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夜风大得闪了世旺老汉的舌头,一整夜就那么咳过来。鸡叫头遍,合秀才把提着的心往下按稳当,揉着通红的眼睛把世旺老汉扶起来,说:“你回去吧,这么咳下去,我怕!”世旺老汉知道合秀怕什么,就作势抓了一把自己的胸,说:“看见没,它还有日子蹦跶,不会给你落过的。”
落过是黑王寨土话,给人落下过失的意思。合秀不看世旺老汉,把头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有了亮光,很微弱。合秀的语气同样微弱:“你手脚麻利点,不是我心狠。”
世旺老汉脚已经伸到床面前的拖鞋里,想了想,半弓着腰,从床下踏板上拽出一双解放鞋,慢吞吞把脚塞进去。竟然出了一身虚汗,脚板心都汗湿了。这双解放鞋是合秀的女儿何冬梅带回来给他穿的,有顺水人情的意思,合秀孙子大学军训的鞋子,虽说军训总共才半个月,但好歹是过了脚的。
拖鞋不一样,是合秀女儿专门买了给他洗澡后换脚用的,因此这双拖鞋在世旺老汉眼里有着很重要的意义——何冬梅是变相允许世旺老汉在合秀这留宿呢。尽管世旺老汉已经跟合秀明铺暗盖有些日子了,只要一天沒经过孩子们点头,这留宿就名不正言不顺,被孩子们撞见,老脸是没地方放的。虽说两下里刻意避免着,可这种事说不定哪天就迎头碰见,多叫人难为情。
看破不说破,做小辈的何冬梅都拎得清这个理,做长辈的世旺老汉更要拎得起这个壶,不能让合秀落过,更不能让何冬梅背过。何冬梅是合秀的大闺女,何东海是合秀的小儿子,黑王寨历来都是嫁出去的闺女没权利当娘屋的家,这如同招上门的女婿一样,干活有你,吃饭有你,喝酒有你,当家说话没你。合秀男人何桂喜就是最好的例子,本来叫陈桂喜,上门就改了姓。世旺老汉也是上门女婿,却没改姓。黑王寨的讲究,老伴要是先走了一个,想要跟人合家,第一步得单开伙。单开伙相当于把自己后路给断了,有儿有女单开伙,那是打儿女的脸,言下之意儿女不孝顺了,才一门心思要单开伙的。黑王寨想要单开伙的老人多,人老了,有几个能跟儿女们搞到一起的?代沟那是城里人的说辞,在黑王寨,最简单的说头是老了牙口不好,想吃口稀的烂的,免得给儿女们为难。
其实还有一宗,人一老,嘴就碎,话就长,喜欢重三遍四翻检年轻时那点破事来回忆。如今的儿女们,有电脑,有手机,家事国事天下事稀奇古怪事多得恨不能睁着眼睛睡觉,哪有心思听老人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往事,所以,每当老人提起那些茬儿,儿女们一个个溜到麻将桌上,麻将桌一支起来,那声响,有几个老人的中气抵得上?
世旺老汉那儿就成了老人们的聚散地。他婆娘去得早,早到什么时候呢,如狼似虎的年纪就重病缠身,断了人间的烟火。世旺老汉不是没想再找一个,问题是寨里女人金贵得很,哪个女人会瞎了眼睛往他家里撞?
