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周丁丁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他是市重点中学的老师,教美术的。天天下课回家,必临帖,雷打不动。日渐积累,写了一手的好字,篆刻也相当不错。无意中,他参加了一次全市的篆刻大赛获得了头奖,后来他拒绝去领奖,说,那是他给朋友的,是朋友无事生非,提交给了大赛。不少篆刻人都找他,他基本上都婉言回绝,说,他不太爱结交,喜欢宅在家里。
这所重点中学的校长姓沈。沈校长是苏州人,都传他是明代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周的后人。很多人向他求证,他都是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沈校长出门应酬都爱带着周丁丁,送个人情靠他支撑门面了。有时候,沈校长喝酒喝多了,在酒桌上说周丁丁是吴门画派文徵明弟子周天球的后代,弄得周丁丁很是尴尬。真有当事人问他,是不是周天球的后代,周丁丁说要上卫生间借故走了。他跟他姐姐说,我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我们校长。姐姐纳闷问他,为什么呢?周丁丁说,这个不能告诉你。
周丁丁是细高挑的个儿,一副白净脸,架一副近视镜,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有时候说话爱翘兰花指,声调有些发嗲。学校不少同事说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些中性。不知道周丁丁怎么想的,也不解释。只是有一次在学校食堂,一个同事开玩笑说他是同性恋,周丁丁当场翻脸戳着那个同事的鼻子说,如果你再敢胡说,我就杀了你!他的眼神里真是充满了杀气,嘴唇急剧哆嗦着,浑身都在战栗。这个同事低头走了,周丁丁把一碗炸酱面拍在了桌子上,愤然而去。从此,没人敢再跟他开玩笑说同性恋的事情。沈校长找他,说,我没见你发过脾气,敢情你是有血性的男人。周丁丁笑笑,说,您认为我不敢杀人?沈校长说,我当然认为你不会杀人。周丁丁说,我把话放这儿,如果他再敢跟我说同性恋,我就杀了他。我说话绝不失口,说到就做到。沈校长后来跟那个开玩笑的同事说了,那个同事不屑道,他说杀人就是要一种气势,我不跟他计较罢了,真有一个同性恋的看上他了,磨着我好久,我那天是故意开玩笑试探他。沈校长大惊,问,怎么会看上他呢?那个同事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性恋的人都很敏感,或者有什么特征。
说来,周丁丁为人挺正统,平常很少开玩笑,说话总是一板一眼,而且很有派,这个派别人是学不来的。沈校长就公开说,周丁丁的那股派头就是祖传下来的,不是你能学就学得到的,是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学校的不少老师,在讲堂上像是老师,下课了就什么也不像了。当然也有老师在讲堂上就不像老师,摇头晃脑,稀稀松松。周丁丁每次上课都正襟危坐,不用看教案,说起来洋洋洒洒,纵横上下几千年,而且没有唾沫星子。学生们都说他一上课眼睛就发亮,就跟演员上场一样。有人赞扬他,说你教书委屈了,你应该去画院,你的书法完全可以卖了。周丁丁摆摆手说,我父亲母亲就是老师,我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教书匠。他姐姐说他,现在社会上哪还有你这样的人,你就是一个奇葩。周丁丁说,我过我的生活,我不管别人。周丁丁教了一批批的学生,成材的不少,考上中央美院和国家画院的有几十人,其中研究生就有七八个。为此,学生家长都挤破脑袋让周丁丁私下给孩子授课,托关系走后门的很多。包括跟他开同性恋玩笑的同事都找他求情,说,这是我岳母的关系,我实在推不了。周丁丁还是接受了,他能接受的太少,大部分都被他拒绝了。拒绝的人都问他为什么,周丁丁的回答很刻薄,说,你的孩子不是那块料儿。他姐姐说他,你能不能说人话,你会说吗?你就是不同意,也能找很多借口。周丁丁说,我就是说实话,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画家或者书法家,那是凤毛麟角的事。他姐姐气得说不出话,每次都会说这么一句,我真想查查你的血,看你是不是我亲弟弟。即便如此,他也会收下几个孩子,他要价很高,每个课时都是几百块。他不为了求财,他就是想拒绝。可每次都有人不怕你要价高,就怕你不收。周丁丁每月收入能有三四千块,他就让姐姐给他管着。他说,他不想数钱,觉得那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他姐姐哭笑不得,说,我真是见了鬼。周丁丁什么都可以拒绝,但沈校长找他没有办法,所以有一些家长知道内情后就找沈校长。怎么找,拿什么找,周丁丁一概不知。他姐姐说,你倒好,所有财神都拜了沈校长了。沈校长跟他说,你干脆办一个小班,专门教美术。周丁丁对沈校长说,是公的还是私的?沈校长说,算是公的吧。周丁丁点点头,说,是学校办的我就参加,要是我自己办就没有兴趣了。沈校长看着他,说,你真有吴门画派的文风,清雅心纯。
按说,周丁丁没什么犯愁的事,最令他头疼的就是一直没成家,据不完全统计,谈过二三十次恋爱都没成。有他不同意的;也有他同意,女方不同意的。让周丁丁最难说出口的是他从来没热恋过,当然也就自然没失恋过。他与其中一位姑娘算谈得略深了一点儿,也就是亲了姑娘一下,还没敢亲人家嘴儿。后来,因为周丁丁约会总是迟到,迟到的原因基本就是他在书房里练字忘了。那个姑娘失去了耐心,便断然跟他分手。姑娘分手的办法很独特,先是和周丁丁热乎,眉眼传情,导致周丁丁来了兴趣。趁着夜色,他斗胆摸了姑娘的乳房,逼得姑娘呻吟了一声,就这一声没把周丁丁幸福死。当姑娘告诉他恋爱结束时,周丁丁如遭雷击一般。姑娘离开他許久,他还在夜幕中伫立。夜风吹动着他飘散的头发,他发现自己眼角凝固着一滴泪水。他告诉了姐姐,姐姐说,人家就是欺负你,你流个什么眼泪。周丁丁问,她为什么要欺负我呢?姐姐说,你总是迟到,就觉得你不重视人家,人家要报复你,就用了这么一招。周丁丁还是不懂,问姐姐,她分手就分手吧,干吗还这么招惹我。姐姐悻悻地回了他一句,女人就是有女人的办法。
周丁丁自己也纳闷,怎么就没有惊天动地谈一把恋爱呢?这辈子过了不惑之年,除了教书的欢娱还有写字惬意以外,真缺点儿生活的滋味儿。他归结自己弱点就是缺乏向往,换句话说就是缺对幸福生活的憧憬。突然,他觉得自己生活是不是需要改变一下,不能总是出了书房去课堂,天天这么无限循环。那天他在家里停下笔,走到阳台上看见外面的万家灯火在闪烁,好像一种感召。他总觉得那次跟姑娘的触摸乳房有着刺激感,而且那乳房很饱满,像是吸铁石在罩着他的五指,他被燃烧起来。可也就烧了几天,很快就熄灭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他洗澡时破例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勃起,结果总是软绵绵的,像是一堆废弃的棉花团。他有些恐惧,他问姐姐,我是不是真的不行呀。姐姐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行不行,你不得试试才能知道?周丁丁疑惑地问姐姐,怎么试?姐姐愤怒道,你是不是给我装的,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不懂!周丁丁没想到姐姐会发这么大的火。他后来和沈校长有过一次长谈,那次是他给教育局副局长篆刻了一枚图章,副局长十分欣赏,说他有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吴昌硕的刀锋。周丁丁兴奋,说他就喜欢吴昌硕。说着铺纸泼墨,给副局长写了一副行草。副局长说,你这字也是学吴昌硕呀,太像了,就跟真的一样。周丁丁高兴之余,副局长问,知道吴昌硕的行草学谁的吗?周丁丁张口就答,取法王觉斯、黄道周,并参以欧阳询和米芾的笔法。副局长说,那吴昌硕行草的特点是什么?周丁丁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说,那就是纯任自然,一无做作,下笔迅疾,恣肆奔放,且又笔笔顾盼,字字呼应,篆意楷意相参而生,如枯藤老树,如斗蛇,如高峰坠石,笔挟风涛,呈雄健烂漫、浑穆古厚之姿。副局长紧紧拥抱住了周丁丁,说,你就是吴昌硕再生呀,我很喜欢!
