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田共就是粪,不好入文,也不好入诗,我还是踌躇了很久,决定变通下,以免读到的诸君倒胃口。
米是稻,是谷,是连天的麦浪。这么一说就好了很多,譬如一位文艺女青年站在碧波万顷的田野上,眼前浮现的都是现世美好,恨不得当下就融入火热的生活,你侬我侬,忒煞多情。田是土地,是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红土地、黄土地、黑土地、赭红色的土地,凡是有泥土的地方就有人类生活的痕迹,抟土制陶,将荒滩变为沃野,把荒凉升起袅袅的炊烟。共即共生,与野草共生,与虫蚁共生,与走兽鸣禽共生,与头上三尺的神灵共生。
如此,一个字就有了温度,接近人或动物的体温,在苍凉的大地上氤氲、蒸腾。地气,地中之气,一如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这时的土地更接近母亲的身份,世间万物都是她的孩子,她将动用一身的力气将众生托举。
我初识粪,母亲交给我一只土篮,挎上胳膊走在春天的河滩上,捡粪蛋。捡粪蛋儿的好不可说,羊屎蛋儿,似一粒粒乌金跌落于草丛,左一粒右一粒,粒粒归仓。那时候就想,遍地羊粪蛋儿的岁月多么好,羊在老河滩漫步,云在水上漂,累了,躺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树下从怀里摸出一本小画册,再等下一波羊粪蛋儿的到来。闷四儿狡黠,遇上连成一条线的羊粪蛋儿看也不看,在树下睡了一个回笼觉,等羊吃饱,跟在羊屁股后头。这时的羊粪绵软,一坨一坨的,冒着热乎气儿,闷四儿才不嫌弃,一斤羊粪蛋儿一分钱是母亲定好的规矩,可以换瓜子麻酥糖。
一株庄稼在田野上经风历雨,从混沌的颗粒到嫩黄的牙尖,从飘摇的风雨到收获的季节,这中间,风啊雨啊冷啊热啊是必经之路。那么我呢,甫一降生在村庄就注定在这片土地上奔跑。
有关草人的记述来源于《周礼·草人》:“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为之种。凡粪种,騂刚用牛,赤缇用羊,坟壤用麋,渴泽用鹿,咸澙用貆,勃壤用狐,埴垆用豕,强壏用蕡。轻燢用犬。”意思是说草人掌管着改良土地的重任,哪块是盐碱地,哪块是沙壤地。适合种什么就种什么。粪种就是拌种,用九种动物骨汁浸泡种子,种在不同的泥土中。这有点类似我们村到了种麦季节,田野上弥漫着农药“3911”刺鼻的气味,来来往往的飞鸟一不小心就会被熏倒,一个跟头从半空云栽下。
我怀疑草人是神农氏的后裔,要不也不会对耕种之法如此熟稔,从莽莽的荒草丛中走出,头戴草笠,身披蓑衣,脚穿芒鞋,在大地上逡巡。时日久了,就谙熟了种植秘籍,而后口口相传,一直流传到老河滩上。一座村庄住着的都是草人的后代,有的善于种谷,有的善于种植小麦,有的懂得如何将一片高粱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在秋天擎起红红的高粱穗儿。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人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所以积肥攒粪就成了再也不过日常的事情,如何把积攒的粪肥运输到田间就提上了议事日程。麻子五叔善使牛,他家的牛也听话,有一次去河南卖陶盆半路让人抢了钱打晕了人,牛车叽叽哇哇到家人也醒了过来,运粪当然不在话下。扁大爷善使驴,一上驴车得儿驾,走南串北卖的是镰刀斧头一应铁具,运肥的驴车跑得也欢,粪在车上,人在车上,后面冒起一溜烟。
到了我家,情况有些艰难,父亲养牛只是为了与别家搭伙犁田耕地,运肥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身上。从家到南岗子,少说也得二里地,二哥把粪车装满,一根袢斜挎在肩上,我在后面使偏力,以换取回来的路上坐在散发着浓重气味的粪车上,竟也有小小的满足感。一道坡在桥头,一道坡在河堤,二哥把腰弓成了虾米状,砰的一声袢断,粪车疾速倒退,吓得我小脸煞白。没办法,一车粪肥全部倾倒进小河里。
我能记起二哥的悲伤,重重跌坐在地上,一边还要安慰我,一边悻悻地回到家里。过了不几日,一卷铺盖去了黑龙江。
