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周庄的监生陶煦完成了周庄镇志的文字稿,还要配一幅地图,需靠两只脚实地踏勘。他不想跑了,把测绘的事情交给了儿子陶惟坡。当然,他相信儿子。我们也相信经过陶惟坡一点点踏勘、一点点标志的成果。翻阅《周庄镇志》还是有些兴奋,毕竟是前人以志图的方式,收藏了一个百年前的周庄。
因而也就让人感慨,前人有意或无意的收藏也是一种文化先行,福利总是留给后人。这幅图与后来的地理有了明显的变化,图中那一块块似是经过设计的好看的色块,是一百年前的水田,当地人称为圩田。由于圩田的吸引,聚集的人数增多,房屋住所的建造成为必须,也就使得那些色块逐渐亲密,逐渐连接成更大的色块,这或许就是百年后的一个成熟的村庄。
有了这么一幅晚清时期的图表,让我们看到这一片水的世界的变化过程。研究起来,那过程其实并不漫长。就像与周庄相像的村庄最终被从水中拉到了陆地,周庄也有了一个与陆地的连接点,只是长期独居的性情,使得周庄保留下来,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收藏。
走進周庄博物馆是一个黄昏,一个角上,石犁发散着坚硬的光,汗水与泥土的打磨,使它呈现出一种力量。我丝毫不怀疑,这是周庄一带的先人使用的工具。在距离很远的中原,以至更远的地方,也都能见到这种工具,它们的相似度显现出先人的智慧的融合。
石犁最早安装在一根木棒子上,比之手握石刨显然是革命性的进步。后来更进一步的适用于人或牲畜拉动的造型,则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而一成不变。那换成铁铧的工具直至现在某些地方还在使用。耕翻土地是农田里最累的工序,周庄这一带同属良渚文化遗存,泥土肥沃而富有黏性,此类石犁的广泛出现,对于土地的开发具有了划时代意义。
还有一种黑色的陶罐,那是良渚人另一种生活物品,上面有精美的纹饰,先人打磨和刻画的神情渗入其中。即使是简单的生活,也会尽可能地做到完美,以致每一件与生活相连的物品,都透着精心用意。
制作这种陶罐必是与水有关。想象不到的是,他们取水的地方,竟然是人工挖取的水井。这同中原人在河边取水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那个时候,这片沃土应该还不是一片水域,但是水层很浅。良渚人为了食用水,在居住地很容易地挖出水来,为保证水质,他们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力量,选取粗壮的坚木做成井的形状,打压到水底。认真的程度不亚于房屋的建造。如果不是周庄收藏了这样的木井,我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出它的模样。
木制的良渚古井,是一整块木头做成的深约两米、直径五十公分的圆筒,看上去就像一只深入泥土的大木桶。木桶周围打有孔洞。可想而知,井比坑的环境要好,它不仅更能聚水,也起到了保护水质的作用。水由四周渗入“桶”中,被贮存净化而变得清净。长期泡在泥水中的木井,竟然能够保存下来,说明古人选取的不是一般木料,必是凭借生活的经验刻意为之。由此不得不感叹,无论哪一个时期,作为有别于一般动物的人类,始终是将生活质量放在第一位。这样看来,周庄这片地域,很早就是一块人类热土了。
关于木能养水的理念,我在“天孝德”得到了验证。一个玻璃柜内静静躺着的褐色条木并不惹人眼目,很多人都会一晃而过,觉不出它们的珍贵,也不知道它们的用途。由于年代的久远,它的表面已有一些包浆,但仍质地坚硬,且不失细滑的手感。
头一次从王龙官的口中听到“缸香木”,问了半天才知道三个字如何写,而头一个“缸”字,似乎并不是一种香木的姓氏。后来明白,他说的是放在水缸中的香木。
