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李小碧到这个楚地县城的时候,十七岁,她是来投奔她叔叔的。
她踏入这个县城,想去掉无所依托的陌生感。狭窄的街道,陈旧的楼房,拥挤的人群,使她感到晕眩恍惚。她背着一个黄色大帆布包,满面灰尘。她在桥头的小面摊上吃了碗热干面,发现这儿的面怪,没有汤,但有芝麻香,二两粮票,一毛三分钱。小碧吃完之后,拿着空碗,倒了半碗开水,慢慢喝,饱了,也不晕了,坐在脏凳上,她劝自己,在哪儿都一样生活。
小碧按着通信地址找到了叔叔的家。叔叔住在义子李振祥的家里。小碧的叔叔写得一手好字,曾在政府做过抄写公文的小职员。当小碧到来的时候,她的叔叔已经因年老体衰在家闲住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发现叔叔到了被人唾弃的边缘。叔叔又脏又老,他认出了小碧,喊小碧为“丫头”,并且要李振祥拿肉票去割肉。
小碧看见了李振祥的两个儿子在锅里抓饭吃,这使她千里迢迢来投奔的热情骤然冷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湖北楚地竟有抓饭的习惯,虽然餐桌上有肉。也许是好久没吃肉了,两个小孩用手抓更快,三把两下菜碗饭碗就空了。
李振祥的媳妇不好意思,不轻不重地抽两个小孩屁股,然后对小碧说不好意思,孩子没有家教。还有叔叔钓的几条小鲫鱼,小碧喜欢吃这儿的小鲫鱼,清香可口,可鲫鱼刺多,不小心卡着了喉咙,后来小碧还是想法把刺吞了进去。
吃过饭,李振祥对她说:“小碧妹妹,你就跟嫂子睡吧,我在堂屋搭个铺就行了。”小碧说:“这哪行,还是让我睡堂屋吧。”小碧的叔叔说:“又不是一天两天,把厨房后面那间屋收拾出来,让丫头住。”
于是小碧就住进了厨房后的杂屋。她躺在又潮又黏的被窝里想,李振祥和他的媳妇全是王八蛋。小碧知道李振祥是个孤儿,八岁的时候被叔叔收养。叔叔终身未娶,就收养了这么个儿子,把他吃把他喝,然后让他接媳妇,生娃儿。李振祥现在妻儿满堂,全是叔叔挣来的。可是小碧看到,这一切与叔叔无关,叔叔其实是个孤老头子。
听了一夜老鼠叫,第二天就要叔叔和李振祥帮她联系生产队。小碧来的目的很明确,是当下乡知青来的。小碧在她的家乡安徽已经下放了,下放在一个既无米吃又无柴烧的深山里,天天啃苞谷砸石头,以泪洗面。小碧的父亲已经死了,母亲退休在家。母亲说:“那就到你叔叔那儿去,那儿是平原,吃米饭,乡下也很富。”小碧想到平原荷锄劳动的情景,想到月上柳梢,日出湖滩,有西瓜的夏夜和渠水绕稻田的秋天,于是她就只身跑来了。
小碧的叔叔没多少旧交,还是四处找人,于是找到了离小城八十余里的一个公社。那儿水旱田参半,有许多瓦屋,工分值划五毛多十分。问小碧愿不愿意,小碧说愿意,这工分值比她那个山里高出一倍多。于是拍了电报,要母亲把她的迁移证寄来了。入户的事由李振祥去跑,小碧在李振祥家里帮着做饭洗衣,等待手续办齐。
一个月以后,小碧就落户到这个叫团坡公社金洲大队的地方,七生产队。
要到队里去了,李振祥的媳妇说:“再玩几天去也不迟。”小碧说:“不了,我要去了。”她不愿再待在李振祥的家里,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这个家是叔叔一手创造的,但这个家与叔叔没丝毫血缘关系,叔叔差不多成了一条不中用的老狗,迟早会被一脚踢开。
金洲七队有当地县城下放的知青五人,其中两个女的。小碧没有住到知青点去,她是通过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关系来的,支部书记让她住到了一户朱姓的人家里。老朱五十多岁,有一老婆也五十多岁,还有一个女儿,二十来岁。老朱家里清静,有米和菜吃,有床睡,还是红砖瓦屋,什么也不缺,不需找邻居借水桶或者箩筐。朱家的门口还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老朱的儿子在洛阳当兵。当兵就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朱家在七队是殷实户。
小碧就住在朱家当兵儿子的房里,睡在朱家当兵儿子的床上。小碧把老朱叫朱伯,把老朱的老婆叫朱妈,把他们的女儿叫草妹子,因为草妹子的父母和乡亲都叫她草妹子。
小碧整理好房间就要去挑水,朱伯说:“哪能要你挑,让草妹子去挑。”小碧说:“您别小瞧我,我挑得起。”她说普通话,像广播里的声音一样,她长得很白,圆脸,小辫,完全是从天外来的洋学生派头。知青点的那几个女孩子,却都粗鄙不堪,有的瘦高,有的矮胖,有的不漂亮还爱放屁。小碧就不同了,小碧说普通话,像从北京来的人,其实她是安徽人。
吃朱妈烧的饭,发现很对胃口,韭菜炒蛋,酱拌蒸辣椒,油也重。朱妈说:“小碧呀,好吃你就多吃点。”小碧已经吃了两大碗,不好意思添第三碗,但她又余兴未尽,还是到厨房,铲了两锅铲锅巴。她把锅巴咬得嘣嘣响,锅巴很脆,用铁锅做的饭结出来的锅巴又黄又脆,比世间什么东西都好吃。她想,就吃朱家的锅巴算了。
草妹子给她打来了热水洗脚。在油灯下,她泡着脚,感觉找到了个好房东。书记真好,朱家真好,这里的人真好,这地方真好,到底是平原。
知青点那边条件太一般了,小碧不跟他们住是对的。刚开始,队里还派人给他们做饭,后来不派人了,让他们自己轮流做。油少,菜少,吃了又没人洗锅洗碗,于是吃饭时间少了,睡懒觉时间多了,男人女人都比赛着睡觉。
小碧下地跟他们一起。队长说:“知青干最轻的活,你是知青,也干最轻的活。”小碧选种,把瘪黄豆择出来,一天可以挣十分工。小碧翻稻场、照青,等等。春暖花開的时候,她拿根竹竿,去照看紫云英,防猪吃。她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草帽,穿着布鞋,挺起胸走在田埂上。阳光灿烂,和风习习,她的头发迎风飘扬。
跟小碧在一起的是爱英。爱英说土话,是从叔叔所在的县城下放来的。爱英爱放屁,是装卸工的女儿,她把队里分的粮食全背回家去给弟弟妹妹吃,自己天天吃煮红薯,所以放屁。爱英笑眯眯的,可长得又瘦又丑。
武汉知青吴威对爱英很好,给她靠板裤穿。靠板裤即小脚直筒裤。靠板裤前裆安拉链,爱英在七十年代初穿前裆安拉链的裤子,需要豁出去的勇气。但吴威鼓励爱英穿,吴威说:“不破不立,你个斑马的怕哪个?”爱英穿了靠板裤,就跟小碧一起看青。
爱英对小碧说:“为什么让你住在他们家去?这个斑马的有鬼,你跟他们是亲戚?”
小碧说:“不是亲戚,是大队长安排的。”
爱英说:“噢,老子晓得了,你是通过后门搞来的。小碧,你得当心呀,有鬼,有鬼。”
小碧说:“没有吧。”
爱英说:“他们比我们鬼,我们总有一天会滚蛋。”
小碧说:“滚蛋就是招工吗?”
爱英说:“今日不招,明日不招,总有一天会招。不过我看你呀,你的命肯定比我们好,到时他们推荐你去读大学,现在都是靠后台啦,你后台有支书,你是通天的人物!不过书记大队长要把他们的子女亲戚全推荐完了,才能轮到我们。”
小碧说:“是这样?”
爱英笑眯眯地说:“没什么,混呗!吴威昨天在三队吃了鸡,今天说捉两只鸭回敬他们。小碧,晚上到知青点来吃鸭掌。”
小碧想了想,说:“好吧。”
小碧回去跟朱伯讲了,说晚上到知青点去吃饭。
小碧去时,已经有了几个不认识的人,都是别的生产队的武汉知青,有男有女。吴威向他们介绍说,这是小碧,从安徽投亲靠友来的知青。介绍完了,就吃鸭掌。
鸭子一锅煮,又没什么作料,不好吃,在朱家吃惯了好菜的小碧不稀罕,她就看他们喝酒,听他们唱歌。
吃了鸭,他们要打扑克。小碧对爱英说:“我先走了。”爱英說:“小碧,你怎么不合群,打打扑克嘛。”小碧说:“我不喜欢打扑克。”爱英只好说:“吴威,喝死了,还不起来送送小碧?”
吴威把小碧送出来,走了几步,爱英又跟上来了,说:“吴威你回去,我送。”
吴威不走,说:“个斑马怕我把她吃了?”
爱英说:“老子还不晓得你德行,小碧啊,你不要上他的当,武汉伢没一个好东西。”
路上小碧说:“爱英,你跟吴威谈朋友?”
爱英说:“谈个屁!吴威很坏,我晓得他就是玩我,可我喜欢上他了。他爸爸是局长,现在倒霉了。我家老爹拖板车,他跟我玩,我很高兴。他玩的女伢很多,我不管这个,也搞不清,只要他跟我玩得爽就行了。你也得小心他点,他在床上把你整成神仙,你想离开他都离不开了。”
小碧说:“爱英你不要跟我谈这些,我还小,你放心,我不会夺你所爱的。”
爱英说:“你敢,如果你跟他玩,老娘就用镰刀砍了你,哈哈。”
小碧说:“我什么都不懂,我还没谈过恋爱,没有谁会爱我。”
爱英说:“你八路狡猾狡猾的。你明明是通过关系到这里来的。你今后前程远大。”
小碧说:“你们还有个家可以回去,我在这里,连家也没有,哪有什么前程?瞧你们,多热闹,我却孤身一人。”小碧不禁潸然泪下。
爱英挽起她的手说:“你哭什么,学咱,快活一天是一天。妈的,都是吴威把老子撩起来的。小碧,好了好了,你还是个小屁伢,不跟你灌输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了……”
到了朱家,爱英就走了。小碧去推门,门给留着。小碧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里,摸到桌上的火柴点燃煤油灯。仔细瞧瞧房里老式的柜子、农具、老鼠打出的地洞,想:命真苦哇,凭什么把我们赶到遥远的乡下来呢?