壅是一个动词,就是将粪肥堆积在庄稼根部,以促进庄稼的生长。这是草人才有的动作,望望远天上的流云,不声不响,以沉默面对沉默。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草木,根节萌动,枝叶伸展,青青的汁液流淌一如血液洄流。这样很好,至少我能站在村庄侧旁看一茬茬庄稼收获,一茬茬的人在村庄老去。有时却又有那么多不甘,想要从泥土中拔脚上岸,去追逐那虚无的流云。但不管如何努力,还是没能走出脚下的这片土地。
而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得已接过二哥丢下的木板车,在秋日的田野上奔跑。不知从何时起,我能感觉到体内流动的力量,像一股倾泻而下的洪流,手臂、肩膀、腰臀、手掌,乃至裆下之物,都充满了肿胀感。一车车粪肥运到田间,一锹锹撒落在麦田,我甚至能看见不远处的夏日,麦穗饱满,鼓舞了一家人活下去的勇气。
有些可笑,我在那天写下一首诗,题目或许叫《风中少年》?“枯叶/秋风/少年/一个侧身翻/看见云朵里的春天。”岂知已经注定身为草人的命运。
我在暮春的夕阳下读书,“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母亲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喂鸡喂鸭,啰啰啰,喊猪从暮色中爬起来吃最后的晚餐。猪不知道,明天一早村西的屠夫胡三就会到来,绳捆索绑,交代完在乡村尚算平安的一生。
灶膛里的余烬明明灭灭,母亲把草木灰掏出来,堆放在厨房门口。我能想到的仅仅是在辽阔的荒原上燃起一场大火,野草们从容赴死,还会在明年的春天郁郁葱葱。至于接下来的诗句完全不懂,为何“远芳侵古道”,又为何“萋萋满别情”。这是文人骚客的事情,母亲只是把草木灰存放起来,作为庄稼的饭后甜点。
草木灰的使用方法有兩种:
一是单独使用。草木灰为碱性,通常施用在黏性土壤,酸性或中性土壤,以增加土壤中钾肥的含量。菜园子里种着豆角、黄瓜,母亲趟着露水在菜畦上覆盖薄薄一层,像是添了一床暖被。
一是根外追肥。草木灰所含的钾素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溶于水,近似植物的速溶咖啡。我遵照母亲的叮嘱,一锹一锹培在玉米根部,如此造成的假象就是我家的玉米看起来比别人家粗壮了很多。其实草木灰有限,茁壮的只是地头部分。这样就很好了,生活的表象无非就是看起来很好,至于内部甘苦自知。
草木灰是庄稼的万能神药,几乎适用于每种作物,尤其马铃薯、甘薯、烟草、向日葵、葡萄,等同于植物界的广谱抗生素。母亲把育种的土豆切块,并用草木灰涂抹伤口,如此即可当作种肥,又可防止感染腐烂。我们也灵机一动,从夏日的小河里上岸,掏一把草木灰涂抹在蚌壳割裂的伤口上,竟然也能快速愈合。
畲是一个专用汉字,意指刀耕火种的年代,农业以游击的方式存在。那时的先民尚无固定的农田,每走到一个地方,把地上的树木砍倒,至于一些大树,先割去一圈树皮,使其枯死。接着点燃一场大火,就是野火烧不尽的那种场景。如此就得到了最初的土地,点瓜种豆,让一座座村落安放在荒野之上。宋朝的范成大对此有过详尽的描述:“畲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
热土下种,苗盛倍收,是草木燃尽自己短暂的一生,接力出一派田野葱茏。你似乎能看见迎向烈火的树木与野草,风中散乱的头发一如燕赵悲歌之士,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今日不行,一俟收获季节,田间地头挂满了“禁止焚烧秸秆”“烧秸秆,进班房”的标语口号,大意是污染空气。至于真正的污染来源待考,有只许州官放火的嫌疑。我们村的二驴子偏蠢蠢欲动,看收割机轰隆而过,麦茬地像猪拱了一样,顺手点起一把火。风趁火势,眼看蔓延到别人家尚未收割的麦田,木叉、衣服,一阵扑打,吓出了一身冷汗。火势渐灭,跌坐在母亲坟头上,待有人来看,已无鼻息。
这时的草木灰有些悲怆,一阵风起,犹如缥缈的魂灵随风而逝。
秋雨下,刚好拂去连日燥热。雨落在瓦上,叮咚作响,像是季节的鼓点,就那么一日一日往前赶。跌落屋檐,就串连成珠帘,这时候看世界是迷蒙的,适合一个七月孩子的眼界。