那次,周丁丁和沈校长走出副局长的家门,天色已晚。沈校长领他出来找了一个地方喝酒,喝多了,沈校长大声说着吴门画派沈周的那幅《桂花书屋图》,然后吟诵着:“书斋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周丁丁看到沈校长吟诵起来抑扬顿挫,最后热泪盈眶。周丁丁不太明白沈校长突然变得这么放纵肆意,因为沈校长从来都是很矜持。他没敢问,沈校长临走时踉跄地拍着周丁丁的肩膀说,你是不是不认为我是沈周的后代呀?周丁丁没有回答。沈校长说,告诉你,我就是,我知道有人不信,我是沈周的后代不是拉大旗作虎皮,我就是说我祖先的价值,那是我的骄傲。我应该是教育局的局长,可我不稀罕,我要等着他们请我去。月亮很亮,沈校长指着月亮说,有月亮为证,我是沈周后代。你也是周天球的后代,你家不也是苏州的吗?周丁丁说,我祖籍是苏州的,但不见得我就是周天球的后代,我跟您不一样。沈校长叨叨着,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搞不上对象吗?你这人没想象力。没想象的人是最没意思的人,你活着本身没意思,别人跟你在一起也没意思。再有,别看你今天得到了局长的赞赏,其实你品位很低,因为你总是沉湎于自己的书房,那就是一个限制你的囚笼。告诉你,你跟我的想象力相比太低下了,所以你没什么前途。兴许是周丁丁也喝了酒,于是他不服,问道,凭什么说我没想象力,我那字不是想象出来的吗?沈校长大笑,说,你那字都是模仿吴昌硕,没有你自己的。越说你像,你就越愚蠢。你的想象力已经在模仿中失去了功能,你就变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
周丁丁愣住了,他好像被什么电击了一下。
他抬头看月亮,觉得月亮像是那姑娘的乳房,白白嫩嫩的。
周丁丁在考到中央美院后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开车到浙江的径山去看望一个生病的老同学,在高速路上被一辆大卡车突然追尾了,撞得很惨烈,当场丧命。尸首没有让周丁丁看,据说惨不忍睹。四个月后,周丁丁放暑假没有从北京回来,准备跟着老师去黑龙江佳木斯写生。这时候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母亲因为子宫癌晚期在抢救。等周丁丁赶回来,见了母亲最后一面,母亲什么也没说就奔赴黄泉。他在中央美院毕业后完全可以上研究生,因为他的老师已经给他铺好了一切。姐姐让他回来,说,父母都不在了,我不能没有你。因为这句话,改变了周丁丁的命运。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孩子,为此毅然回到这座城市。他的姐姐在电影院是卖票的,比他大几岁,看上去显得很苍老,皮肤像橘子皮那么打皱。让周丁丁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姐夫有了新欢,抛弃了姐姐。其实姐夫就是一个水果铺的小老板,周丁丁的父母都看不上他。眼睁睁父母都是教书的,而且都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天生就洋溢着知识分子的气质。姐姐不争气,宁肯得罪父母,也要跟这个水果铺小老板结婚。结婚那天,周丁丁父母都没有出场。周丁丁知道姐姐一个人生活得很艰难,就选择了回来陪着姐姐。姐姐看见弟弟为她回来,紧紧抱住了他,痛哭流涕了许久。
周丁丁去了这家全市重点高中当美术老师,其实也是他的老师托付的。他老师跟沈校长是同窗,老师对沈校长说,我给你推荐的周丁丁,应该是全国一流的美术家。他就是不懂得怎么生活,你要好好开导他,让他再度回到我身边,研究生、博士后等着他呢。他的命运应该是国家画院,他的画价应该是一平尺三十万元。沈校长没有把这些话告诉周丁丁,他怕告诉后,周丁丁会不能自持。周丁丁住的是父母的老房子,满屋子都是书,而且书房很大。父亲也爱画画,就有一个案子,羊绒的毡子,各式的画笔都插在一个玲珑的笔筒里,上边刻满雕龙戏凤。周丁丁进去的时候,铺开宣纸,就觉得父亲站在跟前,气度非凡。父亲就告诉他,要天天临帖,这是不可逾越的途径。你要把心沉下来,忍受住寂寞,力争不光要形似,更要神似。我知道你会有爱情,会有家庭,但这一切都不要被干扰,你的生命就在这张案子上。姐姐看他痴迷这张案子,每天都临帖不止,就跟他说,母亲临去世前叮嘱过我,让我告诉你,别跟父亲学,像是个木头没个性子。让我给你张罗对象,生活最重要的不是画画写写,是有一个跟你走过一生的伴侣。周丁丁知道母亲对父亲有意见,觉得父亲没有给母亲什么,父亲上哪去都不带着母亲,什么心底话都不跟母亲说。母亲说你父亲就是把我当成保姆,或者是同房大丫头。母亲甚至告诉他,父亲去径山看望老同学,说穿了那就是他的老情人。母亲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最后还艰难地说,你不懂生活,你就是一个木头,只有你喜欢女人了才知道我说的这些。你懂得女人了,就算是对得起我了。说完,两个小时后,母亲就撒手人寰。在殡儀馆,周丁丁看着母亲被推进了燃烧的火炉里,尸体好像在挣扎着,他看见母亲在努力翻身。因为患有子宫癌,母亲长期躺在病榻上,怕长褥疮,就让周丁丁给她翻身。周丁丁见母亲不断地缩小,身子逐渐变成白色,抽屉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灰。
那是个黄昏,日头在西山上迟迟不肯落下。他的泪水流下来也不愿意去擦,于是泪水就打湿了他的胸口。小时候他学习古文,有“白日依山尽”的词句。周丁丁曾经多次举手问老师,不都说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有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说,你自己不会用眼珠去看吗?以后别瞎举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周丁丁回家好奇地问母亲,有白色的太阳吗?母亲想也没想就回答,有啊,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把所有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随着太阳就变成白色的了。周丁丁记得母亲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下巴都是鼻涕。他当时很羞臊,觉得母亲说得对,怎么这么简单道理都不知道呢?他回到课堂,当众把母亲的话说给老师和学生听,学生们闻听都起哄,老师说,你这人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猪脑子单细胞。老师说完学生们哈哈大笑,于是给周丁丁起了一个绰号猪脑子。对老师以及后来不少人说他没有想象力,周丁丁一直耿耿于怀。他不想多解释,因为他每次画画的时候脑子里都有图像。他画了一幅《玉鸟情缘》,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软塌塌的那么清闲。很多人看完赞叹不绝,说你怎么想的。他画了一幅《笛声游荡》,山峦叠嶂,飞瀑流泉,有牧童在山涧的深处吹笛放声,几只小鸟在朝着山涧张望,那般入神。沈校长说,看画听不到笛声,但满耳朵都是。你给我吧,我给你卖一个好价钱。周丁丁给了沈校长,结果拍卖时卖了三万元,一个斗方三万元,价格不菲了。周丁丁把三万元给了姐姐,说,我看你屋子里家具都是老的,换新的吧。
周丁丁姐姐为落实母亲遗嘱,也是心疼弟弟,像是中了魔,为他介绍了不下一个连队的对象。今儿见一个,明儿见一个。一年四季,走马灯似的往周丁丁屋里头领人,弄得周丁丁成天云遮雾罩,迷迷瞪瞪。反正见姐姐领一个女的进来,就套子活儿般地让座沏茶,向对方用固定的词汇推销自己。如果赶上周丁丁高兴,也要送人家一幅字,大都是云水禅心之类的话。人家看不懂,也没觉得怎么好,行草太难认出来了。于是周丁丁就跟人家朗读,他没有沈校长那本事,往往会因为紧张念得结结巴巴。有一回,姐姐领来一个女的,周丁丁又照本宣科,那女的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姐姐咯咯地笑了一通,对他说,你神经呀,人家是来收电费的。一句话窘得周丁丁成了大红脸。后来,周丁丁发现不对,因为姐姐有时领过来的女人,见面就要字,甚至要画,点名要二四尺的。更有的提出不要花鸟,要山水。周丁丁拒绝了,他对这些女人说,我们是谈恋爱吗?我们干脆交易吧。你们要字和要画都可以,我的字一平尺一万元,画一平尺两万元。周丁丁说得很严肃,弄得姐姐很尴尬,那些要字和画的女人鄙视地看着他扬长而去。其中有一个女人长得很清秀,是一家琴行的经理助理。姐姐相中人家还有一条,那就是这个女人的父母也是老师。周丁丁没有理会,他对姐姐说,我最不能容忍她,她说我是周天球的后代,要我一定要临摹一幅周天球的《水仙竹枝图》给她。这是干什么?这就是赤裸裸的索取。姐姐说,你给她画一幅又怎么样,她不就会喜欢上你了吗?周丁丁瞪着眼睛,凭什么我给她画,她找我干什么,是要画还是谈恋爱?姐姐说,这矛盾吗?周丁丁说,这是分水岭,我不是商人,她也不是交易者。姐姐哭了,拉着周丁丁的手说,你就这么拒绝人家,你说你有什么,你不就是涂涂抹抹吗?周丁丁看不得姐姐流泪,就给她擦,没有想到自己也流出泪来,觉得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他没有告诉姐姐,其中一个被姐姐领来的女人把他的一幅字卖了五千多块钱。
姐姐没有死心,她不再领女人到弟弟家来,而是改变了方式,会给两张电影票,弄得周丁丁一进电影院,灯光一暗淡下来就会条件反射想呕吐。他觉得自己坐在黑暗里,听着旁边人嚼爆米花,还有啧啧的亲吻声。无聊的电影,旁边陌生女人的痴语,让他很难忍受。姐姐看出来周丁丁对女人不太感兴趣,就是热衷绘画和书法,还有他的学生。为这个,姐姐给他的墙上挂了许多漂亮女歌星女影星的照片,都是那种卖弄风情的,不是裸着肩膀,就是光着脊梁。周丁丁觉得很愤怒,跟姐姐大吵了一架,然后把所有照片付之一炬。后来,姐姐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复制下去了,就采取很卑琐的办法,给弟弟拿来相当露骨的黄盘,硬说是美国好莱坞新出来的大片。周丁丁看了没几眼,就把黄盘扔进垃圾箱里。他姐姐火了,心疼地说,那是我花高价买来的,你别动不动就给我烧了。姐姐最后越琢磨越恐惧,是不是周丁丁生理上有问题,得了阳痿什么的。想到这姐姐为难了,这怎么能检验出来呢?那天,姐姐找到周丁丁,说咱母亲是子宫癌死的,你说,咱两个是不是会有遗传啊,到医院查查吧?周丁丁回绝,没好气地说,我一个男人又沒子宫,瞎查什么!姐姐苦口婆心说,咱父亲心脏不好,母亲血压也高,你我再查查也是以防万一呀。周丁丁不忍姐姐这么费心,就勉强和姐姐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大夫总是在他的生殖器那里细心捣鼓。周丁丁急了,对大夫说,你对我这玩意儿摆弄什么,我都嫌它脏!