风吹着窗外的楝树,簌簌直响,小碧心里突然悲伤起来。
草妹子每天早晨将洗脸水端到小碧的床前。草妹子早晨起来很早,煮洗脸水,热饭。洗脸水里总是落有一些灶灰,可小碧依然过意不去,对草妹子说:“我又不是来做客的,以后还是我自己来吧。”
草妹子说:“这像什么话,你不是客,难道我是客?”
小碧说:“你今后出嫁了,再回娘家来,不就是客了吗?”
草妹子说:“小碧姐,好羞人,我才不出嫁,永远不出嫁!”
草妹子其实比小碧大,但草妹子却叫她为小碧姐。草妹子是乡下姑娘,又没读过书,当然跟她不能比。
草妹子照小碧的样子梳头,照小碧的样子打香肥皂,穿衬衣时也敢把领口的最上一粒扣子敞开了。草妹子还经常跟她一起睡,缠着小碧谈城里的事。小碧告诉她,应该穿尼龙袜。草妹子第二天就去卖鸡蛋,买了一双尼龙袜。草妹子说:“我怎么生在乡下了,没享一天福。你们还上幼儿园,唱歌跳舞,我三岁就收鸡屎。”
草妹子谈到她的哥哥,说她的哥哥是炮兵,还去过北京,便拿出她哥哥寄回来的照片给小碧看。她的哥哥叫满强,满强的照片很多,都穿军装,戴军帽,长得很厚实,一副乡下挑大粪的青年模样,显得憨头憨脑。草妹子说:“我哥哥当兵两年了,现在是副班长。过去在队里是民兵连长,支书很培养他,发展他入党了才去当的兵。”
草妹子对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很骄傲,可小碧什么感觉也没有。草妹子还说:“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支书也给他介绍了几个,他却瞧不上。不是嫌这个黑了,就是嫌那个轻浮,真不知道他要为我找个什么样的嫂嫂。”
小碧那时还小,不知道草妹子话中的意思。她也不知道住在一个没订婚的农村军人房里意味着什么,虽然爱英也在先前说过,支书把她安排到朱家,是不是有别的打算。小碧很糊涂,小碧还不到十八岁,认为男女之事,离她远着呢。
在小碧住到朱家四个月之后,满强突然探亲回来了。
小碧那天收工回来,看到朱家有许多人,也有大队支书,大家围着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小碧马上就清楚了,这个人是满强,是这家的主人。
支书看见了小碧,马上拉着她对满强说:“这就是安徽来的知识青年李小碧,住在你们家里。”又对小碧说:“这是我们大队过去的民兵连长满强。有出息啦,在部队提干啦。”
满强跟小碧握了握手,很得体,很有风度,满强毕竟在部队待了两年,举止跟本队的青年完全不同了,有大家喜欢的军人派头。
接着支书又继续跟满强谈这谈那。满强是支书过去一手培养的,满强回来,支书焉有不陪之理。那神情,就像看自己的儿子。
小碧来到她的房间,发现满强的包包裹裹全堆在她的床上,军装也跟小碧的衣裳放在一起。小碧忽然感觉好不舒服好异样。她突然明白这个房间本来就是满强的,她不过是借住在此。小碧无家可归的情绪一呼啦漫上心头。
她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女孩子们的东西,然后把她的帆布提包拉上了拉链,一副准备离开走掉的劲头。
她内心惶惶的,来到后面的厨房,朱家父母正杀鸡剁肉,草妹子在灶膛添柴火。小碧说:“我……我来拔鸡毛。”
朱伯说:“你一边歇着去。”
草妹子说:“小碧姐,这儿有新泡的芝麻茶,你喝碗芝麻茶。”
小碧说:“我口不渴。”她发现在这个家她碍手碍脚。
朱妈说:“小碧呀,满强一回来就忙昏了头,忙得顾不了你,你别见怪呀。”
小碧说:“我不见怪。”
这时堂屋的大队支书摸到厨房来,找添茶的壶,草妹子忙说:“支书,您坐,我来。”
小碧拿住了壶,说:“我去添茶吧。”
支书说:“小碧,在这里习惯吗?”
小碧说:“蛮习惯的,谢谢支书。”
支书说:“广阔天地,四海为家。现在满强回来了,他对你住在他们家表示欢迎。满强听我的,他不敢不欢迎你。没事的,你放心住,别去知青点,那里没有家里好呀……我就不说了,你心里明白。”
小碧说:“谢谢,谢谢您。”
支书哈哈大笑说:“又不是在我家,左一个谢谢,右一个谢谢,要谢,谢满强,谢草妹子和他们的父母。”
朱妈插话说:“接都接不来哟,要不是她响应号召下放,我们家哪有福气待小碧这个远客。”
小碧被说得不好意思,说:“只是给你们添麻烦。”
吃饭的时候,都是大队干部,大家都在说满强和小碧。说满强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小伙子,为村里争了光,说去了两年就穿四个荷包(军干服)了。说小碧是知青中最好的,长得标致又听话,老老少少都喜欢她。
支书说:“安徽来的,是远客。我们这儿的规矩,远客三杯。”说着就给小碧斟酒,三个杯子满满的,放到小碧面前。小碧连忙摆手说不会喝酒。支书又说:“你不喝我们就不喝了,我们得罪满强算了,不管他探亲不探亲,我们走了。”
支书爱闹,逼着小碧喝。小碧正在为难时,满强站起来说:“小碧住在我们家,是我们家的福气。我是第一次认识小碧,小碧在我们家做了许多活,我爹妈和妹妹都说她好,为了向她表示感谢,这三杯酒,我代她喝了。”
于是满强端起杯子就干,三杯干得滴酒不剩。
支书说:“好哇,小碧有人代酒,我们没人代酒。”举起一杯酒又说:“谁给我代,啊?”
这玩笑开得委实太大了,把小碧弄了个满脸通红。朱妈忙解围说:“你们饶了人家姑娘,大老远来的,你们男人要喝就喝,我们家酒不缺。”
草妹子也说:“小碧姐,我们吃我们的饭,他们全是酒疯子。”
果然,他们闹到两三更才一个个离去。
小碧有些困了,小碧对草妹子说:“我准备到知青点去睡,东西都收好了,你送送,我草妹子。”
草妹子说:“这哪行,这是怎么?你睡你的,我跟我妈睡,我哥跟我爹睡,你睡你的床。”
满强听到也过来说:“你去睡!你去睡!”
朱妈也过来把小碧推进房,要她去睡。
小碧没办法,只好回房去和衣躺下了。小碧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一下醒了,坐起来,原来是满强。
“把你吵醒了,实在对不住,我来拿点东西。”满强说着,就去桌上翻他的那些包裹。
满强也别着普通话,不过说得不准,依然带有湖北的土音。小碧下床来看着他翻寻东西,他说:“乡下还是苦吧?”
小碧說:“不觉得。”
“还是苦。”满强说,“城乡差别太大了,我在城里当兵,算是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小碧说:“过去在城里太舒适了不对,其实乡下也不错,比城里好。”
满强说:“你政治觉悟蛮高的。好了,好了,你睡,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你能适应乡下艰苦生活,很不简单。我家里人有不周的地方,你千万要原谅。”
满强说话的口气不太自然,最后匆匆出去又绊上了门槛,差点摔跤。
在满强回部队半个月之后,小碧收到一封寄自河南洛阳的信。信封上标有“朱寄”。小碧感到诧异,满强给我写的信?
小碧一个人躲着其他知青拆开信。信是用部队的公用信笺写的,字很刚,横七竖八,毛毛糙糙。满强没读多少书,信上称小碧为“同志”,主要写他顺利回到部队,投入秋季训练。说到她住到他家,是他家的光荣,有什么照顾不周到的,敬请原谅。大多的话都是满强在家里跟她说了的,只不过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些错别字。
小碧把这封信塞到口袋里。
回去后她问草妹子:“你哥哥回部队后给你们来信了吗?”
草妹子说:“来了,今天刚收到。信上要我爹妈好好照顾你。”
小碧说:“你哥哥也给我写了一封信。”
草妹子听说后,高兴得跳起来:“真的吗?给你写了信?我哥哥给我一封信都没写过。”
小碧掏出信给草妹子说:“信上又没写什么,你看看吧。”
草妹子说:“ 我不看,我哥哥跟你写的信我怎么能看!小碧姐,我告诉我爹妈去。”
小碧看着草妹子高兴得要死的样子,心想,可能她误解了,她只怕是以为我在跟她哥搞对象吧?
小碧的心里极不舒服。
晚餐对小碧格外一档子,就像她是第一次来朱家一样,父、母、女三人对她分外客气,“吃呀吃呀”,总是这样说。小碧扒着饭碗,发现自己的碗底还埋有两个煎蛋,棉油煎的,焦黄焦黄。她很不好意思,说:“我不喜欢吃鸡蛋,草妹子,给你吃吧。”
小碧把鸡蛋搛到草妹子碗里,草妹子又搛过来,说:“我妈给你煎的,今天你非吃进去不可。”
小碧只好吃,说:“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多好。再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了。”
朱妈说:“孩子呀,一个人在我们这里,无爹无妈照应,我们就是你的爹妈,这是应该的。”
第二天挖沟,草妹子跟小碧一起挖。草妹子问她:“小碧姐呀,跟我哥哥回信了吗?”