雨势渐小了些,我赤脚走出家门,地是暖的,水是凉的,那么多从屋顶上流下来的积水汇集在粪坑里,又溢满开来,沿着上一场雨隐约的线路向前。水无形,人生无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用更多诘问。在村庄,粪坑是家常事物,随便在院子的低洼处挖一眼坑,刷锅水,果皮菜叶,牛粪羊粪,麦草稻秆,统统倾倒进去,就成了土法造肥的最好机器。闷热的夏季,会有浮起的白色泡沫,在阳光下炸裂,而后归于平静。
这是时间的功劳,将新与旧悉数接纳,而后沉淀、发酵,也就成了所谓的基肥。基是基础的基,相当于一个人从小打下底子,就不愁将来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归宿。当然,只是也许。
农家肥分为几种,堆肥、绿肥和厩肥。堆肥好解释,就是把一应杂物堆放或者像我家那样填进粪坑,春耕、秋耕时节运到大田,覆压于泥土之下,漫长的生长季节,庄稼以此获取源源不断的养分。绿肥起源较早,《诗经·周颂》便有“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的诗句,腐烂之后的野草啊,可以当作肥料,你看今年的庄稼生长真茂密。至于厩肥,很好理解,就是猪圈羊圈牛棚马厩清理出来的,也算是圈养牲畜的副产品,可以堆放发酵,直接用于追肥。
一个人在村庄生活太久,一些事物就会深深刻印在生命的纹理。有时我想,当我穷尽一生的时光,那些旧有的事物是否能从记忆中抹去?肯定不能,当我想起那天一个人迎着秋日细雨在村庄里来去,坍塌的院墙,寂寞的老屋,以及在秋雨中翻飞的燕子,就会无比清晰。
炊烟散尽,我迎着母亲曲曲折折的呼唤回家,虽然一身泥巴却也不怕。我知道家在等我,那些即将成为过去的场景在等我。立根哥家门口也有一眼粪坑,与村庄里的所有粪坑相同,容纳起生活的边边角角。几户人家都在粪坑不远处吃饭,像是惯例,你夹一筷子我家的咸菜,我吃一角你家刚烙的油饼。立根嫂煮了红薯,从倒腾着手的姿势来看,红薯还烫手。母亲在笑,很多人并未在意,当立根嫂说给你一块红薯时,我没有丝毫犹豫接了过去。
一个人性格的养成,大略与童年的影响有莫大关系。我审视着自己,说是脱身于乡村并不恰当,很多年了始终未能远离村庄,但我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也懂得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对所谓的君子抱有偏见,抛开道德层面的伪饰,难免看见背后的龌龊与不知廉耻。
粪心一词来源于清代后期汉学、宋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史梦兰,感于人皆知粪其田而莫知粪其心,于是采他人集中萃语,以励今人以学粪心。于是结文成册《粪心录》。践行是必要的,史梦兰幼年失怙,在祖父与母亲教养下长成,但却敏而好学,后被委县令,也曾受曾国藩与李鸿章之邀,均未赴任。这是一个人的坚持,对操守羽毛般爱护。
烫手的红薯在手,立根嫂笑着说真不害臊。一瞬间空气是凝滞的,或者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想也没想,顺手一掷,將红薯抛掷在粪坑里。扑通,粪坑里翻了一下水花,每个人脸上似乎掠过一层难以察觉的神情。我便转脸回家。
我没有对立根嫂半点责怪的意思,我甚至知道那不过是一句戏言,但转身之后才发现,这一幕构成了我与童年道别的墙。从那天开始,我便开始尝试分辨他人与自己,开始营造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
长长的书写开始,我为一句话一种观点思忖再三,所有文字的形成,不过是生命体验的感悟与学习。一株庄稼的生长不能缺离肥水的灌溉,一个人的成长,自然与对社会的认知、漫长的阅读有关。此为粪心。
一堵老墙在时间中静默,淋过淅沥沥的雨,翻过呼呼的白毛风。老墙并不比人的阅历更浅,见识过轰隆的枪炮声,也听见过欢庆的鼓点,后来有人在绵延的老墙上写上工工整整的标语,红与黄,衬托着年代的更迭。
时间是包容的,更像一位永恒的君主,包容痛,包容爱,以慈善的面孔宽恕嬗变的世界。
