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波
倏忽间,四十多年过去了,自那次与发小们的神聊后,我就再也没有到过章堰,但总也没忘记过它。最近几年中,似乎有一个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在催促,几次萌发了想回章堰看看的心思,甚至想到那家小饭店,坐在临窗的八仙桌前小酌两杯,看着章堰泾上不紧不慢走着的农家船。于是,便抽了个休息日,趁着晴天好心情,专程走了一趟。
尽管去前我已作好“相闻不相识”的思想准备,但章堰的变化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公路已修到小镇门口,还专门设了公交车站,交通方便了,小车甚至可以直接开到镇子里面,四十年前镇上的孩子没坐过汽车轮船的日子已成历史。但这座曾经的古朴小镇,现在眏入眼帘的却是似乎受到某种外力挤压后的破碎,星星点点的新建筑突兀地侵占在曾经的住宅庭院之间,原有的历史感被撕裂,只能以残破的形象在冬日阳光下无力地喘息。金泾河,那条温柔而清澈地流淌在我记忆中的河流,因河道久不疏浚,变得又浅又小,河面漂浮着丑陋的杂物和水草,我似乎听到了河水被窒息的呻吟。
镇东头的小学早已没有,据说很久前就被并到重固镇的学校里去了,而原来的校园重又恢复成了早先的城隍庙。从庙的装饰成色来看,好像修缮的年代并不太久。我去时,庙里香客不多,但从香炉和烛台的残留灰烬可以看出,还是不断有香客前来。在城隍庙的建筑群中,有两座半边屋(另一半已拆除)仍是原先的老屋,我认出了其中一座是当时的教师办公室,正是这一间曾经的办公室牵引我大致回忆起了当年学校的格局,于是,我那短暂的借读生活一下子鲜活了起来:我的教室,我和同学们打闹的地方,那座墙角旁我被老师狠狠批评。庙宇的大殿不知是否当年残留的那座大殿,从所处的位置推算,差不多应该是,至少应该是当年大殿的屋基。那时的大殿是学校堆放杂物的地方,黑咕隆咚的,我只敢在门口探头张望,从没踏进过一步,就是玩捉迷藏游戏也不会躲到里面去。可今天的大殿窗明几净,新立的各位神仙老爷正襟危坐,很有点气派。我突发奇想,寺庙和学校,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呢?我看着庙中几位妇女,估摸着她们的年龄应该在五十上下,听她们的口音,是当地的居民,当年应该在这所学校中受过教育吧!教育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她们的人生?我很难估摸,但与她们的母亲们相比,至少她们能够读懂书报,毫无障碍地听懂电视电影中的普通话对白,因此她们也肯定比她们的母亲们更了解外面的世界。如今与母亲们相似的是,她们在城隍老爷面前仍然是那样的虔诚,仍然指望着通过向神灵祷告而获得人生的收益!