小碧没想这事,她无话跟满强说,口里却这样道:“上工呀,没时间到大队部去发信。”
草妹子说:“你写了我去发。我反正要到大队代销店去买草纸的。”
小碧说:“等两天再说吧。”
草妹子说:“我明天好事(月经)就要来,今天非得去买纸。这样吧,小碧姐,沟我帮你挖,你回去写,写完了,中午我帮你去寄。我哥哥肯定盼你的信。”
小碧说:“这有什么盼的呀。”
但草妹子推着她回去,她只好回去了。
回去坐在桌前,找了两张信纸,提起笔来,一句话也想不出。写什么好呢?第一次相识。小碧终于想到,这一家毕竟对她有恩,跟那些知青比,她过的是上等人的生活,哪像下乡,完全是做客,家务事完全不让她干,连她的衣服朱妈也总是寻出来帮她洗,于是就写了一些感谢的话。写了不满一张纸,装进信封,找了几颗饭粒封了口。
中午,小碧把信交给了草妹子,让她发了。
可是,不久后小碧又收到满强的信。信上说,收到了小碧的回信,他们的训练很累,但很有意思。说他依然时时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父母、妹妹、大队领导,也说思念小碧。说他的父母、妹妹都没文化,但心好,不要跟他们计较言语上的事。满强还说小碧的字写得真好,要小碧经常给他写信,他要学小碧的字,拜她为师。信上说他马上要提升班长了,这是部队领导对他的培养,他只有好好带兵来感谢。信上还写了他与战友们的一些琐事,说很有趣,但小碧觉得没什么趣。信写得很长,有五张纸,拉拉杂杂。小碧读一个男性的这么长的信,是头一遭。小碧读了就读了,还是塞进抽屉里,并且又跟草妹子说了。
没等小碧回信,满强又寄来一封信。信是从开封寄的,开头把李小碧同志改称小碧同志。信上说他在开封出差,住在旅社里没事,问上次的信收到没有,很挂念。还说到开封的一些名胜古迹。
小碧想,写这些信做什么?小碧一共收到满强三封信了,晚上夜深人静,小碧一个人,哪儿也不能去,浑身筋骨酸痛,没事,只好拿出这些信来读。
读过之后还是决定回信,于是小碧又回了一封信,依然称朱满强同志,信写得比上次长些了。小碧权作练字,混时间,写了就寄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事后觉得好笑。跟男性写信,没任何感情色彩,她只是觉得好玩儿。
但小碧与满强的信来信往的事让许多人都知道了。满强的信来,由队长或者会计从大队部拿回队上,在田头这个抢那个抢,虽没敢拆开,但被泥巴手摸得黑乎乎的,到小碧手上,都皱巴巴的了。“满强给小碧的信!”“一个月几封哪!”大家都这样说说笑笑。
爱英有一天问小碧:“你真跟满强谈朋友了?”
小碧说:“哪儿的话,我怎么会呢?”
爱英说:“是啊,怎么会呢?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堆上!你一看这么精明灵醒,会跟乡下人结婚,扎根农村一辈子?”
小碧承认她跟满强通过信,说信中什么也没说。乡下人见识浅,以为男的跟女的通信就是那回事,好笑,她不解释。
爱英说:“你鬼精。”
小碧说:“这是什么话?”
爱英说:“写了几封不中用的哄人信,就换来了吃喝呗。”
小碧没想爱英如此刻薄,脸都白了,说:“爱英,你不能这样说。我又没骗他们家,给他们许诺什么,支书安排我住哪儿我就住哪儿。我又不是不给钱,年终结算全部给他们,我又不白占人便宜。如果你们这么认为,我干脆搬到知青点跟你们一起住算了。”
爱英说:“哟,火了,小碧发火也可爱。是说你命好,夸奖的话也不会听。老子要是有你漂亮,住支书家,还跟个武汉流打鬼么!你要搬来好呀,那苦死你,天天涮盐罐子下饭,你细皮嫩肉,受不住,还是享你的福去吧。你要是搬来,那几个男伢不打得鸡飞狗跳,头破血流?不过,小碧,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大家背后是在为你担心,怕你……犯了傻,跟乡下人结婚。满强现在虽在城里当兵,但哪儿来哪儿去,今后还是回来修补地球。除非他是连长,你可以随军。”
“行了,”小碧说,“我不喜欢听这些,你们是吃了咸饭操淡心。真是的!”
小碧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走到队屋后的树林里,一个人悄悄地哭了。
小碧首先想到的是要对草妹子说,让她给她哥哥去一封信,告诉他别再给她写信。可回去后又改变了主意。
小碧摸摸朱妈给她洗过又浆过的被单,摸摸晒过的铺草,松软暖和,想,朱家会怎样认为我呢,那不要得罪他们吗?除非我不再住他们家了,我住知青点去?那我要置一套锅碗瓢勺,要买油盐酱醋,我哪儿弄钱去买这一套生活用品?一个月知青的生活费七扣八扣,到手的才十三块五毛钱,还得买衣裳穿,年终分配又没到,还不知道是否超支,知青们说他们年年超支。再者说,到知青点去住,只有吃光饭,没有菜。
他写信就写吧,自己把握准就行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随他们嚼舌根去,不理会!
但是小碧不知道,草妹子已把她当作嫂嫂看,草妹子父母把她当作媳妇待了。至少,他们把她当作未来的嫂嫂或媳妇,不为这个,他们干吗对她如此热情呢?
小碧蒙在鼓里,也不全蒙在鼓里,她已经十八岁了。
一晃,就到了年底。小碧分了六十斤糯谷、二百斤粳稻,要朱伯和草妹子拖回来。都拖回来了,他们把这全堆在她住的房里,说:“队上有手扶拖拉机去县城,你把它拖到你叔叔家里去。”
小碧很吃惊,说:“我在你们家吃了喝了,这都是交给你们的粮食指标呀。”
朱伯说:“看这孩子,我们家还少了你谷吃!你能吃多少!这些都拖回你叔叔家去給他们吃新米,我们不能要。”
小碧慌了,说:“这哪行呢?我一定要交。吃饭不交粮食,哪有这个理!”
草妹子说:“小碧姐,别犟了!我爹是说一不二的人。”
“那不行,那不行!”小碧死活不干。
接着结算。小碧没超支,还进一百三十多元钱。小碧刚来时问过大队支书,每月该给朱家多少伙食费。支书说,年底再说吧。到了年底,又找不到支书的人。她想,反正上面发给知青的生活费一月也是十三元钱,这年终分配的款,正好给他们,当然这不够,可她只有这些钱,全给了,朱家吃了些亏,跟他们说明白,想他们会理解的。于是当晚把这些钱在餐桌上全掏出来放到朱伯面前。哪知草妹子一下站起来就把这些钱死活塞到她兜里,说:“小碧姐,太小瞧我们了,我们哪能要你的钱呀,你拿着买点衣服去吧。”
朱妈也说:“菜都是自家种的,我们又没出钱买,怎好意思收你的钱。”
朱伯说:“讲钱,我们应该付你的,你帮我们喂鸡喂猪,在菜园浇水锄草,你说我们该怎么算?孩子,一年辛辛苦苦忙上头,这百把块钱,过年的时候给你安徽的娘买点东西,还有你叔叔。孩子,你们来乡下受罪呀,风吹日晒的,如果在城里上班,一个月不是几十块!你拿着,我们不会要你这点血汗钱的。”
一家人把小碧说得泪水冒边了,她只好先拿着,想到时用这些钱给他们买点什么。
过了两天,小碧从知青点开会回来,发现房里她分的谷不见了,只剩下两箩筐秕糠。草妹子对她说:“小碧姐,谷我爹给你在队里机房打了米,刚好有个手扶拖拉机去城里,我爹让他们带给你叔叔了。”
小碧说:“草妹子,这哪行呀!实在是不好的,这实在叫我过意不去。”
越是这样,小碧越心不安。她有一种歉疚感,甚至觉得自己在欺骗他们,像爱英所说的一样。小碧知道他们有那方面的想法,可这完全不可能,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决定上趟集镇,第二天一早就向队长请了个假。在镇上,小碧给草妹子父母各扯了一套涤卡布做衣服,给草妹子买了一件春装、一双白球鞋、两双尼龙袜子,还给朱伯买了两瓶酒。把队里分的一百多元钱全买完了,這才觉得心里轻松了些。
回去她把这些东西给了他们,一家人推托不要,最后还是收下了。
年关已近,小碧是准备回安徽去的,但突然收到妈妈的一封信,信上告诉她,妈妈感到孤单,又找了个伴,新老伴有两个孩子,妈妈已经搬到那边去住了,希望小碧能回家。“碧儿,原谅妈。他对我很好,你又不在身边,妈有个什么病痛没有人照料,又有高血压,死在家里都不会有人发现。妈老来有个伴,也免去了你的担心和赡养。妈只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爸爸……”
妈要她回去是真心的,妈把路费也寄来了。可小碧捧着这封信,默默地流泪。她想念妈妈,可她决定不回去了,不回安徽。她有点恨妈妈。
知青点的人都走光了,小碧路过那儿,看到破烂的门上挂着一把锁,那里异常凄凉。回到哪儿去呢,现在只有一个地方,这就是叔叔家。可一想到叔叔家里,她无法迈步。
晚上吃饭的时候,草妹子问她:“小碧姐,听说你要回安徽过年?”