原只知道珍贵的香木可熏衣,可提取香精,想不到还能用于净化水质。江南一带,大户人家都有用这种缸香木的习惯,那或许已经成为某种品味。香木置于水缸底部,倒进去的水不仅不生细菌,不长虫子,而且清纯甘甜。我小时经常会看到土井中的寄生物,趴在桶上喝水时,那些大大小小的寄生物就在阳光透视的水中晃动,我知道只要一喝就会进到肚子里。但是伙伴们都这么喝,而且没有别的水可以代替,也就眼睛一闭大口饮起来。盛夏的干渴和生活的氛围使人无法选择。那个时候小学很少上课,常常会参加“三夏”大忙。
最终清楚,这种能净化水的香木是楠木。楠木自身就泛着琥珀的质感,有着水波般的细腻,冬天摸之不凉,夏天触之不热,天然地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幽香,因而人们对它爱不释手。也有的缸香木是白檀老料,同样有杀菌去污功能。现在的这种香木,多是要按克论价了,价值已经超越了黄金。
水乡人多是用湖水,水质自然不是很好,普通人家别无选择地习惯了。当然都有水缸,不只是储水,也是为了澄滤。家家户户选择拎水的时间必是早晚,早要赶在舟船响动之前,晚间也要等一切静下来,唯剩水流的声音。主人说大户人家一般都有两口大缸,第一口用于沉淀,沉淀后再倒入第二口,这第二口缸里就会有缸香木。江南人爱喝茶,用缸香木净化的水泡的茶自然不一般。一般人只道是茶好,却不知道水的秘密。而孩子们也会舀起缸里的水解渴,用瓶子装了上学,让其他的孩子觉出不一样的感觉。为什么不一样,他们是道不清楚的。
据说最初在木制的井中挖出过东西,其中就有那种饰有图案的双耳罐。谢楚余有一幅《抱陶罐的少女》,鲜活与古旧,灵动与朴拙完美地统一在一起。我相信,在那个时代,会有少女款款提着陶罐,在井边打水。只不过那种美被谢楚余艺术地放大了。
周庄的街市上有几家旧货店,里面也有各式各样的老东西,只是闹不清其中的真假。沈厅不远的那家,倒是有一个旧唱机让人眼亮,那是电影中常见的上世纪早期的物件,敦实的唱机上,顶着十分夸张的大喇叭。卖家开价一万,不知道是否合适,这样的唱机着实难以见到了。还有一些老唱片,也都是半个世纪前的老货。
那些唱片的出价也是不菲的,现在的生活中,连磁带都消失了,这些老东西正在远远地离去,不是受到了暴力,就是受到了嫌弃。只有那些喜好者,会留意到它们。
还有银元,在旧货店的柜子上面随意地摆放着,让人觉不出它们的珍贵。真正的“袁大头”怕是有些价值了。这种物件儿时也见过,家的后面有一个小玩伴,时不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铅灰色的东西,不是炫耀,而是同我们交换。伙伴们并不以为他亮出的银元有多值钱,也就是换几个玻璃球而已。得到银元的只是拿着在地上滚一滚,或用钉子砸一个孔,用绳子穿起来玩。在他输掉了那些玻璃球或其他的什么,他就会从口袋里再拿出一块袁大头,偷偷看看四周,告诉我们若被家人发现,会挨打的。我在小说中看到过对于袁大头的描述,用嘴吹口气,然后放到耳边去听,就能听到好听的声音。可是我们挨个试,都没有出现惊喜。直到有一天他的行为被他爸爸发现,严令不再同我们接近。不玩就不玩吧,也就知道他家里藏着许多的袁大头。听说不少坏分子家里藏着“变天账”,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很久以后才知道什么是变天账,就是自己卖地的地契之类。这种地契,我竟然在“天孝德”看到了。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收藏的喜好,只不过所藏不尽相同。有些是贵重的传家宝,有些是爱情的信物,有些则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红叶。我小的时候,床下偷偷藏着一个小木箱子,箱子上着锁。每次开启的心情总是欣欣然,里面藏着一叠叠纸做的“面包”,那是用两页纸交叉对叠而成的方形玩具,最好的纸是书皮和画报。