由曾经的小学现今的城隍庙向西一路走去,过了汇富桥就到了曾经的镇街了。百余米的小街,毫无遮拦地坦露出了颓圮的景象。曾经的那条小街,虽然不长,但也曾有过清晨乡邻上街时浓浓乡音的招呼,狎昵亲切;街坊每日见面时轻重随意的交谈,张长李短;学生们上下学时顽皮呼啸,无忌童言。沿街的商铺虽小,却也曾经顾客熙攘,还热烈地吸引过小镇孩子们炽热羡慕的眼光。如今随着两侧房舍的废弃,小街只留下了一段残余,而且街上几乎不见行人,偶尔会有一两位老者踽踽而过,充斥着空寂悲凉,很难让人会联想起那曾经的一路繁茂。
所有的商店,包括那家我还曾心心念念想在那吃一次饭的小饭店,都已无处寻觅踪迹了。只有在金泾桥北堍有家完全是村店模样的便利店,看起来好像不大有人光顾,只在靠窗的一张四方桌上坐着几位老人在打麻将。我记起来了,当年这里就是镇上的大杂货店,卖水果、糖果和生活杂物。水果摊上是一位有腿疾的阿姨,她有位女儿比我们年龄略小一点,小姑娘皮肤很白,穿着有点洋气,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大人们都说她长得很漂亮,我始终觉得她像个洋娃娃。杂货店过街的斜对面原是小镇的肉脯,每天清晨总有热闹买卖的景象,如今却连屋顶都豁了个大洞。到了杨家门前,突然心里猛地想起了那几位发小:杨家的四女儿,她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所以一起玩时就特别热闹。我住章堰时,还在她家吃过饭呢!她在县城的叔父与我家门对门,可自打一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现在人去楼空,就是我有心找她恐怕也是无力寻觅。姚家大女儿后来不知怎样,她家的房子已了无踪影。按照当时的政策,中学毕业后她应该和我一样插队去农村当知青,这是一段很熬人的经历,不知她过得可好?最后是否有好的结果?在我想象中那个为她戴上婚戒的男人一定是个福气的男人,她的能干一定会让她工作出色,持家有道。不知她如今是否还为她的两个妹妹操心,但她肯定始终是妹妹们的主心骨。她恐怕不会还在这个镇子里了,因为这里基本没有任何可以就业的地方,衷心地希望她生活圆满!邵家的二儿子我倒是后来见过,是一次在青浦公共汽车站的邂逅。他因为有一个姐姐支边,还有三位兄姐在农村当知青,按当时的政策分配在一家市级企业工作,不过离家较远。我从生产队回家,他从半路上车,刚好同坐一班车,到下车时才认出来。那是一个冬日的近傍晚时分,我随身携带着重物,他呢,要急着去换乘班车回家,所以也没顾上多聊就告别分手。屈指算来总有四十三年了。
在回忆的丰满与现实的落寞之处彷徨惆怅的我,想起来之前听说有消息称,有关方面正在考虑将章堰作为历史村镇加以开发,这为镇上的居民和古镇文化的热爱者带来了新的谈资和向往。可以想见,一旦小镇确定开发,已搬离老宅或仍住在小镇的乡民凭着他们拥有的房产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款,而地方政府增加了拉动经济增长的项目,开发商一定会努力扩充他的利润空间,在修旧如旧的说辞下修建起非古非今的建筑,然后将地方史中的“据传”内容发扬光大,所有这些创造的结果是在原先的古村镇上建立起一座大卖场加游乐场,而付出的代价是让地方的文脉在开发中彻底的支离破碎,最后在历史的烟尘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以为,古城镇古村落的修缮开发是一个复杂的系统问题,其根本目标应该是活态地保留一种代表性的文化生态系统,以让今人与后人了解和学习这个系统中个人、群体、社会、环境之间的互动方式并从中得到启发。开发或许带来商业利益,但带不来石桥上的乘凉,星空下的闲聊,酱香伴随的炊烟和小镇人家朴素恬静的田园生活。
就这么一路念叨着,又来到了金泾桥上。冬日的夕阳慵懒地洒在已经明显歪斜的桥石上,尽管桥堍立着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但附近颓圮中的老屋,寂寞不见人影的老街和呆呐的河巷,无不彰显出一种暮气的萧杀。晚风捎来一阵稀稀落落的麻将声,那是便利店里几位老人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消磨着白天最后的时光。我又想到,如果不进行商业开发,就能保住章堰古镇以及古镇千百年来创造的生活么?追求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包括物质的享受,并不违背社会伦理。为了所谓的文化保护(之所以加上“所谓”二字,乃因有些保护对社会进步的意义实在说不清道不明)而放弃对物质生活的正当追求,虽然高尚无比但恐怕还难以成为社会群体广泛普遍的自觉行动,而且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虽然因为文人的诗化而让人向往,但实在也与今日社会发展所需要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这大概也就是为何古城古镇古村的保护利用少有成功臻美实例的原因吧!
我不由得迷茫地再一次打量这曾经的古镇,眼前的破败景象只能让我无奈地自问:难道这就是章堰老镇正在低吟的挽歌?我只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吻别落日的那一抹晚霞:何处才能寄挂我的乡愁?(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