在黑王寨,找女人,最低得有一栋五正五厅的大房子。世旺老汉为给婆娘治病,五正五厅的房子早改了姓。婆娘走后,世旺老汉从医院回来,在婆娘坟地附近搭了一个小偏厦,有睡房、饭厅和小厨房,算是有了个容身之处,家是算不上的:厨房小得只够一个人在里面转圈,还得低着头;饭厅一张桌子五六个椅子就摆满了,桌子是春秋桌,平时收起来靠墙立着,放开来,坐三五个老人,也不嫌挤,想要打牌了,独木凳子中间一架,几把椅子一围。往里走,布帘子隔着,一张老式木板床,床对面一张老式三抽桌,上面一台黑白电视机没白没黑地开着。世旺老汉不怕费电,他是热闹惯了的人,婆娘走了,一人单开伙,没点热闹气氛怎么能行?有电视声响,就有人气。
生而为人,活的不就是一点人气?人嘛,总归都要走到这一步,就让他作翘去吧。作翘也是这儿的土话,暗指做事情没了轻重。
合秀一直是有轻重的人,同样的单开伙,她轻易不让别家老头儿进家门。不是舍不得饭菜,不就是多烧一锅茶、多费一点柴火!合秀早就不用大灶做饭了,她用液化气,这都得益于何冬梅,何冬梅把自己不用的单头液化气灶给合秀装上了,说一个人下点面、炒个菜,分分钟可以搞定,何必弄个大灶烟熏火燎的,锅刚烧热,饭菜就做好了,犯不着那么大的铺排。
对于这一点何东海举双手赞同。合秀真的烧大灶,他们还得给合秀弄柴火。何冬梅在城里上班,何东海在乡里做事,弄柴火这种事,早生疏了不说,也放不下身段了。何冬梅一周回来陪合秀一次。
人,只能图一头好的,正如合秀和世旺老汉的事。何冬梅典型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心疼娘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栋房子,夜晚怕不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担心娘心里空。娘心里一空,日子就会无限拉长,光景自然就难熬。
因此何冬梅买那双拖鞋,寓意就很深了。一个雨天的周末,世旺老汉早起刚好被雨堵上。不怪世旺老汉,责任在合秀身上,说下这么大的雨,冬梅肯定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不会那么早。没想到何冬梅男人吴大奇开了车赶大清早回家,说是要看出浴的黑王寨,结果撞上没走的世旺老汉。世旺老汉当时很狼狈,脚上趿着的解放鞋还没套上后帮。何冬梅装糊涂,大爷您这么早过来串门啊。世旺老汉人老,脑子不迟钝,马上接嘴说,嗯,雨水大,我来看看你家屋后面的阳沟有没有被树叶淤上。屋后的阳沟,动不动就淤上树叶,屋檐沟的水和屋后围林的水都流不动,会泡坏屋后墙的地基。何桂喜在世时,一旦碰上大雨天,就会喊了世旺老汉过来帮忙疏通阳沟。世旺老汉年轻时,瓦工木工都做过,对阳沟的水怎么疏通,往哪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何桂喜喊世旺老汉来帮忙,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是借故让世旺老汉吃口辣的,喝口热的。单开伙的老男人,生活能调节到哪儿去?生的冷的不忌,东西能喂进嘴里能饱肚子就行。这么说你就明白了,何桂喜是个好心肠的人。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寿,日子刚奔七十的坎,何桂喜就走了,七十三都不到。他才把家里的十几亩地转租出去,农具入库,牛放南山,准备过几天伸手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不承想,一个感冒硬是把身体棒得可以打死老虎的何桂喜给拽到了那边去。阎王这事办得不像话。
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合秀只好把收进仓库的铁锹找了出来,递给世旺老汉。扣上解放鞋后帮,世旺老汉一脚踏进了水中。黑王寨人喜欢雨天穿一双塑料拖鞋下地做事,方便,穿解放鞋费鞋子不说,那鞋子里面进水后,吧唧吧唧作响,走一步,脚在鞋里打一下滑,很不方便。拖鞋好,想穿脚上就穿脚上,想丢一边就丢一边,忙活完了,找个水坑,洗一下就能套上,不用担心一双脚在鞋里泡得发白起皮。在鞋子里泡久了屋檐水,容易沤出烂脚丫病。