孩子们每天就是在地上摔打这些面包。一个个摆在地上,先剪子包袱锤,然后你一下我一下地扇打,只要将它打翻过去,就是你的了。有些孩子用更多的纸将面包增厚,以显现战斗力,但是如果输掉损失也是惨重的。那个时候,一张纸都十分宝贵,谁家里也没有那么多的书籍,所以能够赢取这些纸玩意是一种快乐的事情。还有玻璃球、冰糕棍、杏核、小人书,经常取出来,摆弄着,查数着,会有一种满足泛上心头。这些物件在床底下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
小木箱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开始添加书籍。一本本书都是以物换物的方式得来。尽管换不到多好,也是视如至宝。每每放暑假或寒假,待父母上班,便偷偷扒出来,找出一本早就耳熟能详的旧书,坐在锅台上再读一遍。屋子里很静,炉火上的水壶发出细微的鸣响,感觉那般美好。门是插着的,耳朵的任务时时被提醒。那个时候旧书仍是禁书,是不能让大人们发现的。一部私下交换来的没头没尾的书,就被父亲发现后直接扔进了火塘。后来知道那是一本《一千零一夜》。只有母亲佯装不知地默许。一个孩子在家里守着一本书,怎么不比在外边疯跑强呢。只要家里能够开启一扇天窗,就似吸到新鲜的气息。我为此感到庆幸,那种庆幸持续了好多年。直到现在,我的书架上还有精心保存下来的《林海雪原》《平原枪声》等。一个自幼喜欢书籍的人,是不大注重收集袁大头之类物件的,更不要想着会像“天孝德”的主人,早早用心收集那么大一堆宝物。大了的时候,我不再在乎同孩子们聚堆玩耍,我自己知道,那同我的私密的精神享乐有关。
早期的阅读对后来的影响实在太重要,可惜的是托尔斯泰、拜伦、狄更斯、博尔赫斯、司汤达……一个个的名字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世界。我曾经有过交换阅读的通道,然而是那么的有限和可怜,读到的外国最好的书籍无非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对了,还有那本没头没尾的《一千零一夜》。我曾经在前院的同学那里得到一本没有头尾的线装书,那纸张脆薄的书马上就要成为他母亲生火的牺牲品,我饶有兴致地从炉膛前捡了起来,并且经过同学的允许带回家去。当我认真翻看的时候,才知道我遇到了多么好的一件宝物,那竟然是《改良今古奇观》,《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都是里边的内容。离开中学以后我曾如饥似渴地读到一部《斯巴达克斯》,那是我读到的最好看的外国文学。进入大学后,才知道自己的天地多么狭窄,而那带有罪恶感的收藏更是多么的好笑。
人不同于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比之后者更善于追求生活品位,尤其是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人的追求更加从容。在这种从容中,许多的天分被发掘出来,智慧的灵光常常反射到某些具体的事物上面。
我是偶然走进这里的,它在周庄的城隍埭老街上,坐西向东,前临南北市河,背接后港,门不大,隐着吴地那种深藏不露的精明。进去方知,这是江南仅存的明代末期前厅双后堂建筑。一水的方砖铺地,斑驳的白墙露出老旧的青砖,屋檐满是寿字纹瓦楞滴水。院里屋舍相关,厅堂相连,廊道天井交互,显现出盎然的古意。现在这里是一个私人藏馆,陈设满满当当,无一处不紧凑,完全是“藏内有馆,馆内有藏”的大户风貌,里面藏有石、陶、瓷、木、铜、玉及丝绸、字画等周庄以及流散于长江三角洲地区的老旧物品。
我来周庄有几天了,每天在庄子里行走,如果不是有人领我进来,怕总是与它失之交臂。在周庄藏着这样一处地方,是周庄的精明,也是主人的精明。它们的确是相辅相成的。周庄卧虎藏龙,前有一个沈万三,曾经搅动起大明的历史风尘,再出现个什么人物也是见怪不怪了。