小碧说:“我不回安徽了。”
朱妈说:“那就在我们家过年吧。”
小碧摇摇头:“我到叔叔家过年,我想看看叔叔。”
草妹子说:“城里过年热闹些。可我们舍不得你走,你一走,我们过年多没意思。”
朱伯说:“别拦她了,她叔叔也盼着她呢,去看看叔叔、哥嫂和侄儿,一年就这么一回。平常生产队活忙,难得有个节见叔叔。”
临走的那天晚上,朱家给小碧准备了两大块糍粑,十多斤豆皮,还有一刀腊肉。朱妈说:“这是带给你叔叔的,就说代我们问他老人家好,如果不嫌弃的话,有空来乡下走走。乡下虽说没个什么吃的,但安静,人少,对老人有好处。”
朱伯说:“要他把孙子也带来,开春了,钓钓鱼,活动活动筋骨。我这人,就爱热闹。”
小碧一一点头。
回到小城叔叔家过年,小碧拿回来这些东西,叔叔高兴,李振祥和他媳妇也高兴。在此之前,他们也收到了小碧队里送来的粳米和糯米。
小碧回来,发现叔叔又老了许多,天天晚上哮喘。她告诉了叔叔安徽家里的情况,叔叔叹着气说:“丫头,你爸爸死早了。”
小碧说:“妈一个人也可怜。”
叔叔说:“你当时一个独女,怎么下放呢?你不下放,你妈也不会老来嫁人。”
刚来小城时,叔叔的确没问小碧为什么下放的事。可独生子女下放的多哪,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再说,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学都下放了,还有的下放在老山沟里,天天修梯田砸石头啃苞谷,连米饭都没得吃,她至少比他们强多了。
小碧问起叔叔的病,叔叔说:“是个老病,不碍事的,人老了,都哮喘。”只是叔叔提到李振祥的老婆,说她对他太坏,平常粗言糙语。说李振祥还可以,毕竟把他从小养大了,只是李振祥耳根薄,拿老婆没办法。而两个孙子也坏,听他们娘的。经常被指使了找他要钱,几个退休费,全贴进去了。
小碧听着这些,看着叔叔苍黄浮肿的脸,心中直发怵。她有什么办法呢?她自身难保。接他到乡下跟朱伯朱妈一起住,有个照应,但那算什么?不能往下想。
初一早晨,小碧正在熟睡,李振祥的两个孩子就来给小碧拜年。小碧知道,是来要压岁钱的,小碧给他们一人五元。两个孩子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小碧被吵醒了,只好起床,给叔叔请了个安。过年的日子,天又冷,可李振祥媳妇舍不得生个火盆,一家人只围着个小蜂窝煤炉子,弄得屋里一口呛人的煤气。小碧不好同两个孩子抢地方,吃了李振祥端来的两块糍粑,就出去溜达。
小碧来到街上,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不像过年的样子。小碧走到商场门口,商场竟然开了门,写着什么“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不休息”,还意外地碰上了爱英,正挽着吴威的胳膊。爱英先看到她,像八辈子没见到了似的:“小碧,是你,你也回来了!”
小碧说:“只许你们回来,我就不能回来吗?”
爱英说:“又长了一岁。”
小碧说:“大家都长了一岁。”转过去问吴威:“在爱英这儿过年,没回武汉去么?”
吴威说:“过了正月十五再一起回武汉。”
小碧说:“那你们几时回队?”
爱英说:“不过完正月谁回去!”爱英又说:“走,走,小碧,到我家里去玩。”
小碧去后看到爱英家里很挤,也没有什么家具,可爱英很热情,端茶,端糖,端瓜子点心。瓜子没嗑几颗,又要小碧吃饭。
上桌的只有爱英和吴威,他们陪着吃。爱英给小碧倒了点红酒,爱英喝,小碧于是也喝了。
爱英倒翻过酒杯对吴威说:“当着小碧的面,说娶我!”
吴威鬼着脸说:“大年初一提这个事做么事?”
爱英说:“老子让你说了假话遭雷劈。”
吴威说:“今年是要招工了。”
爱英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想甩了老子,割掉你鸡鸡!”
吴威对小碧说:“她要我做招女婿。”
愛英说:“武汉什么卵的好,你有能耐推荐你上武大华工,你一个初中一年级肄业的,没这个命。你打架斗殴,能让你回去扫街扫厕所就不错了。”
吴威说:“那也比你这个县城好,个斑马的是个苕,武汉三镇九省通衢,有长江大桥黄鹤楼,还有东湖。你这里有啥?一条街屙泡尿就走完了。”
爱英说:“你等着!小碧一看才是大学生,咱们还是干工人阶级的好。”
小碧说:“你们莫笑话我。”
吴威说:“老子不信不能快活一辈子。”
爱英说:“偷鸡摸狗最快活,没出息的。讲真话,论招工上大学,小碧肯定比我们先一步啦,好不公平。”
吴威说:“你整天放屁还喜欢你,老子不是鼻炎也喜欢不到你……”
小碧摇摇晃晃回去后倒头睡了半天。
初二,天气奇冷。初三的早晨一起床,雪都平了门槛。小碧在门外刷牙,听到李振祥老婆对李振祥发脾气说:“有个煤炉不够了么,发什么火盆,柴烧完了都不吃饭了?”
李振祥压低声音说:“人家小碧妹在咱们家,不烧个火盆,哪像过年的样子?”
李振祥老婆说:“还过什么年,明天你们单位我们单位不都搞开门红上班了吗?”
小碧听着他们的争吵,心里不是滋味。
中午吃饭,一个藕汤,一盘冷猪肝,一碗酱。李振祥老婆说:“什么都吃腻了,下雪天,喝点汤暖胃最好。”
小碧只有喝藕汤。她不喜欢喝湖北藕汤,还是一碗碗地灌。喝到最后,肚子还是咕咕叫,她最想吃的是大蒜炒腊肉。朱伯给她的腊肉,他们为什么不炒呢?既然吃腻了,吃点大蒜开胃不很好吗?可李振祥媳妇不要开胃,要暖胃。
初四,雪越下越大。初五早晨雪住了,天晴了,门外杨柳突然从雪堆中冒出了青芽。小碧待不住了,她好想回生产队里去,待在李振祥家像坐牢一样。她真的想回队,想朱伯朱妈草妹子,想那一家人。于是小碧收拾了东西就向叔叔告辞。叔叔说:“丫头,这冷的雪天,还玩些时候嘛,乡下这天气也不会上工。”
小碧说:“队里初四开门红挖沟,知青都要回队,不回去,影响以后招工的。”
小碧说走就走,收拾东西直奔乡下。走的时候,她对叔叔说:“开春了,您到乡下玩玩吧,如果有手扶拖拉机来,我让他们把您接去。”
叔叔说:“算了,你在乡下就可怜,我去会给你增加负担。”
小碧不好说她找到了一家好房东,这是不能说的。她就说:“那您多保重,有病要吃药。您的那几个退休费,自己先买点什么的吃吃,别光顾他们,我有时间再回来看您。”
小碧坐汽车到了公社,然后再步行回队去。
田野上白茫茫一片,昏黄的太阳照在雪野上。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小碧踩着雪,拢着围巾,一步一步地走向田野中的村子。
当她出现在朱家父母和草妹子面前时,一家人都惊呆了,然后是欢喜。
“回队了!好哇,好哇!草妹子,还不给小碧倒茶,抓米子糖云片糕吃!”
“看,脚都湿啦,快烤烤火!”
一家人围着小碧忙,小碧坐在树蔸火塘边,喝着茶,吃着米子糖云片糕,一会儿手脚就暖了,心也暖了。他们问了些城里她叔叔家过年的事,她也问了村里及朱家过年的事。朱妈说:“这几年过年,又不兴玩狮子龙灯,在家干坐着烤火,刚才还在念叨你呀,你就来了,真好,真好,真好。”
草妹子也说:“小碧姐,想死你了,就像走了一年似的。”
小碧没有说她来是因为在叔叔家待不住。小碧也是说想到乡下来看看是怎么过年的,又怕队里开门红。朱伯说:“这么大的雪天,开什么工呀,队长还好,要大伙歇几天。”
吃饭的时候,朱妈草妹子为小碧做了一大桌菜,十盘八碗,有她想吃的腊肉炖萝卜、腊肉炒大蒜,有鸡,有鱼,有肥肠,这才像过年,这才是真正的过年。小碧吃得很顺胃口,小碧尝到了当地真正的年饭。还有米子糖、云片糕、雪枣,都是朱家自己做的,都给她留着,堆在盘子里要她吃。
晚上,小碧听着风吹冻树枝吱吱扭扭的声音,在厚厚的棉被里睡了一个好觉。
过了几天,队里开工了,知青们果然一个也没来,只有小碧一个人跟着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
那天中午,大队支书来到朱家,进门就要喝酒。支书来朱家主要是找小碧的,支书对她说,大队小学差个老师,大队决定让小碧去学校教书。
教小学可是份美差,好多知青都没敢想,在学校里不必再每天赤脚栽秧割谷薅棉花了,每天可以穿得周周正正清清爽爽。支书告诉她,一天记十分工,每月还有九元的菜金补助。
小碧没想到她会受到这种优待,可她口里说:“我能教好吗?”
支书说:“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对待我们乡下的野孩子,只管厉害一些。至于教好教差,我相信你。”
正月十三开学。小碧吃住依然在朱家。
小碧去学校,学校七八个老师,都是拿工分的。校长给她一个办公桌。桌没有上漆,歪歪扭扭,不知上过多少搭扣又撬掉了,千疮百孔。
小碧教二年级语文,因为小碧普通话说得好。
学校全是土墙屋,所有的窗子都没有玻璃,用塑料布蒙着,许多地方塑料布也破了。学生的桌椅不像桌椅,破破烂烂。操场上,泥泞坑洼。
小碧对孩子们很好。看着这些穿得十分破旧的学生,看着他们惶恐的眼睛,她对他们滋生出一种疼爱感。
小碧去学校半个月,就收到了满强的信。信直接写到学校,那肯定是草妹子在给她哥哥写信时告诉他的。信里将小碧同志换成了小碧,说她教书是太好不过了,跟孩子们在一起,很有乐趣。信上说,支书总算答应了,因为她教书的事,是他给支书写信时提的。
小碧收到这封信,才知道自己当老师有这么个弯子,是满强从中帮的忙。
小碧很感谢他,从内心里感激他。于是小碧回信向他表示了感谢。
五月,满强又意外地回家了,这次不是探亲,是出差路过武汉,就顺便回家来看看。
满强回来,给草妹子和小碧带回了两件女军装。满强说,是用男军装找部队的女战士换的。满强还给小碧带回一支铱金笔,满强说:“你现在当老师了,我把这支奖品笔送给你,希望你把孩子们调教好。”
小碧看到笔杆上刻着“奖给朱满强同志”的字样,小碧最后收下了。
满强还对小碧说,他经过县城时去战友家,也到小碧叔叔家看望了她叔叔,买了点心和酒。小碧说:“这多不好。”
满强说:“老人嘛,去看看。”
小碧问到叔叔的身体,满强说:“还好。你叔叔要我向你说,在乡下好好干,别惦记他。我对他说了,你现在当大队老师了。”
小碧轻声地说:“谢谢你的关心。”
满强说:“这没什么。”
满强回家的第二天晚上,说要到支书家去坐坐,要小碧陪他去。小碧不好推辞,只好拿着电筒跟他一起去。
支书家住在三队,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支书家。支书见满强回来了,高兴得不知要怎么办,把他们迎进屋里,满强也给支书带去了两盒武汉点心。寒暄了几句,支书就对满强说起小碧:“是个当老师的料子,满强呀,现在你放心了吧!”
