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国辉
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有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两个历史时期,这是两个相互联系又有重大区别的时期,但本质上都是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探索。对于这一问题,海外学术界正在给予更多的关注,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崛起超越了自由主义所能解释的范围,同时,西方正在经历近四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大衰落。在这一背景下,唯有回到毛泽东时代,才能真正认识中国社会主义改革与发展的经验,这是海外“毛泽东热”升温的时代背景。
海外主流学术界对中国改革开放前后两个历史时期关系的研究,深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许多学者认为,自由民主制是一种具有普适性的制度安排,这种西方中心主义的观点导致了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诸多误解甚至荒诞的结论。具体而言,在中国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期的关系问题上,海外学术界存在着三种错误观点:
一是将国家规划和国有企业视为无效率的存在。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尼古拉斯·R·拉迪认为,毛泽东时代的计划经济体制是毫无效率的,政府配置资源造成了地区和群体间的不平等,滋生了官员腐败的机会,国有企业负债累累,效率低下,这是中国开始大规模“私有化”的历史原因。即使在改革开放以后,国有企业依旧是低效率的代名词,唯有依赖于进一步的私有化和更加自由的市场,中国才能实现进一步的经济增长。
二是将中国政治制度误认为经济社会发展的障碍。英国学者威尔·胡顿认为,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政治上的改革,中国共产党依旧维持着其统治地位,中国的政治体制是一个“僵化的列宁主义政权”。中国共产党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合法性主要来源于其促进经济增长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受到“政治烂尾楼”的脆弱性的困扰,因此这种发展模式是不可持续的。
三是将“实事求是”误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主任的鲍瑞嘉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种“实用主义”,这意味着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根本背离——后者作为一种过时的意识形态,已经无法为新时期的中国提供有价值的引导,“这个制度的马列主义哲学基础已经被冲淡,它在本质上已经不再被25年的市场改革和合乎经济原则的改革所承认”。
这些学者对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期的关系的认知是错误的。他们在价值观上带有严重的“西方中心主义”,完全不顾及中国特殊的历史文化与现实国情。他们缺乏一种辩证的精神,无论对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的理解都带有僵化、刻板的思维,难以真正认识中国社会主义自我改革的实质和要义。他们对中国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理解都缺乏一种大历史的眼光,没有认识或不愿承认毛泽东时代的伟大成就,以及这种成就对于中国发展的深远意义。此外,这种误解背后还隐藏着一种话语的权力,即通过历史虚无主义的话语来诱导中国的制度变革,对此我们要充分警惕。
与西方中心主义派的学者不同,还有一派学者对中国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期的关系表达出不同的观点。这些学者对中国的研究首先是从政治维度展开的,在他们看来,维护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始终是中国最重要的历史任务。毛泽东通过领导中国革命实现了现代国家的重建、独立与自主。改革开放以来,强有力的国家政权在推动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革,确保改革、发展与稳定三者的平衡,应对危机方面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些研究意味着海外学者正在逐步摆脱“民主-威权”的对立思维,更多地认识到国家体系在中国社会主义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一种以中国为本位,更加重视国家能力的研究趋势正在呈现。
毛泽东的贡献在于他为中国创建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现代政府体系。华盛顿大学政治学系讲座教授乔尔·R·米格代尔指出,毛泽东创建的“强政府”体系拥有五方面的能力:国家对社会的渗透力、成功汲取资源的能力、为特定目标分配资源的能力、规制人们日常生活的能力以及提供象征性符号的能力。中国政府得以超越各种地方性的势力、利益集团和外部势力的羁绊,为整个国家提供统一而高效的规则体系,动员各种资源以推动国家的建设。按照米格代尔的观点,改革开放意味着中国规则体系的某种变化,但是政府在这一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却是不变的。