我能看见年轻的父亲,从老河滩上运来一车车泥土,他的手掌是宽大的,他的胸膛宽阔,在泥水中添加麦草与麦糠,用一双巨人的脚踩踏,直至塑变成型。年轻时的父亲一把铁叉上下翻飞,用最好的年华筑起一堵墙,一堵有关爱与呵护的墙。
我喜欢在村庄里游走,喜欢用手指划过土墙,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经年的土墙墙体松软,那些站立起来的土,或许时间久了太过疲累,簌簌落下。每一堵墙下都藏着童年时的故事与童话。老祖母舒缓的语调最适合讲述。一只窥探人间的白狐,一尾痴情的蛇,乃至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隔着矮矮的土墙,轻轻喊,声音轻轻柔柔。
这些,土墙都能看见听见,并在深夜记录在泛黄的手卷。后来,土墙上长出飘摇的狗尾草,开出好看的指甲花,小飞蓬瞭望远方放飞手中的伞羽,具是从老祖母的童话里扎根而出。
徐光启在《北耕录》中记载:“山西人用陈年炕土作粪壅,既闻之,又闻多年墙壁亦可作壅,谚曰:立土三年成粪。所以《齐民要术》云:故墙基可种蔓菁也,不知他方亦尔否?宜试之。”
立土三年成粪,这没什么可以质疑,当你看见老墙上蓬勃的春天,便心领神会。我家老墙坍塌得也早,母亲叮嘱我们运到院外的空地上堆置,再一次經风历雨,用以充作菜园的底肥。何止蔓菁,一畦韭菜一畦大葱,贮满时间的味道。那味道有些辛辣,直冲鼻眼,却原来一堵老墙也有了现世情感。
那时的父亲已经苍老,在与时间的对弈中败下阵来,人生如幻,一个在儿女眼中顶天立地的汉子到最后也只能化作躺倒的泥土。在那风化的骨血中,我始终不能忘记父亲的模样,像极了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即便知晓最后的悲情,也还是手舞铁叉,迎向虚无的时间。
老墙土作为肥料使用,除了《齐民要术》,也在后来的《陈旉农书》中有所提及,人们把烧制的泥土、炕土与旧墙土统称为土粪。相关资料显示,炕土中含有烧火时遗留的灰垢与黑色胶状物(炕洞焦油),是作物的优质肥料。据记载发黄的作物在施用炕肥六十小时左右就会变得郁郁葱葱,肥料有效期达到四十天。这是泥土的炼狱,从不远的老河滩到立土成炕,承载了村庄的生生死死。火在炕洞中燃烧,人在土炕上痛苦与欢笑,这一生长长短短都将交付于泥土,这一具肉身也必将伴随一缕火焰燃烧成满眼的青绿。
较之于土炕,老墙更贴近生活,一围猪圈或马厩,经过粪水多年的浸润,凝聚了更多的养分。研究表明,与土炕一样,老墙土的营养成分与时间成正比,时间越久,所含的有用成分越多。墙土中硝酸态氮和钾的来源,一是土壤本身所含的磷钾,经长期物理、化学作用之后,转化为易溶性速效养分。二是长期吸收生活污水、人畜排泄物,经过氨化和硝化作用形成硝酸,再和钾结合成硝酸钾。
父亲肯定不知道,当他年轻时筑起一座土墙只为遮蔽风雨,并不能想到多年之后仍然给我们带来不可或缺的养分。
很多个乡村夜晚,你能听见老墙倾圮的声音。狂风裹挟着暴雨,冲刷着那些老旧的事物。仔细听,你或许能听见风雨声中的对话:呵!终是到了该走的时刻,站立了这么多年也累了倦了,看够了人世变幻。是啊——走就走了,也好给新的人间腾出地方,也好,和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见见面,说说话。
只是我不能忘记,沿着土墙矮矮的影子在村庄里来来去去,墙头上的小飞蓬,经过一个夏日的酝酿,随风远航。
1980年代的鲁西南,记忆忽然有些恍惚,黑白色的背景,苹果花开着——应该是秋天呀,我却总不能忘记那些瘦瘦的苹果树。队里说要发展果木经济,不知从哪里运来苹果树苗,一个春天就插满了田野。人们疑惑、猜测着,想着某个秋天采摘苹果的情景,总还是能挤出一点笑意。
不过是空欢喜,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人们使用了很多伎俩,村庄还是当年的村庄。苹果树、桃树、梨树、辣椒、牛蒡,多少次努力多少次憧憬仍然没有改变村庄的生活。
粪堆较之于粪坑,更能从表面显示出一个家庭的勤劳程度,所以媒婆李大花当年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可不知道,他家的粪堆有多大,这家小子有多能干,打下的粮食吃不完。女方父母似信非信,决议要去男方家看看,这一看大多能成,不就是粪堆嘛,摸黑从田里运了半夜浮土,粪堆就高了起来。这是典型的形式主义,与湘西的挑大粪有本质上的区别。若是谁家男娃看上谁家女娃,务必要去女方家挑上三年大粪,以此甄别一个乡间少年的耐受力、对贫穷生活的改造能力,如此才能让人称心满意,成就一对欢喜冤家。