满强说:“那我代小碧向你表示感谢。”
支书说:“感谢什么哪。”又对一旁的小碧说:“满强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厚道、诚实,爱帮助人,小碧呀,他虽在部队,对你关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劳动吃不消,所以就向我提出让你教书。这片热心肠,我还不成全吗?”
时间不早了,满强和小碧告辞出来,走到大队的水渠上,夜风轻,杨柳唱,月光白,满强总挨着小碧走。在过小桥的时候,满强对她说:“咱们坐会儿吧。”
小碧只好同他一起坐在桥栏杆上。满强伸过手来拉住她的手说:“小碧,教书辛苦吧?乡下的孩子都很野的。”
小碧说:“还好。”
满强摩挲着她的手,突然扳过她的肩,要亲吻她。
小碧有些慌乱,小碧把头摆来摆去,最后还是被他制服了,可小碧闭着嘴唇。后来满强又把手伸进小碧的衣服里面去,被小碧抓住了,小碧說:“这多不好。”
满强住了手,说:“小碧,在部队我老是想你,这次我回来,就是专门为了看看你。”
小碧说:“我们回去吧,天太晚了。”
小碧回到家,把房门紧紧闩上,在被子里发起抖来。她有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小碧的心提在手里,不知道要交给谁。小碧发现,跟满强在一起极不安全。小碧害怕满强,虽然满强和他一家对她很好,无微不至,可她心里惴惴不安。
一个晚上都在噩梦中游荡,几次醒来,胸口突突跳。
第二天早晨起来,小碧到后园厕所去,看到满强正坐在灶门口,一个人傻笑。满强有一口极白的牙齿,一笑,牙齿就露出来了,格外显目、瘆人。小碧吓了一跳,她慌张走过厨房,满强发现了她,从傻笑中醒过来,又朝小碧笑了一下,小碧也跟他笑了一下。
小碧没吃早饭,匆匆去了学校。在去学校的途中,想着厨房的情景,她十分惧怕,上课也老想着这事儿,满强一个人在那儿呆呆地笑是为什么呢?
小碧脑子里乱糟糟的,满强的那副神态使她不得安宁。
中午,小碧就在学校里吃饭。她想,我应该搬出朱家了,应该马上搬!
放学后,小碧不想回去了,到知青点去。小碧去后才知道,知青们有的上了水利工地,有的干脆没到队里来,只剩下爱英和吴威一对。
小碧去时爱英和吴威正在挑灯做饭,问小碧吃了没有,小碧说没吃,爱英便要小碧跟他们一起吃。
小碧在吃饭前看了看那些房间,都挂了锁。吴威的一间床铺上没有被盖,被盖原来搬到爱英的房里去了。爱英和吴威已经公开同居。小碧本来有心想搬到知青点的,但看了看,住哪间呢?住吴威那间吗?多不好。小碧如搬来,爱英和吴威心里是肯定不欢迎的,小碧来扰乱了他们同居的好梦。她最后决定还是搬到学校去住。
吃饭的时候,小碧同他们说了,准备搬出朱家,到学校去住。爱英说:“朱家不好吗,热水热饭?学校晚上又不开伙,你吃什么?”
小碧说:“向你们学习呗,艰苦奋斗。”小碧指了指碗里的青菜。
爱英问她:“是不是跟他们闹了矛盾?”
小碧说:“没有。他们待我很好。”
爱英说:“发生什么事了?满强不是回家了吗?”
小碧说:“是的,与这个没关系。”小碧不愿说出满强对她的非礼以及满强令人不解的怪异表情。
但是爱英从小碧脸上猜出了点什么,爱英说:“你搬出来是对的。你迟早要搬出来的,现在不搬,只怕以后想搬都搬不出来了。”
爱英这话让小碧心里一震,更坚定了要搬出的决心。吃了一碗寡淡无味的饭,看到爱英和吴威一起亲昵地收拾碗筷,她只好走了。
小碧游荡在村里,不敢回去,怕见到满强。但村里黑黢黢的,到处是鬼火,她害怕,转去转来,还是转到了朱家,只好硬着头皮进门去。
满强不在家,草妹子对她说:“饭闷在锅里哪,小碧姐。”
小碧说:“我在知青点吃过了。”小碧洗也没洗,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敲房门,是满强。满强小声对小碧说:“开开门,小碧,我明天就回部队,我跟你说几句话。”
小碧对他说:“我头疼得厉害,明天早晨再说吧。”小碧没有开门。
小碧点着灯,一夜都点着灯,看着灯摇曳的影子投在墙上,谛听房门外的动静。
小碧天一亮就去了学校。上第一节课时,满强背着包来到学校,站在她的教室门口喊她,她只好从教室出来。
“我走了,能不能把我送到车站?”满强说。
小碧看着他。他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依然如故。操场上有老师和学生很多人在上体育课,教室里书声琅琅,小碧心境平和了,说:“对不起,我正在上课,我不能送你了,你慢走好吗?”
满强说:“你恨我吧?”
小碧说:“我恨你什么呢?”
满强说:“我的心思你不知道,以后写信再谈吧。”
小碧笑着说:“那好。”
满强说:“我有时候恨我,真的,小碧,你不知道。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说。算了,再见吧,你去上课,我走了。”
小碧转身进教室,向他招手再见,看着他低着头往公路走去。
小碧搬到学校里来了。行李很简单,七八十斤。草妹子非要给她挑,她只好让草妹子挑。
临走时朱家父母一再挽留,说是不是他们待她不好,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是不是满强这孩子说了对不起她的话、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小碧都摇头否认。小碧只是说,学校工作太忙,要上早自习,每天赶早太辛苦。小碧有点舍不得这一家三口,可她去意已决,不得不如此。
朱家父母要小碧星期天还是回来吃饭,要小碧经常来看看他们。朱妈说着泪水出来了,小碧听着泪水也快出来,但她忍着了,她发现与他们有了感情,她心如刀割。
学校住宿的只有一个老师,小女孩,刚高中毕业的,姓李,是大队长的侄女。小碧就同她住一间房。小碧没有床,用砖头和棍棒搭了个简易的床。
小李见小碧跟她住一起,欢天喜地。小李不在学校吃饭,在家吃饭,只是晚上住在学校。学校中午有人烧饭,晚上没人,但锅灶是齐全的,小碧就自己动手做饭。队里分的谷打成米,挑到学校来,用桶装着。一个月半斤油不够,但学生的家长有时送她一瓶油,所以小碧的生活基本能自给。学校有菜地,只是全是蔬菜,特别是辣椒多,她只好吃辣椒。
草妹子没忘她。草妹子有时候到大队就给她端一碗菜来,都是荤。草妹子说是娘让她端来的,说她爹娘抱怨小碧不去看他们。小碧就说每天晚上改作业本,备课,没空。
小碧真没有回去看朱家父母,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去,但还是制止了自己。
满强果真回部队就来信了,称她碧。满强给小碧写信学校老师都知道。满强在这封称碧的信中字字血声声泪表达他的悔恨和思念,但字字吞吞吐吐。满强临走时说恨他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信上也没写。
其实满强不好意思说出的话,是他知道自己的病。他的病是去部隊后才犯的,他脑瓜子有时不管用,无法控制自己,发呆,傻笑,走路跌跤,算来这是小时候与人打架当头挨了两砖头的缘故。满强被打昏后一天一夜没有醒来,家人泼大粪,灌尿后才醒过来,醒来后七天不能言语,之后除了头时常疼,也没有什么怪异表现。没想到去部队后,竟出现了这些症状。满强在部队发过几次,经常吃药,这一切都瞒着家人,当然小碧就更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桥头与小碧亲热,遭到拒绝后,他竟误以为是自己的病犯了。第二天,果然犯了病,他清醒之后才觉得事情糟了。他想告诉小碧这一切,可没有告诉。
小碧出于礼貌,还是给满强回信了。
在学校里,小碧没有什么好衣服可穿,就穿上了满强送给她的那件女军装。女军装式样很好,衬出小碧秀美的身材,谁见了都说好。同寝室的小李说,小碧像个部队的文工团团员。小碧更美了。
学校就在大队部旁边,支书经常见到小碧。支书见到她后,看见她穿军装,就问:“是满强给你的吧?”
小碧笑而不答。
支书接着说:“满强心真好哇,满强再回来,我也找他要件军装穿穿,威武威武!”支书还喜欢问:“满强有信吗?满强只晓得给你写信,差不多一个月没给我来信了。”
小碧对这种问话十分头疼。小碧讨厌支书总是向她打听这事。
就在小碧去学校没一个学期,传来了招工的消息,条件是要下乡满两年。小碧加上在安徽插队的时间,早超过了两年。
小碧满以为大队领导是会找她的,但始终没有找她。小碧看着许多知青在活动,便硬着头皮去找支书。可支书笑着反问她:“这次全是武汉、宜昌的,你去那些地方干什么?”
小碧说:“哪儿都可以。”
支书说:“算了吧,小碧,咱不会亏待你,咱先把那些武汉的家伙们打发走。”见小碧一脸闷闷不乐,支书说:“招工的机会有的是,你先在学校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一切都有个安排的。”
小碧见没有希望,心都凉了,踽踽地回到了学校。
开座谈会,队委决定,填招工表。知青们在大队来来往往,其中有吴威,却没看到爱英。这一天小碧带着全班学生到一队支农回来,小李告诉她,爱英来过,找她,要她回来后去她那儿一下。
小碧洗了个头脸,就忙往知青点赶去。
一盏小煤油灯下,只有爱英,正在一个人流泪。见到小碧,“哇”地大哭起来:“你来了好,吴威要走了,回武汉。小碧啊,吴威一走了之,老子怎么办哪?”
小碧说:“他这次能走吗,不是刚跟队长打了架吗?”
“他肯定能走。武汉离咱们这儿好远啰,咱还在乡下,他吴威瞧得起咱们吗?小碧,你是个老实人,我跟你说,吴威这狗东西如果不要我,老子就完了。跟他刮过三胎,子宫都刮破了,已经不能生伢……”
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小碧不吃惊。小碧看着面目有些憔悴的爱英说:“我跟你做伴哩,我不还在乡下吗?”
