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谁也没吱声。
扬子江看了看坐在面前的三个人,说:“谁先开个头?”
三个人仍然不言语。
高连长说:“都不张嘴,那我就点名了。贺云龙,你个子高,按照大小个儿顺序,你排第一,就你先说!”
贺云龙:“我是二班长,邓三珂是一班长,应该从一班开始!”
“好,那就先从一班开始。邓三珂同志,由你先发言!”
邓三珂站起来,刚要开口。
扬子江说:“坐下说,坐下说,随便点儿,别太紧张。”
邓三珂说:“要我看,都差不离儿,八连没有孬种。冲锋在前,退却在后。”
贺云龙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冲锋在前,这一半说得对;退却在后,咱们八连,打了这么多次仗,什么时候退却过?”
邓三珂说:“这是一句成语,人人都这么说,要不你说!”
贺云龙说:“我说就我说,你以为我不敢!记者同志,你要我说什么?”
扬子江笑笑说:“介绍一下你们八连坚守金城川高地的生动事迹。”
贺云龙说:“从头说吗?”
扬子江打开笔记本,看着贺云龙,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贺云龙刚要开口,董世贵站了起来,说:“先从一昼夜急行军八十公里开始说吗?那我说,我知道。”
扬子江望望高连长,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高连长说:“谁先说还不是一样?你知道,就你先说。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董世贵说:“一昼夜,二十四小时,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八十公里。况且,那是些什么路呀?蜿蜒小路,曲里拐弯,坎坎坷坷,凸凹不平。”
高连长说:“哪儿有那么多说头儿,你就简单点儿说吧!”
董世贵说:“咱们都是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扬子江同志不是没走过嘛,我要是不说说,他怎么会知道呢?好家伙,黑灯瞎火,一丝光亮也没有,瞎马跳槽似的。我们年轻战士走着走着,还越来越吃不消呢!好家伙,罗指导员都四十多岁了,高连长虽说年龄小一点儿,也快四十了。我在他们俩旁边走,每走一步,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喘息!这还没有苦到家,爬金城川山坡的时候,这两个老首长哪里受得了呀?我真想一个个把他们背上去。可他们都催我,说不要管我们。你们要快,跟敌人抢时间,抢在头里就是胜利。”
贺云龙说:“巧极了,我们先到了一步。当我们爬到山顶时,正巧赶上敌人的一个重机枪组往山上爬,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刚刚爬上来,还没有喘口气,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们给消灭了!”
邓三珂说:“要是我们比敌人晚一步,那可真不得了。等敌人的重机枪架在金城川的制高点上,哪还有我们的好?”
扬子江说:“兵贵神速。”
贺云龙说:“我们缴获了美式重机枪,山底下的敌人,大概以为自己的重机枪组,登上了金城川山的顶峰。接着,一拨接一拨地往上爬。虽然黑咕隆咚,可还是能影影绰绰地感觉到。”
董世贵说:“这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看首长们的黑影子,仍在山沟沟里,一步一步往上攀登。”
邓三珂说:“我们急得心里冒火,脸上流汗,首长上不来,谁下命令开火呀?再看看山那面的敌人,眼看着就上来了,怎么办?贺云龙、董世贵我们几个人,急得火上浇油。”
董世贵说:“眼看敌人就到跟前了,连他们的喘息声都听到了。幸亏在黑夜,我们隐蔽得好,不然肯定被敌人发现。邓三珂在黑暗中,同我俩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即扣动重机枪扳机,嗒嗒嗒,一梭子接一梭子,敌人一拨又一拨倒下去。”
扬子江说:“这时候,首长们还没有爬上来吗?有命令的仗要打,没有命令的仗,只要关乎全局,也要打。”
贺云龙说:“他们年龄大,太疲劳了。我猜想,他们大概还以为是敌人的重机枪朝我们开火呢!”
扬子江说:“幸亏你们先到了一步,当机立断,没有消极等待。哎呀呀,应该说,你们三个为八连立了大功!”
董世贵说:“要说是我们三个,不准确。头一个应该是贺云龙。是他第一个爬上制高点,发现敌人的机枪组,第一个扑上去,两颗手榴弹,左右开弓,砸得敌人脑浆迸裂。”
扬子江说:“那位呢?”
