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辰
摘要:两宋时期兴起的临济宗黄龙派,在禅宗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江西诗派中的许多重要成员与黄龙门下许多禅僧多有交游唱和,薰染了浓厚的黄龙宗风。他们将黄龙禅理和诗歌理论相结合,创作出许多富有黄龙禅理作品,形成了随缘放旷、谐趣横生、恬淡自然、幽静深远的诗歌风格,启发了后世“以禅喻诗”、“神韵说”、“童心说”等诗歌理论的形成。
关键词:黄龙宗;江西诗派;禅诗
两宋时期,临济宗黄龙派诞生于江西境内黄庭坚的家乡修水附近的黄龙山,在禅宗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黄庭坚“少喜学佛”,在成为江西诗派的实际掌门人后,其门下诗人也都广交禅师,甚至不乏本身就是诗僧者。他们与黄龙门下禅僧如黄龙祖心、大慧宗杲、死心悟新、灵源惟清等,建立起深厚的情谊,耳濡目染之下,薰染了浓厚的黄龙宗风。
一、江西诗派与黄龙宗风
作为江西诗派的主要旗手,黄庭坚与黄龙宗高僧的关系十分密切,黄龙祖心就曾借用儒家“吾无隐乎尔”一句,说明无所不在、当下即是的禅家思维,令黄庭坚当下顿悟。无怪乎黄庭坚会极力赞扬祖心禅师是“法中龙象,末世人天正眼。”
元丰二年(1079)七月发生乌台诗案,黄庭坚因素与苏轼有诗文来往,受到牵连,他感到人生虚无,功名无成。当时他出知太和,路过舒州时,游览了三祖山上的山谷寺,从此以山谷道人为别号,发愿奉佛,戒酒色肉食,作发愿文:“今日对佛发大誓,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淫欲饮酒贪肉,设复为之,当堕地狱,为一切众生代受其苦。”希望能像僧道一样,心静如水,以摆脱心中的无尽烦恼。
元丰八年(1085)哲宗即位,黄庭坚复出,与二苏、晁补之、张耒等亲友聚集京师,游山玩水,唱和酬答。元佑四年(1089)党争再起,苏轼不得已请求外调,赴杭州任职,黄庭坚自此落落寡欢,寂寞愁苦,感到人生悲苦,便更加努力地寻求自我解脱,以佛禅之劍破烦恼妄想,以旷达自处的心情来对待人生,正如他在《写真自赞五首(其五)》中所言“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崇宁四年(1105)九月,黄庭坚去世。不久以后,吕本中(1084—1145)便创作了一张《江西宗派图》,列黄庭坚为祖,其下列入二十五位诗人,江西诗派便由此得名。这二十五人不仅在思想上受诞生于江西的黄龙宗影响至深,而且其诗派的最主要的特点是他们的诗学与禅学皆渊源于江西,且籍贯属于江西的就有十多位,如徐俯、洪朋、洪刍、洪炎、谢逸、谢过、汪革、李彭、饶节、善权等,此外,非江西籍的韩驹、潘大林兄弟、祖可等人,也常在江西活动。这些诗人与黄龙禅僧皆交往密切,其创作活动也从黄龙宗那里悟得不少法门,如韩驹、李彭、吕本中等人皆与提倡“看话禅”的大慧宗杲交往密切,韩驹更与灵源惟清法师有交谊,对他有“本色住山人”的评语。刘克庄说汪信民“尚禅学”,谢逸“有出世之才”、“闲居多从衲子游”,吕本中说饶节、谢逸、汪革等人“不为世俗毫发污染,故后进之师也”,又在《同叔用宿子之家》中称晁冲之为“薄酒宁非道,寒灰却会禅。”江西三洪之一、黄庭坚的外甥洪朋也有诗《怀黄太史》云:“禅心元诣绝,世事更忘机……。”陈师道在《别宝江主》诗中云:“暂息三支论,重参二祖禅。”方回解释此诗说:“天下博知,无过三支,今后山欲其舍博而就绚,弃讲而悟禅”,陈师道自号后山居士即源于此。吕本中还直接列入弃儒为僧的饶节以及祖可、善权等黄龙二僧,清楚表明江西诗派诗人与黄龙宗的紧密联系。