“有人搞鬼,”爱英说,“小碧,你这次没填表,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小碧摇头说:“我不知道。”
爱英说:“咱们都是苦命,小碧,谁叫咱们是女人身啊!”
小碧忙问:“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爱英说:“你本来这次可以走的,你表现比我们好,大队不让你走,说你是满强的未婚妻,是金洲大队的媳妇,他们要留你。”
小碧的脸一下白了,说:“真的吗?是谁这么说的?”
爱英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小碧呀,我晓得你当时住在朱家,他们就没安好心,是想把你留下来。”
小碧站起来,腿和手都在颤抖,说:“那我去问问支书,看是谁说的,谁在放屁。”
爱英拦住她说:“这使不得,别把事情弄糟了,你得慢慢来。小碧,告诉我,你跟满强是不是有了什么事?”
“没有,绝对没有,那只是有人希望那样,可我怎么会同意呢?我搬到学校就是明摆着拒绝。”
爱英甩着泪说:“只怪咱们太软弱。我当初如果不跟吴威上床,他现在走,老子无所谓;你当初如果不住朱家,不跟满强信来信往,事情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小碧有点猛醒,十分后悔,但想到当时的处境,却都像是早安排好了的,悔不转来,也没有理由悔。
小碧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学校。小碧觉得什么都破灭了,下一步路在哪儿,茫然无措。
小碧还是在用土砖砌的讲台上,告诉那些乡下的孩子怎么样组词。小碧还是晚上一个人挑灯做饭,吃干爆辣椒。
满强复员回来了,满强的病不允许他继续待在部队。可满强是光荣回来的,村里的人谁都不知道是他生病的缘故。
但是纸包不住火,没一些日子就都知道了,都在疯传满强得了精神病。但大部分时间满强还是跟正常人一样,思路清晰,见人就拉呱儿,谈笑风生。回来后满强挂了个大队副书记的职务,照样开会,检查工作。
满强经常到学校来找小碧,小碧不太搭理他,甚至想方设法躲着他。对草妹子送来的菜,小碧也放着不吃。小碧说学校有菜,要她今后别送了。
就在这期间,满强的病又犯过一次。关于小碧冷淡满强的事,大队领导也知道。满强犯了病,躺在大队卫生所的病床上,要人去喊小碧,但小碧没去。因此支书断定,满强的病是因为想小碧想成这样的,支书说:“这是相思病。”私下对人说,满强成了“花痴”,那个李小碧不同意,满强又看上了她,怎么得了!
支书相信,要治好这个病,只有小碧才行。支书决定给她做做工作。
支书找到小碧,诚恳地对她说:“小碧,这事瞒过天,瞒过地,瞒不过你了。可满强这孩子原来好好的,人见人爱,小碧,你说咋办哪,唉!”
小碧说:“您问我哩,我问谁去?我又不是医生,还是大队出钱把他送到沙市红卫医院去治吧。”
支书笑笑说:“这哪成,去医院只会越治越重,他心里的负担也受不了。听说发病了就把你手脚给捆着,关在屋子里,打针。那针呀,越打这人就越傻。再说满强很轻微,犯的时候稀少。他现在要根治,只有你,小碧呀,你救救这孩子吧,他好端端一个人,硬是想你想成这样子了。”
小碧听了很气愤,说:“支书大伯,照您这样说,他的病是我给弄出来的,这是天大的冤枉!”
支书连连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只要答应这桩婚事,他的病就会好,这比吃什么药都灵哪。我们这周围有几个,病比满强重得多,一年四季说胡话的人,一结婚,就全好了。”
小碧说:“那就让他结婚嘛,我反正不会跟他,支书大伯,我与他没感情,你们千万不要逼我。”
支书说:“感情不感情,我看他家里人对你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看也般配。满强一表人才,又在部队当过兵,班长复员,现在是副书记,文化也不浅。小碧呀,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伯我求你了。”
小碧说:“支书大柏,您说这话叫我太为难,这事怎么能强迫呢?这可是终身大事,强扭的瓜不甜。”
支书说:“孩子,我不是以支书的身份在求你,咱不能眼睁睁看着满强给毁了,咱们大队不能没有他,他可是我的接班人。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你先答应下来,大伯我包你不会在农村干一辈子,招工你还是上去。至于以后你跟满强怎样的结果,那在于你们了,只要他的病先好。你说这样行吗?”
支书把所有的话都兜底说了,支书走的时候,要小碧想几日,看想不想得转。“孩子,你托人到咱们大队来,满强一家待你如家里人一样,我也待你不错,这都不说了。知恩必报,这也是咱中国人的好传统,这方面你也想想吧。”
当最后只剩下小碧一个人时,她冷静下来想想刚才的那场谈话,这才知道,她是一个无处诉说委屈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个没有谁能保护的人。许许多多的感情,需要的也好,不需要的也好,统统都是在阴险地加害于她。
小碧在那个砖垒的床上哭了,哭得很伤心。
在小碧没有给支书最后回话的那几天夜里,小碧老是梦见叔叔。梦见叔叔喊她,梦见叔叔莫名其妙地在一个森林的小木屋外晒衣服,她十分奇怪。没几天,小碧就接到叔叔去世的电报,是李振祥打来的,要她速归。
叔叔死了。本来小碧还想着哪一天招工上去后,想法照应叔叔的,可叔叔竟然辞世了。小碧無法克制那种更加孤零零的感觉,她马上乘车回县城去。
小碧回到家,看到门口堆着叔叔用过的衣物及其他一些用具。这些东西现在成了没人要的破烂,证明叔叔的确走了。
小碧进屋,李振祥和他的媳妇及两个儿子都在。堂屋是简单的灵堂,摆着三两个花圈。叔叔躺在他自己的房里。遗体在地上用一块长布幔着,一支香,两支蜡,幽幽地燃。小碧扑上去就哭,摸着叔叔冰凉的手。小碧揭开尸幔,叔叔穿着一身旧衣服,一双旧球鞋,胡子拉碴,头发没理。她前思后想,越哭越起劲。
李振祥和他媳妇进来劝她,也装模作样地哭。小碧哭累了,才问起处理后事的情况。
李振祥告诉她,遗体准备火化,叔叔原来的单位只送来了八十元钱和一个花圈。原因是叔叔不属正式干部编制,只是合同工,单位并不包揽一切丧葬事宜。小碧知道火化自愿,没有硬性规定非要火化,于是小碧要求李振祥给叔叔弄口棺木土葬。
小碧拿出她积攒的五十元钱,对李振祥说:“我叔叔从小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好歹人就这么一次,不能让叔叔尸骨无存,连个坟都没有。”
李振祥说,养父的确该睡棺木,但他到哪儿弄钱去呢?养父单位送来的钱买这买那都用光了,还要一两百元才弄到一口棺木。
小碧说:“我就不相信你们这点办法都想不到,找你单位借着再说。”
李振祥讷讷地说:“这事……你嫂子定的,我拿她没办法,小碧妹,将就着办算了吧。”
小碧见李振祥一副霉样子,李振祥不说,小碧也知道这是他老婆的鬼,李振祥是个窝囊货。
能跟他老婆去评理吗?那只有同她吵,惊扰了叔叔的亡魂。小碧在小城不认识任何人,她去借,找谁去呢,回队去借吗?一个来回两天,遗体不要搁臭?