董世贵说:“邓三珂最先抱住敌人的大腿……”
邓三珂接过来说:“贺云龙不等敌人做出反应,一家伙就扑上去,把敌人死死压在身下,掐脖子、咬鼻子、撕耳朵。董世贵‘铛’的一锤,不偏不倚,正中敌人面门,见阎王爷去了。”
扬子江说:“应该说,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
董世贵说:“我们缴获了敌人的重机枪,邓三珂是八连有名的狙击手,我和贺云龙积极配合他。”
扬子江说:“后来呢?”
邓三珂说:“高连长好容易上来了,我们有了主心骨!”
董世贵说:“罗指导员爬上制高点时,我看见他都吐血了!”
贺云龙说:“当时罗指导员,连一点儿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不顾口流鲜血,翘着大拇指,称赞我们干得对,打得好!”
扬子江说:“再后来呢?”
董世贵说:“再后来,我们顺利地打退了敌人的这次进攻。”
扬子江说:“哪有那么简单?”
坐在一旁的高连长,半晌没有插嘴,这时才说:“你打算听详细的,以后,我慢慢跟你谈,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仨人,你还听不出?功劳都想往旁人身上推,你还能问出实话来?”
正说得热闹,刘指导员带进来一个朝鲜姑娘。他说:“扬子江同志,这位朝鲜姑娘叫金达莱,就是董世贵从烈火中救出来的。我是刚刚调来的,不太了解情况,我告退。”
扬子江点点头:“好吧!”
刘指导员笑笑,退出连部。
董世贵说:“记者同志,可千万别写成金达莱是我从烈火中救出来的,没那么厉害。其实,就是把姑娘身上的火扑灭了。”
扬子江用比较生硬的朝鲜语说:“金达莱姑娘,是不是这位志愿军战士,把你从烈火中救出来的?”
“唔唔,是的。”
“金达莱姑娘,请你仔细谈谈当时的情景,好吗?”
“好的。那次,我们金城川镇人得知志愿军打了大胜仗,不少人都到金城川高地庆贺。不多一会儿,美国鬼子的飞机飞来了,扔下了燃烧弹。金城川高地顿时一片火海,我的身上也着了火,就是这位……”她往董世贵的身边凑凑,继续说,“就是这位志愿军同志,脱掉棉衣,把我身上的大火扑灭。要不,我恐怕就不会有今日了!唔唔……”
扬子江说:“金达莱姑娘,抢救你的这位志愿军同志,他叫董世贵。”
任谁也不会想得到,此刻,董世贵竟然抽抽搭搭地哭开了。
扬子江感到很惊奇,拍拍他的肩膀,说:“董世贵,怎么了?”
董世贵抽抽搭搭地说:“那次,美国鬼子投下了燃烧弹,一眨眼工夫,罗指导员成了火人,想扑救都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首长,活活被烧死在烈火中。唔唔……”说完,放声大哭。
高连长走近董世贵,为他抹去泪水,大声地说:“美国鬼子的累累血债,一笔一笔都记清楚。血债要用血来偿还。记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全报。”
扬子江说:“高连长说得好!美帝国主义及其帮凶,在朝鲜犯下的罪行,迟早要清算!”
高连长说:“贺云龙、邓三珂,你们也说说。”
邓三珂说:“战士嘛,打仗是咱们的本分,战士不打仗,等于白吃干饭!”
贺云龙说:“美国鬼子,灭绝人性。他们投下的燃烧弹,金城川山上一片焦土,树林烧光了。五九八团的战士们,连个能够趴着的地方都没有了!”
董世贵说:“美国鬼子投燃烧弹灭绝人性不假,可是,顶缺德的是细菌弹。畜生,连畜生都不如!早些时候,战士们还能一口炒面,就一口雪。自从投了细菌弹之后,雪也不能吃了,河沟里的水也喝不成了,吃雪嘴肿,喝水腹泻。最要命的是跳蚤,那时候,天还冷,跳蚤哪里暖和跳到哪里。哪里暖和呀?人身上呗。白天黑夜叮你咬你,浑身上下,挠成了血道子,疼痛难忍。白天黑夜不能入睡,人困马乏,痛不欲生。再加上疾病流行,嘴肿、腹泻是常有的事,另有,得霍乱的更多,这种病太讨厌!一会儿烧,烧得像着火;一会儿冷,冷得像卧冰。哎呀,战士们能够活下来,全靠一种精神支撑着!”
