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乔纳森·艾格 著 语冰 译
1957年6月10日,审阅了两个月西尔公司递交的申请后,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了该公司将恩那维德作为不育和月经不调类药物予以出售。与此同时,这种药在英国以应那维德的品牌,获得了同样的销售许可。
平克斯和西尔的团队欣喜若狂,桑格和麦考米克亦是如此。西尔公司开始在医学杂志上刊登广告,广告上放了一张非洲西部生育娃娃的照片,并配上了这样的文字:“人们相信这种物品是有魔力的,当年轻的部落女性想要怀孕时,都会带上它。”西尔公司将避孕药作为不育妇女的福星来宣传,希望至少可以在当时避免争议。他们说,恩那维德可以帮助妇女调节经期。该公司承诺,一旦她们能够更好地控制经期,就会有更大机会怀孕。
那是官方说法。让妇女去发现恩那维德的真正效用吧,让她们明白它是安全的,让医生们来开药,让所有人发现它是有效的——可以调节经期,哦,顺便说一句,它还可以避孕。一旦妇女们和医生们开始口口相传,西尔公司会悄悄做好必要的准备工作,再将这种药作为世界首例科学避孕药丸进行推销。
平克斯等不及了。6月,他到了瑞典,并在一次被广泛报道的演讲中夸耀说,他研发了一种“在避孕方面几乎是百分之百有效的”药物。洛克依然对激怒天主教会相当不安,旋即给他发了一份电报,上面写着“建议打住”。
平克斯并没有打住。相反,他接受了科学记者阿尔伯特·Q.麦瑟尔的访问,而这访问被刊登在了《妇女家庭杂志》的8月刊上。这份杂志的发行量超过四百万份,是当时全球最受欢迎的女性杂志。在长达三页的文章中,麦瑟尔向读者详细描绘了平克斯及其团队所进行的“卓越而严谨的工作”——他们正在开发一种“新的激素类药物……可以被广泛、长期地用来节育”。
西尔公司的高层震怒了。六个月之前,西尔公司为全美最顶尖的生殖科学家和妇科专家赞助了一场专题讨论会,希望借此向他们介绍恩那维德,并赢得他们对这种药的支持。现在,参与那次大会的科学家都写信给西尔公司,询问那次大会的细节是怎么被泄露到媒体那里去的,而且居然还是《妇女家庭杂志》。L.C.温特给科学家们写信致歉,表示西尔公司既没有发起这次报道,也没有配合相关记者。然而,温特知道这是谁的作为——古迪·平克斯和作者麦瑟尔是老朋友。事实上,在那篇文章刊登到《妇女家庭杂志》上之后不久,平克斯就让麦瑟尔成了伍斯特基金会的发薪员工,以便更好地进行宣传工作。
平克斯故伎重演了。就像二十年前他在哈佛的时候那样,当《柯里尔》的报道推波助澜,使平克斯的学术事业陷入谷底时,他通过主流媒体而不是科学期刊,告诉全世界他那令人既振奋又害怕的、离最终完成还很遥远的研究工作。不过这次,他的赌注更大了。西尔公司和凯瑟琳·麦考米特都花了数十万美金来支持这种避孕丸,而西尔公司近期还从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那儿获得了出售此药的批准。获得这项批准的并不是一种避孕药,而是一种月经不调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恩那维德有避孕功效,并且已经是合法的了。西尔的高层非常担心公司将要面对公众的强烈抗议,而这种抗议可能会引起对于该公司产品的抵制,以及公司股价的下跌。
西尔公司谨慎地前进着。1957年7月开始,公司仅仅向西海岸的医生提供这种药。虽然西尔公司的广告称这是调节月经的药物,但销售人员却公开谈及它的其他效用。联邦法律严格管制着制药厂商的行为,却并不管制医生的行为。一旦某种药物获得批准,医师们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开这种药(医药专业人士称那些其他作用为“不在标签上的用途”)。
平克斯在一封信中告诉桑格:“大概所有医师都可以基于所有他认为合理的原因,开这种药。”
换句话说,一旦恩那维德问世,市面上就头一回有了处方避孕丸,虽然它不算正式,也没有被公开标榜为避孕丸。
不过,那并不代表着平克斯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平克斯说:“虽然我们对于此药的避孕功效确信不疑,但是洛克医生和我还暂不建议对其进行广泛使用。”他们依然对这种药潜在的长期性健康危害和短期性副作用有所担心。他说,对于长期作用的研究还需要至少一到两年。但也有好消息:如果全国的医生都开始开恩那维德的处方,不论是为了月经不调还是为了避孕,平克斯和洛克很快就会收到关于此药药效的反馈意见,那可比他们在波多黎各进行测试收集数据快得多。他们不会从这些新客户那里获取到任何血样或尿样,但是他们会得到传闻式的证据。如果这种药有效,服用的女性会告诉她们的朋友,销售量就会大增。如果它无效,或者副作用大得让许多女性都无法承受,西尔公司会看到需求下降,而平克斯也无疑会直接从开药的医师那里得到反馈意见。