中央-地方政治关系在确保社会主义改革的可控性方面发挥作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教授巴瑞·诺顿认为,中国改革的秘诀在于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和“准联邦制”的国家结构。一方面,中国拥有辽阔的地域面积,各个地方又面临着不同的情况和问题,一旦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和鼓励,地方政府就能够积极地投入到地方性的制度创新之中;另一方面,中国又拥有强大的社会主义中央政府,能够对各地的改革进行必要的监督,一旦地方政府的创新试验偏离根本的方向或造成严重的后果,中央政府便会积极干预并制止潜在的风险。巴瑞·诺顿看到了中央-地方关系在中国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这显然是一种重要的视角创新。
中国共产党能够有效克服社会主义改革过程中的各种风险和挑战。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沈大伟指出,中国共产党与东欧国家共产党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执政地位主要依赖于毛泽东领导的革命历史以及由此形成的扎根社会的强大能力,后者却是“在苏联军队及坦克的帮助下获得和维持政权”。正是这一区别使得东欧国家的社会主义制度具有天生的脆弱性,它们在20世纪90年代随着苏联解体而崩溃,中国共产党却凭借强大的组织和动员能力,成功地应对了风险和挑战,顺利挺过国际共运的低潮期。沈大伟虽然在意识形态上有波动和反复,但他的这一分析基本是到位的。
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使得中国的包容性增长成为可能。曾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院长的安东尼·吉登斯指出,所有的欧洲国家在早期都经历了一个“垄断暴力工具的过程”——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体系,经济发展造成的社会分裂后果就有可能将一个社会撕裂。毛泽东的贡献在于他创建了一个高度统一的中央政府,并“垄断”了所有的暴力工具,这种政治重建的好处在改革开放以后充分地体现出来。中国共产党代表整个国家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不断地平衡沿海与内陆、城市与乡村、企业主与普通工人的利益关系。在他的理论中,国家维持平衡的能力比民主选举本身更重要。
对中国社会主义历史持有肯定与认同态度的学者还从经济的维度展开了研究。在他们看来,毛泽东创建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发展型政府”,这一政府能够动员各种力量推动国民经济的发展,20世纪70年代末以后的改革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有赖于毛泽东为此打下的良好基础。这些学者在理论上的突破之处在于,他们不再将自由市场本身视为唯一的灵丹妙药,而是能够系统把握经济发展的宏观环境和约束条件,从而认识到毛泽东为中国经济发展所带来的长期效用。
毛泽东时代进行的基础设施建设是中国吸引外资的重要依靠。纽约大学杰出教授大卫·哈维指出,毛泽东时代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基础设施建设,且中国的教育事业发展迅速,进行了大规模的扫盲运动,拥有较高质量的劳动力资源。改革开放意味着中国经济发展新阶段的到来,但这种发展的基础早在改革之前就已经被打好,良好的积累活力是中国成功吸引外资的重要原因。大卫·哈维的观点代表着相当一派左翼学者的认识。
国有企业在与西方跨国公司的竞争与合作中拥有更多的主动权。德国的中国问题专家弗朗克·泽林指出,毛泽东时代建设的国有企业在重要的行业领域中占有主导地位,这对于中国在对外开放的环境中实现产业升级具有重要的意义。中国拥有13亿人口的庞大市场空间,同时又有严格的市场准入政策和法规,西方跨国公司面对利润诱惑只能选择同中国的国有企业进行合作,并向后者出让更多的技术、资本和管理经验。在这种所谓“后宫经济”的模式中,中国国有企业凭借其政治地位和政策优势拥有了“主人”的地位,它们在与跨国公司的合作与竞争中实现了自身的成长。
农村土地集体化为弱势群体提供了最大程度上的保护。美国左派学者、杜克大学教授阿里夫·德里克认为,全球资本主义导致了对农村的掠夺,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土地被国内外的资本集团所圈占。中国成功地避免了城市贫民窟的大规模出现,这主要是因为毛泽东领导的土地革命彻底终结了“土地兼并”的问题。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的好处在于它保障了中国9亿农民的基本生活条件,为他们提供了相对稳定的生活保障,避免了资本下乡带来的冲击。阿里夫·德里克将中国的农业制度视作“革命性地挑战了资本主义全球化力量的最重要案例”。
毛泽东还为中国提供了相对多元化的贸易结构。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德怀特·珀金斯指出,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绝非一个封闭的体系,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中国已经通过“乒乓外交”与美国建立了联系,与欧洲发达国家也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与经济合作,产品涉及制造业、农产品和自然资源等。换言之,中国既与苏联领导的经济互助委员会有紧密的联系,又不排斥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贸易联系,这种多元化的贸易策略,使得中国的对外依赖性降低,这是它在20世纪90年代顺利度过社会主义运动低潮期的重要原因。珀金斯作为一名国际经济学家,其视角具有极高的创新性和启发性。