太阳照常升起落下,时光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春天过去就是夏天。
周丁丁的生活还是这么过着,尽管季节在变化,他还是临帖上课。每天临帖的时间是雷打不动,只要是走到案子跟前,把要临的帖子铺好,就开始下笔。他的临帖是四步法,即选帖、节临、通临和带着问题临。所谓选帖就是拿到字帖后不是急于去临,先认真阅读,然后选择最能体现风格特点的去临。节临就是节选某个段落临习,一般是掌握好字与字的连接,行与行的气韵,以及字体大小轻重、粗细、枯润的搭配。通帖就是把这部帖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临下来,即便错了也不停下。最后是带着问题临,仔细斟酌。周丁丁这套临帖的办法,还是当年父亲教给他的,他觉得受益匪浅。可他后来发现,父亲教完他,却自己不做,从来都是想怎么临就怎么临。
这天外边下雨了,周丁丁看着窗外的树叶被雨打得东摇西摆。他临帖的时候,发现自己只要合上帖子,脑子居然都是空白,就觉得这么熟悉的帖子竟然不能在脑子里复制,他有些紧张。合上帖子坐在窗前,觉得帖子是魔鬼,总是伏在身边戏弄着诱惑着。他再次站在案子跟前,不看帖子,可提起笔什么也写不出来。他的所谓四步法都是跟着帖子做的,那么,帖子不看了,自己怎么走呢?他很烦躁,便拎着兜子去外边吃早点,然后准备上课。走到了每天都去的早点铺,照例是吃一碗小馄饨,两个烧饼。小馄饨还是那小馄饨,烧饼也是那撒着芝麻的烧饼,可吃着就觉得不香了。他走出早点铺朝学校去,雨依旧下着,他举着雨伞在小巷里穿行。这是他最喜欢的方式,小巷里是青色的石板路,走不稳就会滑倒。他走着,总会在这里看到一两个女孩子在身边擦过。她们身上抹着一种香味,淡淡的,但十分好闻。总有女孩子会光着脚,偶尔能看见白皙的脚丫上有那么一点点红,那是女孩子的脚指甲。可今天却是不一样,没有女孩子走过。他有些纳闷,怎么会没有呢,每天都有啊。正是上学的时间。他走到学校才发现空旷旷的,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学生们离校了。
周丁丁姐姐的电影院改成影城以后,从衰败到兴盛。姐姐的腰杆子好像也挺起来了,对周丁丁说,我现在月薪比过去多了,日子也好过了。说着就叹息起来,就是你呀,我越好就越惦记着你。周丁丁说,你别光惦记着给我找,你也是单身,你现在滋润了,也该化化妆,找一个合适的。姐姐摇头,说,你不找好了,我是不找的。影城开了几家咖啡店,其中星巴克最火。周丁丁硬着头皮还得按照姐姐的要求,跟女人见面。有时候,就到星巴克去喝喝咖啡,不想去看电影。结果,有一个姑娘每次都要去星巴克,周丁丁都得花个一两百元,这个姑娘连续去了四次才找个理由提出分手。周丁丁姐姐很生气,问这个姑娘为什么非去星巴克不可。姑娘嫣然一笑,说她喜欢星巴克的氛围,喜欢喝的咖啡太贵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周丁丁姐姐哭了,她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周丁丁安慰姐姐半天,最后表态甩开姐姐,自己找对象。姐姐愕然地看着周丁丁,问,你能行?周丁丁自信道,我教美术能教到一流,搞对象也不会二流吧。姐姐抱住弟弟发自肺腑地说,兄弟,这世界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正因为你教书一流,你才不可能搞对象一流,这叫猫有猫道,鼠有鼠路。搞对象不比你教书容易,需要你动脑子,需要你有手段啊。你从小就是猪脑子一根筋,能懂这些吗?周丁丁不理会姐姐的唠叨,他想我就把搞对象当成一门新学科。决心一旦下定,周丁丁竟兴奋起来。晚上,他躺在床上,把学校的女教师过了一遍筛子,发现没有中意的。有一个叫楚静的,曾经动过心,眼睛很大,像是一潭深井,汪着很多故事。楚静虽然过了三十岁,可周身还都是孩子气,动不动就嗲声嗲气地说自己是女孩子。周丁丁又往校外琢磨,他除了去学校就是回家,与社会接触很少,想了半天才想起学校门口有个天润书店,书店里有个女孩子很秀气,乳房很突出,他每回去都想和女孩子闲聊上几句。回忆起来,闲聊的几句都很温馨。
虽然放暑假了,但他的美术班还在照常上课。沈校长对他说,按说现在不许再有课外班,你这班是我顶着雷开办的。周丁丁知道沈校长办这个班很是无奈,因为找他的人太多了。那天,为几个学生示范书法,走出校门已经很晚了。黄昏很美丽,夕阳像是一个大西红柿挂在那里,红彤彤的,又像是一张羞涩的女人脸。周丁丁编辑的一部关于吴门画派书籍也正好出来,他买了几百本,便拿了几本兴冲冲地到了书店,他要赠给天润书店,也是给自己在书店留一个位置。书店的灯光显得很暗淡,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见那女孩子正跟一个威猛的男孩子接吻,发出啧啧的声响。女孩子的上衣被男孩子脱光,在灯光映衬下,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乳晕像一滴鲜血撒在了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那男孩子的手像章鱼一样在女孩子的胸前如入无人之境,而且爬行的速度很快。周丁丁顿住了,被这种场面刺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威猛的男孩子突然回头呵斥着,你没长眼啊!周丁丁诺诺地退出,他听到那女孩子在哏哏笑,笑声像是摇响了万盏铜铃。他把那几本书放在前台上,说,我送你几本书。说罢退出来,他听到背后女孩子在喊,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画家。
周丁丁回到家躺在床上,刚才始终不肯落下的夕阳告退了,屋子里还有着几丝余晖在啃着四周的墙。周丁丁想不出子丑寅卯,他有些丧气,觉得时代把他这个猪脑子一根筋的人给抛弃了。他在课堂上投入讲课的同时,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和女人早就过着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天下漂亮的好女孩在一夜之间都已经有主了,剩下他在过着没有女人没有孩子的日子。他想起姐姐,姐姐离婚后就说过,单身生活就是囚笼,人家过着的是春天,单身永远是冬天。周丁丁懊悔,自己以前怎么那样迟钝呢,把好时光都放在临摹书法上了。他想自己以前为了一个篆刻,能连续一整天不吃不喝。为了研究书法里的一个字,连续三天坚持写这个字,直到写满意了为止。沈校长曾经警示过他,说吴昌硕的价值不在书法,而在绘画上,即便是吴昌硕的绘画也不算大师。书法里有王羲之张旭怀素米芾,学哪个不行,非找一个半罐子的临帖,那你永远滞留在这个水平上。