小碧想到叔叔从青年时飘零到此,养了儿子儿媳孙子一大家,最后他们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凄凉寒心。
小碧没了主意,不吃不喝,守在叔叔的遗体前。
快半夜,小碧在打盹时听到门外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又听到有人喊她。
小碧以为是幻觉,起身去时,满强已经走进门来。原来是满强。
小碧很吃惊,给他和师傅让座,泡茶。不知为什么,见到他,小碧竟像见到亲人一样又哭起来。
满强对她说:“人死了,哭不回来,每个人都有这一天。小碧,你要想开些。”满强又说:“你走时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大队也不知道。还是你同寝室的李老师告诉我的,我就连夜赶来了,是支书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派我专门来的。”
小碧谢了他。满强问起丧事怎么办,她于是把这些事都说了。满强当即表示,一定要棺葬。于是满强拿出一百块钱来,说是大队给的,差的钱,他马上去找人借。他说有两个战友的家在城里。
时至深夜,小碧要他明早去。他说时间太紧,当晚筹齐钱,一早去订棺木,并且把李振祥喊醒商量,告诉他一些打算,要求他积极配合,天亮后谁订棺木,谁看堤边的坟地,谁找人挖坟坑,以及请抬棺的“八大金刚”。另一些小事比如怎么入殓,由谁一路放鞭,谁撒纸钱,都规划到了。根本看不出来满强有过那种病,只是让人觉得他精明能干,果断周全。
说办就办,满强深夜去敲战友家里人的门,果然借到了两百元。买棺木和另外一些开支都有了。他回来时已三点多钟,陪着小碧,没眨眼。
第二天,棺木买来了,是一口杉木棺。入殓的时候,小碧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
送葬的路上,鞭炮一直不断,纸钱飘飘。怎么绕棺,怎么放入墓坑,撒米,供碗,完全按满强的意思,也是按金洲大队的丧俗,这方面李振祥一概不懂,袖手旁观。在河堤边,新坟垒起了,叔叔有了去处。小碧跪在坟前,把一捧土撒在坟上,她的泪哭干了,只是嘶哑着声音轻轻说:“叔叔,您安息吧,我会经常来给您磕头的。”
累得两眼通红的满强拉起小碧来,对她说:“你叔叔会满意的,你尽到了你的孝心。”
其实是满强尽的孝心。小碧跟着满强走了,一步一回头。
小碧感激满强。满强为小碧叔叔办丧事借的两百元钱,小碧对他说一定要还他,但满强执意不要她还。小碧说:“到年终,或者招工拿到工资了,我就还你。”满强说:“你太小瞧人了,钱算得了什么呢?我不看重钱。”
小碧也记着,大队为丧事也带给她一百元钱。小碧依然念着支书的好,虽然小碧回学校后还是没有答应支书的要求。
小碧缄默着,死了叔叔,她更缄默了,郁郁寡欢。
支书见了面也没提这事,只是劝她保重身体,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还有什么轻如鸿毛重于泰山之类。小碧在服丧,此地唯一的亲人去世,支书想提也不好意思提。
三个月过去了,小碧的眉头才有所舒展。这时候,招工的消息又传来了。
无论怎么排,小碧这次也应该走了。
但是小碧一走,留下一个常犯“花痴症”的副书记满强,这不太残忍了吗?小碧来金洲大队一趟,害了满强。大队干部们自有打算,特别是支书,发誓要撮合这桩婚事,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救满强,使之成为一个正常人。
这次招工指标是在县城,离金洲大隊也不远。大队干部对满强为小碧叔叔办丧事的事也清楚,满强在她危难之中帮助她,尽心尽意,她不能说与满强没一点感情。于是,他们准备了开个玩笑来撮合这桩事。
在小碧还没有填招工登记表的前两天,小碧被支书请到了大队部去吃酒。说是大队渔场打了些鳜鱼上来,给县里领导的,他们留了几条,大队干部以开会的名义开开荤。是满强来接的小碧,满强只是说支书要她去吃饭,改善下伙食,小碧不好推辞,便去了。
小碧后来回忆起那一次喝酒的最初气氛,就感觉到不对头。她当时被推拥到摆满了酒菜的大队部,里面烟雾腾腾,她还看见了妇女大队长。
小碧不会喝酒,但劝酒的人却不知道使用什么魔法把她劝动了,大约是要她感谢给她叔叔操办丧事的大队干部,包括满强,还有即将招工。她只好敬酒,跟着他们喝,还有妇女队长,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大嫂,硬是跟她干了两杯。
是烧酒,喝得头像钉子往里钉,喉咙里有火往里送。小碧喝醉了晕眩,头重脚轻如踩棉花。小碧被妇女大队长扶到里间的大队客室,小碧喘着气看天飞地转,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小碧在半夜时发现有人在脱她的衣服。小碧睁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看到是满强,浮在空中一样,小碧再瞧自己,那对乳房竟在满强的手上,像是被他割下来了一样捧着在玩。满强只穿个裤衩。小碧想挣扎着爬起来,满强紧紧抱住她,他的嘴在小碧的脸上、颈脖上乱亲,舌头捣进她的嘴里。她被男人火热的身体和气息弄得软绵绵的,又踢又打。后来她知道马上要出事了,骤然清醒,推开满强,下床来就去拉门。门反锁了,拉不开。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小碧捶打着门,披头散发,但门外静静的,那一桌人都不在了。小碧还是拉着门,踢着门。
她去抓衣服,满强给她送来了,用一种可怜兮兮的声音对她说:“这是他们锁的,他们开了我们的玩笑。”
小碧听到这句话,眼泪出来了,慢慢地坐到地上,只有客室的油灯在爆燃。
满强走过去,拉着她的胳膊说:“你上床睡吧,我保证不碰你,我们肯定都出不去了,只有等天亮。”
小碧一动不动,满强只好去抱她,她任满强把她抱到床上。她拉上被子盖住自己,说:“不许你动我,你动我,我杀了你!”她想起爱英的凶狠,那种凶狠很无望。
小碧醉得太深,抗不住瞌睡,又昏睡了。过了一会儿,小碧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小碧知道出事了,满强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气喘吁吁地说:“小碧,别动,你别动,进去了……”
小碧咬着牙,掐着满强的手臂,下身被塞得满满的,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小碧清醒了,彻底清醒了,她看见满强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小碧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眼睛发直。
天亮了。满强早就穿好了衣裳,对她说:“起来吧,小碧。”
小碧默默地穿上他递来的衣服,下床来,拉开门,绕过一桌的酒瓶和碗,回学校去了。
小碧这天上午没有去上课。小碧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约莫十点钟时,满强来她房里。满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她桌上,说:“你起来趁热吃点。”
小碧摇摇头。
满强说:“既然这样了,我也是没想到的,小碧,我说一千个对不起你,一万个对不起你,也不起作用了。”他拿出一张盖有公章的纸,对小碧说:“这是大队写的结婚证明,咱们去扯个证好吗?”
小碧没说话。
满强又说:“扯了证,咱们也不办酒席,也不搞结婚典礼,免得你为难。咱也说得过去,好歹是个大队干部,破四旧立四新。扯了证,在我家安个新房,然后你就招工走。你回城里,有房子,咱们再安个家。我去找战友关系,把户口弄到跟你一起,再托人找个工作,你看行啵?”
小碧看到满强这一夜后,说话有条理了。她傻傻地想,是不是这就治好了他的病?但愿这事有神奇效力。小碧开始试试探探地想着以后跟这个人的生活。如果他没病了,如果能搞到跟我一起工作,那就跟上他过日子。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只要安定,只要无事,每个人的日子不都一样?她在心里这样试试探探地安慰自己。已经都给他了,还能想些什么别的?给他了,人就要实在了。她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吃惊。只一夜,一夜之间,小碧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下午,小碧起床,跟满强一起去公社扯结婚证。小碧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在土路的颠簸中看田野的景物,看这个世界,看天看地。她安静如云。
小碧招工在叔叔的县城做了餐馆的售票员。
小碧第一件事是去叔叔的坟头烧香,当然是满强陪着她一起去的。
李振祥一家见她招工上来了,自然很高兴,要她住在家里,就叔叔的那间房,给她和她丈夫满强用。但是小碧谢绝了,她住到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在餐馆工作,吃饭不成问题,睡在单位更自由。且满强依然在金洲大队,并不跟她住在一起,只是十天半月来一趟,住两天,又回乡下去。满强担任副书记,工作很多。
爱英也招工上来了,爱英招工到她父亲的装卸公司,做翻斗车修理工。爱英与吴威早就断了关系。爱英想得开,没几天,就跟他们公司的一个汽车司机结了婚,是个二婚,但他们关系挺好。有时候,爱英与她丈夫一起到小碧這儿来玩。爱英对小碧的婚事不再说什么。爱英无法说什么。爱英难堪的往事小碧都知道。
小碧上班理顺之后,就与满强一起四处拉关系,想法将他调上来。
小碧将所有余下的钱都拿去送礼,满强不必说,家里的香油、鸡,都差不多送完了。这是一九七八年,当时送礼只是这些东西。
餐馆里油水重,小碧没多时就面部丰满红润发胖了。她没怀孩子,所以也胖不到哪里去,只是在乡下插队吃青菜萝卜的痕迹去干净了。她的手又白又嫩,手背上出现梅花窝。她售票的时候笑吟吟的,从不皱眉从不对人发脾气,这表明她过得较舒心,对自己的生活诸方面都满意。她不再说普通话,而是用一口当地的土话与人交谈。到街上,也有了许多熟人。看起来,她跟这小城土生土长的人没有区别。
满强的事有了点眉目,有关部门松口了,准备先转他的户口。可就在这时,他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跟以前大不相同。
给她来传信的是小姑草妹子。草妹子哭着赶到县城,告诉小碧她哥哥的事,要小碧速去金洲乡下。草妹子说:“怎么得了,哥哥看见谁都笑,还唱歌,不认识我们了。”
小碧听到后心发紧,手发冷,预感到事情可能很严重。
小碧与草妹子一回去,进门就看到满强蓬头垢面,站在房里正唱《打靶歌》。小碧喊他:“满强,唱什么哪!”她制止他,上去拉他。
满强看了看小碧,眼睛似乎离小碧很远,没看清楚一样,跟她傻笑。
“搞成这个样子了,去洗洗脸。我跟你打水来,好不?”小碧扑打他身上的灰,抹他头上的草。
满强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感觉。
后来小碧还是打了盆水来,替他擦脸。擦完脸,满强要往外去,小碧说:“天都黑了,去哪儿哪?”
满强说:“我去撒泡尿。”
小碧跟他出去,等他撒完尿,又把他扶回来,给他脱衣服,让他上床睡下。她带上房门,出来见到朱家父母,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草妹子也叫来了支书。三位老人劝小碧不要哭,说没想到他这次发病这么陡,这么厉害,只有马上送到沙市去治。商量好了,由小碧和大队的另一名副书记及草妹子陪着,第二天就启程去沙市。
那一夜,小碧坐在满强床前,听他自言自语了整整一夜,小碧什么也没听清。早晨起来,他们把满强哄上拖拉机,拉往沙市红卫医院。
满强住院了。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他的病有所好转,不再唱歌和说胡话,见到人只是挤眉弄眼地笑。小碧说给他治病,他说没有病,他说要回家去开支部会。她细心地照料他,要他配合治疗,争取病好后早日回去。但是无济于事,满强再三问她是不是小碧:“你是小碧吗?我的户口办得怎么样了?劳动局局长吃我的鸡,赵科长穿了我的军装,我要早点与你团聚。”
满强说一些哭笑不得的话,小碧就吓唬他:“不是在给你办吗?哪个吃了你什么,别瞎说,小心打针的又来了。”
满强害怕打针,满强说我没病,打什么针,把药给重伤员用吧。
小碧要回单位去上班了,不能老是看护他。草妹子又是个女孩,这样,大队找了个老农民,来照料满强住院。
小碧上班后,关于她丈夫有神经病的事就传开了,这以前,谁都不知道。小碧对那些人的询问烦透了,也伤心透了,她挂念着治病的满强。
一个月还不到,就有人带信来告诉小碧,说满强从医院里跑出来了,好在他还识路,竟乘汽车回到了大队。
小碧又请了假到乡下去,家里并没有看到满强。听满强爹娘说才知道,他白天就出门去,在周围到处跑,看牛打架,看人们开沟,在湖边坐着用土块砸鸟,跟放牛伢们一起骑牛。那些人知道他是个疯子,就想方设法逗他,喊“朱书记,朱书记,要你开会去”。晚上,跟鸡归笼一样,他就回家了。
小碧去寻他,走到大队,小碧看到大队部那给她留下痛苦记忆的房子,她鼓起勇气决定要找支书谈谈。
支书在大队部。支书见到小碧后,一脸的忏悔。“小碧呀,这是害了你。”支书总算这样说了。小碧说:“满强这个样子,一年半载好不了,最后我也只有狠心跟他离婚。”
小碧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看着支书。支书说:“唉,什么病不好得,偏得了这种病。你们在一起也没意思了,要离就离吧,趁满强现在糊涂,不会给他带来痛苦。”
小碧晚上跟朱家父母谈了这件事。小碧虽然对他们难以启齿,但还是鼓起勇气谈了。
“事到如今,也不能拖累你,你还年轻,不能跟着咱们受这份罪。”他们对小碧说。
小碧的离婚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她把乡下她与满强结婚的东西全留下,一件也没带走,连衣裳也没带,全给了草妹子。
小碧走的时候,对厨房里笑嘻嘻的满强说:“你别在外面跑,特别是公路上,那儿车多,我说的你听到了吗?”
