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停滞与错位

2018-11-17 09:06王巨川
天涯 2018年6期
关键词:时间人文人类

2017年末,《时间去哪儿了》在中国院线上映。该片是一部由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统筹,联合金砖五国导演合拍的以“时间”为主题的同题创作电影。由巴西沃尔特·塞勒斯的《颤抖的大地》、俄罗斯阿历斯基·费朵奇科的《呼吸》、印度马德哈尔·班达卡的《孟买迷雾》、南非导演贾梅尔·奎比卡的《重生》以及中国贾樟柯的《逢春》等五部短片组成,由此串联起公共化的“时间之链”。这部影片通过对“时间”的停滞与错位的意义呈现,对唯科学论所产生的技术异化、人性异化进行了有意义的反驳,凸显出在科技化、机器化高速发展过程中,人类渴望回归精神本源、彰显人性之美的人文世界,从而使观众在“时间”这一恒久命题中深刻思考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时间去哪儿了》的“时间”价值

电影片名直点主题,以五个独立叙事空间中把“时间”作为串联五部短片的主线。对此,贾樟柯在采访中解释说:“我们五个人(指五位导演)都坚信能找到一个共同的主题,一是我们认定人类生活是相似的,大家都面临同样的基本问题,二是这五个国家的发展阶段很像。我们头脑风暴了很多创意,后来很偶然想到‘时间去哪儿了这样一个疑问,没想到其他四位导演都对时间这个主题特别兴奋,所以就定下了这个主题。”“时间”作为人类存在的一个标准抑或一种状态,在这部电影中得到很好的诠释。

表面来看,“时间去哪儿了”这样一个带有问题性的陈述,必然会在当下繁忙躁动的人群中得到热烈的呼应,认为电影“反映普遍的生存感受”“包容不同视角和文化”“表达出没有国界的感情”等等,由此引发了大家对逝去的时间的深刻思考。然而从这部影片的深层来看,它所展现的时间实际上是一个“公共时间”的范畴,即包括科学时间与人文时间在内的多维度公共化时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论著中说:“时间的公共化不是事后发生的或偶然发生的。毋宁说,因为此在作为从时间性出场的此在向来已是展开的,而在生存中就包含有所领会的解释,所以时间在繁忙活动中也已经公共化了。人们依照时间调整自己,以便人人都可以某种方式现成地去发现时间。”因此,且不说电影公映后影迷、粉丝如何追捧,从影片的内质来看,在五个短片中所呈现的时间在各自的独立阐释中也是一种公共化的时间,即非独立存在的时间性,而是人类共有的事实存在。巴西受灾的小镇、俄罗斯深山中的情侣、孟买老人与孤儿、南非科幻中的机器人和平遥古城中的夫妻等一系列事件,都在公共化的科学与人文的共时空间中展开叙事的时间。

时间范畴的价值就产生于此,停滞的时间(人文时间)与流逝的时间(科学时间)形成了一种错位的状态,把影片所表述的事件指向人性的根底。《颤抖的大地》中古托的母亲领着救援人员来到学校,她指着教室中的校历日期牌说:“时间就停在11月5日了。”表征了人文时间与科学时间的错位,科学时间是线性流逝的,而人文时间是可以停止或重复的,影片中灾难场景的定格、古托坚持在河邊寻找他的父亲等都是人文时间的停止和重复,与影片的灾难发生时间以及字幕显示出“三个月”“六个月”的线性时间形成了强烈的时空张力。《呼吸》中当男人问“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时,女人回答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时间。”时间,在这里不再是线性流逝的科学时间,人的主体意识赋予了时间在这一语境中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孟买迷雾》中当老人与流浪儿童查理戏剧化地成为一个主体的时候,时间便成为二人共同的空间,当查理的时间停止后,老人的时间便自然也就停止了。就像导演在片中所说:“这忙碌的城市给你所有的东西,唯独给不了时间。”正因为科学时间的流逝是不可逆的,因而时间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弥足珍贵的,就像孟买老人在遗言中说的:“我欠他时间,充满爱的时间。”因此我们看到,对于人文时间而言,是可以根据自我存在的主体性需求来设定,投射在每一个个体人的意识世界之中,最终建构出人类生活化的人文世界。因此《逢春》中的妻子才能对丈夫一往情深地说:“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把被时间拿走的东西,再一点点拿回来。”而《重生》更是以人类历史长河所“见证着沧海桑田”来表达“几百万年转瞬即逝”的时间。