外面起风了,风敲打着窗户。周丁丁在床上碾转了半夜,发现床下还有一张没烧毁的女歌星照片,居然长得很像学校里的楚静。他知道,这一张没有烧是有原因的。他亲了亲照片上的女歌星,脸颊在发烫。他觉得自己该变换一下生活,不能沉湎在这个小生活里。更让他吃惊的是找对象的念头愈发清晰了,而且必须要只争朝夕。可有了念头自己依然找不到对象,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周丁丁想,我怎么成了搞对象的废人呢?没有开空调,屋子里湿漉漉的,他跑去洗澡。他看见自己的私处在水流冲击下软软的,沒有力量。他竟然没有和女人做过爱,至今还是一个处男。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是怎么搞的?他想起姐姐送的黄盘,那原本看似龌龊的东西突然有了一种感召力。
周丁丁开始住的是父母的老屋,姐姐当初为照顾母亲也搬到一起住。那时姐姐姐夫还没离婚,周丁丁去学校上课都是姐夫开车送他。当时,学校里很多女教师都羡慕周丁丁,觉得能有人天天开车接送,周丁丁该是一个多么有身份的男人。楚静就是当时的羡慕者之一,平常总爱跟周丁丁眉来眼去,惹得周丁丁心驰神往,两个人看电影最多。周丁丁也爱给楚静写字,后来楚静让他写了一幅心经,还亲吻过他。姐夫和姐姐离婚后,周丁丁就骑自行车上课了,再后来周丁丁就步行到学校。学校的女教师们知道这件事后就一哄而散,楚静是撤退最快的一位。随着城市地段的升迁,这栋老楼被拆迁,周丁丁获得了一笔十分丰厚的拆迁费。周丁丁姐姐还想与周丁丁同买一个新楼区,但周丁丁断然拒绝,自己看中一个新区,靠近一片湖泊,十分安静。他很快搬进了新居,搬进来以前,他打听过周围邻居的情况,大都是文化人,没有几个好热闹的。他很满意,因为最近他脑子出现些问题,在写书法的时候只要有响动就周身发热,心脏加快跳动,然后出汗,严重的一次甚至虚脱。为搬家他特意跑到新居来察看,看周围安静程度觉得不错,有绿地和水池,来来往往的人少,距离马路也很远,偶尔能听到阵阵鸟鸣。听沈校长讲,写字的时候太安静也不好,适当有些响声。鸟鸣是自然的声音,无疑是调节人精神的。
这个地方距离学校也不远,但途经一条小巷。所以,周丁丁放弃骑自行车,就开始每天步行上班,在小巷里走走,不但能看见清秀的女孩子,在那里吃早点,有时候躲雨在屋檐下站着,还能吮着带有烟草味儿的空气。他有时会特意在一个窗户跟前停留,因为这家总爱播放苏州评弹。他爱听那调,吴语,软绵绵的,入耳。他觉得沈校长说他是周天球的后代也有可能,他的祖籍确实在苏州吴县,与周天球同乡。他不太会说吴语,但能听懂,敲打着他那颗寻踪的心。他不在乎学校同事怎么看他,他骑自行车,或者自己步行上班都无所谓,他就是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的人。最近书店那场画面触及了他,可就这么几天,他发现好像又回归了。他奇怪,不论外界怎么拽他,他总是能摇晃着身子又回到自己的规律中。
开学了,周丁丁得知楚静突然结婚了,对象是个远洋船员。参加完楚静的婚礼,周丁丁苦恼过,他看不了在婚礼上楚静与那个船员接吻拥抱,那个船员把楚静抱起来炫耀般走到他跟前,让周丁丁为他们写字,写白头到老爱情不息。周丁丁就这么写着,船员就这么紧紧抱着楚静。写着写着,周丁丁抬头看见楚静幸福的表情,那胸脯如海浪一起一伏的,导致他不能正常喘息,持笔的手在痉挛。晚上,他独自在床上,望着窗外寂静的明月,思念离他而去的楚静,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的举手投足,想和她去过的所有咖啡店和姐姐的电影院。他回忆着当初和楚静的初吻,每一个细节都浮现在眼前。他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导致和楚静的分手,只是姐姐离婚了。那天他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走到校园,看见楚静站在门口看着他。楚静问了他一句,你这辆自行车怎么这样破旧呀,哪找的?他当时回答,我父亲的,后来他不骑了。楚静又问,你不少钱了,怎么不知道买辆车开呢?他说,我不会,还得花时间去驾校学。楚静纳闷,那你的时间呢?他笑了笑说,都在临帖。楚静问,临帖就比别的都重要吗?他不解地问,别的是什么?楚静没有回答就走了。后来,楚静跟他渐行渐远,以前中午在食堂一个桌吃饭,后来就不见了。他曾经问过楚静,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吃饭了?楚静说,我吃饭慢,怕耽误了你临帖。他曾经多次问自己,有时也问姐姐,我喜欢临帖错了吗?
后来,楚静和她的船员去了希腊。楚静曾经给他发过来照片,在爱琴海的海滩上,两个人尽情地嬉戏着。周丁丁在想象中慢慢入睡,醒来的时候阳光铺在床上,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心情。可想得太美好了,觉得是自欺欺人,于是就开始想象楚静的不好,晚上噩梦不断。常梦见楚静一张素白的脸,嫣红的嘴唇使劲儿在舔着他。他多次惊醒,然后在黑暗中翻身坐起,惊恐地看着房门。那天深夜,楚静打电话给他,说,已经从希腊回来了,蜜月这么短暂。其实是楚静在撩拨他,问他找对象究竟怎么样,最后温柔地说了一句,其实你挺好的,从希腊回来,他就走了,现在纽约。他告诉我一走就是大半年,我也挺苦的。他听后顿觉后脑生寒,一阵心跳就晕了过去。
黄昏,姐姐来了电话,兴奋地说有一个律师很好,比周丁丁小五六岁,人漂亮,最关键的是喜欢书法。周丁丁这么听姐姐介绍已经习以为常,但他听出姐姐的语气里很看中律师,因为能找到和周丁丁般配的女人越来越少了。周丁丁问姐姐,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对象。他姐姐说跟你一样都是猪脑子,这还用解释吗?忽然,周丁丁听到楼下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不太懂音乐,只觉得不太好听,就是反反复复那几段。楚静会弹钢琴,那时候楚静弹钢琴给他听,两人面对面,他看不见楚静的手,听不到楚静弹什么,就看得见楚静那双山峦般的乳房。他对姐姐发着牢骚,说,想清静是那么难,楼下又有钢琴声。姐姐在话筒那端劝解着,说这就需要你忍着,琴声是艺术,不是噪音,你不要去邻居家找不愉快,你找不到你想象的安静地方。放下话筒,周丁丁想安静自己就去临帖,一般临帖了就会心静。可这次临帖很慌,临的字都是很难看的。他都撕了,随手翻著一本他喜欢的吴门画派沈周的画册,看沈周的山山水水,看沈周的游刃有余。现在他开始看周天球的,这个明代著名的书画家,沈周去世后才诞生了他,得益于文徵明的提携。周天球擅大小篆,古隶书和行楷也是行家。他善画兰,写兰草法,画出来的兰草清新灵动。自从沈校长说他是周天球后代,他发现自己也喜欢兰花,那么俊雅和高洁。可今天怎么看周天球也沉不下心,烦躁的音乐困扰着他。他强忍着自己不去想,可钢琴声固执地响着,声音越来越大。他几次想站起来出去制止,但还是收敛了脚步。姐姐说得对,忍忍,就能过去。他只是怨恨,自己的生活总是被这个或者那个打破。