满强没有反应,小碧提着包,刚走出一步,又转过身来,看看朱家父母,说:“我给他把脸洗洗。”
小碧打了一脸盆水,拿来肥皂,把满强哄着,为他洗一雙沾满了泥巴的手及胡子拉碴的脸。她细细地洗,细细地擦,泪水落到脸盆里。洗完了,站起来,到外面倒水。
小碧干完了这一切,对朱家父母说:“爹,娘,我走了。你们有空,到县城去,别忘了上我那儿玩。”又转过身对草妹子说:“草妹子,你出嫁提前告诉我一声,随便找人搭个信,我都会来的。”
后来草妹子抱着她哭起来,一声声喊“小碧姐”。小碧笑了,说:“离得又不是很远,我还是会经常来看你的。”
小碧离开金洲大队,心想,我可能不会再来了,这里的一切让我害怕。小碧沿着当年她来的路回城里,跟来时一样,也是一个人。
小碧回到小城,继续上班下班,又过上了单身生活,下班后,她就去看看电影。
三个月以后,知道了此事的爱英自告奋勇为小碧介绍了她的一个同学,是轻工业局的一个小伙子,叫王冲。他个头不高,貌不出众,但他老实,并不在乎小碧曾经结过婚。他与小碧看了两场电影,将小碧带到家里去吃过饭,他父母也很满意,因为小碧长得依然漂亮。
一天,小碧上街去买点东西,看到人行道上围着一圈人。小碧以为是看玩猴把戏的,好奇心使她也忍不住挤进去瞄一眼。然而并不见耍猴,大家是在逗一个疯子。疯子正在那儿正步走,口中还在喊口令,穿着一套脏兮兮的军装。小碧一下子就认出了是满强。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小碧的眼都直了,胸口像拖拉机突突突地狠跳,喉咙也哽着,看看周围,生怕碰见熟人。她想溜掉,可她迈不开脚。
“喂,唱个歌怎么样?”这时小碧听见有人朝满强喊。
满强果然清了清喉咙,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在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县城的闲人们一阵哄笑,这些人太可恶了。
小碧顾不了许多,扒开人群,一把拉起满强就往外走。她听到了后面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她擦着滚滚而出的泪水,对满强恶狠狠地说:“你跑出来干什么?你还不回去!”
满强不让她拉。满强想甩开她的手,可小碧死死拽住不放。她不知怎么有那么大的劲,硬是把满强拽到她的房间里,拽了整整一条街。她关上门,对满强说:“我是谁,你晓不晓得?”
满强说:“我晓得,你跟我离婚了。”
小碧说:“我送你回金洲去,好吗?”
满强说:“你管我?你又不是我的连长。”
小碧给他茶喝,问他肚子饿不饿,还问他草妹子出嫁没有,可他都答非所问。他说他要出去办户口,不和她废话。
宿舍楼人来人往,小碧怕被别人看见了不好,说:“我跟你一起到我叔叔坟头看看好吗?”
小碧就拉着满强,慌慌张张地出了单位。
“我还有事,我办户口去。”满强一上街情绪就激动起来,不跟小碧一起走。
小碧说:“跟我一块去办户口,我领你去。”小碧把他哄进一条小巷,往河沿走。
河堤青青,坟头草深。小碧把满强按坐在地上,对满强说:“这是我叔叔的坟,还记得吗?都是你帮着打棺木埋的,满强,你记不记得?”
小碧静静地望着这个疯子,这个蓬头垢面的人,这个让她恨爱交织的人。她的手抚着他的腮,他的硬硬的胡须。
这时满强也在小碧肩上摩挲,满强看着坟头,略有所思的样子。小碧以为他会恢复记忆,想起什么,然后来搂抱一下她的。小碧突然柔肠百转。
可是满强猛地站起来,大吼道:“不,我不死,你想让我死,你把我埋了,我不死!”说着他拔腿就跑,在宽宽的河沿上,在树林中,越跑越远。
“满强,回来——满强——”
小碧喊着,唤着,一屁股跌坐在叔叔的坟头,脸贴着坟上的草,呜呜地哭起来。
小碧与王冲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当王冲第一次吻小碧的时候,发现她嘴里干燥,一点儿也不为之动情,而且小碧不跟王冲一起上街。小碧过去不是这样的。小碧突然变了。小碧总是推说有事,让王冲一个人去。上电影院,到商场置办结婚物品,小碧都不去。小碧不再上街。这使王冲十分犯难,以为得罪了她什么。
“上街我就头疼,心跳过速。”小碧这样说。
王冲还发现小碧常常发愣。当她跟他在一起时,她总是在谛听门外。王冲问她:“你怎么了?”
她醒过神来说:“没、没什么。”
王冲决定跟小碧早点办了婚事。小碧没什么要求,只是希望王冲不要办酒席。王冲家境很好,对他的婚事他父母十分重视,想办得热闹些,但小碧执意办得简单,王冲和他家里人也同意了。
在结婚的那天晚上,送走了一些朋友,王冲就拉小碧上床。小碧坐着不动。上了床,小碧也不脱衣服,说:“慌什么哪!”
王冲的兴致完全被小碧破坏了,小碧的无动于衷令王冲大惑不解。王冲只好陪她干坐着,看她穿得像开会一样在新婚的床上。王冲甚至心里想,假客套个什么哪,又不是处女,还恐惧我不成。王冲实在是有些烦了。到凌晨三点已经睡着了的王冲才被小碧拽醒,小碧抱着他,焦灼地哼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从这天晚上起,王冲才真正地爱上了小碧,爱上了小碧如火的激情。
但是以后,这种情况只有到凌晨两三点才出现,到整个县城都熟睡之后,万籁俱寂时,小碧才同他欢娱。
王冲慢慢适应了。王冲对于小碧这种古怪的性生活习性感到十分神秘,所以也不去刨根问底。这种神秘甚至为王冲带来了特殊的快感。
王冲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王冲只接触过小碧,小碧就是所有女人。
但是后来,王冲发现小碧发愣的时间很多,且小碧常常同他的对话文不对题,心不在焉,小碧只是笑。一到晚上,他与小碧一起看电视、听音乐时,小碧就像只惊鸟,时时谛听走廊外的动静。其实没有人敲门,没有任何谁来骚扰他们小家庭的气氛。
小碧的病症最初是从月经上显露出来的。小碧结婚后月经就不正常了,乱着来,没有任何规律,接着就是失眠、惊悸。王冲要她去医院看看,她不去,因为她不愿上街。
小碧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小碧深居簡出,丰润的脸也渐渐消瘦了。王冲弄来一些药让小碧吃,小碧就吃,吃了却不见好。
半年以后,小碧怀孕了。可没两个月,小碧就流产了。又怀,又流产了。
有一天,小碧在上班售票时,发现了过去的大队支书正来他们餐馆吃饭,小碧很热情地接待了支书,她没让支书掏钱,她帮付了。
小碧没问什么,小碧害怕问什么。倒是支书喝了酒,来了神,叹着气对她说:“满强哪,自己的命。他死得惨了……”
小碧听了大吃一惊,“他……死了?!”
“你还不知道吧?是我要他家里人别跟你讲的,讲了免得你伤心,他是为了去找你死的。有一段时间他有些清醒,天天找你,找他父母要你,说是我们把你藏起了。我们说你回安徽了,他不信。你还记得跟你住一起的小李吧?满强天天到学校去,把小李当成了你,不让人家上课,脚跟脚,手跟手,晚上还去敲别人窗子,弄得小李害怕得要死。老师都跟他说,说你走了,在县城,要找去县城找,结果他就经常来县城。前不久的一次,在半路上,出了车祸。”
小碧听着,不停地拭着眼泪。
支书走后,小碧决定去乡下一趟,小碧向单位请了个假,跟王冲说是队上有个昔日的姐妹结婚,第二天就乘车去了。
小碧越离金洲七队的地界近,就越没了走的勇气,她问自己:“我干什么来的?他死了,我还来干什么?”
小碧害怕见到熟人,也没有勇气走进朱家。她在无人的树林和田界上穿来穿去,彳彳亍亍。想,我安慰谁哪?谁这些年又安慰过我?究竟是我害了他,还是他害了我?小碧后来发现想这些问题也没有意思,他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什么都不需埋怨。
小碧还是决定去看看满强的坟。小碧不看上一眼,心是不会安的。于是小碧问到了一个放牛小伢,总算知道了满强的坟地。
小碧老远就看到了那堆新坟,腿千钧重,挪到坟头,双膝软了,跪下来也好,坐下来也好,瞅瞅四野无人,竟放声号啕起来。这一次她哭得惨,哭得天昏地暗,只是呃呃地哭,哭累了,站起来,对坟说:“满强,我走了。”
心情轻松了,心里也空了,像甩一坨脚下下雨缠上的泥巴。小碧往回走,看看天,看看地,心里说:“了啦,这笔债都了啦,谁也不欠谁的了。”
小碧很想唱一支歌,于是就唱了一支知青时跟吴威他们学会的歌《三套车》:“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她唱得很开朗,也很深远,是小声哼唱的。
小碧回到小城,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王冲,这块多年的郁结,今日总算化解了。她要告诉王冲这个秘密。
小碧在晚上对王冲说:“我这次去,其实是去看看我原来那位的坟,他死了。他疯了后,被车轧死了。我过去没告诉你他是个疯子,这下,他总算死了。冲,我现在才感到,我从今以后是属于你的,完完全全属于你的,再没有人在我心里……”
小碧边说边恢复了她做女孩时的天性,撒娇地钻进王冲的怀里。小碧是第一次主动做出这种亲昵的举动来。
从此以后,王冲依然对小碧很好。小碧又怀孕了,这次没有流产。只是她没显出什么轻松来,还是发呆。她坐在餐馆门口的售票处,除了发呆外,却从来没错过账。她的账目清清楚楚。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