连长说:“记得在石家庄学习《谁是最可爱的人》时,有这样一段,说一个战士蹲防空洞,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当时,大家都认为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经过了金城川战役,我们是苦都吃过了。吃炒面,雪就不成;口渴,水喝不成;困乏,觉睡不成。肿嘴的、腹泻的、患霍乱的,一个个面目憔悴,骨瘦如柴,走路打晃。就这样,我们能坚持三十七天。想想看,没有点儿精神,别说三十七天,就是三天两宿,坚持下来也很难!”
扬子江说:“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一种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没有这种看似平常、实际伟大的精神,在金城川高地,坚持三十七天,连想都不敢想!”
高连长说:“扬子江同志,还有什么要采访的吗?”
扬子江说:“文字材料倒是差不多了。大家照一张像吧!”
高连长说:“好吧,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你们是五九八团八连的代表,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你们先坐好。让扬子江同志给你们照相留念。”
扬子江说:“不只是留念,新闻报道要用的。”
高连长说:“你要是给我们在朝鲜前线留个念,我还可以跟他们坐在一块儿照一张。你说新闻报道要用,要登报纸,那我就不够资格了!”
扬子江说:“你也是英雄,你也得进镜头。”
高连长说:“董世贵在大火中抢救朝鲜姑娘,这么说,朝鲜姑娘也应该进入镜头,才更有说服力呀!”
扬子江忙说:“对头,对头。”然后,他冲金达莱示意,要她也来坐。
金达莱笑着点点头,坐在董世贵的身旁。
高连长说:“这样坐成一排,太死板,不像座谈会,要我看,大家随便点儿,记者同志,是不是更好?”
扬子江端着照相机,说:“顶好!”
这样,金达莱特意往董世贵的跟前靠了靠。
邓三珂挪到金达莱和董世贵的后面,还没有坐稳,扬子江按了照相机快门,“啪”,闪光灯一闪。
邓三珂惊讶道:“啊呀,吓我一大跳!”
董世贵笑笑说:“瞧你那德行!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你都没怕过。小小的灯泡一闪,你倒跟蝎子蛰着似的!”
贺云龙笑起来,说:“董世贵,说什么呢?幸亏朝鲜小姑娘听不懂!”
不料,金达莱说:“都说中国是个礼仪国家,可你们志愿军战士,却不懂礼貌!”
贺云龙看了董世贵一眼,轻声说:“你瞎说什么,朝鲜姑娘给你提意见了吧!”
董世贵感到很后悔,在朝鲜这个地方,不像在家里,什么都能说。他低下头,准备挨高连长呲叨。
高连长却表现得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董世贵心里“啪嗒”一下,放了心。
谁知金达莱却一步走上前来,指着董世贵说:“就是这位志愿军同志!”
董世贵并不懂朝鲜语,但看金达莱的表情,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大祸,刚刚撂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拉起来,显得异常紧张。
金达莱说:“这位志愿军同志,好不懂事!”
高连长、贺云龙、邓三珂都看着董世贵,不知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扬子江也开始担心董世贵会做出对不起朝鲜姑娘的事来,那样的话,这篇报道还怎么写?他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金达莱说:“按照我们朝鲜的礼仪,对有救命之恩的人,必须要给予三次拥抱。可是,我一次次地张开手臂,他一次次向后躲闪,好不懂礼仪!”
董世贵听到这里,心里又“啪嗒”一下,提起来的心撂下了。
连长说道:“啊呀,吓死我了,我当董世贵这小子,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董世贵拒绝朝鲜姑娘的拥抱,这不算什么,要是我,也这个德行。朝鲜礼仪嘛,俺们大老粗,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哈哈!”
扬子江说:“由我做主,金达莱姑娘,现在就可以当众给董世贵同志一个热烈的拥抱!”
大家哈哈大笑。
金达莱看看扬子江,又瞧瞧董世贵,说:“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董世贵还要往后躲闪。
不料,金达莱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董世贵,向扬子江高喊:“记者同志,快,拍照。”
扬子江正与高连长说笑,忽听金达莱大呼小叫。没有怠慢,急急匆匆,慌手麻脚举起照相机。“啪”,按了快门。“唰”,闪光灯一闪。
在场的人,无不发出会心的欢笑。
采访结束了,大家嘻嘻哈哈,叽叽嘎嘎四散开去。
高连长悄悄地对扬子江说:“记者同志,你写报道,你拍照片,我都同意。可是,金达莱拥抱董世贵那张照片,可千万不能登在报纸上。那家伙,要是让祖国人民看见,朝鲜的大姑娘,抱着一个志愿军战士,那成了啥!”