中午吃饭时,何冬梅多炒了几個菜,让吴大奇陪着世旺老汉喝酒。世旺老汉忍不住伸手抓了几下脚丫子,何冬梅过意不去,就说,等下周回来,我买双塑料拖鞋,你老人家换脚时穿。世旺老汉赶紧说,那怎么领当得起。
“有什么领当不起的,一双拖鞋,不值几个钱的!”何冬梅看一眼世旺老汉,“要是脚丫子烂出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可说不清。”
何冬梅这话得一思二思加三思,世旺老汉不傻,懂得何冬梅话里藏了话:您老人家在这吃喝过生活我不反对,要是有病有灾的话,那就另当别论。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世旺老汉赶紧表态,怎么会说不清呢,有个伤风咳嗽都不跟你们相干的。
眼下,伤风咳嗽真的找上门来,世旺老汉除了换上鞋子走人,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那双新拖鞋,只怕就没机会再套上脚了。
合秀这人不经事,胆子小。不过她虽说人不经事,心里还是经事的,护送着世旺老汉一步步走回家,还给煮了稀饭,熬了姜汤。合秀本想到把世旺老汉搀到大春的诊所挂吊瓶的,想了想,到底不方便,自己有儿有女的,陪着人家的老汉算怎么一回事?传出去,何冬梅的脸面没处放不说,何东海要是晓得了,不把肺气炸才怪!用黑王寨促狭人的话来说,合秀这样做算什么?算红薯不甜,算萝卜不咸。
看着世旺老汉喝完稀饭,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合秀才放下心,说:“我回去了,有事你打我电话。”世旺老汉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说:“能有什么事,小病小灾的我见得多了,死不了。”
“没事也可以打我电话!”合秀补了一句。世旺老汉眼角有点湿润。合秀不会打电话,她的手机充其量就起一个接听的作用。平时合秀不喜欢接听电话,说那声音爬来爬去的,怪累人。世旺老汉为这还笑话过合秀,说你当这里面的声音跟你一样要用两条腿爬山上岭啊!
合秀在男人走后,什么事都拿自己两条腿来衡量。早先都是何桂喜一包十杂全扛着,合秀除了厨房就是灶上,灶上忙完就是猪圈。不是大忙季节,何桂喜不带合秀下地,在家吃老米的女人就这点捞头。好在何冬梅心特细,每周回来一次,油盐酱醋全部安排妥当,连洗衣粉香皂洗发膏都从城里大包小包拖回来。用吴大奇的话说,每次出个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搬家。
世旺老汉最先的盘算是让合秀到他的小窝过日子。合秀断然拒绝了,放着五正五厅的明亮大瓦屋不住,到你那睡狗窝,我脑子叫南瓜粥糊了吧。这是合秀的精明之处,这个家,出去容易,再回头就难了。自己一双儿女就算不要名声,寨子里老老少少会怎么看自己?当自己去占老头便宜了。世旺老汉劳动一辈子,不吃不喝不嫖不赌,手里肯定攒了不少闲钱。
世旺老汉单开伙,明明属于无奈之举,偏偏有人说风凉话:“老家伙这是甩手过快活日子呢。”说风凉话的是世旺老汉的侄媳妇。没有后的老人,死了得嫡亲的侄子埋。世旺老汉的侄媳妇觉得要自己家日后埋老汉没问题,老汉能动弹时总该给自己家搭把手吧。但凡还有一口气的人,都不会闲着,农忙起来,端个茶、递个水总可以吧,别小看农忙时端个茶、递个水的工夫,天争日人争时。
岁月有没有等人,合秀不知道,她只知道,送走世旺老汉,必须得让何冬梅知道。
路过人家门口,不管有事没事,一声招呼必须得打,这是起码的礼节。这点上,寨子里的猫啊狗啊都仁义得不行,从谁门前路过,都晓得汪汪或者喵呜叫一声。借人家地盘走道呢。
合秀现在要等的人是村主任陈六。合秀算准了,陈六一准得经过她门前。农闲,人不会闲,都闷声不响在附近打个短工,挣点闲钱,见天在寨里走门串户的只能是陈六。陈六在村民大会上编了个顺口溜,说,咱黑王寨也应该有黑王寨梦,就是农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银行,务工收入奔小康,特色产业圆梦想。黑王寨人都往小康路上奔,陈六高兴,特色产业有几家已经初见规模,精准扶贫工作目前也见了成效,陈六现在就惦记着寨里的空巢老人了,确切说是惦记着合秀。惦记合秀,严格说陈六带着私心,何东海在乡里是乡长,他想的是照顾好了合秀,乡里有什么政策,可以往寨里倾斜一点。