我家门前也有一座高大的粪堆。秋季到来,眼看清瘦的苹果树没坐几个果,幸亏母亲改变了主意,决定仍然按照先前的方式套种棉花。棉叶青,棉絮白,摘了棉花拔了棉柴剩下一片空旷的土地。那些枯草断茎,被一阵秋风吹落的棉叶,包括一层浮土,都成了我们家粪堆的原材料。清扫,把一片土地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前就堆起了一方土堆。
说是土堆有点不恰当,即便是古代,农家也会珍惜一切资源,诚如陈旉所言:“凡扫除之土,烧燃之灰,簸扬之糠粃,断稿落叶,积而焚之,沃以粪汁,积之既久,不觉其多。”我家的粪堆就是那么来的,把一应杂物填充进粪坑,按期清理;把猪圈牛圈填充的麦草,田野上的浮土清理出来,堆积成粪。
乡间的日子太过枯燥,只能拧开收音机,从一方小小的匣子里听取世界。母亲说,眼看就到了秋播节气,把粪堆翻整了,好用作肥田的基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1980年代的生活刚刚有些改变,分地、分农具,各家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只是没有多余的钱买化肥。后来还是在县化肥厂工作的大姨家的二表哥看不下去,帮我家运来几袋氢氨,日子才渐渐有了起色。
而现在我手头最重要的事情是翻整门前的粪堆。收音机里传来颇有磁性的声音:“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的地方,他听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听见一个男孩子大声喊:高老师回来了……他知道这是他们村的砍柴娃娃,都是他过去的学生。突然,有一个孩子在对面山坡上唱起了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了。”我停下手中的铁锹,想来高加林的人生也不过如此,高中毕业的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次离开但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在别人的人生中看见点燃的火光又熄灭,与自己全然无关。我低下头来,粪堆中总能出现一些陈年旧物,二姐的蝴蝶发卡在某天丢失,怀疑到三姐头上,从而导致多年互不说话。一根箔锡的金属棒,我曾经以为是二哥出走多年东北野心勃勃说要学习放电影而收集的原件,原来是一个剃须刀架;母亲丢了的十元钱,查了个鸡飞狗跳终无答案,后来现身在一团腐烂的草茎里。还有,太多的记忆随风而逝却仍然能看见蛛丝马迹,只是因为生活的疏忽与忙乱,让我们暂时忘记。
我仔细敲打着那些熟透的粪块,在漫长的时间里很多事物发生了改变。发酵是一个嬗变的过程,棉田运来的枯草断茎、树叶、麦秸稻草,以及牛羊排泄的秽物,交互反应,而后生成可以熟地的养分。尽管如此我们家的生活也没多大改观,除去交售公粮所余有限。上学是最为耗费粮食的事情,母亲曾因为我带到学校的粮食与馍票差额有误亲自去了学校,找司务长理论,那个下午,我躲在母亲后面,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幸亏大姐家孩子还小,姐夫会偶尔周济下我们,才不至于太过窘迫。
对于贫穷我总不能释怀,非是生活在大地上的我们不够勤劳,却不知为何在漫长的一段时日里连温饱也不能解决。或者说,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从一个侧面解读了乡村,当一个村庄里因抗税而入狱的青壮年释放回家,等待他们的仍然是未接的谜团。
日落村庄,高加林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痛苦地呻吟着,喊叫声有些凄凉:“我的亲人呐……”村庄又艰难地完成一个段落。
