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徐澄泉
在古路村生活,唯一的活法是学习。
学习一只山羊。悠闲地啃食:悬崖绝壁上狰狞的怪石,总在风中向彝人弯腰的老树,一年四季漂泊不定的枯藤。如果几滴露珠不能解渴,我就站在嗰噜岩的一朵白云上,用怜惜的目光,把掉入大峡谷的大渡河扶起来,像天梯古道一样蜿蜒引入彝寨的家家户户。一边眺望大瓦山上帝的餐桌,觊觎上帝丰盛的早餐或晚餐,赏读他旷世的杰作。如有不坏好意的乱石扰我心志,把它一脚踢下去,让它咕噜咕噜,哀号不止。
学习一朵白云,把家安在古路村的尽头,云海的上面,佛光的下面。春天、夏天和秋天,以阳光和清风为食,把杜鹃花喂肥;以明月和歌声为饵,把转转花逗笑。心有灵犀了,把那个牧羊的阿咪子,背回家去当新娘。天气寒冷了,白云就是羊毛,就是棉花,勤劳的手轻轻一捻,就是一袭查尔瓦,就把自己和家人,严严裹在温暖里。
拜一个彝人为师,学习尊山羊、荞麦、玉米、土豆为天,尊大峡谷、大渡河、大瓦山为神,无论今生来世,无论朝暮晨昏,都用劳动和汗水向他们致敬,享受自己创造的快乐。学习娶妻生子,坚守一代一代祖传的日子。学习下山读书,经商务工,把简单的生活搞复杂一些。遭遇生老病死,要请毕摩,不学念经和占卜,只接受他的真理和祝福。如果外出的子孙沿着骡马栈道回来了,不要掂量他行囊的轻重,敲敲他的脑袋瓜,装了多少稀奇和新鲜。
我在古路村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又这么复杂。
峨眉山站在四川盆地之上。
金顶站在峨眉山之上。
我匍匐在金顶华藏寺普贤菩萨脚下。
我最大的愿景,求佛舍我日出、佛光和圣灯,照耀我,让我的前程,像他的身心一样闪亮。
不远就是舍生崖,云海苍苍何渺渺。如果舍生能够取义,叩问我佛:我是否应该跳下去?
莲花台上,手执如意,普贤菩萨端坐不语。
高居峨眉山顶,我欲高高在上。金顶巍然,树木森然,大殿肃然,整整齐齐地包围我,高过我的头颅和思想。我被它们鄙视得十分渺小,一小再小,小得只剩半个“我”。我已濒临危险的边缘:左脚踏着伸向天堂之梯,右脚踏着陷入地域之门。
峨眉山只有一座,金顶只有一个。世上的菩萨,何止万千?
普贤菩萨啊,你不度我,何以度得众生?峨眉山上不止有我,你不度我,又度何人?
“云上金顶,天下峨眉。”金顶浮在云上,峨眉一览天下。我要循着峨眉山的目光,转而叩拜天下了——山川河流,花木草芥,一人一物,一禽一畜……我都一视同仁,虔诚顶礼。
菩萨在上,愿您佑我前行!
“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湲抱郭流。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张船山在船上说。
我在陆地看乌尤。左看右看,乌尤山,都像一座厚重的城墙,或一座园林的篱笆。
有形与无形,都无法阻挡我对一个礼佛居士的探访。
乌尤山下徐居士。
山后溪涧,花木深;房前平畴,众生乐。
他出入炊烟尘烟人烟之中,经商,务农,养家畜;娶妻,生子,敬父母。
他做了一辈子善事,晚年随时检讨年轻时的孽债,口念阿弥陀佛!
我说:徐居士,你的雅舍好像乌尤寺的禅房呢!
徐居士答非所问:“有形与无形,都不能阻挡一颗心的安静与飞翔。”
乌尤山上草木深。
那些朝山的人,那些泛天的松萝,心意盎然,一路蓬勃向上。
其中便有你和我。一个真心向佛,一个冷眼旁观。
乌尤山上乌尤寺,千年兀立风雨中。你手持行炉绕塔三匝,口念阿弥陀佛,心想惠净和遍能,肃然如同乌尤寺。
我看见,乌尤古刹翘檐上,一只被经声喂大的梵鸟,随意一个展翅,很快没入了天宇;一只风铃学习梵钟,把声音撒向远方……
我问:“乌尤山与乌尤寺,哪个离天最近?鸟鸣与钟声,哪个传得更远?”
你答:“天知道。地知道。”
我问:“静和动,你和我,哪个离佛最近?”
你答:“你知道。我知道。佛知道!”
两只枕头,两只手臂。
在石棉,我把自己从一家酒店的底楼大堂,抬升到第12层的境界。
高枕无忧。
窗外群山合围,月色溶入街灯,白露打湿蒹葭,伊人披上轻纱。
多打几个呼噜吧!把音量调到最大,如雷灌耳最好。只要盖过大渡河的轰鸣,
我就做一个安静的好梦——
比月色轻;
比露水浅;
比伊人甜。
铁马金戈,冰河入梦——
远处就是安顺场:翼王悲剧地,红军胜利场;
山顶上,诸葛亮七擒孟获;
彝海边,刘伯承、小叶丹歃血为盟……
涛声依旧。
梦境随波逐流,流向八点钟方向。
嶙峋的石头,坚韧,锋利。
好像堆积如山的铁钻,铁锤,铁锨,铁铲……黄晕的灯光把它们的肌体照得惨白,让它们的外表锈蚀,天长日久,比时间更加斑驳。
嶙峋的石头,生锈的石头,斑驳的石头,堪比白骨碜人。
而它们又多么幸运!一些石头,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博物馆里,成为历史的尊者,接受后来者的膜拜。
我在一尊题为《生死关头》的石雕前流连,努力还原一个烈士的事迹:1965年9月3日,正在施工的成昆铁路乐山沙湾隧道突遇大塌方,四川犍为籍铁道兵徐文科与战友同时被碎石和支架压住。深受重伤的徐文科不顾个人安危,把抢救的最佳时机推给战友,不幸光荣牺牲……
烈士顾永康留有一封未曾打开的家书,永远无法打开……
烈士易传福的遗物,仅有一幅照片……
还有那几个像蜘蛛一样悬在绝壁上劈山的战士……
还有那几个像西西弗一样推动巨石的战士……
还有那些幸存者,像他们如今的生活一样,都是好样的!
他们都是好样的——
逝去的,化为一座山的脊梁,撑起自己和别人的天堂。
健在的,炼成一段枕木、一段铁轨,把别人,送向了远方,把自己,送回了故乡。
叉鱼滩,岷江犍为段一处有名的险滩。据民国《犍为县志》记载:叉鱼子(滩),县北五里,一石潜伏江中,修长如鱼;山上一石横卧,三叉如刃,故名。冬春水涸,极险。有“蜀江第一险滩”之称。
——题记
说它险,那是古代的事啦!
古人胆小,怕这怕那:怕叉鱼滩的水湍急;怕叉鱼滩的山险峻;官怕民,怕水一样急的刁民顶翻他的船;民怕官,怕山一样险的贪官,用刀刃割了他的心头肉。
时代不同啦,官民都一样。
叉鱼滩风平浪静很久了。
山,仍是那座山:以水濯足荡涟漪;
水,还是那段水:枕山而眠鼾声起。
船过叉鱼滩,如履平地;
鱼跃叉鱼滩,适彼乐土。
这世道,谁还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