞:“我不渴,不要了哦,你难得劳神蛮。”其实,他是觉得,这盅茶水,大小是个人情,是给人家添了麻烦。老实巴交的山区农民,淳朴、厚道到了如此地步!

我一边喝茶,一边问起海哥这些年的情况。但他总是躲躲闪闪,支吾其词,不愿多说。我也觉得这些年没有常回来看看,有点儿愧疚。气氛有些尴尬,马老板便只管招呼喝茶。这时候,有人老远在喊,叫海哥去下院子拿药,他起身说:“你坐哈。我去拿哈药,大黑娃带回来的。”他起身往下院子走,佝偻着腰背,走得很慢,很慢。那双农田鞋“叽咕叽咕”作响,可能是前两天下暴雨踩湿了没有干。他那苍白的头发,在烈日下,泛着冷冷的银色,那身黑色领夹,泛着黑色的油光。恰有一辆大货车驶过,卷起滚滚烟尘,海哥便消失在黄澄澄的烟尘里面了。

海哥走后,我又给马老板点上烟。他以前当过大队干部,对全村的人和事很熟悉。小卖部又在全村的中心,是各种信息的集散地。小卖部白天没有什么生意,村民们都上坡去做活路了。刚下了暴雨,天才放晴,村民要把被风刮倒的玉米扶起来。政府官员说,这叫做生产自救,抗灾增收。我们坐在长凳上,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海哥。这位当年英姿飒爽的生产队干部,一个老实巴交的山区农民,这些年过得怎样呀?

海哥是入赘的。他老婆,我叫珍姐,热情,漂亮,高高大大,是劳动能手,生产队里妇女的样板。她也吸水烟,也喝点糟子。珍姐的母亲,海哥的丈母娘,当时已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操持着家务,养鸡,喂猪,种菜园子,给全家人煮饭,带孙女孙儿。海哥的大女儿芳,在队里劳动,小女儿秀,在大队小学读书。三个儿子,大明、大黑、小黑,都不到上学年纪,在家里玩。用当时生产队的生活水平衡量,他家日子算得风风火火了。

马老板感叹:“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红。世事变迁,变化太大了啊!”我知道,世间的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大到世界格局,小到一个人,一只小虫,一粒沙子,这是哲学。过去的三十多年,中国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公社改作了乡,大队改作村,生产队改作社。学校撤并到乡上去了,医疗站取消了。孩子上学,病人看病,都要跑二三十里路呢。听了这声感叹,结合刚才海哥的吞吞吐吐,我感觉这“变化”二字,内容复杂。

马老板告诉我,土地刚下户时,珍姐的母亲去世了。大女儿芳,嫁去街上那边的生产队,生小孩难产,去了。小女儿秀,嫁去邻乡高山上,婆家一大家子人,一年也难得回来看海哥一回。大明娃娶了媳妇,新修了房子,分家另过。大黑娃娶了媳妇,老房子朽了,也另盖了房子,海哥跟他过。但他带着媳妇出门打工,常年不归,只把两个娃儿留在屋头。小黑娃入赘本村别家,就在小卖部前边不远处的下院子,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娃儿留给丈母娘带。如今海哥七十多岁,经常闹周身疼痛,估计是过去在生产队时劳累过度了落下的病痛,又没钱去大医院检查治疗,只有靠大黑娃带点药回来,一天天地赖着。

“珍姐呢?”我脑海里飘过海哥的老婆,当年那位漂亮能干的农村少妇。

“唉,她呀,莫说了哦!”马老板先是一声叹息,再告诉我原委。

老太太去世后,海哥家一切都变了。海哥其实是不习惯一家一户的生产,没有了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日子,让他很不满意。每天从地里回来,小饮几口,便生事端,跟孩子跟老婆吵架,打人、砸东西,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珍姐在生产队时是劳动能手,一家一户过日子,也很不习惯。我不明白,两个种庄稼的好手,勤劳本分的农民,能够吃苦的人,分得了土地,居然不能接受生产方式的转变?他们的“不习惯”,在农村,恐怕也算一种典型代表吧?在一次严重的家暴之后,珍姐只身离家出走了。家里人多方打听,很久后才得知,一个四十多岁的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也不敢走远,就在市里,先是给小馆子帮忙,后来年纪大了,帮人都没人要了,只有靠捡破烂为生。

马老板感叹:“猪吵卖,人吵败,一点也不假。三十几年了啊!”