蜣螂在我们村叫屎壳郎,等同于狗剩、黑蛋一类的小名。屎壳郎是村庄里的西西弗斯,不知疲倦滚动巨石上山,谁让西西弗斯多事呢,非要一度绑架死神,让世间消失了死亡。触犯众怒是可怕的,尤其是触犯掌握天机、命理的神灵,那么作为惩罚,给你一块巨石,推上那座最高的山顶吧。
走在乡间田野上的屎壳郎并不那么想,生活就是生活,无非是按照既定的行程在清晨醒来,昨天打探好的路径,有丰盛的食物在等待。我最讨厌入夜的老屋里响起一阵轰鸣,像是一架迷失方向的轰炸机,蒙上头,裹紧被子,还是挡不住嗡嗡的回声。母亲把灯熄灭,屎壳郎就沿着透过木格窗棂的月光飞了出去。
那么就开始吧,我在一旁充满期待,屎壳郎仿若无人在忙活自己的事情。用钉耙一样的牙齿,将杂乱的野草切碎,以清扫前进的道路。美味在前,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昂起头来看看天空,有无路经此地的对手。还好,慵懒的朝阳透过云层,初秋的天空不算清澈高远。工作场地也打扫完毕,它开始动用钉耙收集食材,用前爪聚拢,而后压在身下,揉搓,旋转,使其成型。巨石的雏形已备,现在只需要开始缓缓滚动,就成了一只苹果大小的圆球。
在这个世界上,万物各有自己生活与喜好,你可能永远不能理解,但必须有足够的敬畏与宽容。一只屎壳郎的命运如此简单,只收集散落在大地上的秽物,用以果腹,用以繁衍生息。这与乡村的特质大体相同,我们需要的并不多,无非是健康的身体、平安的生活。宋代王令有诗:“扰扰蜣螂不足评,区区只逐粪丸行。若乘饮露嘶风便,又作人间第一清。”从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屎壳郎清白的一生。
我不是为屎壳郎作传,有关蜣螂的传奇早就被古代埃及的农民口口相传。他们在灌溉农田的时候,经常发现肥肥的黑色小虫从身边经过,他们注意到了蜣螂推动的圆球,近似于昼夜运转的天體,而奉为神灵。所以,在埃及屎壳郎也叫圣甲虫,并被作为图腾刻印在很多地方。
想想吧,起源于三亿五千万年前的蜣螂君生命何等漫长,作为大自然的清道夫一直兢兢业业,方呈现出万物和谐共生的场景。
我把蜣螂君搬来,不过是作为村庄的一员看待,没有谁更高等,也没有谁能脱离脚下的泥土独自存在。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西西弗斯,滚动属于自己的巨石上山,直到生命消耗殆尽。
四大爷起得早,天刚蒙蒙亮,就掮着粪箕子出门。木门吱呀一响,村里人就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知道归知道,没有谁愿意从热被窝里爬出来,骑马坐轿,不如睡个回笼觉。
四大爷是最后的拾粪人,那时候已经兴起了化肥,队里从县城拉来很多铁皮桶,铁皮桶里装满氨水。拧开盖,气味直冲天灵盖。四大爷说,准不是啥好玩意儿,就这么种出来的粮食鬼愿意吃。但确实疗效显著,长着白毛的盐碱地,上过一季氨水,麦子像打了鸡血噌噌往上长。就这,四大爷还是半信半疑,重新把粪箕子扛在肩上,继续拾粪,
拾粪没啥技巧,讲究的是一个耐力。四大爷兜兜转转,把方圆十里的村庄走了个遍,到哪都是熟人。团团的迷蒙中,对面有人问,宋老四来了。嗯,来了。四大爷撩一把晨雾这才看清对方面孔,俩人坐在石磙上,抽了一袋旱烟叶,继续上路。
四大爷无儿无女,庄稼就成了四大爷家的孩子。除了拾粪,除了庄稼地,你很少在别处看见四大爷的身影。麦田呀、豆田呀、玉米田呀,四大爷家的庄稼地里很难看见一棵草。四大爷说了,水至清则无鱼,庄稼地则反之,所以到了收获季节你看,别人家一亩地七百斤,四大爷家一亩能收一千斤。啥诀窍?无非是粪水充足,人勤地不懒。
时间一步一步往前赶,农业也在迅速发展,这肥料,那肥料,花花绿绿的蛇皮袋子装的都是化肥。村庄里的人就懒了,埋了粪坑,清了粪堆,砌了红砖高墙,装了铝合金门窗,都实现机械化了,费那个劲儿干啥。四大爷也曾疑惑,是不是观念老化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直到有一天在县城侄子回来,说四大爷家的麦面比粮站的好吃很多,香、甜、劲道,惹得很多城里人来买四大爷家的粮食。
人在变,物在变,天地不变,四大爷一不小心成就了身后名。此后很多年,还有人说起,啧啧,四大爷种的才是真正的粮食,绿色无污染。
应该是暮春,母亲走在前面,我在母亲身后,麦子正在拔节,听见扁担鸟的叫声,吱呀,吱呀,从麦垄里传来。我蹑手蹑脚,却连一片羽毛也没看到。母亲喊,把扛在肩膀上的花生口袋放下来,打了一个结,说我一点也不孝顺,不懂得分担。我嘟着嘴,把木棒一端放在肩膀上,另一端在母亲手中。