别说,何东海还真给黑王寨很大程度上的倾斜了。何东海说,光有黑王寨梦还不行,路子走对了,上面才有资金扶持。何东海和陈六合计的黑王寨路子,归纳起来还是一段顺口溜:把净化当家事办,把绿化当产业办,把村庄当公园扮,把文明当家常饭。
因此,陈六每天走门串户,看望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是一个目的,最主要的是看谁家门口垃圾没有净化。绿化在黑王寨不算事,这里本来就是山高林密,树木葳蕤,用城里人的流行语叫天然氧吧,纯原生态公园一座。换句话说,黑王寨人只要把净化当家事办,把文明当家常饭了,黑王寨梦就不再是梦了,会真真切切在眼前展开,多美气。黑王寨梦要是实现,对陈六来说,就不是村主任这露水大的前程了,何东海表过态,只要黑王寨路子叫响,县里出面,请省里电视台给他大张旗鼓做宣传,请省报社记者来采访。陈六想人活一辈子,讲究个口口相传,死了还能被人嘴上挂记几年,值了。
净化当家事办,这事起先还有点困难。各人自扫门前雪,流传千年的老话,难不成还要村干部出面监督?滑天下之大稽不是!陈六就耐着性子解释,净化不单是指自家门前的雪,寨子里田间地头都不要有生产生活垃圾。生活垃圾都晓得,张嘴要吃,闭嘴要屙,眼面上的事,各人洗脸各人光。但生产垃圾是个啥?陈六就说,农药包装袋、药瓶子、塑料薄膜都是啊。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一个个脸上都不光彩了,田间地头谁没扔过那些东西啊。现在青蛙都少见了,别说青蛙,晚上走路能够碰见一条土聋子蛇都觉得稀罕。放在过去,寨人偷懒起来,理由充分得很,什么早上露水大、中午太阳热、晚上还有土聋子蛇。现在蛇都被毒死好多了,很多原本清亮的水塘也不敢下去了,水发黄不说,还冒泡。
尽管环境不如过去,可这两年到黑王寨游山玩水的人还是明显多了起来。黑王寨空气质量再差,也不会有雾霾。差不多每户人家都给那些游玩累了的城里人管过饭,象征性收点饭菜钱。就那大家还觉得过意不去,不收,都是人家硬塞的。米是自家田里种的,菜是自己地里摘的,果子是山上长的,居然能变成钱!陈六在这个基础上鼓动说,要是开了农家饭庄,没准还有客人在山寨里留宿呢,又是一笔收入啊!收入倒在其次,是黑王寨的夜晚很多年都没热闹过了,有外地人过夜,那相当于过年,寨人好客,一家子的客人差不多就是全寨子的客人,大家都会过来看稀奇的。
在这个想法鼓舞下,寨人把净化真的当家事办了。合秀家的垃圾净化池估计该焚烧了,何东海交代过陈六,说六叔,我家的垃圾净化池你别让我妈焚烧,她倒毛子眼,怕失火。合秀不会看风向,垃圾净化池又在围林边,真要是失火,蹿到围林上,后果不敢想。
合秀没算准的是陈六这段时间想方设法躲着她,严格说是躲着世旺老汉。世旺老汉在合秀这过夜,陈六早就知道了,他得装作不知道。何东海心里怎么想的,陈六这边还没底,要是何东海反对,首当其冲得怪罪他陈六。潜意识中,陈六把自己当成了何东海的眼线。乡长可是委托自己照看乡长娘的,一个不小心,照看出一个乡长爹来,换谁脑子都转不过弯的,只能不知者不为罪了。
陈六只好做乖巧人,每次走到合秀屋场,看见炊烟袅袅,知道两老关门吃饭,就摩托车一轰鸣,呜呜窜过去。其他时间,陈六宁可多绕几步路,多转几户人家。这一回路没绕过,合秀正站在屋场背后的村道上,手搭凉棚的身影一撞进陈六眼里,陈六心下就暗叫一声糟糕。掉头肯定是不行的,陈六就边减速、边思忖着对策。当村主任多年,陈六发现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寨子里只要有人主动找上门,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敲定的事。她可是乡长的娘。陈六老远挤出笑脸,说:“这么早,等宝贝姑娘回来,还是等断肠儿回来?”
合秀摸出手机,说:“陈六你帮我合计一下,我这个电话该不该打。”
“电话还有该不该打的?”