不久,他跟那个律师见面了,叫任毅。人长得还不错,就是皮肤很黑,像印第安人。再有就是嘴茬子很厉害,一直是她在说话,一个长句子能说两三分钟也不喘气。会面的地方在星巴克,这是让周丁丁沮丧的场所。他闹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爱去星巴克。每次结账都是任毅跑去付账,让周丁丁有了点儿好感。姐姐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姐姐那天哭了,说,可算有了着落,你能这样,我就可以找人家嫁了。周丁丁诧异地问,你有合适的人了?姐姐说,他等了我一年多了,就是因为你。周丁丁意外,说,他是干什么的?姐姐甜蜜地说,他的孩子跟你学美术,我总找你就这么认识了。周丁丁愕然,说,就这么简单?姐姐说,结婚有什么复杂的,你喜欢她,她喜欢你就得了。周丁丁继续问,你喜欢他什么?姐姐停留一会儿才说,他是个裁缝,一个手工缝制的西服能卖好几万元。他为了我,可以撂下手里的活儿带我走。我说去杭州,看看父亲想去的径山,人家拔腿就走。他给我花钱从来不吝啬,而且又不带出来有钱的神色。姐姐在那边说着,周丁丁想起来那个裁缝,胖胖的,憨厚的一张脸,个子高高的。哪次接孩子都不开车,而是骑着自行车。有同学告诉他,这个裁缝是开着奥迪的。他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人家看上你哪点了呢?姐姐说,我不知道。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秋天如约而至。
每当黄昏降临,钢琴声就响起,风雨无阻,像钟表那么准时。响过两个时辰,钢琴声就自动停止,代替的是窗外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他听惯了琴声,觉得也逐渐听顺耳了,而且越听越惬意。那琴声如山泉潺潺而流,浸在他有些枯燥的心里。他略知一些音乐,觉得弹琴者挑选的都是世界名曲,曲调很幽雅华贵,肯定是一位十分恬静的姑娘。于是他就开始留意楼下,总渴望着能邂逅,然后嗅一缕女人的芳香,可惜楼下邻居家的门总关着,好像从来不打开。在姐姐的催促下,周丁丁和任毅又见了两次面,任毅请他吃了两次西餐。任毅吃西餐的姿势很娴熟,都是她点的菜,牛排要四分熟,切牛排的姿势很正规。周丁丁问任毅喜欢书法吗?任毅摇头,说她喜欢音乐,情调是浪漫的。周丁丁有些失望,知道姐姐是在骗他,于是他问任毅,谁的音乐浪漫?任毅说,很难说谁的。周丁丁又问,怎么判断出音乐浪漫不浪漫?任毅说,就是听的时候有没有过想象,有想象的就是浪漫。比如我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我就听出一个人在森林里走,然后看到了春天,然后是夏天,最后是冬天萧萧的样子。有时候我能听哭了,觉得自己想象的那种美好被破坏了。周丁丁被任毅的那番描述所打动,他觉得跟任毅吃饭和聊天都是惬意的。有时,他也跟任毅说他喜欢的吴门画派,这个产生在明朝的一代又一代画家,苏州的小桥流水孕育了他们。他高兴了也把自己画的画拿出来给任毅看。任毅喜欢他的《相约》,说他画得很雅致,风水中有长亭,两个人在那推杯换盏。水面上有几只水鸟在踱步,亭上面也有一簇兰花伸过来。周丁丁说,你喜欢你就拿走。任毅摇头,我知道你的画很值钱。周丁丁有些吃惊,说,我们之间跟钱没有关系。任毅笑了,说,我喜欢的不见得我要。那天分手时,任毅告诉周丁丁,你不要以为你姐姐骗你,我告诉你姐姐我也会书法,那是我骗了你姐姐。周丁丁问,你为什么要骗呢?任毅说,我只想跟你能见面。
那天回到家,周丁丁又被钢琴声所迷乱,他想去别人那听,可张了张嘴,没说出口。他又开始忍着,可他在琴声里怎么也书写不成,心烦意乱,脑子里开始混乱,心脏又剧烈跳动,像是一辆长途火车找不到站台加水添煤,只得把所有的白烟全都吞吐出来,没几天就失眠了。他拼命制止自己不去随琴声想象什么,但脑海里总蹦出类似楚静的女孩子形象,身穿洁白的筒裙,长长的黑发盘在头顶,秀长的脸颊。清澈的眸子,一眨眼便荡出万种情波。一双纤纤玉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来跳去,奏出醉人的乐章。在一个夕阳撒满天际的黄昏,他终于敲开楼下的门。那扇充满神秘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映入他的眼帘,用颤抖的声音问,您找谁?他愕然了,怔了老半天才发问,我想问刚才是谁在弹琴, 老太太笑容满面地回答,是我呀,语调里显得很得意。他狼狈地逃跑了,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太太。
春节前,任毅找周丁丁要在放假期间去云南旅游。周丁丁一向懒得动弹,他姐姐央求他必须去,一出去就能解决大问题。周丁丁问,什么大问题?他姐姐小声说,住在一起就能上床办事了,一办事就什么都有了。周丁丁问,你跟那裁缝办事了吗?姐姐瞪着他说,有你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周丁丁说,你们怎么还不结婚呀?姐姐坚决地说,等你,你结婚了我就结婚。周丁丁问,那裁缝能等?姐姐说,他不等,我就跟他散伙!
周丁丁收拾好行囊,大年初一在机场看见任毅穿着优雅地出现在面前,小巧玲珑。任毅说,过节就是享受生活,我从来不爱在家守着。在飞机上,任毅陶醉般地说,云南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特别是大理和丽江。两个人第一天住在大理,任毅订了一个能看见苍山洱海的房间。她镇定地告诉周丁丁,我睡床上,你睡沙发吧。晚上,周丁丁睡的时候见任毅坐在窗台上,看着浸在夕阳下的苍山和泡在黄昏里的洱海,如同雕塑,一声不吭。周丁丁碍不住睡意,醒来的时候发现出现了高原反应,脸和手都肿了,呼吸有些轻微的困难。任毅说,我一夜没睡,因为你打呼噜。周丁丁很抱歉,说可能是累了,我平常是不打的。任毅说,我希望睡觉的时候只能听见风声或者雨声,最好是小雨敲打窗玻璃的效果。周丁丁心里有些皱褶,觉得任毅矫情。他又觉得奇怪,与一个女人同住一起,竟然没有欲望,自己还能呼呼大睡。他看见任毅还穿着睡衣,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脯。任毅在刷牙洗脸,在卫生间待了许久才出来,出来的任毅没怎么化妆,但清秀了许多。周丁丁抱歉说,那我就再订一个房间吧,省得打扰你休息。任毅说,我没那意思,凭什么要多花钱呢?