黄龙宗对江西派诗人创作的影响,杨万里曾有精辟论述:“要知诗客参江西,正似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曹溪南华寺为六祖慧能传法的南宗禅祖庭,江西修水是黄庭坚的故乡,也是黄龙三关的诞生地,足见黄庭坚所开创的江西诗派与黄龙宗的密切关系,以及江西诗派两宋诗坛的崇高地位。
二、江西诗派禅诗所表现的黄龙宗禅法
黄龙宗是临济宗下一个支派,当年黄龙慧南在石霜楚圆禅师门下,继承了其凌厉辛辣的接化手段并得其神髓,于江西隆兴黄龙山盛弘教化,与杨岐方会形成对峙,终成一家宗师。其著名的“黄龙三关”,壁立万仞,手段激烈,为此后的禅宗主流“看话禅”奠定了基础。
江西派诗人中有许多政治上的失意文人,有些还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深切痛苦。因此,他们在与黄龙禅僧交游唱和的过程中,极易领悟到人生的虚幻无常,并在他们的作品中抒写人生如梦的感慨,以及追求本心、寻觅解脱的期望,同时也反映出其诗作随缘放旷、谐趣横生、恬淡自然、幽静深远的黄龙特色。
(一)了悟人生如梦,追求清净本心
黄龙宗虽属大宗,但其根本仍是最基础的禅宗心要。禅宗所推崇的《金刚经》以如烟如雾、如梦如幻来比喻人生无常,法我两空。世界上万物皆无自性,因而都是虚幻不实的,但所谓“空”,又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不真”,皆为虚假,所以一切事物都是虚幻不实的假象。许多江西派诗人在作品中都流露出对禅法的这种理解,例如韩驹的《次韵参寥二首》(其二)一诗:
且向家山一笑欢,从来烈士直如弦。君今振钖归千顷,我亦收身入两川。
短世惊人如掣电,浮云过眼亦飞烟。何当与子超尘域,下视纷纷蚁磨旋。
参寥即北宋著名诗僧道潜,本姓何,字参寥,於潜(今属浙江临安)人,自幼出家,与苏轼及韩驹、善权等江西诗派中人交往密切,著有《参寥子集》。作品以诗人为效仿参寥持杖归田的“家山”之愿开篇,抒发了人生短暂、万物如烟之叹,以及与参寥一起超拔尘域、俯瞰世相的强烈期盼,隐约透露出“一切法性皆虚妄见,如梦如焰。所起影象,如水中月,如镜中像”的深奥禅意。
既然了悟到“人生如梦”,便已经具备了参研禅理的基础。禅宗认为人的心性原本明净,只要认识到自己的本性或者本心,人们随时都具备成佛的可能,因此,江西派中的诗人们也都产生了追求清净本心的期盼,以排解政治上失意所带来的情绪痛苦。
(二)标榜随缘旷达,寻求解脱之道
所谓“随缘”,即是在行住坐卧等一切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参禅妙悟,彻见本心,契证至理。著名的“黄龙三关”,即指禅宗开悟的三个阶段,即初关、重关、破牢关,黄龙慧南以“生缘、驴脚、佛手”喻之。没有明心见性之人,对此“生缘”便难以认识。因此,参禅者需首先觉悟到日常生活中处处是“生缘”,烦恼诸佛,都是自性,物我不二,内外无殊,才能闯过三关,了悟真谛。
黄龙宗的这些思想,对江西派诗人们有着深刻的影响。他们既已体悟到人生如梦、一切虚幻,所以才会在作品中时常运用到“随缘”,展现出旷达自然的诗歌风格。高宗绍兴八年(1138年),崇尚禅学的吕本中,因触怒秦桧而被降职,对现实社会和人生产生了新的认识。他在《读书》一诗中,表现出了黄龙宗的这种“随缘旷达”思想:
老去有余业,读书空作劳。时闻夜虫响,每伴午鸡号。
久静能忘病,因行当出遨。胡为良自苦,膏油自煎熬?