这些对中国社会主义历史持有肯定与认同态度的学者,还从意识形态的维度进行了论证。毛泽东通过引入马克思主义,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为国家的现代化提供了思想和文化上的准备。毛泽东还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内政外交提供了思想上的总基调,包括为人民服务、实事求是、独立自主等。如果没有毛泽东领导的意识形态革命,很难想象中国能够从一个濒于落后的文明古国一下子成长为强势复兴的现代国家。海外学者能够从经济和政治领域,深入到中国的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领域,显然是一种“由浅入深”的理论自觉,意味着中国的思想理论话语的国际影响力正在增强。
毛泽东提倡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价值观。曾任德国驻华大使的康拉德·赛茨认为,中国传统的儒家文明有其过于压抑和内向的问题,严格的等级意识阻碍了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毛泽东在思想文化领域的贡献在于,他通过领导土地改革、妇女解放以及各种群众运动,将传统文化中严格的等级意识彻底地打散,树立了人人平等的意识,“这样也就清除了中国经济发展上的障碍”。这为邓小平在1978年以后绘制市场经济的蓝图做好了准备。康拉德·赛茨的观点有其合理性,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诞生于工业社会的现代意识形态,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思想上的基础和前提。
毛泽东为中国共产党确立了“为人民服务”的合法性原则。德国法兰克福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海克·霍尔比格指出,毛泽东提出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改变了中国历史上统治阶层高高在上的特权状态,将政府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为社会基层民众服务的基础上。“为人民服务”已经成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价值诉求。近年来,中国共产党先后提出了“三个代表”“以人为本”等新的意识形态概念,体现了对社会主义理想的矢志不渝。
毛泽东时代就已经形成了以试验和创新为特色的政治决策模式。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托尼·赛奇指出,强调实事求是的政府决策模式在中国由来已久。在他看来,毛泽东从来就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者,他所提出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以及他在决策中对实践与经验的重视,都体现出一代伟人的胸襟和勇气。邓小平是毛泽东思想的坚定继承者,他将这种重视“试验”的决策模式进一步发挥到极致。托尼·赛奇认识到“实事求是”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精髓,体现在两个时期的政府决策模式中。
毛泽东为中华文明的创新性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意大利左翼学者洛丽塔·纳波利奥尼认为,中国的国家承载着传承与保护伟大文明的责任,“儒家思想将国家视为中华文明的代表和捍卫者,国家的主要作用就是维护儒家文明的统一性与延续性。”政府不仅要维持基本的安全,确保法律的执行,还负有重要的道义责任,其目的是要维护文明的延续和发展。当近代中国因为西方列强的入侵而失去自我保护的能力的时候,毛泽东领导了中国的文化重建,这不仅成功地抵制了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而且有效地维护了中华文明的生存权利。洛丽塔·纳波利奥尼并不认为毛泽东对儒家文化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相反,这是一种在批判中的继承与创新。
海外学术界的中国研究正在经历一种从“西方中心主义”到“中国中心观”的转变。就中国改革开放前后两个历史时期关系的议题来说,尽管还有相当多的学者坚持西方的价值标准,但是,越来越多的海外学者已经突破这种窠臼,他们试图从中国大历史的视角来认识毛泽东时代的伟大贡献,并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三个维度展开了讨论和研究。这种研究格局本身就意味着海外中国学正在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范式转变,中国经验的主体性在海外中国学的研究中得到进一步的彰显。
对于海外学者围绕中国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期的研究,中国政府和学者必须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一方面,海外学者对中国的关注本身就意味着中国影响力的扩大,中国学已经成为世界学术界的研究重心,海外学者的研究与中国本土学者的研究形成了良性的互动,这是中国话语体系建设的重要机遇;另一方面,世界中国学研究的竞争趋于激烈,在中国学者尚没有对中国经验给出有说服力的理论话语的情况下,海外学者正在争夺解释中国经验的第一话语权,换言之,中国经验的话语权存在委于他人之口的风险。中国学者必须更加主动、更加努力地投入到中国话语体系建设的事业中来,在与海外学者的对话、争鸣与合作中,完成中国话语体系的建设,为世界的未来提供有影响力的中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