当人类从混沌的万物世界中有了独立思维和思考能力的时候,地球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都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在很长的历史阶段,伴随人类发展进步的是传说、神话、文字、文化等人文性的精神给养。同时,人类发展也不断通过自己所主导的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等变革,来实现自我的价值和存在意义。然而,随着科学革命的迅速发展,促使人类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中的种种问题,人类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价值和意义,更要面对后工业时代到全面智能化时代之后,包括情感、人性等等“精神存在”的逐渐丧失。“时间去哪儿了”这样的思考无疑是对“时间”的拷问,但我认为这部电影其深层的意义是“时间”背后所蕴含着的对当前逐渐萎缩或丧失的人文时间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正是通过对唯科学论的反驳来凸显的。

《时间去哪儿了》对唯科学论的反驳

这部电影虽然是由五位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独立导演制作,但在各自选定的题材中,都不约而同地把影片批判的目标指向了科学主义,通过不同的社会事件对科学主义所造成的社会“异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反驳和清算。

源于十四世纪的科学主义“是现代西方文化中特有的一种现象,呈现出各种各样、完全不同的方面。”(曾欢:《西方科学主义思潮的历史轨迹》,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版)在其发展进程中一直处于激烈的争议之中,支持者相信科学的能力是无限的,“科学之外任何人类生活领域,没有什么科学不能成功地运用。一切事物的科学解释构成了宇宙及其居民的全景”,人类社会应该“将科学观念、科学态度和科学活动大规模地扩展到其他领域”,而反对者则认为自称无所不能的科学主义是“奴性的模仿”(哈耶克)和“科学崇拜”(欧文)。应该说,对科学的崇尚,为人类社会带来了飞跃的发展,生活水平有了质的提高,但同时也不能否认,科学发展带来的大规模工业化、机器化生产以及人文精神领域的侵蚀,也造成了人的“异化”和对自然的伤害。就像鲁迅所说:“若举世唯科学是崇,则人生必将归于孤寂。”爱因斯坦也呼吁说:“你们光关心科学是不够的,要关心人”,“切莫忘记,仅凭知识和技巧并不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幸福和尊严,人类完全有理由把高尚的道德标准和价值观的宣道士置于客观真理的发现者之上。”这些都是对无限制的唯科学论的一种理性反驳,因为科学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不能以异化人类精神和伤害自然环境为代价。

从近十年的影视作品来看,对科学发展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大多是通过对自然生命、生态环境的关注来呈现,越来越多的影视作品表现出对自然环境保护、对人类精神和人性的唤醒这一主题。比如倡导生态保护的《迁徙的鸟》(法国)、《家园》(法国)、《可可西里》(中国)、《海豚湾》(美国)、《第11小时》(美国);表现小人物眷恋家园的《三峡好人》(中国);揭示人性价值观的《风之谷》(日本)等等。而在《时间去哪儿了》中,不仅隐含着这样的主题,同时把人类面对科学快速发展而精神逐渐萎缩这一命题显现出来,这种显现的成功之处就在于用“时间”主题将多种内涵进行的巧妙贴合。在这部电影中,“时间”被巧妙地撕裂成两种各自独立又相互影响的概念穿插在五个短片中,即科学时间与人文时间。

科学时间是伴随现代化进程而展开的、被确信的线性时间观,也可以称作物理时间,正如英国的芭芭拉·亚当所说:“绝对的、真实的和数学的时间本身,就其性质而言,与任何外部实物无关,它均匀地流逝……所有运动都可以加速或减速,但绝对时间的流逝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在全面的工业化社会发展意义上而言,科学时间又可以看作是量化的、机器的时间,这种时间抽离了包括亲情、爱情等一切人类精神层面的事物,是一种既流逝又凝固的时间状态。而这种状态在某种意义上背离了人类的初衷和向往,成为当下人类普遍面对的困惑:一方面我们享受着科学给我们带来的物质世界的充盈,另一方面精神家园慢慢的遗失,人类原有凝结的生活组织形态与我们开始渐行渐远。在《颤抖的土地》中,造成大坝溃堤的是一家机器化生产的铁矿公司,溃堤“冲毁了巴西米纳斯吉拉斯州的数个小镇,泥石流蔓延600公里,造成数千人无家可归、死亡或失踪”。《重生》最为直观地展现出科学发展达到极致时人被机器化的状态,为了重回自然的、具有生命感的人类环境中,不惜以“轮回”的逃离方式来达到重生的目标。这两部短片无疑具有象征性地对唯科学论做了有力反驳,也就是马克思所认为的“轻视人、蔑视人,使人非人化”,“头垂向地、只顾着肚子的默默无声的牲口”。