诗歌前四句指出,人之将老,读书已成“余业”,是无事可做时伴随虫鸣鸡啼的“空作之劳”,点出诗人居住之处的清静以及自身无所事事的心态;后四句则进一步指明读书的目的,只在追求“久静”境界,超脱纷扰、忘却身病,悠游闲散,愉悦心情。全诗充盈着随缘自适,无拘无束的适意情绪,表达了诗人随缘旷达,自适其意,闲散澹泊,安于林泉的生活情趣。
佛教所说的“解脱”,指由烦恼束缚中得到解放,从而超脱迷惘,摆脱束缚。黄龙三关既破,缘起性空,即证菩提。所以江西派诗人为了能够摆脱政治失意的苦闷,追求精神上的解脱,多以超度迷津,求得解脱为人生目标,在自己的诗作中反映各自所悟得的解脱之道。“禅为诗家切玉刀”,元好问此语,江西派诗人当之无愧。
(三)作品谐趣横生,风格自然清远
铃木大拙曾指出:“如果我们不谈幽默方面,就无法提出一部完整的禅学论文集,因为禅者之好打诨语,是使其与其他宗教哲學卓然有别的最重要因素之一。”禅宗语录常通过戏谑、反常的话语方式来启人开悟,禅师们之间争斗机锋、互打哑谜,表面上甚难理解,却都富含深奥哲理。深通禅典的江西派诗人,不仅开创了诗歌“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等各种语言技巧,而且受黄龙宗机锋“活句”思想的启发,在词语上推陈出新,在典故上追求冷僻,在风格上幽默和谐,学禅师开示之语,以机智的语言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因此,许多江西诗人便在其作品中表现出乐观诙谐、风趣机智的风格。
黄庭坚《奕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一):
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校两棋。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湘东一目诚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谁谓吾徒犹爱日,参黄月落不曾知。
这首诗以描写下棋为题材,其最富谐趣之句,当属“心似”、“身如”一联。“心似蛛丝游碧落”一句,取自常见事物,但却奇崛异常。“蛛丝”之小,对衬“碧落”之大,已是一奇,而又偏偏不曾断绝,这就更富奇效,喻弈棋人殚精竭虑,其深细,其浮动,其倏忽变化,如同空中随风飘荡的蛛丝;“身如蜩甲化枯枝”,则出于《庄子》中佝偻丈人承蜩故事,丈人一心捕蜩,意志专一,竟把身子当做枯树,手臂当作树枝,比喻对局者意志集中,已达到忘我境界。颔联刻画弈者的心思专一,极写其忘我之境,颈联则描绘奕者的斗志坚韧,极写其扭转危局之情,南朝湘东王萧绎一目典故,喻弈者处于不利之局。奕者皆知,围棋要有两个“眼”才能活,可此时只有一目,棋局自然不利却又决不服输,希望能有个平分天下的局面。此一老辣之笔,充分展示了黄庭坚的特色和擅长,即将庄子的技进于道,禅宗的“心妙以了色”之趣,席卷全诗,并以风趣之笔与从容反问作结,将眼前的对弈情境推向远处,不粘不滞,情景相生,既活泼诙谐,又意境幽远;既富于禅趣,又烘托出自然清远的意境。
黄庭坚之所以能写出这一化境,不仅源于其高超的弈棋水平,也得力于其诗文构思的奇特和对禅悟的触类旁通。就本质而言,禅宗的诸多因素与围棋的竞争性特征有着原则性的矛盾,但由于禅宗在士大夫心灵上的深刻影响,使对弈淡化了争斗本质,二者的融合过程,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士大夫在日常生活中对禅宗美学的融会贯通。
(四)为人自信无求,下笔雄猛奔放