“世旺老汉病了!”合秀嘴里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话。
“打给他侄子?”陈六眼珠子一转,“这电话确实不该你打,我来。”
“哪啊,我想打给冬梅,让她抽空回来看看。”
陈六眼睛睁大了:“这种事,躲都躲不赢的,你还把孩子牵扯进去,何东海晓得了,不定怎么骂我。”
“我说了给东海打电话吗?他是乡长不假,再怎么说,他先是我儿子吧!”合秀没好气地看陈六一眼,“亏他喊你一声叔叔,你这叔叔真是坛子里养乌龟,怕起侄子来。”
陈六心说我不光怕侄子,还怕侄女,这光景,谁都会怕,牵扯到家务事,清官都难断的。
当路不栽荆棘草,电话一打,陈六身上就得被荆棘草给沾上,可又不能不打,合秀正拿眼剜著呢。权衡再三,陈六把手伸向合秀:“手机给我。”
拨通何冬梅的号码,手机还在嘟嘟叫,陈六一把塞给合秀,说我去方便一下,踩响摩托车,一溜烟跑了。懒牛懒马屎尿多!合秀对着陈六背影嘀咕了一句。实际上她巴不得陈六走得远远的,自己跟世旺老汉这种事,能背人还是背人点好。
何冬梅看见是合秀号码,挂了,直接回过去。合秀会接电话,何冬梅教的,摁那个绿色的键就行。
合秀在电话里面跟何冬梅提起了钱,不是她自己的钱,是世旺老汉的钱。送世旺老汉回家后,吃了稀饭、又喝了姜汤的世旺老汉,拉着合秀的手说:“有个事,我得跟你交代一声。”
合秀看世旺老汉口气那么郑重,吓白了脸,说:“交代什么?你不是还有日子蹦跶吗?”
“这树有根,人无根的!”世旺老汉喘口气,怕的是一口气上不来,到时有话只能带进棺材里,交代给她,是留个后手好防备。
“那你交代吧!”合秀点了头。
世旺老汉就把脑袋使劲往头顶仰:“那个亮瓦旁边的第三块瓦那,我藏了五千块钱,塑料纸包了三层,要是哪天我突然哑了口,你告诉启贵一声,让他用那个钱埋我。”
“他啥时攒了这么多钱?”合秀心里咕咚一响。启贵是世旺老汉的亲侄子。
世旺老汉跟自己这么久,一分钱没花自己身上,倒给侄儿留了这么笔钱。都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还真的是。心里响归响,合秀脸上不动声色:“这话你当没说的,我当没听的,别的你要有交代的,我多坐一会儿,要没有,我回去了。”
就这么着,合秀在电话里总算跟何冬梅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冬梅人不坏,脾气却是个竹叶火,一点就着:“病了好,这种人,早该送回去了。”何冬梅怕的不是世旺老汉死在自己家里说不清,不就是埋一个人吗?这钱她出得起,她受不起娘这个冤枉气。巴心巴肝对老汉好,老汉竟然玩这手把戏。那双新拖鞋,还有每月打的二十斤酒,喂狗了,喂狗还晓得摇尾巴啊!
打酒给世旺老汉喝是吴大奇的主意。吴大奇说,人家在自己家里都顿顿喝酒,不成到了咱家,酒都不管一口,爹活着时,宁可自己少吃少喝不吃不喝,都要尽客人先吃先喝的。这是事实,何桂喜好客,三天两头家里都有人进出,从来没少了哪位客人一餐酒的。那酒一买,就成了规矩,每逢月头,何冬梅就会打上二十斤酒,放家里。何冬梅不是心疼那点酒钱,她心疼娘,到底不是一路夫妻,不是事到临头,谁能晓得世旺老汉心里打着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算盘。何冬梅就冲电话里炸了一嗓子,说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我去看他,我钱上有屎啊。
合秀被何冬梅一嗓子炸醒了。也是的,去看世旺老汉,何冬梅又得搭钱。分明就是一个鳝鱼篓子,只进不出,不然那五千块钱怎么来的?两人搭伙过日子这么久,连块豆腐都没见世旺老汉端回来过。合秀的牙口不好,最好的一门菜也不过就是豆腐。世旺老汉是把合秀当豆腐给欺负呢!