扬子江笑笑说:“我是搞新闻的,难道不懂这个?我拍下这张照片,只为留作资料。”
高连长说:“你的快门儿‘啪’地一按,闪光灯‘唰’地一闪,好家伙,朝鲜大姑娘搂着我们的志愿军战士,一丁点儿没剩,全都给照进去了。你说留作资料?一不留神,捅到哪家杂志上,那可就闹出大笑话了!”
扬子江说:“你要不放心,那就当着你的面,曝光算了,省得你为这个事,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着。”他一面说,一面把照相机挪到胸前,一看,不禁哈哈大笑,“你看你看,快门儿是按了,闪光灯也闪了。可是,你瞧,镜头盖儿没打开!哈哈——”
扬子江这样一笑,倒把高连长弄得懵懵懂懂,晕晕乎乎。他想,打没打开镜头盖儿,那我不管,反正千万别捅到报纸上就行。
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三个人,回到宿营地,可算喘口气了。他们是兵,就是打仗,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在他们心里。接受记者采访,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可算难为他们了。还给他们照相。照相就照相吧,跟连长一块照,倒也没什么,还掺和进一个朝鲜姑娘。况且,那位朝鲜姑娘还往前凑近乎,真不好意思!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凑一块儿,别看三个大男人,也能凑一台戏。原因很简单,因为有邓三珂。这邓三珂就爱耍个贫嘴,哪儿都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多嘴。
邓三珂说:“我说贺云龙,平日里,你的话多着呢!可是,到了啃节上,你的话呢?都让狗叼去了?”
贺云龙说:“这是记者采访,人家问什么说什么?谁像你似的,阎王爷的小舅子——贫蛋鬼!”
邓三珂说:“你不开头,人家记者知道你都有什么呀,是不是?就算你的肚子里,满满一肚子话,那你也得说出来,让记者同志听到不是?”
董世贵说:“贺云龙说你是阎王爷的小舅子——贫蛋鬼,一丁点儿都没有说屈你!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搭拉话。”
邓三珂笑笑,说:“你们俩倒是杏熬倭瓜——配色,切糕换粽子——一路货。”
贺云龙和董世贵都没有笑,倒是邓三珂嘻嘻哈哈,笑起没完没了。笑过之后,继续说:“贺云龙,记者采访你时,你咋没诉诉苦?”
贺云龙说:“咱们当兵的,哪个没受苦?单我受苦?”
邓三珂说:“我不是指蹲防空洞,也没说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也不是说美国鬼子丢燃烧弹、细菌弹。我是说,你摸着黑儿,一个人倒腾三筐手榴弹,爬到金城川高地的最前沿,绕到敌人的最后面,这么远的路,就一个人,没人帮助。再说,三五颗手榴弹,捆在一块儿,都得个工夫。整整三筐手榴弹,完完全全都在敌人的人群里开花。得炸死多少呀!你是英雄,是孤胆英雄呀!可是,好多战士怎么看:他们嘀嘀咕咕说,高连长有偏有向,为什么把一个排的手榴弹,全都集中给你一个人?你炸没炸死敌人,谁知道?不就是凭高连长嘴上一说嘛!人家还在背地里给你取外号,管你叫投手榴弹机器。听听,你卖了那么大的力气,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合着成了投手榴弹机器啦!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咋那么窝囊,不当着高连长的面,跟记者说说,诉说诉说心里的委屈呀?”
董世贵说:“邓三珂呀邓三珂,叫我说你什么好呢?贺云龙,你听听,这小子说了半天,弯弯绕,绕弯弯,就是想把咱们俩给绕腾里边去。这你还听不出来,他说了半天,半夜添草——不为你,为他自己!”
贺云龙说:“我还是没有听出来,你说明白点儿。”
董世贵说:“他说你心里憋屈,其实是他心里憋屈。可他不说,叫你说。这家伙,咱们俩人绑一块儿,也不是他的个儿,你信不信?”
贺云龙说:“作为战士,就是利用自己的长处,更多地消灭敌人。至于人家怎么叫我,那是人家的事。再说,邓三珂,你听见谁这么叫过我呀?即便人人都叫我投手榴弹机器,那有什么呀?”