平克斯确信,他马上就要成就伟大了,他以黄体酮为主要成分的药丸很可能就是避孕这一世界性问题的解药。他开始散布消息,利用自己多年来担任劳伦琴荷尔蒙大会主席建立起来的关系,鼓励全世界的科学家都亲自对恩那维德进行试验。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他去了一趟巴黎,就自己的最新发现发表了一次演讲。当此次演讲的赞助方呈上给他的酬金时,他并没有把那张支票带回家、存到银行里或是给伍斯特基金会,而是决定犒劳自己一下。他用这笔钱购买了一辆银色雪铁龙DS19。这是当年名噪一时、全世界技术最先进的一款车,有辅助转向系统、动力碟式刹车,以及只消用力一拉杠杆,就能把车抬离地面十英寸的液气压悬吊。这辆雪铁龙非常时髦,极具吸引力,而且看起来充满未来感。平克斯把它运回了家,让伍斯特和什鲁斯伯里的路人更加惧怕这位驾驶员了。
平克斯艰难困苦的日子早就结束了,他现在开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而这辆车也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了车主平克斯身上。他在避孕丸方面的研究工作也是一场马力全开的赛跑。然而,在上世纪50年代,这种对于新药物大胆而草率的态度并不寻常,为了让这种新药获得政府批准,制药商需要提交动物和人类测试的结果,以及具体的药物推销计划。但是当时的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收到的批准申请太多了,人手又短缺,只能有所侧重地审阅材料。例如,他们会很仔细地审查药物的有效性,但是对于药物的安全性就看得不那么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平克斯把每片药的剂量保持在十毫克的原因,他或许知道这可能高于必要的剂量,但最重要的是,他想要确保恩那维徳能有效避孕。据他所知,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最终的决定不会基于有多少女性参与测试,以及她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有副作用。关键还是看这种药的成功率,而平克斯也下定了决心,要让它的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
平克斯认为,如果避孕丸的有效性远远高于其他任何一种避孕方法,那么他有信心,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会予以放行。这个政府部门也批准了其他有副作用的药物,包括在一些病人身上引发致命过敏反应的青霉素,影响骨头生长并使牙齿变色的四环素,还有引起心脏问题的大仑丁。在所有这些案例中,回报都看来比风险大。平克斯相信,他们会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恩那维德。
为了鼓励医生们开这种药,西尔公司在7月向数百位产科医生、妇科医生和全科医生发出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恩那维德已经问世,而且它的威力或许可以超出广告所言。“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种药可以抑制排卵——如果医师以此为目的来使用的话。另外,作为短期服用的避孕药物,它是安全的。”这封信如是说。
这并不是最理想的获取反馈意见的方法,其中显然有风险。如果这种药造成了严重的伤害,那么对于许多已经开始使用它的人来说,为时已晚。
1957年10月1日,在恩那维德于美国问世几个月之后,另一种所谓的奇药也在欧洲上市了。广告将该药标榜为一种十分安全且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安眠药,连孕妇都可以使用。事实上,它还能减轻妊娠性呕吐,所以一些孕妇即便没有失眠,也开始服用这种药。在一些欧洲国家,这种药比阿司匹林还要受欢迎。