何冬梅挂电话时,吴大奇正好进门,见她冲着电话嚷,说看谁啊,这么大火气?
“能有谁?”何冬梅气呼呼地说,“那个死老头子呗!”
吴大奇说你这情绪不对啊,死老头子再不济,跟你娘也是个伴。
“什么伴,娘还不如单开伙,巴心巴肝伺候他,肚子里却藏着坏心思。”
“都闻得见土香的人了,能藏什么坏心思?”吴大奇不以为然地说。
“他屋顶亮瓦边藏着五千块钱好吧。”
“给你娘的?”
“你做梦吧,青天白日的。”
吴大奇就说能给谁?
“给他侄子的,说死了当安葬费用。”
“那,那也没错啊。”
“他这么安排钱的去处当然没错,错的是他居然说哪天哑了口,让娘跟他侄儿交代。”
吴大奇眉头皱起来:“老糊涂了吧,不知情的还以为娘得了他多少好呢。”
“就是啊,娘跟他图什么了,到头来背这么大个黑锅。”
“背黑锅的不单是娘,搞不好,我们都得搭进去。”
“你什么意思?这事跟我们浑身上下不沾一丝丝。”
“怎么不沾,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啊,干指头能粘得起来盐?换谁心里不打嘀咕啊,天底下哪有女人贴吃贴喝还贴睡跟男人的。”吴大奇平时不敢这么说丈母娘,难得看见何冬梅这么气愤,就顺竿子爬了上去,“人家肯定以为娘占了多大便宜,要不然你做姑娘的会每月打酒给他喝?”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没说出来的意思是我爹一年上头都看不见你一斤酒呢。
搁平时,吴大奇这种含着一口沙子的话何冬梅过耳就能听得出,今天不行,她在气头上呢。
陈六不是糊涂人,摩托车跑了没几步,拐个弯,去了世旺老汉家。别的病人他可以不搭理,世旺老汉无儿无女,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村主任面子上不好看。
世旺老汉稀饭喝多了,姜汤也喝足了,尿就多,陈六到他家时,刚好弯着腰从茅厕出来,裤子拉链半开着。陈六开玩笑说还有人骂我懒牛懒马屎尿多,我看你才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世旺老汉说你啥意思?陈六递过去一根烟:“能有啥意思,我天天忙得脚打屁股根,你睡到太阳照屁股根,合秀还骂我是懒牛懒马屎尿多。”提到合秀,世旺老汉脸上红了一下,好在他脸黑,红不红看不出来。
“合秀骂你,肯定是你做了不满她心的事!”世旺老汉点燃烟,咳嗽一声说。
“我又不是你,能样样做得让她满心!”陈六拿话挤兑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嘿嘿笑了一下,腼腆得不行。他自认在合秀面前做事是能满合秀心的,一有病就回来,不就是担心合秀落过吗?世旺老汉不知道,委托合秀跟侄子启贵交代那五千块钱才是真正让合秀落过的事,相反,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把合秀当最值得信赖的人才说的,搁古戏文里,相当于托孤。他也不想想,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孤老。
气头上的何冬梅忍不住又把电话打了回去,合秀刚“喂”了一声,何冬梅的话就暴雨点子一样劈过来:“跟你说清楚,他这么对你,你长点记性,不要过去看他,是死是活这个人都跟你无关。”
拿着电话,合秀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世旺老汉是死是活怎么就跟自己无关了呢?怎么说头天晚上还在一个被窝里挨挨挤挤着。合秀不是贪图钱的人,她贪图的是有个人跟自己说说话。何桂喜在世那会儿,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世旺老汉没过来时,合秀一个人在家自言自语,吓得何冬梅不轻,以为娘要疯了。吴大奇见怪不怪,说你娘是心里空。看着空荡荡的五正五厅的房子,何冬梅心想,别说,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还真的需要制造点响动出来。