一只只铜炉和脚炉引发了我的兴趣。我知道,它们原本在某个明亮或者阴暗的地方,散发着柔和且本质的光。每一件都经过艺术的打磨,而后直接进入了生活。来自北方的我,实在是惊异于这些看似雍容华贵的器皿。
小时的我最奢侈的用品,无非一个热水袋。而更多的孩子,冬天会捧着一块布包着的烧热的石头或者砖块。重庆火锅大小的铜炉,在寻常人家更是鲜以见到。
从王龙官的介绍中,我知道它们已经走过了很长的时光,甚至是近千年的时光。这千年的行走中,按说它们该是走进了寻常的生活,但是它们一度走散了,走失了,以致我这样年龄的人见了还是惊奇不已。让我惊奇的还有,这些精致的铜炉,有一些竟是周庄自己的产品。一个庄子,竟会私下里享受并充分满足这种享受。清光绪年间,周庄生产的铜炉还在南洋劝业大会上获奖,并就此得到“庄炉”的美誉。我在《九百岁的水镇周庄》这本小册子里看到这样一段话:“陈去病在他所著的《五石脂》一书中称,他的祖先因元代战乱,由浙江金华一带避难来吴,居住周庄,‘以锤薰炉为生,数传始改业油粕制造,迄于余身。然今庄炉之名,犹着郡邑云。”
可见多少年前,在这个小庄子里,生活物品已经达到了自产自销。并且从王龙官收集到的为数不少的铜炉来看,周庄人的生活已经进入了丰衣足食的境况,几乎家家都有了这种生活的必需品。
很长一个时间段,周庄四面环水,里面的人不大容易出去,外面的人也不大容易进来。即使是用船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就使得周庄完全地封闭在一定的水上世界里,逼得他们学会照顾自己。周庄很早就有了布店、米店、洗染店、铜匠铺、中药铺,甚至银店、票号等生活中一应所需。他们还养蚕种桑,纺纱织布,制砖做瓦。时光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周庄尚有二十六家大户,这些大户影响并且带动了一批中小户。即使是贫困的人家,也有打工吃饭的地方。
因而周庄人在其中变得悠闲起来,他们实际上是满足于一种生活方式,或是从沈万三那里知晓了一些道理。
周围的人们冲着周庄那些热闹纷攘的店铺,乘了各式的小船,来个一天半天,逛逛一条条街巷,买些自己那里没有的物品,满意地归去,而周庄还是开了一些旅店的,以接应那些耽在这里没有归去的客人。富安桥两侧,就有当时最热闹的一间旅舍,还有一间中药铺,一间茶馆和一间理发店。它们把据着桥两头的四个点,把据了很长时间。四间服务性的场所具有了典型的意味,且是周庄有名的所在。此时理发店的传人刚刚過世,他是老周庄的见证,活到了九十三岁高龄。
话再往下说,有些外地人踏上周庄的码头,就不想再回去了,他们要么租了周庄的房子自己经营些什么,要么给周庄做帮工,慢慢地融入了周庄的生活,有些闹得好的,就在这里娶妻生子。也有别乡的女子被介绍来,嫁到周庄。
可见外边的人也喜欢上了周庄这种格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围水造田的运动中,很多村镇热火朝天地填实了自己周围的水道。周庄却没有这样的动作,不是什么觉悟,而是先前的生活状态使他们同外界隔绝出不小的距离。周庄人就得以守着一个铜炉或踏着一个脚炉,自由自在地照看着店面,或同人喝一壶新茶、听一场水磨腔的昆曲。
那些铜炉多是用稻壳慢慢熏暖,不需用木炭,木炭尚需花些费用。稻米是江南特有的物品,米壳自然容易取到。这也是周庄人日常生活中找出的经验,火花点燃稻壳就会慢慢烘着,并不会产生出烟气。而那种味道,却是自己熟悉的芳香的味道。
我的感觉里已经捧起了这样一只释放着稻香的暖炉,我欣然地为这些铜炉照了一张张的相,我想留住它们。