邓三珂还要强词夺理,说:“你在金城川战役,投出那么多手榴弹,炸死那么多敌人。在记者采访时,你咋不提提这些事,他要是写进通讯报道里,发表在报纸上,那你不就成了英雄,立功受奖,戴大红花。那个时候,作为最可爱的人,那才理直气壮呀!董世贵,你说对不对?”
董世贵说:“对不对,全叫你说了。你呀,心里的杂念真叫多!咱们是志愿军,就是最可爱的人。告诉你邓三珂,没什么理直气壮不理直气壮!”
邓三珂眼里闪着泪花说:“你们俩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贺云龙看见邓三珂眼里闪着泪花,不由动起恻隐之心,小心翼翼地问:“邓三珂,说着说着,咋了?洗脚水倒多!”
董世贵也凑了过来,说:“咋啦?我也没说你什么,至于吗?”
邓三珂把那些不争气的眼泪抹了一下,这才说:“贺云龙,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你呢,精灵鬼怪,人见人爱。我呢,个子矮、猫猫眼、门牙长、下巴短,是难看的零件都长在我身上了。你们在朝鲜立不立功都没关系,回到祖国,都能找到媳妇。我呢,要是既没立功,又没受奖,甚至连一朵大红花都没戴过,回国后,说是最可爱的人,可谁家大姑娘肯嫁给我呀?”
邓三珂不说不要紧,说出后,让贺云龙、董世贵笑掉大牙。
贺云龙笑了一阵说:“邓三珂呀邓三珂,我说你人小心眼大。天没边儿地没沿儿,你的心比天还大,比地还宽。朝鲜战争打得这么激烈,我们当兵的,别看今天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明天就成地下工作者了!”
董世贵说:“当兵打仗,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战士战士,就要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祖国人民为什么管我们称作最可爱的人,就因为我们在朝鲜能吃苦、不怕死,为祖国争光!邓三珂呀,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邓三珂说:“反正我们仨里头,你俩都像英雄,就是我,咋看咋不像!”
贺云龙说:“你呀,就是心眼儿忒小,比针鼻儿还小。”
董世贵说:“你说,谁不喜欢活着。世界上的人,一个甭刨,都得认为:活着真好!可是,我们当兵的人,祖国人民把打败美帝国主义的光荣任务,交给了咱们,不想怎么样完成任务,叫祖国人民放心,老是看鼻子尖儿底下那点小事……”
邓三珂说:“每次打起仗来,我也是不怕死,多多地消灭敌人。上次,高连长是多给了我不少子弹。说实话,真没少给,整整一百发。好多战友眼馋了,给我起外号,叫我扣枪机机器!”
董世贵说:“你呀,叫啥怕什么?管贺云龙叫投手榴弹机器,管你叫扣枪机机器,能消灭敌人,就是立功。消灭的敌人越多,功劳就越大,你管他叫你什么呢!这次反击,恐怕你消灭的美国鬼子最多,那你就是立了大功呀!我在这次反击战中,一共砸死十一个,说不定还有人叫我甩流星锤机器呢!哈,哈哈——”
贺云龙说:“算了,算了,别瞎耽误工夫了。邓三珂,没事给狗挠蛋去!”
邓三珂使劲儿挠了一下脑壳,剜了贺云龙一眼,没再言语,闷闷不乐,默默走开。
董世贵悄悄说:“贺云龙,你看,别弄得不欢而散。”
贺云龙说:“甭管他,他呀,志大才疏。心比天大,命比纸薄。”
金城川战役结束了,由于我军坚守金城川三十七天,死死堵住敌军逃跑的大门,没有放过一个敌人。因此,我中国人民志愿军,全歼美国鬼子八万人,取得了辉煌胜利。
五九八团接到整休任务,来到金城川镇朝鲜老百姓的家里,修养生息,养精蓄锐。
八连的战士,经过一段时间的正常生活,按时吃饭睡觉、出操练兵、学习文化,不仅身体得到了恢复,业余生活也丰富了许多。
金城川镇,在和平的日子里,时光依然流逝,街市依旧太平。
战士们清早起来,给朝鲜老百姓扫院子,挑水。
草地上,朝鲜老乡有晨练的,遛弯的;河岸边,有唱歌的,跳舞的,好一派和平景象。这真是老百姓期盼的好日子,好光景!
突然,金城川镇上开来一辆美式卡车,停在大街中心。
从卡车上跳下几个人来。
立即围上来许多朝鲜老百姓。
有胆大的走上前来问:“唔唔?”
带队的用鲜语回答:“二○○师首长派我们来到金城川镇,跟朝鲜人民搞联欢!”