“从没回来?”

“孩子结婚去接回来过。”

珍姐回来,跟老公和孩子们,谁也见不得谁,像仇人一般。呆不了两天,她又偷偷跑了。现在还在市里呢,病病恹恹的。据说,街上那个大女婿,也就是芳曾经的男人,偶尔到市里,去看哈她,给她买些日用品,拿点零花钱。那人还算有点情义,在农村,难得啊!

“他儿子些这么多年打工,总挣了些钱吧?”

“哼!钱?前是胸膛后是背!从年轻小伙子出门,打二三十年工,打成抱焉子老汉回来,穷光蛋一个。每年挣几个狗卵子钱,一个冬天,就塞进黑窟窿了。”

从马老板的语气中,我听出了一个农村老人对农村年轻一代的强烈不满。村里的年轻人们,大都常年在外卖劳力:山西挖煤,新疆摘棉花,西藏修铁路,广州盖高楼。那年,牛家老二在山西,塌煤窑子里了,只抱回来一盒骨灰。这年,杨家大娃,在外染上了毒,强制戒毒,放出来后,至今不知去向呢!那是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啊!那是拿性命换来的造孽钱啊!好点的后生,挣了钱,回家翻修一下住房,给孩子存两个学费。有些娃,回家过年,除了婚丧嫁娶赶点人情,就只晓得打牌,挣点狗卵子钱,全塞赌桌上了。麻将、长叶子,打得大,几十元一炮,一个春节,有输几万元的。

“海哥的儿子们,都还算好点。没有染毒,人安全着。当然要赌,没有给老汉拿什么钱。海哥时常在我这里赊东西呢!”末了,他这样说。

阳光透过核桃树叶子,把斑驳的黑白光影投在我们身上。我再给马老板点一支烟,指着公路外那些小楼房说:“我看这些房子都修得蛮不错哈!”

“光有房子球用!”

从他的叙述里,我还了解到,如今庄稼没人想种了,村里百分之七十的土地都荒着,连退耕还林都不算,反正大山里土地不值钱。罐子沟南北二十里,登记户口八百多人,现在常在沟里只有两三百人。出外读书的,在县城或者乡镇租房子陪读的,出门打工的,跟儿女在外地生活的,走了多一半。高山上的牛子(石头)往河坝里滚。没有出门的老汉儿老婆子,留守在沟里,种点懒庄稼。不挖,不耕,不薅草。种子、化肥、农药,往地里一撒,只长庄稼,不生杂草。说是科学,就是那粮食吃得不放心啊!许多房子都空着,一年到头难得生一回火烟,没有养鸡养猪了,更没有养牛养羊了。路边上这些房子,表面光鲜,却没人气。

“农村已经不像农村了啊!”他气愤地说。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阵绞痛。我脑海里立刻蹦出一长串词语:“土地”,“庄稼”,“村庄”,“萧条”,“教育”,“医疗”,“孝道”,“礼仪”,“打工”,“赌博”,“吸毒”,“空巢”,“留守”,“盲流”……

