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罗伯特·波格·哈里森 著 梁永安 译
1921年,叶芝用《群众领袖们》一诗指控某些群众活动家每日追求刺激、新鲜和风流韵事。他在诗的近尾声这样谈到这些“领袖们”:
不晓孤独为何物的人怎能知道
真理只繁荣于学子的油灯所照亮之处?
所以群众来了,他们不在乎有什么会发生。
他们拥有吵闹的音乐、日新又新的向往
和更热烈的爱情。那盏油灯是来自坟墓。
学子的油灯驱散了一天的激情和喧闹,照亮书本里最深思、最精练和最浓稠的部分,让文字得到了超越坟墓的力量。这些书本并不包含“超时间的真理”,因为超时间真理并不存在。不过,有些书本会涌动着新生命,让读者在其中发现到真理的无穷超越性——这些书本包孕着的意义是那么丰富,以致从不会说完它们所必须说的话。
诗中说:“真理只繁荣于学子的油灯所照亮之处。”换言之,真理不是繁荣于书本本身,而是繁荣于照亮它们的灯光,也就是说繁荣于学子的聚精会神阅读。油灯的光是来自学子的内在,用劳伦斯的话说就是来自“人用整个生命投入关注”。还可以换一种方式说:真理是从文字与注意力之间有孕育力的互动而获得生命。不是只有年轻人甚至不是只有在学的人才算学子,凡是辛勤或殷切于阅读者皆在其列。真理是作为孤独的果实而得以繁荣:“不晓孤独为何物的人怎能知道/真理只繁荣于学子的油灯所照亮之处?”就像是孤独让人可以与自己对话,产生思想,在书本前“与一己独处”,也是与被油灯照亮的作古者话语进入对话的前提。
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和历史学家,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其思想常被概括为马基雅维利主义。代表作《君主论》)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里描写过这种发生在研读行为中的积极谈话,讲述他白天在自家小农场(马氏自1512年罢官后便退隐此处)的工作情形后,他谈到了怎样消磨晚上:
当黄昏来临,我就会回家,走进书房。在门槛处,我脱下沾满泥巴脏土的工作衣服,换上朝服。整饬好衣冠后,我便踏入古人的威严殿堂,接受他们殷勤款待,品尝那单单属于我而我也是为之而生的食物。我毫不害臊地与古人谈话,问他们做某某事的动机,而他们有问必答。我一坐便是四小时,其间毫不无聊。我忘了所有忧虑,变得不害怕贫穷,不畏惧死亡。我彻底沉浸在他们中间。但丁说过,一个人若不把自己明白的事情写下来便算不上明白,我便记下谈话过程中获得的心得,并写成一部小书《君主论》,探讨君权的定义、范畴,它们是如何得来,要如何维系,又为何会失去。
这段文字佐证了我前面所说的,近代最大胆创新的文本或运动常常是起源自与作古者(特别是古人)的辛勤对谈。在马基雅维利的个案中,向作古者的发问产生出《君主论》——这部作品把政治考量和道德考量拆散的惊天动地之举让它成了现代政治科学的奠基之作。
马基雅维利先整饬过衣冠方才在学子油灯(他用的是蜡烛)旁边坐下这个著名细节提醒我们,认真的阅读会让人如感古人亲临,也再次证实孤独是一种对话而非独白。上述轶事教给我们的另一课是,“真理只繁荣于”学子把恭敬态度带入阅读之时。所谓的恭敬,不是非得像马基雅维利那样穿得衣冠楚楚不可。它要求的只是收摄心神,不让自己陷入如同盯着计算机屏幕时的半催眠状态。
孤独除了让人可以跟一己和跟古人对话以外,还让人可以跟他的人类伙伴(不管是朋友、情人或国人同胞)进行有意义的交谈。事实上,跟他人有意义的对话乃是以跟一己对话和跟作古者对话作为前提。就此而言,辛勤阅读变得具有存在相关性——对老年阶段尤其如此。
叶芝在《漫长沉默之后》一诗道出这个道理。
漫长沉默之后我们交谈:不错,
当其他情人都已离去或死去,
当不友善的灯光藏在灯罩里,
当不友善的黑夜被拉起的窗帘挡住,
我们重又谈了
艺术与歌这个最高话题:
身体衰朽意味着智慧;年轻时
我们爱着彼此又懵懂无知。
整首诗在语意和句法两方面同时暗示出时间的深度和两个情人曲折的人生。两人都老得足以感受到灯光的“不友善”:要不是这灯光“藏在灯罩里”,他们的“身体衰朽”将会无所遁形。两人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而且看来中间有过打断或分离,因为这次交谈是发生在“漫长沉默之后”,其时他们的“其他情人”已经“离去或死去”。就像灯光一样,黑夜被形容是“不友善的”——要么是因为黑夜会让人联想到临近的死亡,要么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对他们已无多少意义。
最后两行诗在年轻的“懵懂无知”和老年的“智慧”之间建立起互动甚至互相依赖关系。是这“智慧”让两个重拾旧欢的情人现在可以谈论“艺术与歌”的最高话题。但只有那些年轻时接触过这最高话题的人才有能力在人生后期就这个话题对话。这就是“我们重又谈了”一语的深意。最后一句诗说两人年轻时曾爱着彼此,又懵懂无知地谈论“艺术与歌”——“懵懂无知”四字暗示他们当时还未能充分体会“艺术与歌”和“失去”(失去爱、失去青春与所爱的人)的关系。但要是两个恋人年轻时不曾接触过最高话题,要是他们在过去没学会“艺术与歌”的基本文法,他们就无法在老年“重谈”这话题。若是如此,两人在经过漫长沉默之后将会无多少话可谈,甚至无话可谈。
这诗包含一个重要的真理:一个人如果没有在年少时学会说话,就不可能在老年时突然有语。一个人如果没有在年少时对歌、艺术、观念、历史和文化史有所学习,就不可能在人生后期够得着它们的“智慧”。
若说教育的主要目的是让年轻人准备好继承世界,那它的次要目的就是让他们准备好在晚年成为谈话者,也就是说为他们打下一个基础,让他们在爱人一一离去和希望一一熄灭所留下的真空中可以进行有意义的交谈。老去和死亡的逼近让一种新的“逻各斯”(逻各斯是欧洲古代和中世纪常用的哲学概念。一般指世界的可理解的规律,因而也有语言或“理性”的意义)如花盛放,但这情况只会见于那些曾在学子油灯下经历过无数小时“漫长沉默”的人。
诗中两个年老恋人拥有的智慧(这智慧让他们不同于那些晚年无话可谈的伴侣)是他们年轻生命的第二春,而这第二春转化了也因此巩固了他们年轻时在懵懂无知中爱着彼此的爱。拥有智慧的身体衰朽会在衰朽过程中保持活力,反观没有智慧的身体衰朽只是一种在困惑中默默承受的衰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