不少朝鲜人高兴得叫嚷起来:“联欢啦,联欢啦!”
高连长知道了,赶紧出来迎接。
梳着马尾辫的姑娘说:“我叫卢燕,是文工团团长。二○○师首长派我们来金城川镇慰问五九八团的战友们,同朝鲜人民一同搞联欢。”
高连长说:“欢迎,欢迎!我是五九八团第八连连长高福生。”又指指刘指导员,“这是我们八连指导员刘传义同志。”
刘传义笑笑说:“欢迎,欢迎!”
卢燕说:“这位是王二化,他是陕北首次公演秧歌剧《兄妹开荒》王大化的堂弟。”
王二化往前走上几步,紧紧握着高连长的手,说:“五九八团在金城川战役中,为人民立了大功!特别是你们八连,坚守三十七个日日夜夜,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叫你们吃遍了。关于你们八连的事迹,扬子江同志已经在《志愿军画报》报道了,还登了照片!”
高连长哈哈笑道:“是吗?啊呀呀,没有那么好!”
卢燕说:“我们看见那张大照片上,还登着一个名叫董世贵的战士。这个董世贵,在石家庄时,我们见过。”
高连长觉得非常奇怪,说:“你们见过董世贵?”
卢燕说:“是呀,那次,董世贵和王二化饰演秧歌剧《兄妹开荒》。”
高连长一时糊涂了,说:“他俩饰演《兄妹开荒》?”
卢燕说:“是呀,王二化饰演哥哥,董世贵红袄绿裤,男扮女装,饰演妹妹,受到一致好评!”
高连长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说:“好小子,董世贵,你的嘴可真严实。从石家庄到朝鲜,几千里路,都没提过,好你个董世贵!”
卢燕说:“您认识他?”
高连长说:“扒了皮我都认识!他是我们八连的三班长!”
卢燕咯咯地笑起来,说:“这次金城川军民大联欢,还想请他跟王二化,再饰演一次秧歌剧《兄妹开荒》。”
高连长说:“好呀!老刘,怎么样,我看行!”
刘指导员说:“你们是熟人,在朝鲜前线见面不容易,我去找董世贵。”匆匆而去。
此刻,董世贵正领着一拨子新兵,演练流星锤。
董世贵一边演习,一边讲解,他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三年零一节练成这样,你们忙什么的?早着呢!”
魏狗丢说:“啊呀呀,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要是朝鲜战争一结束,那不黄花菜都凉了!”
董世贵的流星锤,刚要甩出去,就听刘指导员叫了一声:“董世贵!”
董世贵答应道:“到!”立即跑步到指导员的跟前,等候指示。
指导员说:“听说你在石家庄饰演过秧歌剧《兄妹开荒》?”
董世贵愣愣的,只好说:“是的。”
“你认识卢燕和王二化?”
“认识,那次,我和王二化饰演《兄妹开荒》,他演哥哥,我演妹妹。我不识字,是卢燕老师帮我背词,口传,她唱一句,我学一句,好在词儿不多!”
“二○○师首长,派他们来金城川搞一台演出,点名要你去!”
董世贵惊喜道:“是吗,他们也来到了朝鲜前线?”
“快,快去连部,他们都在等你!”
董世贵一路小跑儿,很快跑到连部,气喘吁吁地喊了声:“报告!”
连长应道:“进来!”
卢燕和王二化立即奔上前去,双双攥着董世贵的手。
董世贵说:“卢燕老师,王二化同志,你们也来朝鲜前线了?”
卢燕说:“二○○师首长,派我们来看看大家!”
王二化拥着董世贵,说:“妹妹,我的好妹妹!”
董世贵稍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一下子扑进王二化的怀里,喃喃地说:“哥哥,我的好哥哥!”
连长说:“好了,好了!快别哥哥妹妹的了,哪儿挨哪儿呀!”
卢燕、王二化和董世贵都笑起来。
连长说:“小董,文工团慰问这几天,你归卢燕同志领导。等他们回去后,你再归队!”
董世贵答道:“是!”
金城川镇是个小镇,朝鲜老乡听说志愿军文工团来慰问演出。这对于小镇人民来说,真可谓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一个个乐不可支,奔走相告。
当天下午,戏台便搭建好了,就等着吃过晚饭,来听戏了。
卢燕、王二化和董世贵三个人,曾经在一起演出过,况且分别了好几年,还能在朝鲜前线见面。太神奇了,太出乎意料了!
