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蒂比是匈牙利某大学中文系毕业,迷恋中国文化,爱屋及乌地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
小伙子潇洒帅气,爱在胡子上做文章:今天留裘·德洛式的青皮胡,明天留加勒比海盗式的八字胡,有段时候蓄起亚洲式的小山羊胡,长发盘髻,打扮得像个道士。他不仅讲流利的中文,还能打两套咏春拳,不管他到哪里上班,办公桌上总要摆着他从北京带回的那套紫砂茶具,每逢客户登门,他都煞有介事屏息静气,温壶温杯,投茶洗茶,闻香品茗,不要说匈牙利人了,就连中国人看了都啧啧称赞。
去年春天,小伙子到了家专门经营中国工艺品和老式家具的公司上班。老板卡洛伊是匈牙利人,对中国文化顶礼膜拜,他跟比自己小三十岁的蒂比一见如故。卡洛伊的公司不仅在当地有名,即使在中东欧也仅此一家,在许多商厦里开有专卖店,从大白云毛笔到景泰蓝瓷器,从绣花枕套到成匹的绸缎,从健身球到芭蕉扇,从老头鞋到兜兜褂,这边挂着京剧脸谱,那边挂着孔子像拓片。位于多瑙河边闹市区内的两层家具店,更像一座东方博物馆。卡洛伊还常年出版中国古代文化丛书,蒂比翻译的《茶经》也在频频碰壁之后找到了知音。
不过,蒂比干了没两个月,就开始跟我发牢骚,抱怨没机会说中文。老板给他的任务是研究中国家具,将库里数千件藏品整理编册,然而公司客户里没中国人,老板一再告诉他,少跟中国人来往。蒂比感到心里纳闷:谁都爱屋及乌,怎么卡洛伊偏偏爱屋不及乌?
去年夏天,蒂比请我去公司里帮忙,因为仓库里收藏的许多匾额、对联以及刻在旧家具上书体不同的诗文需要“破译”。
我到了库房,惊得简直下颌脱臼:在数万平米的库区内,购自中国和东南亚国家的家具和艺术品数以万计,光椅子就像兵马俑一样列成方阵!专有一间茶壶收藏室,各式茶具不下千种。库里不仅有清风明韵的仿古家具,还有衙门的条案、闺房的橱柜、雕花的床榻、古旧的对联;不仅有博古架、罗汉床、八仙桌、太师椅,居然还有轿子、木斗和缠小脚用的台子,还有几个比我高一头的兵马俑。蒂比说,这家公司名声很响,周边国家拍电影,常到这里租道具;收藏品里也不乏真货,不久前布达佩斯工艺美术博物馆还曾花高价收购过几件。
年近古稀的卡洛伊的确有点脾气古怪,有几次我们在办公楼碰到,他虽然礼貌地冲我微笑,和我握手,却没有跟我交谈的意思。
两个月前,蒂比花一年心血编纂的收藏目录终于大功告成,或许看在我“义务劳动”的份上,卡洛伊请我吃了顿饭。几杯酒下肚,聊得投机,我试探着问起他对中国人的印象,老先生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敞开了心扉,给我讲了桩伤心事。
卡洛伊在上世纪50年代苏联出兵匈牙利后逃往西方,那时他还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他在西欧和美国流浪多年之后,于70年代远赴日本,在寺院出家当了几年僧人。他在潜心研究日本文化时,爱上了中国。1989年东欧解体,嗅觉灵敏的卡洛伊回国淘金,在布达佩斯结识了一对医学院毕业的中国夫妇。迷恋中国文化的卡洛伊爱屋及乌,喜欢上这对年轻人,不仅把他们接到家里居住,还一起合作推广中药保健品。卡洛伊的儿子定居国外,他把中国人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们搬到家中的第一天,卡洛伊的妻子陪姑娘上街买了条长裙,裙上嵌有黑色珠玑,老人至今都想起来赞叹,“那姑娘美得像一颗黑珍珠”。
由于中国夫妇的努力和卡洛伊广泛的人脉,中药保健品很快在当地找到了市场,但是就在公司顺利发展的时候,中国夫妇决定搬出去单干,不仅断了公司货源,还带走了客户。更让卡洛伊难以接受的是:中国人注册的公司地址,居然就是老人的家。可见一切都是在笑脸的背后下谋划的。“这不是背叛,而是利用!”十来年过去,老人提起这件事仍很痛心。他理解年轻人独立创业的雄心,但不理解如此冷漠的绝情方式,因为在他心目中的中国人该是诚善忠义、知恩图报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卡洛伊从那之后改为经營东方家具,不再敢跟中国人接触,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对中国文化的热情有增无减,但他把中国文化和中国人分开了,即使去中国上货,也只谈生意,不交朋友。他说,这么多年,我是第一个进他公司的中国人。老人的话叫我无语。我深深理解他的痛楚:他的痛,不是因为失去了生意和生意伙伴,而是多年来自己用文化虚构出的中国人幻影破灭了。这种时候,我说不出“中国人不都这么忘恩负义”之类劝解的话,我知道人心是肉长的,一旦受创,便留下伤疤。
也许,那对中国夫妇的生意如今已做得很大,但我心里还是觉得:宁可生活里少一个如此精明的中国商人,也不愿失去一位能爱屋及乌的外国友人。我说这话并不是胳膊肘儿朝外拐,因为我更在乎自己所属民族的颜面与良心。★
(作者为小说家、翻译家,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