我在周庄中市街上看到了铜匠师傅。那是一个不大的门店,两位师傅的年龄也已经超越了我等不少,他们的动作变得迟缓,反而显出了某种认真的态度。只是已经不做这种细致的活计,只把一些碎铜炼化成水,铸一些勺铲之类的物件。他们也许就是那些铜匠的后人,只是现在的市场已不适于他们的手艺。他们略微颤抖的手和迟缓的动作,没有了那种能工巧匠的感觉。
一个铜炉的时代已经结束。
我还见到了可人的手炉,圆形和椭圆形的,据说还有方形和菱形,那自然更为少见,连这个名噪一时的收藏家也未找到。手炉比铜炉要小,可随手提动,这就比体态雍容的铜炉更为方便。以前的人宽袍大袖,手炉可置于怀内或袖中,所以又叫“捧炉”和“袖炉”。看着这娇小而精致的器物,觉得仍有一些味道从里边散发出来,时光在它们身上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据说中唐时期,手炉已成为官宦人家的室中用物。及至宋代,已有香药局,专供焚香和手炉脚炉使用的炭饼。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中,介绍汴京市面上的诸色杂货,就有“供香饼炭墼”。民间俚语中也有“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炭墼续温时間长,更换方便,是用炭末和黏土做成的块状燃料。
冬天最着恼的是怕手冷,穷人家的孩子,冻裂的手上裂着一道道渗血的口子,很长时间不好愈合。而富贵的小姐、少爷则是最要保护第二张脸的,于是有了这种暖手神器。《红楼梦》的第六回与第八回,都有提到手炉,一是写王熙凤“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一是写丫鬟雪雁秉了紫鹃的嘱咐,给在梨香院串门的黛玉送来小手炉暖身。很长一段时光里,手炉还只是皇家贵胄的用物,只有到了一个物质稍显丰富的时代,手炉脚炉的使用才会寻常起来。清代的张劭有一首专写《手炉》的诗:
松灰笼暖袖先知,银叶香飘篆一丝。
顶伴梅花平出网,展环竹节卧生枝。
不愁冻玉棋难捻,且喜元霜笔易持。
纵使诗家寒到骨,阳春腕底已生姿。
每一件手炉的做工都十分精细,感觉它们是一整块铜料做成,丝毫没有镶嵌与焊接的痕迹。主人说,这必然是手艺精湛的工匠用榔头一点点敲打出来的,这种精工细制的手炉结实耐用,再久也不会开裂。
细看不大的壶体,竟然有云纹、花卉、虫鸟图案,炉肩炉耳的地方也各自圆润不失功夫,提把设计成花篮柄或竹节柄,炉盖也进行了细微的雕饰,冲成精美的六角或圆形孔洞。精妙还在于炉身是内外两层,内胆放燃炭,通过两层间的空气传导,既散发热量,又不会烫手。而且,不暖手的时节,还可用来代替熏炉焚香。
手把着这么一个物件,不仅会有一种暖意,也会有一种把玩的意味,你甚至能感觉出那种慵懒自得的神情,就像捧着小猫小狗,是会捧出宠爱来的。
造型为扁圆形的脚炉,历经几代人相传仍乌光锃亮,包浆俨然。据说也有八角和方形等样式,只是圆形更便于搭腿搁脚,受热面也大。唐宋时期脚炉就已很常见,一般殷实人家都有这种不可或缺的用品。有小儿要到学塾读书,冬天也会备好脚炉和炭墼,让孩子保持身体的温暖。《红楼梦》中宝玉要去学堂,袭人的准备中也有提到脚炉。福州大户人家的冰心在《我的童年》里,也写有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边的衣裤,坐在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摆着脚炉的回忆。那该是上世纪初叶。
比之手炉,脚炉少雕镂图案纹饰,但在炉盖的气孔处却常有巧思,比如錾刻成梅花或菱形。无论燃烧炭墼、稻壳或锯末,都能很好地散发热气。也置有提梁,设计成花纹柄、扭丝柄的造型,以方便使用。
看着这些手炉、脚炉的时候,你或许只会将它们看成是形、艺、韵、意俱佳的艺术品,而不是一件实际用物。