我在阅读中,也曾了解一些农村情况。中国经济,靠钢筋水泥拉动。中国农村经济,靠农民工从城市钢筋水泥的缝隙里,用汗水淘回来。但是,青壮年农民自动地脱离了祖祖辈辈终生守望的土地,宁肯让房子空着。有些家庭成了空巢,甚至有些院落有些村庄,都成为空巢,至少是季节性的空巢。稍微能干点的人都出门了,有的地方,找不到人当村社干部,有的地方,杀猪找不到劳力按,死了人找不到劳力抬。中国农民自古崇尚的安土重迁故土难离的情结,已经成为一种过去式。“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只会在书上读到了。辛辛苦苦挣回来的血汗钱,毫不心疼地流进了赌博和毒品的窟窿。多子多女的老人,“养儿防老”居然成了空话,“孝亲敬老”还只停留在提倡阶段。凡此种种,是我不太了解的。

我还读到过许多所谓返璞归真的文字,竭尽新词夸赞乡村,把时下的乡村描绘得美丽无比。但现在我想说,并非所有的乡村都是世外桃源。乡村在远方,但远方并非到处是麦田和诗歌!

盛夏上午的烈日,无风,上帝的蒸笼上的锅盖子,似乎把摩天岭南麓闶得更严实了。罐子沟的空气,令人憋气,憋到快要无法呼吸了。前几天是特大暴风雨,罐子沟一片泽国,这两天又烈日肆虐,罐子沟如掉进了火炉。真的是水深火热啊!摩天岭以外的地方,是不是也这般闷热?我不知道。

起先,我有些愧疚,为自己这些年很少回来看看,为自己没有能够帮助海哥他们。但很快,我的愧疚淡化了,消失了——那么多届的县乡官员,白天加晚上的工作,五天加周末两天的忙碌,都没有解决的问题,我能怎样?我算什么呢?底层平民,就算经常回来,又当如何?

我猛喝了一口凉茶,想让闷热稍微缓解一下。

海哥从下院子回来了,那双农田鞋还是一路上“叽咕叽咕”地痛苦呻吟。我给海哥续上茶水,挨着他坐下,再给他们点燃纸烟。核桃树的那筛树荫,已经移到了阶沿下,阶沿全部暴露在强烈的阳光里了。海哥把马老板拉去一旁,有点扭捏地小声说:“给我赊饼水烟,大黑娃回来时给钱。”

老板转身进屋,我起身追了进去。原来,水烟才几毛钱一饼,一饼要吸半个月。我叫老板包了十饼,悄悄给了钱。我把身上剩的几包场面上应酬时的纸烟,全掏出来,连同水烟,全递给海哥。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颤颤抖抖地接过去,说:“老四,道谢了哦。我也莫法请你去家里坐哈。唉,人老了,莫用神了蛮。”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团浑浊的液体在滚动,我心里一酸,分明感觉到,我眼睛里也涌动着一股热流。

正在这时,吴书记刘乡长的汽车扬起一股尘烟,返回了村口。他们没有下车,说要赶回乡里给县上汇报灾情。我理解,现在的乡镇干部,夹在县里和村社之间,上传下达,有时候“白加黑,五加二”,他们实实在在是忙——不管这忙是不是对百姓有益处,是不是见了成效。

我跟海哥和马老板道了别,钻进浓烟里,“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把烈日和烟尘,把罐子沟,把小卖部,把那棵大核桃树,都关在了车外。当然,这并非逃避,这是一种无可奈何啊!

汽车在返回高村乡的公路上行驶。公路边沟里,前几天暴雨泥石流的泥沙和蒿草,乱糟糟地淤积着。桤木树上,知了懒洋洋地呻吟,似乎是久病未愈的哭诉。公路两边的楼房院落,几乎一派死寂,连鸟雀都逃离了这个炎热沉闷的世界。路边的玉米苗晒得奄耷耷的,没有一点生机。汽车屁股后面,尘土高扬。

我坐在车里,看着车外沿途的山水树木,心里反刍着刚才的场面。我思考着罐子沟,罐子沟的张家王家李家赵家,海哥那一辈,他们的子孙们,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的生活现状,表面的和背后的,心里感到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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