合秀能制造出什么响动呢?电视她从来不看,鸡鸭早就不喂了,何东海嫌鸡屎味难闻,每次回家都捂着鼻子,狠狠心,合秀把鸡鸭全给杀了。日子一下子被拉长,她除了每天喂自己三餐饭,就是看太阳啥时起、何时落。没太阳的日子,合秀是极喜欢的,下雨,世旺老汉就有理由来帮她疏阳沟,合秀就有理由留客吃饭,那时间就走得欢。留了几次饭,把世旺老汉胆子留大了,最后变成了留宿。
何冬梅没明确反对,何东海那,合秀心虚得不行。儿子是乡长,脸面不能让人当屁股踢。何东海曾经在晚上给合秀打过电话试探,说娘你吃了吗?合秀那会已经躺床上了,说吃过了刚躺下。何东海在那边很警觉说家里有客人?合秀说没啊。何东海故意拉长了话音,说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喘气呢?合秀舌头上转弯快,忙回道肯定是老鼠在顶棚上闹腾。那一夜,世旺老汉吓得不轻,鼾声都没敢打一个,怕何东海突然再来电话。隔不几天,何东海捉了一只猫回来,说给合秀做个伴,顺便抓一下老鼠。临走时,何东海看着猫意味深长地说,这下好了,娘你不用单开伙了,猫也长嘴要吃呢。世旺老汉那天听见车响,提前躲进了茅厕。不愧是当乡长的人,何东海说完从车的后备箱提出一袋山泉米,冲合秀说:“这米在过去是贡米,你自个吃,别跟猫打了平伙。”
打平伙的意思是好东西两人平分。因了这句话,世旺老汉坚决不吃贡米做的饭。合秀没办法,只好将贡米放那不动,吃何冬梅给她买的米,贡米等何冬梅和吴大奇回来时,做给他们吃。
每到周末,世旺老汉知道何冬梅要回来,借故回去晒一下被褥,清理一下门口的草,不露痕迹地避开。何冬梅知道娘比较作难,会在饭点说,给世旺大爷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吃个饭。何桂喜没死那会儿,家里有了客人,或者桌上有了好菜,都会叫上世旺老汉一声。
“合适吗?”合秀嘴里这么说,手却飞快地拿出电话,递给何冬梅。何冬梅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怎么不合适,雨天人家來帮忙疏阳沟,没好吃好喝招待,今天算是维人家一个情。
既然是维情的饭,贡米世旺老汉就吃得理直气壮的,酒也喝得吱吱作响。世旺老汉不贪图嘴头食,贪图的是这种人气,多少带点天伦之乐。
人老三不才,世旺老汉那段交代合秀的话,确实不才,何冬梅无端地觉得娘被欺负了。一个老绝户,神不知鬼不觉在她面前玩起了干指头沾盐的把戏,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她才有了那么一嗓子。何冬梅那一瞬间恨不得把娘给咋呼到爹那边去,省得当儿女的都跟着被小视。
“打的酒怎么办?”吴大奇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给你爹喝呗!”何冬梅下意识地回复,“还能糟蹋了不成。”
要的就是这句话,吴大奇拎起酒壶一溜烟不见了。女人说话屙尿变,吴大奇要抢在何冬梅改变之前,把酒给爹送去。
电话打出去,合秀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了。何冬梅能够容忍他跟合秀暗地来往,是拿自己娘亲没得办法,所谓的孝道,在何冬梅那,不外乎就是顺着娘的心。眼下,娘的心不顺,何冬梅对付世旺老汉的办法还是有的。酒不打,话还得说。本来这个周末没打算回寨里的何冬梅一寻思,回,大张旗鼓地回!
砍了排骨,买了香蕉,世旺老汉喜欢喝排骨汤,合秀喜欢吃香蕉。人老了骨质疏松,排骨汤补钙。香蕉有助于消化,再者老人牙口不好,吃这个,不为难牙齿。平时里何冬梅也会买这些,都是藏着掖着,不想给人看见。这一回,何冬梅不怕人看见了。屁大点地方,能藏得住什么事?世旺老汉跟娘合在一起过烟火的事,大家心里肯定都明白,不说出来而已,正好借着世旺老汉这一病,何冬梅做点表面文章,酒喝了大家看不见,自己端着煨好的排骨汤,不信没人看不见。做老辈的可以不清白,做晚辈的就给他上堂课,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