我着实对瓶瓶罐罐的不大感兴趣,我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那些生活物件上,比如高置于柜子顶端或方或圆的食盒。那些饰了精美图案、来自不同年代的食盒,有的已显陈旧,有的却仍闪现着光洁的漆面。食盒上面有一个提手,下面一层层地摞在一起,如一座小笼屉。一打开就会打开岁月的米香与菜香。
陪我同去的张寄寒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周庄人还多用这种食盒。食盒不仅使用方便,而且保暖。可以向饭馆订菜时用,也可在家自用,比如举行大的宴会,后厨做好,用食盒提到前厅。过节的时候,也会有人提着食盒将好吃的去送给长辈,一个个走桥过巷的情景很是动人。
这些食盒给周庄带来了便当,同时也提示了周庄的生活。在我们北方,顶多是挎着一只篮子,装一两个盘碗。即使是提了几个合在一起的饭盒,也不好同这些体积颇大的食盒相比。
王龙官收集的各类食盒太多,以致没有地方摆放,只好委屈于柜顶,接受着尘灰的荡涤。
从随处可见的成摞成堆的用品看出,主人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对待它们。王龙官说,来过一个日本团,有人偶尔见到柜子下面的东西,轻轻取出不由叹叫起来,觉得是怠慢了它。
我在一个角落无意间触碰到一个齐腰的方形立柜。铁一般的颜色,铁一般的沉实。推推竟没有动它分毫,以为是个铁物,暗自使了力气的。有人却说是木制,因为敲击的声音不同。那就不是一般木料打造。柜顶有一道道缝隙,从缝隙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倒是可以上以前央视的《正大综艺》,猜猜是个什么物件。
王龙官的老伴走过来,说出了让人想象不到的答案,竟然是一个钱柜。商铺里收到的银钱会带着清脆的声响,经过缝隙的碰撞,被丢进柜子里去,直至晚间盘点,主人才把一个锁着的侧门打开。这个精致而笨重的东西,一下子把人的思绪牵回到百年前的周庄。
我感到王龙官是个有趣的人物,想同他聊一聊。周庄学校的沈晓烜老师找他安排了一个时间。
交谈中我提到了他放在一个架子上的十八只瓷夜壶。他笑了,说你都记下了,连我也没有记着有多少只。我说我细致地看了,有圆口的、方口的,有壶形的,也有兽形的,我有些拿不准是不是都是男人专用。有些口径紧凑,有些则过于宽松。最显宽松的是那个方口壶。
王龙官说其中最早的夜壶来自汉代,还有唐代,多数是清代的,方口壶是嘉庆年间所造,是不是男人专用,他也没有回答清楚。我在别处还真的没有见到过前人使用的私物,所以一时没有认出来,听人说了才又仔细地观察这些造型各异、朴拙敦实的东西。不知使用的是些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它们个中如果有记忆的话,说不准还在有滋有味地回放着某些片段。
小时候刚从山东随父转业到河南,见到不少茅房的墙上有专门为摆放夜壶设置的格子,格子里是一个个圆形带口的陶器,很像鬼子的微型碉堡。当时不知道是些什么物件,很是受了小伙伴们的讥笑。那些粗糙的黑黑的东西,同这些细瓷比起来品质上实在是相差太远。
天孝德还有各式各样的便桶。说实在的,那些便桶做得同食盒一样精细。圆润得像一个小鼓,而且着漆绘花,雕着各式图案。想起第一次到江南,早上在南京的巷子里走,看到家家门口摆放着盖着盖子的小圆桶,便好奇地问当地的友人,友人说你真不知道?然后就笑,并没有揭示谜底。我以为是做酱菜的,但是怎么会家家都做?当后来明白,还是为自己的浅陋笑了半天。南方人实在是会生活。北方哪会有这等东西?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陶罐子而已,更不会有什么盖子。当然白天也不会放在家里。过去的人给予屁股的待遇还是不差的,精细而且光亮的物件,看上去会先有一个好感觉。这里收集的便桶,怕是有些年头和来头,那就不是沾过一般的屁股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看的首饰,密密地摞在精致的器皿中。