两个人来到蝴蝶泉边,那里人山人海,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欢男乐女,他们或者来找心上人或者来找旧情人叙叙旧情。蝴蝶泉和旁边的情人湖都不大,但水清见底,的确是一个容易滋生爱情的地方。任毅突然亢奋了,她牢牢攥住了周丁丁的手。周丁丁觉得任毅的手无骨,像是一团沙子。任毅说,我喜欢的婚姻就是互相见到后渴望着能接吻,两天后就渴望能做爱。周丁丁没说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个人离开大理赶往丽江,周丁丁发现任毅总是生活在想象中,因为她不断说话,说出来的话都不着边际。到了丽江,周丁丁找了一个导游。他是个男孩子,但说不清自己的民族。他爷爷是藏族,但有一半尼泊尔的血统;奶奶是纳西族,木氏的后代。他手上拿着一串念珠,脖子上戴着质地厚重的银项圈,头发很长,且有些凌乱。在他的指引下丽江古城就呈现在两个人面前。古城宁静中带有很浓的商业气氛。古城的夜色很美,到处都挂满了红灯笼。有摩梭小伙子在自己酒吧前跳舞吸引游人,歌声嘹亮野性。任毅好像到了她的天国,异常兴奋,不断与摩梭小伙子吊膀子,甚至跑过去接吻。周丁丁很害怕。任毅笑呵呵地说,你别介意,我喜欢这种氛围。也有纳西族的女孩在酒吧的楼下齐唱,“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唱得自信有力,好像在提醒游客这里是母系社会。任毅跟着女孩一起唱,她拉着周丁丁的手开始朝身边揽着。两个人贴得很近,周丁丁感觉到任毅的乳房在激动地颤抖。当晚,任毅要周丁丁到她床上,她说必须要做爱,不做爱会后悔一辈子的。周丁丁没有准备,可任毅已经把他的衣服扒下。很快,任毅就从周丁丁身上卸下来,她跑去卫生间洗澡。周丁丁拧开台灯,见窗外的夜色很浓了。他猛然喊着,我还没做完呢。任毅湿漉漉地从卫生间蹦出来,赤身裸体,说,我做完了,你回到沙发上吧。周丁丁说,这是我第一次做爱,你知道吗?任毅听完怔了半天,忽然扬着两手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还是处男。我真的很激动,我还能跟一个处男做爱,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说着就亲吻周丁丁,然后又要接着做爱。周丁丁摆手,说,我很紧张,你让我舒缓一下。
当晚,周丁丁睡在沙发上,他聽到任毅睡熟了,因为有鼾声。他决定回去就分手,他觉得任毅不是个正常女人。自己的第一次就被任毅霸占了,而且毫不在乎。早晨起来,他看见任毅从卫生间洗澡出来,发黑的身上流着洁白的水珠,水珠在身上滚来滚去。周丁丁转移着视线,他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但他强制着自己。昨晚,自己的第一次还没做完就被任毅推下来,周丁丁觉得很窝火。
在丽江三义机场,任毅安静地坐在候机室,翻看着一本书——《柔软的时光》,专门写丽江景色的。周丁丁见任毅安静的样子倒是喜欢,因为任毅的书包里都是书,随便抽出一本就能静静地阅读。任毅抬起头,拢了拢额前的散发,温柔地对周丁丁说,我喜欢这句话,痴男怨女总喜欢在丽江古城的街头发呆,幻想着爱情会不期而遇,但发呆就像出天花,出好了会落好几个麻子,出不好是会死人的。在机场午后的阳光里,任毅无声地笑了,周丁丁怎么也笑不出来。任毅惬意地说,我的生活就是没规律,我喜欢随心所欲的节奏。比如现在等飞机,翻看一本我喜欢的书。我知道你在偷偷欣赏我,我就觉得很好。遗憾的是没有音乐,应该有穆特的著名小提琴曲《卡门幻想曲》。这时候,有个男人在叫着任毅,周丁丁回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男人,很有风度,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像是一只候鸟。任毅看了看他,然后慢慢走过去与那个男人拥抱。周丁丁看不到任毅的正脸,但能清晰看见中年男人在流泪。周丁丁觉得不太好意思,很快就感到尴尬,于是装成不认识任毅的样子故意走开。周丁丁在很远的地方站着,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两个人在互相倾诉。也就是几分钟的样子,广播里传来某某班机要起飞的消息,那个中年男人恋恋不舍地与任毅告别,又是拥抱,中年男人俯身深深亲吻了任毅,任毅没有躲避,而是配合着。
中年男人拎着很重的皮箱走了,一步三回头。等到周丁丁看到任毅在寻找他的时候,才回到座位上。周丁丁和任毅坐飞机的时候,任毅困了就躺在他的肩膀上,她说把身边男人的肩头当成枕头是最惬意的事情。任毅醒来,飞机已经下降。当任毅打着哈欠走出机场叫来出租车的时候,周丁丁看到她把手机打开摆弄了一会儿。周丁丁好奇地问,是不是给那个男人发短信?任毅扫视着窗外的车流,说,我用手机给他发流传了两千年的一首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然后,我将他的手机号从我的电话本中彻底删除了。
春节过去了,就看见万物复苏,所有的花花草草都钻了出来。
周丁丁半个月没有与任毅联系了,他从来都是等待任毅的召唤。周丁丁忽然觉得没有了自我,以前那种安静的日子似乎变成了焦灼,总是期待着任毅的委婉声音鼓动耳膜。周丁丁就努力恢复靠临帖打发剩余的时光。他不再写吴昌硕的字,而是听沈校长的教诲,开始临摹别人的,比如张旭。可总是写着写着吴昌硕的字就在笔端流了出来。周丁丁很恼火,就拼命纠正自己。于是,他再度放弃了临帖,开始自己写。可写着就开始下意识地翻开字帖,他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帖,也无法自己肆意挥毫。他想起父亲常常引用唐代书法理论家孙过庭的一句话,“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往往这时候,邻居老太太的琴声就冒出来,觉得很难听。周丁丁失眠了,他突然有了手淫的想法,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的,他觉得自己是在完成上次与任毅没有完成的做爱程序。有次,他被单调的琴声所困扰,没有办法又去敲邻居的门,老太太开了门。周丁丁见老太太的心情很好,又不好意思张口说,只得敷衍地说,我要装修,可能打扰您。老太太很爽快,说,你只要一装修我就去闺女那。
周丁丁上课,每次他上课教室都是满满的,是在大教室里。这次他上课后看见这么多学生眼巴巴盯着他,陡地有了一种自豪感。他觉得当老师就这么厉害,能让自己为所欲为。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有弧度的线,问学生这是要画什么。学生们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山的第一笔,有说是一个人的后背第一笔。学生们最后看着他。结果周丁丁顺势画了下去,这条弧线竟然是一只雄鹰的一抹后背,那种腾空欲飞的感觉。有几个学生上来试图画这一笔,可画出来的都不成功,没有那种挺拔雄伟的线条。学生们给他鼓掌。周丁丁看着那只雄鹰,觉得自己像飞起来了,在一个辽阔的天空展翅翱翔。
姐姐给他打来电话问跟任毅谈得怎么样了,周丁丁说,没有什么进展。姐姐纳闷,你们出去没有做什么?周丁丁支吾着。姐姐说,你要不结婚,我就成神经了。周丁丁问,怎么了?姐姐说,人家逼我,我又不好再拒绝。周丁丁问,你是不是怀孕了?姐姐回答,我已经流产了。
就在当晚,任毅打来电话,说要到新疆的喀什走走,你能不能去?周丁丁随口就说,当然可以。任毅纳闷地问,你不得上课吗?周丁丁怔住了,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现在学校正翻修,正好能有几天的空档。任毅高兴了,说,真没想到你能有空。两个人从乌鲁木齐转飞到喀什,任毅没有停下来,也不知道怎么联系的,又拉着周丁丁乘车到了红其拉甫,非要看界碑。周丁丁就像一个忠实的随从,不停地把任毅的大行李搬来扛去的。从喀什到界碑需要走几乎一整天的路,汽车就在盘旋的山路上享受千年古道的神韵。任毅一直在兴奋中,她对周丁丁说,只要工作上有压力了就想出来,她喜欢把生活搞得丰富,丰富就是幸福。這时候司机说,那就是卡拉库里湖。话音未落,周丁丁突然看见湖水从天上倾泻下来,转眼来到了眼前。湖水泛着银白的光,像是藏族少女手里捧的哈达。雪山环绕在岸边,一半倒映水中,另一半则隐在天空。任毅恳求司机停车,她下车迫不及待地跑了几步,听到司机在喊她,这里的海拔已经四千多了,让她小心点儿。任毅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在尽情地喝。周丁丁也走过去,任毅朝他喊,这是从雪山下来的没有污染的水。周丁丁憎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任毅那份激情。任毅对周丁丁富有哲理地说,什么叫纯洁,冰凉的温度就是纯洁。翻越过苏巴什大圾,车行走到一块平坦的山坡,司机有意把车停下来,说是让大家方便。任毅拉着周丁丁走得比较远,绕过用石头垒起的屋子,任毅嘱咐周丁丁看着点儿,于是就顺畅地脱下自己裤子。周丁丁看见任毅屁股圆圆的,像是一个黝黑的向日葵。他听见那水声,周丁丁的心在跳。