油磨坊不算远,出了家门,走村后,沿着一条弯曲的小河,就能走到崔进士村。那时谁知道什么叫孝顺,只知道馋,还不是想吃上一块咯掉牙的花生饼。崔大个子正在忙,满脸油光光,那时若问我长大了干什么,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说长大了开个油磨坊。崔大个子个子一点也不大,和我身高差不多,一米二三,但长得结实,和那头拉磨的驴子一样有力气,把炒了又蒸熟的花生倒进备好的钢圈里,用苇叶包好,一个一个放进油里榨。嗨哟嘿——嗨哟嘿,一看就是崔大个子的几个兄弟,每个人都光着膀子,抡起手中的大木槌,一下,一下,把木楔顶进去,清亮亮的花生油就从油漏里出来,跌进油罐子,跌进我们家艰难的生活里。
日子难熬,再难熬也得有点油水,要不干活身上没有半两劲儿。青黄不接,母亲把棉籽在锅里炒熟,用擀面杖轧出一点油,连带棉籽一起放锅里。黑黢黢的碗里飘着几粒油星儿。我问是啥,一家人笑而不语,吃进嘴里咬不动,吐出来一看上面还有棉絮。立根哥家孩子多,成天吵着饭不香,立根嫂子就用棉饼煮咸粥,吃得几个孩子在地上打滚,找探花爷来看,才知道棉饼有毒。
是我们太过窘迫,才把喂地的物件填进自己肚子。如果说油是草木的精华,那么饼就是提纯的骨头,被压榨,被压缩成饼,而后成为庄稼的血脉,汩汩流淌,重返蓬勃。
饼肥的使用,大概起源于宋元时期。“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是范成大的诗,我以为就是写的我们村,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去了南岗子的棉花地,锄地、打岔,各有各的事情,到了晚上,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卡塔、卡塔,织布机的声音沿着微弱的星光传出去很远;父亲坐在树墩上抽烟,一呼一吸间,夜色浓稠了许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田埂子上采来一把草籽,也学着大人点瓜种豆。至于结果,我想就成了散布天涯的村庄儿女,只要有一片土地,就能扎下根来。
还是农博士陈旉,“若能时加新沃之土壤,以粪治之,则益精熟肥美,其力常新壮矣”。这一时期的肥料种类也便有了显著增加,出现了河泥、麻枯,以及无机肥料诸如石膏、食盐和硫磺等。所以我相信也傍桑阴学种瓜的孩子一定也懂得,抓一把松软的泥土当作发酵的饼肥埋在种子侧旁,期待也能收获属于自己的秋天。
我也有过这样的梦想,母亲在南岗子栽地瓜,我把一把豆饼丢进穴里,剩下的就是等待秋天,看平静的地面上凸起,犹如大地的乳房。
在我们村饼有棉饼、花生饼、豆饼、菜籽饼。花生饼是唯一可以直接食用的,大多不舍得用作肥料,可直接啃食,咯嘣咯嘣,冒着咯掉牙的危险充当零食,最好叮嘱母亲让崔大个子放点白砂糖,如此便美味不可方物。棉饼、豆饼大多用来肥地,也可以用作牲畜的口粮。有一年我家一只老母羊偷吃豆餅,我放学回家看见它正在咩咩找水,就盛了半盆清水,等母亲回来,母羊肚大如鼓,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就伸腿瞪眼。饼是燥物,遇水发酵膨胀,这说明贪吃没有什么好下场。
饼味芳香,是肥料中的持异见者,也就有了更多用途。每年秋天,各家会从崔大个子的磨坊买上几袋棉饼、豆饼,头天晚上用药水浸泡,一份可成十份之多,一是可以防治地下害虫,二可以增加肥效。有一年发大水,洪水漫过老河滩,漫过田野,大水过后,泥滩上密密麻麻都是蜗牛,排好阵型,蜗牛过处,野草被啮食殆尽。那时田野上像贴地刮过一阵灰色的飓风,窸窸窣窣是蜗牛行走的声音,咝咝啦啦,是蜗牛咬食叶子的声音,玉米、花生、大豆,眼看着爬上了梢,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儿。麦麸、豆饼都派上了用场,田野上弥漫着刺鼻的农药味儿,经久不散。