那些细细长长的,顶部或是球形,或镂凿着梅、莲、菊的花纹的是簪子。还有由两股簪子交合成的钗,那是要在发上做出花样的饰物。有些钗是两件放在一起的,花纹相同而方向相反,可想是要左右分插。它们不是一个时代的用品,也就不会是一种体态、一种手相的女子拿起,在镜前摆弄,顾盼,随着道不明的心事插入云堆雾绕的青丝。由此不免叹服古人的审美与用心,这种优雅婉约的饰物,着实能演绎出温婉俏丽的风情。我还在这里看见了步摇,极精致地用金或银镶成纷飞的羽翅,延垂了珠玉串饰,戴上便会随着步态摆动。步摇是妆容中最为添彩的一笔,摇曳出女子无限的娇柔。杨贵妃就被一个诗人描述过:“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此刻它们都无声地沉睡在那里,散发着玉或金属的气息,也散发着似水流年的气息。
当然,我不只是看到了这些簪钗,在它们对面很远的柜子里,我还看到了女子穿过的绣鞋和衣裙。那些大一点的绣鞋许是近代的产物,而手可盈握的鞋子也拥挤其中,让人看到三寸金莲的实际形态。娇小的脚如何撑起了一个身子,如何就晃动在周庄的石板路上,甚至晃过一道老桥?
或许这些女人是不出门的,她们像花一样被摆在家里,摆在《牡丹亭》的剧目里。那些彩绸水袖及长长的纱裙,真就摆动出一个女子飘逸的秀姿。可惜只能看到这些诉说着过往的衣裙了。
主人无意间将这些绣鞋和衣裙与簪钗隔离开来,又让人越过空间与时间将它们聚合在一起。
我有些感激周庄了。周庄不仅是收藏了那些老街老桥,旧屋旧瓦,还收藏了这么多街巷屋瓦深处的秘密。甚至还将那些纺线织布的、捣泥做瓦的、打铁炼铜的都留下来。不唯如此,喜欢周庄的画家陈逸飞去世后,周庄也为他打扫出一块地方,收藏起他对于周庄的记忆。这些都让一个庄子有了一种氛围,那不只是水的氛围,是水一样文化的氛围,以滋润人们的情感和认知,回忆与回味。由此感觉周庄是有见识的,凡是留住的好的东西,都会是公众的,乃至世界的。
王龙官先是在周庄的裁缝铺里做伙计,由于他的精明,后来选择了单干。最得意的是刚兴起塑料布的年代,他用烙铁粘制塑料雨衣,一件件彩色的能够遮雨的衣服使周庄人和外地人感到新奇。后来他用赚得的钱开了周庄第一家珍品店,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从收旧货的父亲那里学到了鉴别宝物的本事,并且开始了民间收集。也许最初是为了利益,后来却是迷在了里边。
周庄毕竟是一个小社会,视野向更远的方向拓展的时候,只有走出去。很难想象得到,王龍官是怎样地迎风沐雨,在那些水道进进出出。他像一个收废品的,什么都想收集进来,似乎是上了一种瘾,不收不快,不藏不悦。四十多年,他攒起了一堆的心爱。开始还会把那些心爱细致地把玩一遍,多了就顾不上,也记不清具体的东西和数目,慢慢地连自己也弄不清这是在干什么,为了什么。
有人说收藏是一门学问和艺术,但王龙官身上的这种意义弱化了。据说王龙官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连着抽上十来支闷烟,想上一段谁也猜不透的心事,然后开始在狭促的空间穿来穿去,在很小的桌子前喝口茶水。他每天都在忙着,守着这一堆旧时光。他的老伴同样没有什么文化,但每天也是忙得手脚不闲。对于王龙官的收藏,她的宗旨就是一句话,只要他开心就好。
这个院子以前叫张家大院。现在打听张家大院,周庄人还是会明确地告诉你它的方位。最初一定是属于张姓人家,一代代过去,王龙官最终将它买下,用于放置自己的宝物。他给这个地方重新起了个名号,叫“天孝德”。这是三个好字,连读和拆开读寓意都好,但有些人会把它想成“天晓得”。里边到底有多少东西?到底有多值钱?那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王龙官怎么就成了一个收藏家?