《时间去哪儿了》的人文世界

在人类世界中,科学世界与人文世界(自然世界、精神世界)并不冲突。由科学发展而带来的技术理性是人类现代文明的重要成果,它帮助人们更加有效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提升了人类生存的舒适度和便捷性。但唯科学论的在全领域运用技术理性或经济理性已逐渐显现出负面的影响,这便是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说的科技异化,它在不断侵蚀人类主体性的同时,最终使“人类成为机器上的一个零部件”,成为科技工业化社会中的“奴隶”,“因为是否是奴隶既不是由服从,也不是由工作难度,而是由人作为一种单纯的工具、人沦为物的状况来决定的。作为一种工具、一种物而存在,是奴隶状态的纯粹形式。”从而把人类原本的人文世界变成单向度的文化精神世界,因为“清除双向度文化的办法,不是和拒斥各种‘文化价值,而是把它们全部纳入已确立的秩序,并大规模地复制和显示它们”,由此产生的最终结果便是人文世界的丧失。

《时间去哪儿了》在对时间流的阐释和唯科学论的反驳过程中,终极目标则揭示了人类对人文世界回归的一种渴望。可见的是,影片中的五位导演在“时间”的停滞与错位中,把思想维度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对生命的尊重、人性的张扬、生态的关注等关乎人类精神存在的问题上,呈现出一个“豁达的生命哲学”命题。

如果说,科学世界是促成人类社会进步的唯一途径,那么人文世界则是维护人类精神社会和谐的唯一选择。因而,当唯科学论侵蚀了人类生存的所有空间的时候,对自然、精神等人本世界会造成极大破坏和重组,人类便会进入一种量化的、机器的僵化时间循环之中,这是一种由各种机器碎片组成的停滞时间。比如曾被好莱坞奉为经典科幻电影的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银翼杀手》,讲述的是未来(2019年)人类制造了与真人无异的复制人为人类工作,但当这些复制人有了思想感情时就要将他们毁灭。复制人虽然生性残暴,却对自己只拥有的四年的生命充满着渴望和留恋。人类不允许这些复制品拥有做正常人的权利,所以必须毁灭这些被定罪为“妄图成为人类”的生命。电影通过“复制人”的“思想”来传达人类对机器时间的反叛。刚刚上映的第二部《银翼杀手2049》同样延续了这样的思想主题,讲述的是作为人类奴隶的复制人开始觉醒,希望通过“革命”来捍卫自己生存的权利。而影片中所谓“革命”的契机或者说希望,就是通过自然生产的“孩子”来完成,这是自然生命的符号,也是人类繁衍的不二法则。

在《时间去哪儿了》这部影片中,“生育”同样成为人类生命渴望回归人文世界的一个符号。在《逢春》中,导演贾樟柯以其独有的维度和视角表达出普通人面对生育“二胎”的焦虑。其中,一方面隐喻着时间流的缓慢过程,从而引出男女主人公对“时间带走了他们的亲密与激情”的反思。另一方面,片中男主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时间都是相對的”命题揭示出人类精神时间的循环性与可塑性,“时间”可以融化在包括平遥古城、古装戏剧、地域方言等人文元素之中,阐释出人文世界对人类精神生活所展现出来的柔美的、温暖的面向。“生育”的隐喻同样在《重生》中有所展现,在这部短片中,人类转换成为唯科学论的代表或执行者,是科学时间或科学世界的统治者,他们所要消灭、扼杀的便是人类精神赖以存在的人文世界。诚如现代学者唐君毅先生所言:“近代文化之弊端由于人之只根据一时之科学结论以形成其宇宙观人生观与科学技术运用之不当,乃使人不免背离整个之人文面向自然物化人生。”

人文世界中最重要的是生命存在的意义,从“生育”的繁衍象征再到生命实存的延续,如何让这漫长过程中的生命意义得到昭示?这样的命题在五个短篇中一一展现出来,灾难中消逝的生命、生活中磨砺的爱情、城市中冷漠的亲情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依赖关系等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都在“时间”的停滞与错位中得以呈现。

王巨川,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时期新旧诗学互训》《胡适诗学论:双重人格与二元诗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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