我翻徐光启《农书草稿》,开始便说:“北天津雍稻,丁巳年每亩用麻籸四斗。是年,每亩收米一石五斗,棵大如酒杯口。”又说:“天津屯田兵云,用麻籸,亩官斗五斗,若用干粪,得二十石。”麻籸即麻饼,也就是芝麻饼的意思,说在天津一亩地用芝麻饼四斗,来年可收稻米一石五斗,并且植株粗大如酒杯口。这有些近似魔幻,和袁隆平做梦遇见培植出高粱穗大小的水稻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麻枯饼,嘴里念叨着,像是在说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名。这从草木间走来的隐士,只适合出现在乡间田野,身披麻衣,脚穿芒鞋,在路过村庄时决意驻留。所以,当你看见满眼的花呀叶呀蓬勃的草木呀,都是经过他的点拨,才会捧出这春天的颜色。
樊迟好学,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疑问。樊迟墓在离我们村不远的鱼台武台村,田野里种满庄稼,樊迟横躺在大地之上,继续他有关农稼思想的天问。樊迟向孔子请教怎么样种庄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樊迟再问如何管理苗圃,孔子又答:“吾不如老圃。”接下来老师有点不地道,说樊迟是小人:“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我便替樊迟有些不平。
想当年,孔子拜见老子,带领南宫敬叔,那叫一个恭敬佩服。回来路上,在黄河之滨,感叹“逝者如斯夫”,茫然不知人生何处。老子知“道”,老子知道天地一体,知道生于自然,死于自然,任其自然,这便是道。“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这是老子发出的慨叹,穿越千年时空萦绕在我们村。
如此,我就看见千年的月光洒落,映照在村庄之上,田野之上。也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我们的先祖溯流而下,来到这片宽阔的老河滩,只看见莽苍的蒹葭,只看见连天的野草。走,前路茫茫,不如就此停下脚步。燔火燃起,落叶飘零中,用一场野火点燃微渺的希望。那些化为灰烬的野草与树木还会醒来,只不过给庄稼让出了一片土地。田舍在望,当第一次收获辉映夕阳,你能看见先祖手捧谷物、泪水溢出了眼眶。
耕稼之事,说久也久,这从《诗经·大雅·生民》中可以看出。“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讲述的是农神后稷如何降生、长大,又如何将种田经验传播天下的过程。聪明的后稷呀,又会耕田又会种地,还会分辨土质。种出的大豆一片茁壮,种了禾粟嫩苗青青,种下了麦子和麻长得实在茂盛,种下的瓜藤结满累累的果实。毋庸置疑,我们肯定是后稷的后代,在一片贫瘠的老河滩上,延承下先祖的种田之法。我们在苍莽的晨雾中播种、灌溉,在炎炎的烈日下施肥、清除杂草,我们为了这片土地安放了此生,且衣钵相传,将薪火一代代传承。
“却走马以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如果说在这浩渺的尘世还有什么希望与祈愿,我们愿意和泥土在一起,和大地在一起,和村庄上空的飞鸟一起,和走在村里村外的生灵一起,度过这长长短短的一生。
老子终是一位近乎神灵的先哲,即便是孔子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老聃,真吾师也!”还能有哪个人能让千古圣人发出如此的感慨,还能有谁能给出缘何而生、缘何而死的答案?治理天下只有合乎“道”的理念,才可以太平安定,把战马退还到田间,让农夫用来播种。不合乎“道”,就是连怀孕的母马也要送到战场,让它在郊外生下马驹。
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说白了就是把牛马放牧于田野,使其肥田。奔跑的马蹄,踩踏出一片蓬勃的原野,田塍上的少女唱出天籁般的歌谣,小河与流云,飞鸟与烟霞,炊烟与屋舍,组构成一个和谐的家园。
我是有一个愿望的,就是在返归的途中找寻到宁静的往日时光。抛却浮华,当村庄不再飘零与哭泣,当牛羊在夕阳下安静吃草,而我,宁愿化为一抔尚有温热的泥土,擎起一朵紫色的小花。
宋长征,作家,现居山东菏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