夜宿到塔什库尔干县城里,周丁丁觉得气短了些。走进宾馆,门口提示这里已经三千多的海拔了。任毅与周丁丁依旧是一个房间,任毅没有洗澡,周丁丁却在细心地洗,他要暗示任毅什么。躺在床上,周丁丁把手放在任毅的胸脯上,任毅没有拒绝。于是周丁丁抱住了任毅,任毅如实地说,这时候我不想做爱,因为海拔太高。回到乌鲁木齐吧,到那里再做。说完任毅就自然睡去了,周丁丁看着任毅寂寞的后背觉得很扫兴。在丽江就被任毅从床上活活推了下来,这次自己想把上次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做完,却落了一个后背。周丁丁早早起来发现天大亮了,天空清澈,湛蓝湛蓝的,如同把海水洒到了天上。昆仑山的积雪在上层牢固地趴着,任凭季节发生怎样变化也不肯下来。周丁丁与任毅再次乘车去更高的红其拉甫。车就像是船,始终傍着一条盖孜河。滚滚奔流的雪水在河床里朝下翻滚着,颜色橙黄,像是谁搁了超大的染料。昆仑山上出现了三种颜色,上面是雪白,中间是黄褐色,下边是绿色。任毅见周丁丁不怎么说话,就说,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需要几种颜色混淆在一起,才觉得有意思。周丁丁问,我是你生活中的什么颜色?任毅嫣然一笑,说,你是绿色。周丁丁说,我是画画的,绿色就是基本色。任毅笑道,你就是基本色啊。周丁丁说,我不是绿色,我是绘画里的格色,那就是紫色。很少有我,但没有我也不行。任毅看了周丁丁一眼,说,我不管你什么颜色,反正你就是我的绿色。
终于到了界碑处,任毅没有兴奋,而是想尽快下山。周丁丁问既然到了红其拉甫了,怎么不激动了呢?任毅说,我一到目的地就开始朝回走,我是只享受过程,不想结果的女人。回到乌鲁木齐,那一晚,任毅遵照她的诺言与周丁丁做爱了,也让周丁丁完成了整个程序,但周丁丁觉得任毅很勉强,他也不如意,很像是和一个妓女做什么,那就是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周丁丁问,你知道什么叫做爱吗?任毅回答,我做爱就是为了自己,这次为了你,我就不那么惬意了。
春天过渡到夏天很快,那就是燥热。
回到城市刚一天,周丁丁的邻居老太太敲开门,问周丁丁什么时候装修。周丁丁几乎忘记了那次的敷衍。老太太说,你要装修,我就去找闺女躲清静。周丁丁说,装修前一定会告诉您的。老太太走之前突然看到周丁丁墙上挂的字,她问是不是吴昌硕写的。周丁丁很高兴,说是仿照吴昌硕写的。老太太赞叹不已,说,很像很像。周丁丁问老太太,喜欢吴昌硕的字?老太太说,喜欢,他的字能看懂,不像别人写的字,得猜。
任毅约周丁丁在一家西餐馆吃饭,完后,她打附近的麦当劳买了好多圣代和蛋挞,说母亲喜欢吃。每次去母亲总喜欢搜集那里的小勺,说回家可以舀盐。她还问让人看见会不会被笑话,我说不会,勤俭是一种美德,不会被人笑话的,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勺拿回家。一说起母亲,任毅就滔滔不绝起来,说母亲接电话,偶尔会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她会像孩子一样怯怯地问我,是不是又丢人了?我会告诉她没什么,以后就好了,对方不会在意。母亲过生日,我从不让蛋糕师傅在蛋糕上做寿星和寿桃的造型,相反会做一个非常卡通的小牛。我会鼓励母亲买最漂亮的衣服和高档的鞋子,保证买完给她报销;我还鼓励母亲克服自卑心理去接触社会;我鼓励母亲旅游,赞许她对饭店的服务和菜品头论足。我带她去拔牙时,握着她的手说,一会就会好的。我让她把拔掉的牙收起来保留。我和她谈律师事务所的各种官司,让她知道我在和什么样的人交往,知道我每天在忙什么,把有意思的案例告诉她,让她凭感觉去想象后面的故事。周丁丁装作很投入的样子倾听,其实他心里很难受,自己母亲去世了,他像是一个孤雁在空中无聊地飞翔。任毅从来不注意周丁丁的表情,她每次说完了就完了。她从来不问周丁丁,你现在想什么。周丁丁想,即便自己不坐在她跟前,任毅也会滔滔不绝,自己就是一个听客。
两个人离开麦当劳,周丁丁听到后面有人喊他猪脑子,这个绰号他几乎忘记了。回头看是小学的同学,同学羡慕地看着周丁丁,问身边的女人是不是新婚的老婆。周丁丁不知道如何回答,在窘迫中任毅爽快地回答,是啊。同学拍了拍周丁丁肩膀,晚结婚有好处呀,能找到小的,像我孩子都念初中了,天天累得要死,生活跟牙膏一样往外挤,越挤越少。周丁丁笑了笑,同学说,这年头猪脑子的人好啊,比我这猴脑子的人活得舒服。同学嘻嘻哈哈地走了,周丁丁对任毅抱歉,说,难为你了。任毅不以为然,说,承认是你老婆也是好事呀,我也想身边有个男人陪着,连买衣服都会有人伺候着,上出租车也会有人给我拉门,下车还替我付账。说完,任毅开心地笑了。
那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周丁丁突然被姐姐叫到星巴克。周丁丁进去后看见任毅也坐在那,翘着两条秀腿喝着蓝山咖啡。姐姐郑重其事地坐在两人中间,严肃地说,你们不能再拖了,需要成家。姐姐热情地问任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努力办到。周丁丁很吃惊,他对姐姐说,结婚是自愿的,不是强迫的。任毅摆摆手,说,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就把我对选择爱人的标准认真摆一摆。任毅抿了一口咖啡,说,第一要孝顺父母,对父母都不好的人,我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呢?第二要有本事挣钱养家,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的男人还活着干吗?第三外表要温柔敦厚,内心要平和,思维要有纵深度,否则还叫男人吗?第四有一定的历史和文学基础,不一定会写什么,但一定要会欣赏。第五生活要有情趣,不一定非要喜欢养花喂鸟收藏或者京戏,至少我做这些事不会遭到反对。第六在社会和家庭中要有协调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我偶尔遇到麻烦时,老公能出面给我摆平。第七一定要死心塌地地爱我,当我花容老去时也能将我爱如至宝,我在家相夫教子他爱怜,我在外事业有成他为我骄傲。第八年龄要在三十五岁以下,身高在一米八零以上,最好留有发质较好的平头,眼睛不要太大。我回答完毕。周丁丁听完最后一句站起来要走,被姐姐拉住。姐姐对任毅说,前几个我弟弟都能做到,后一个明显不符合了,但我弟弟的条件也不错呀,比你大一点儿能懂得疼你。
任毅看着脸色铁青的周丁丁笑了,说,行,我就算将就了。我能不能说说我所向往的婚后幸福生活?姐姐忙说,当然,你幸福了,我弟弟也就快乐了。任毅慢慢地说,我婚后是这样的,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不必太大,我怕收拾起来麻烦,也不能太小。姐姐舒了口气,顺嘴说,这不算太困难,我会想办法。任毅说,最好有阁楼,这样我和儿子可以玩捉迷藏,让老公当裁判。我希望房子旁边交通便利,但不在闹市,小区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夏天我可以带着儿子在花园的喷泉边嬉戏。我希望家里有一部中档的车子,海南马自达就好,周末,我们能出去自驾游。姐姐插话,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先买房子,再考虑买车。任毅认真想想回答说,也可以,但我们每年得有十五六万元的收入,不算多,但足够维持一个小家庭的开销。有身体健康的双方老人,公婆最好能通情达理,最重要的是有一位我爱和爱我的老公,还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周丁丁憋不住了,说,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可能要遗憾了。任毅点点头说,其实这样也不错,就是将来看孩子少了一个帮手。姐姐满脸笑容说,我帮,我帮。任毅接着说,有一份不大不小的事业,相夫教子的同时仍有一个展示能力与才华的平台。有知心的朋友和关系融洽的同学同事;闲适,有时间回家看父母,有时间写东西玩儿,有时间养花养鱼,有时间健身和听音乐。有闲钱了就旅游和资助失学儿童;老公有实力独自维持家庭的经济运行,不必让我有箭在弦上的危机感。我说的这些过分吗?姐姐说不出话来,只是干张着嘴看着任毅微笑。
周丁丁與任毅就这么分手了,任凭他姐姐怎么再给他找,他也坚决不见了。其实后来任毅给他打过电话,说,抱歉,我不想结婚,但你姐姐总逼我,我只能找这个办法,让你姐姐伤心了。周丁丁不说话。任毅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不想结婚。你可能不知道,我离过婚,我的前夫在波兰华沙做外交官。他喜欢一个住在克拉科夫的华裔女人,然后也不告诉我。后来,那女人直接告诉了我。我觉得很可怕,因为他隐瞒得很深,回国那次还和我做爱做了一晚上。前夫给了我一套房子,还有一部车。我跟你提的条件就是他的条件,我给他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也让他带走了。他的理由是,留给我怕我今后不好再找。我怕你再离开我,那我就没有活路了。我们有没有可能就这么过着,等我的恐惧症消除了再结婚。周丁丁说,我不可能不结婚,因为我不结婚,我姐姐就结不了婚。说完,周丁丁挂断了电话。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任毅在丽江的照片,搂着他,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周丁丁把墙上这幅照片摘下来,不知道放在哪儿合适,想了想,就放到床底下。