卢燕悄声说:“小董,可以让姐姐抱抱你吗?”
董世贵点点头。
卢燕张开手臂,一下子把董世贵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唰唰往下流。
王二化满眼淌着泪水,哽哽咽咽地说:“真想不到,我们还能在朝鲜前线见到你!”
董世贵说:“我们八连,坚守金城川高地,打退敌人无数次进攻,经受燃烧弹、细菌弹多次考验。八连指战员,进入金城川高地前将近一百号人,到金城川战役后,大量减员,最后,只剩下二十名。谁能想象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呀!”
卢燕说:“好了,这些话,等以后慢慢再聊。董世贵,这次演出,还让你和王二化俩人出演一场《兄妹开荒》,那些唱词,你还记得吗?”
董世贵说:“那些由老师口传的唱词,我早就刻在板油上了,一辈子也忘不掉!”
王二化笑起来,笑得好开心。
卢燕说:“那就好,那就好!二化,一会儿,你跟董世贵再对对唱词,顺便叫上琴师。这可是在朝鲜演出,不能弄出半点差错,丢中国的脸,现中国的眼!”
王二化说:“你放心吧!”
董世贵说:“这你放心,就那么二百多个字,没问题!”
卢燕匆匆离开这里,又去布置旁的工作了。
王二化不敢懈怠,演出的事,不比干旁的,一丁点儿都马虎不得,唱词忘了不行;动作快了,拉弦的赶;动作慢了,拉弦的等,都不行。于是,他跟董世贵对了好几遍唱词,这才放了心。
晚上,金城川镇新搭建的舞台,小巧玲珑。不过,文工团带来的都是小节目。多则十几个演员,少的只有一个。
舞台四角挂着的汽灯,明晃晃的。
舞台下,除了五九八团的战士们,还有就是朝鲜老乡,黑压压的一大片。
主持人卢燕,弯弯的眉毛,白皙皙的脸,红红的嘴唇,大大的眼。身穿一身崭新的志愿军军装,修长、笔挺、庄重、肃穆,漆黑的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显得格外精神,令人敬畏。她健步走到舞台中心,向四周望望,行了一个军礼,声音洪亮:“敬爱的朝鲜老乡们、同志们:二○○师首长,委派我们文工团来到金城川镇,与朝鲜老乡联欢,得到了朝鲜朋友们的大力支持,对此,我们表示衷心地感谢!下面,请大家欣赏,铃鼓舞蹈《锦绣河山》,表演者:朝鲜姐妹金达莱等。”
卢燕刚要退下。
突然,连追带赶地上来两个人:一个扮作调皮小伙,另一个扮作朝鲜老汉。两个人跑着,正与卢燕撞个满怀。
卢燕焦急地说:“下去,下去,现在我们正在举办中朝联欢会,你们两个别搅和!”
扮相小伙指指舞台,又指指扮相老汉,意思是说:我们也来参加联欢会。
扮相老汉深深地弯腰点头。
小伙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我是哑巴。
老汉也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也是:我也是哑巴。
戏台下,热闹非凡,像开锅一样沸腾。
卢燕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说:“哑剧,表演开始!”之后缓缓退下。
扮相小伙,身穿灰色短褂,敞怀露心,动作灵活,滑稽可笑。
扮相老汉,上穿银白小袄,一排密密麻麻纽扣,下穿蛋黄灯笼裤,老成持重,动作迟缓。
小伙从兜里掏出纸烟,点着,叼在嘴上,指着老汉,意思说:来,击灭它!
老汉手持流星锤,在空中瞎抡了几圈,故意栽了个趔趄。
戏台下,一片哗然。
小伙屡次指着叼在嘴中的烟,意在催促。
老汉不经意中,流星锤的一头,突然砸灭叼在小伙口中的烟,烟灰四散……
小伙故作大吃一惊状。
老汉惘作扑倒。
戏台底下,哄然大笑。
小伙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只大花碗,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蜡烛,把蜡烛点燃,在碗底上焊住,然后,将大花碗扣在脑袋上。之后对着老汉,指指头顶,意在击灭蜡烛。
老汉摆摆手,意在不能。
小伙佯装大笑。
老汉突然出手,蜡烛熄灭。老汉故作被攥在手里的流星锤拉倒,趴在舞台上,出溜老远……
戏台底下,人声鼎沸,气氛热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