那可真是天晓得了。
张寄寒虽然常住在周庄,却也好像第一次同我走进天孝德。张寄寒也是个有心人,他收藏了三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来周庄喝茶的地方,以及同三毛有关的物品,而后就常常守着“三毛茶楼”接待应酬,为周庄留下一个记忆。他或许没有多少闲暇顾及他人在干什么,也或许对这些不大感兴趣。
这个老周庄,进到天孝德后好像也看呆了。同我一样这里那里地看不过来。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他还不断地仰头四顾,好像寻找着什么。最后他小声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他曾在这个大院里住过,住过好多年。这倒让我吃惊起来,张寄寒这样一个周庄有名的文化人,如何居于这个院子且又失去了这个院子?
原来不曾拥有而只是寄居。
那是中学时光,他家和几户人家租住了张家的院子。他家租了其中的四间。他还记得是在后面的一个小阁楼上,假日或者晚上都会津津有味地品读书中的故事,他在这里读完了巴金的《家》《春》《秋》。张寄寒说张家房东人很好,跟大家相处都很和气。张寄寒至今记得有一次放学回来,房东炒了喷香的花生豆,偷偷地送给他吃。那是食品紧缺的年代,张寄寒说着的时候,我似乎也感到了那种难得的脆香。
而他却找不到自己少年居住的阁楼了。
实际上我已经不大清楚是怎么走进去,怎么转出来。大致记得先有一个门楼,然后是不断回环的厅堂,每进以仪门、天井、厢廊相连接。张寄寒说现在更接近老宅子的格局,原来诸多家户混居,大人小孩的一大群,完全一个大杂院。
想到自己的儿时,也是一群人家将曾经的大户家院瓜分。前后三进的院落,住进了十来户居民,有些门墙被拆掉或隔断,树木被砍伐,龙兽之类的屋脊翘檐被砸掉。孩子们整天在其间聚集玩耍,随意地在雕花门窗上刻画,在平整的石阶上砸东西、劈柴火。记得一个小伙伴用一个十分锋利的匕首,使劲地照着门上的才子佳人猛砍,那雕刻十分地坚硬,竟然挺住了十几下狂暴,最终一些脸面丑陋不堪。那是十分坚实的木料做成的门,混乱的年代,没有人灌输什么保护意识。后来想起来,心内会隐隐地一痛。全国诸如此类的豪门大院,几乎都遭受了相同的命运。每每见到收藏家那里的一件件门窗,就会心生感慨。现在,这个大院也在一个收藏家手上进行了保存并恢复了原貌。他收藏了古旧的物品,也收藏了一个古建筑,据说现在有大小房屋五十余间,光是门窗户闼就有四百五十余扇,无论开启或关闭,都是要有好一阵的响动。
时代改变社会,改变生活,也改变人。这个院子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张寄寒无从知晓了。
王剑冰,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苍茫》《绝版的周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