夏天似乎很漫长,蝉声嘶力竭地叫着。
每天的临帖停止了,周丁丁就这么随意写着什么,画着什么。他发现自己可以不写吴昌硕的字,却能写张旭了。张旭的狂草确实有精神所在,他拿给沈校长看,沈校长眼睛发亮,很高兴,说,你一定有发展了,因为你写的张旭也不是张旭了,好像有你了。张旭的字潇洒磊落,变幻莫测的狂草,其状惊世骇俗。楼下的邻居老太太也开始喜欢张旭,说周丁丁的字就跟人一样,越变越耐看了。因为弟弟的婚事,姐姐得了忧郁症。那个裁缝找到他,眼睛里噙的都是泪水,说,你姐姐天天晚上睡不着,我让她吃安定,她坚持不吃。可不吃,就这么熬着到天亮。我看见她总哭,眼睛总是肿的。我带她到医院,大夫说她有轻微的抑郁症必须要吃药治疗。裁缝低下头,喃喃着,我是爱你姐姐的,你不结婚,我和你姐姐就结不了婚。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为了你姐姐,为了我,赶快结婚吧。那晚,周丁丁到姐姐家,面对天天睡不好觉、面如枯槁的姐姐,还有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裁缝,发下誓言,放心,我一定尽快结婚,权当为了姐姐!姐姐咧嘴笑了。裁缝说,你别动嘴,最好来真的。他动了念头,给任毅打了个电话,说,我们在星巴克见个面吧。
又下雨了,周丁丁撑着一把雨伞,走在街头见所有的树木都淋雨了,但是那种疲沓的绿张扬开来,透着一种生命力。
两个人见面,周丁丁直截了当地问,我姐姐为我得了抑郁症,我们能不能先假结婚,也不办手续。任毅摇头,说,我理解你,但我不能假装跟你结婚,要结婚就真的,我最讨厌假的。我前夫就是假的,总跟我装假,说怎么怎么爱我。他在华沙,一边跟着那个女人,一边跟我调情。后来,我骂他,他又装假,说跟那个女人多委屈,是被逼无奈。因为性欲,才惹下这场祸。其实,他跟那女人很幸福。他的一个朋友看不过,给我发来他和那女人旅游的照片,在布拉格的查理大桥,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海滩,在巴黎的塞纳河畔,都跟那女人在热吻。他发在他的那个朋友圈里炫耀,以为我看不到。我把这些照片都给他发过去,他还跟我装假,说实在没有办法,这些照片是她发上去的。周丁丁不愿意听了,他说,既然你不同意就算我白说。周丁丁的心在发烫,觉得有什么在灼着。他想站起来走,可想到姐姐那一张脸就跟任毅说,那我们可不可以真结婚?我需要婚姻,因为我姐姐为了我得了抑郁症。任毅摇头,我不能为你姐姐,我要为我自己。周丁丁说,为了我不行吗?任毅说,我坚持的幸福生活标准不会因你而变化!周丁丁站起来走了,他要到柜台去结账,任毅在后面喊着,还是老规矩,我结。
其实已到了秋季,但依旧这么闷热。
周丁丁结婚了,对象是楚静。楚静因为忍受不住远洋船员长期离开的枯燥,跟他离婚了。那天在学校食堂,楚静坐在他身边说,我离婚了。周丁丁看了她一眼,觉得楚静的额头明显比任毅要滑润,头发也浓密,染得黄黄的,像是深秋的落叶。脖子那儿没有一点儿的皱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细腻的雪地。她里面的黑色乳罩吊带若隐若现,把周丁丁的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他觉得奇怪,每天都和楚静上下班,没怎么看过她,今天居然能看出一点儿味道。周丁丁问,因为点什么吧?楚静说,他离我太远,半年才见一次,每一次我都觉得他是客人,家里是旅店,他办完了事就会走的。楚静说着,无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脚勾在周丁丁的膝盖上。周丁丁觉出她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充分张扬着。楚静接着说,你跟那律师也分手了?听说弄得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周丁丁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楚静抿嘴笑着,全学校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我还算是知道得晚的呢。周丁丁不说话,餐桌上吃的是清蒸鳜鱼。周丁丁还没有动筷子,他买这条鱼是为了带走给姐姐吃,姐姐就爱吃清蒸鳜鱼。楚静说,你不吃,我可吃了。楚静夹了一筷子鱼头,她的姿势很优雅,把鱼头放在嘴上不住地吮着,像是亲吻。周丁丁看着窗外操场上孩子们跑来跑去,看着院墙外边,楼上窗户外随风飘舞的衣服,说,今天中午的太阳好,晒衣服是最享受的事情。
周丁丁不是很喜欢楚静,但为了姐姐还是选择了婚姻。
结婚那天,裁缝给周丁丁精心做了一身浅蓝色的西服。周丁丁穿上以后顿时潇洒了。楚静说,怎么就没看出你小子这么帅。婚礼来的客人很多,教育局的副局长、沈校长都来了,高朋满座。墙上贴的都是学生们的作品,周丁丁挨个介绍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光彩。姐姐那天喝多了,跟所有人都握手,握完了就说,我弟弟结婚了,我也能结婚了。裁缝就跟在她后面,总是解释,她喝多了,她喝多了。那天,楚静私下卖出去周丁丁的几幅画,都是临摹沈周或者周天球的,也有几幅字,临摹张旭和吴昌硕的。卖了四十万元,买了一辆车,结婚那天的费用也在里边。周丁丁在新婚之夜才知道,他不悦地问楚静,你卖给谁了?那都是我临摹的,不是真的。楚静笑着回答他,你别管我卖给谁,我都给人家说是你临摹的。人家说,就要你临摹的,你临摹的跟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婚后,周丁丁觉得楚静也不错,起码两个人在做爱的时候都很投入。在新婚的时候,两人结伴去一处峡谷旅游。那是十月初的天气,山间的空气凉丝丝的。楚静的目光沉醉在翠绿的山色间,丝毫也没察觉她与周丁丁走散了,更没注意头顶上已布满乌云的天。当铜钱大的雨点拍在她头上,才惊觉周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只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用双臂护着相机。她转过头,望着远处的景色发呆。忽然一把淡蓝色的雨伞出现在她的头顶上。她回头一看,是周丁丁给她支撑的。楚静倒在周丁丁的怀里,说,这辈子遇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周丁丁问,我做什么你就心满意足了?楚静说,一个女人的幸福是有个男人在爱她。很快,楚静就怀孕了,姐姐的抑郁症也彻底好了。她和裁缝结婚了,但谁也没有告诉,只是叫来周丁丁和楚静吃了一顿饭,而且在家里。周丁丁不满地对姐姐说,你结婚怎么也得热闹一下。姐姐没有说话,裁缝说,你姐姐的意思很简单,你们办了就等于我们办了。说完这句话,周丁丁忽然抽泣起来,楚静劝着,没有想到越劝越劝不住,周丁丁到后来哽咽不止。
在苏州的吴县图书馆,举办了周丁丁的画展。
秋天的吴县真的很美,周丁丁去了周天球在马涧老街上的老宅。楚静问他,你是不是要认祖归宗?周丁丁笑了,你真以为我是周天球的后代?楚静问,那你是不是呢?秋天让这里绚丽多姿,色彩斑斓。周丁丁和楚静带着儿子,租了一辆车,行驶在附近的太湖之畔。湖面上升腾的雾气与山腰间的云雾环绕在一起,就像一个身披白纱的仙女把满世界绕了个遍。周丁丁带着楚静与儿子游玩,儿子能喊爸爸了。楚靜坐在湖畔的一座长亭里,周丁丁带着儿子在湖畔走着。儿子总是跌倒,周丁丁就一次次地去扶起来。楚静喊着,你就不会抱着他?周丁丁说,我抱着你可以,我得让他自己走。楚静忍不住从长亭里跑出来,抱着儿子跟着他走。周丁丁对楚静说,你不可以私下卖我的画,你卖了我就跟你没完。楚静说,其实我不是为了挣钱,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画值多少钱。周丁丁问,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楚静说,我就怕你钱多了再不要我了。说完,楚静咯咯笑着,儿子也跟着傻笑。周丁丁说,我们以前怎么生活,现在还怎么生活呀。
太湖就这么悠扬着,流淌着,有几叶小舟在水面上漂着。周丁丁随手拿出一个笔记本迅速在上面画着。楚静抢过头来看,水面浩荡,小舟上有渔翁站立着,纹丝不动,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云彩浓浓淡淡。楚静问,你什么意思?周丁丁写了四个字,幸福生活。他捧在了湖面上,看着那四个字顺水而下。楚静的一只手紧紧抱着周丁丁的后腰,另外一只手拉着儿子。起风了,周丁丁看见湖面的水涌起来,一群水鸟在向涌起来的水朵俯冲着,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突然想起了任毅,想起和任毅在丽江,在喀什,在红其拉甫山口,还有他们第一次刻骨铭心的肌肤之亲。他再也没有见过任毅,其实他给任毅打过一次电话,但对方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他不知道任毅现在怎么样了,其实他见到任毅很想说一句,这是他和任毅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的一句话: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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