黄龙三关的生佛平等观念,生发出黄龙宗禅人自信无求、雄猛奔放的气质。黄龙宗禅人注重树立主体的高度自信,深得临济神髓。被列为黄龙宗门人的苏辙赞叹这种精神是“扭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景福顺老夜坐道古人搐鼻语》)黄龙宗禀承临济“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的风格,用峻烈禅机锤炼学人,“拗折拄杖”、“拈却钵盂匙箸”,将学人外在的依倚全部夺去,以使之能够真正自如地行走、获得受享无穷的精神资粮,养成了黄龙宗禅人“师子不食雕残,快鹰不打死兔”的雄猛奔放气概。
善权是江西诗派中的三僧之一,俗姓高,字巽中,自小出家,师从家乡隆兴府泐潭寺(今靖安县宝峰寺)应乾禅师,为临济宗南岳下十四世,黄龙宗法嗣。惠洪认为善权诗歌具有磅礴的气势和纵横的姿态,对其颇为推崇,是与善权酬唱最多的诗僧,其著作《石门文字禅》多次评论善权诗歌的雄奇豪特:“瘦权诗句挟风霜”,“风雷为舌语惊人”,“巽中下笔,豪特之气凌跨前辈,有坡谷之渊源”。从善权《王瞻明、蔡东老、江全叔访余圆通精舍,且日相与杖履,步层嗽,临绝壑,藉草掬泉,会饮于龙泓之上,嬉笑讽咏甲夜忘返,此乐不世有也。释氏子善权与焉,因成古风,以叙一时胜集耳》一诗中,不难看出惠洪之言并非溢美之词:
王郎干国器,学古志孔周。新诗亦余事,气己吞曹刘。蔡侯富经术,笔力追骅骝。飞腾得良御,咫尺略九州。江子忠孝裔,潦焉见清修。危言惊四座,武库森戈矛。翩翩三公子,访我庐山幽。相逢喜折屐,共款涧谷游。是节过梅雨,凉风回麦秋。千林散霏烟,万壑涌碧流。携手临虎穴,搴裳渡龙湫。藉草翳松竹,挹泉洒芳柔。试作文字饮,咄嗟具盘羞。洒酣外天地,主客遗献酬。险语正激烈,长歌伴牢愁。吾徒故不饮,绝倒消烦忧。落日吼苍兕,明月浸红榴。华烛照归路,残钟殷层楼。人生行乐耳,一醉岂易谋。公看功名骨,千载闲古丘。
此诗记载的是善权和几个世俗朋友游览、聚宴的过程,从介绍这几个朋友开始,诗人大胆使用比喻和夸张,异彩纷呈,笔力雄奇,如“气己吞曹刘”、“笔力追骅骝”;在叙述游览经过时,用“千林散霏烟,万壑涌碧流”一联,高度概括了他们看到的庐山景色,景致开阔,颇有气势;之后写宴席赋诗,酣畅淋漓,“落日吼苍兕,明月浸红榴”,用吼兕之声音和耀眼之色彩描述落日和明月,想象力极其丰富;最后感慨时事,“人生行乐耳,一醉岂易谋。公看功名骨,千载闲古丘”,表达自己和朋友们超凡脱俗的境界,足见其诗雄奇豪放之风格。全诗清新古健、脱离尘俗,在对美丽的庐山风光的赞颂中参以名理,既富于理趣,又展现出诗人不慕权贵、自信无求的人生态度。
三、结论
江西诗派的许多重要成员,大都属于旧党或同情旧党,一代文豪苏轼的乖舛命运,令其噤若寒蝉,无奈之下,只好选择远离政治,明哲保身,去追求内心的清净恬淡与超尘脱俗,而禅宗理念与思维方式,正好契合了他们摆脱人生苦恼、超脱尘世纷扰的内心愿望,因此,诗禅融合,变成了这些失意文人们的自然选择。
诞生于江西的黄龙宗,其独特宗风令江西派诗人的诗歌表现出许多虚净空寂的禅境。他们这种诗歌创作思维,都从黄龙宗那里悟得不少法门,令其诗歌语言晦涩生硬,风格深奥瘦硬,但却意境曲幽,回味深长,成为整个江西诗派诗歌的创作圭臬。正因此故,曾季狸才会在其《艇斋诗话》总结道:“后山(陈师道)论诗说换骨,东胡(徐俯)论诗说中的,东莱(吕本中)论诗说诗法,子苍(韩驹)论诗说饱参。入处虽不同,然其实皆一关捩,要知非悟入不可。”
江西派詩人将黄龙禅理和诗歌理论相结合,把禅宗的平淡意境、妙对机锋注入创作之中,写出了大量富有禅理禅趣的禅诗,形成了随缘放旷、谐趣横生、恬淡自然、幽静深远的诗歌风格。他们通过空寂的禅境和悠远的景色,透露出淡泊的禅趣和恬适的心情,创作出许多有如禅僧显示讥讽、暗示幽玄的诗歌,同时讲究诗的“活法”,手法活泼,富于意趣,与唐代以王维为代表的宁静空寂之禅风大异其趣。他们以禅法作诗,以禅理立学,启发了后世“以禅喻诗”、“神韵说”、“童心说”等诗歌理论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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