数月内,有些医师开始提出质疑。一部分年长的病人在服用了这种新药后,感到头晕以及轻微的失衡。其他人也感到头晕、颤抖、手脚发凉。然而,制药商格兰泰对这样的报道表示不屑,认为他们最畅销的新产品并没有任何大的问题,它的益处远远大于害处,而且时间会证明它是十分安全的。
然而,最终,事实证明沙利度胺一点都不安全。
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全世界有数千儿童,因为母亲在怀孕时服用了这种药,而产生了严重的生理残障,包括形如海豹的短小四肢。他们之中许多人都被父母抛弃,然后送到福利机构里。还有人进行了截肢手术,这样他们就可以装上量身定制的人工四肢。
不过,当恩那维德开始在美国出售时,沙利度胺造成的恐怖尚未被发现。奇药的时代还在继续,且看似无懈可击。恩那维德的机会来了。
《妇女家庭杂志》的那篇文章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很快,《科学文摘》、《周六晚报》等世界各地的报纸杂志都相继刊登了相关文章。一波又一波的宣传不仅仅激起了西尔高层和天主教会领袖的怒火,还让全世界的妇女都开始寻求这种新药。而西尔公司还只是在缓慢地将其推向市场,于是,她们之中有些人就像发了疯一样,直接找到平克斯求助。
一位来自印第安纳州的妇女写道:
我现在快要30岁了,有六个孩子……我们努力小心行事,也尝试了各种方法,但我还是怀孕了。当我看到这篇文章时,情不自禁地哭了,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希望之光。那么现在我们可以买到这种避孕丸了吗?在哪里,或者说怎样才能买到它呢?请帮助我……我求您了,如果可以,请您帮助我。
一位在芝加哥大学工作的男士写道:“为了拯教我已婚的女儿,她在去年一年之内就已经冒了三次生命危险进行堕胎手术,我请您给她一些药丸吧。”
“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助,”一位来自加拿大的30岁妇女写道,她当时已经怀上了第五个孩子,“我想,我不适合抚养十个或更多的孩子。成本太高了,而我的丈夫也没有在教育我的(在此处她划掉了“我们的”)孩子方面给我什么帮助……请帮助我!”
虽然西尔的高层对平克斯引来的关注十分不满,但那为时不长。很快,事实就摆明了,对于新药的需求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对于年轻女性来说,1957年恩那维德的问世是一件大事。终其一生,女人们都被告知,避孕是为社会所不容的、被禁止的,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而现在,联邦政府宣布,如果你的经期不正常——而每个女人都有理由声称她的经期不正常——你就能拿到一种处方药,这种药可以调整你的经期,还可以帮助你避孕。
一些医生的问题比较多,也有医生完全没有疑问。然而,妇女们——不论结婚与否——都很快就意识到医生们是愿意开处方的,她们奔赴诊所,排起了队。
男人们也注意到了。
休·海夫纳说:“我记得……合法化时,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我对它的认识很清晰准确——一种充满威力的武器。”
之后的几年,海夫纳会在《花花公子》上刊文称,这种武器应该被用来发动一场性革命,将性交变成一种爱的表达而非生育的途径。当被问到是否记得第一次与服用恩那维徳的女性做爱是什么时候,海夫纳大笑起来,说:“那我就不记得了。这种药本来就可以让男性不必对其有所关注。当然,从1960年开始,我认为所有我认识的女性都在服用这种药。”
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带着热情、欢愉、兴奋、惴惴不安和激情。西尔公司不需要打出避孕药的广告,因为男男女女们都已经自行了解了它的效用。当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要求西尔公司在每瓶药的标签上都加上一段警告,说恩那维德可以阻止排卵。换句话说,这种药的真实目的被列作了副作用。
结果,就像L.C.温特说的,“那就像是免费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