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慰将石黑一雄的《当我们是孤儿时》(When We Were Orphans,2000)译作《上海孤儿》,还将书中出现的Cathay Hotel(华懋饭店)、Bubbling Well Street(静安寺路)等一系列旧上海的称谓进行了还原和注解。但是,中译本中误将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公共租界,或称“英美租界”)译作“外国租界”,这个误译很值得文学研究者去思考。熟悉上海历史的人都知道,在《上海孤儿》所浓墨重彩地书写的20世纪30年代的语境中,上海租界主要由公共租界(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和法租界(French Concession)构成。根据叶文心主编的《战时上海》等著述所提供的史料,两家租界在中国抗日战争期间所扮演的角色是不尽相同的。《上海孤儿》所书写的主要是公共租界,因为上海公共租界的主导权掌握在英国人的手中。作为大英帝国的臣民,小说男主人公班克斯眷恋的并非是整个上海,而是上海的那一小片被英国人牢牢掌握着话语权的公共租界。淞沪会战之前,公共租界是班克斯的精神家园;淞沪会战期间,它是上海所有人心目中的安全港湾。公共租界孕育着一种十分复杂的、风云变幻中的上海的家园政治。
苏西拉·纳斯塔在《英国南亚族裔小说》中写道:“家园是人起始之地,不一定是人所属之地。”用这句话来描述《上海孤儿》中男主人公班克斯的心态可谓恰如其分。班克斯从剑桥大学毕业之后,在伦敦上流社会有了很高的声望。班克斯的所属之地是伦敦,但他心里一直挂念的是他的起始之地——上海公共租界。班克斯对自己1937年来上海的选择无怨无悔,他对自己的伙伴吐露了心声:“这些年我一直住在英国,却从未真正觉得那里是家。公共租界,那儿永远是我的家。”
巴里·刘易斯指出:“石黑一雄的小说颇具说服力地展现了孩提时代。”《上海孤儿》的主要聚焦点不是已然长大成人、跻身于伦敦上流社会的班克斯,而是尚处孩提时代、在上海公共租界里快乐成长的班克斯。孩提时代的班克斯有一个完整的家,他母亲积极投身反鸦片运动的行为,为旅居上海的英国人披上了正义的外衣。众所周知,鸦片贸易展示了大英帝国对华贸易中最不光彩的一面:中国的茶叶在欧美市场获利颇丰,为此,东印度公司迫不及待地寻找一种能够扭转贸易逆差的商品,而鸦片恰恰是这样一种商品。东印度公司不顾清政府的禁令,把大量的鸦片走私到中国,使吸食鸦片成瘾的中国人宁愿节衣缩食来换取鸦片。罪恶的鸦片贸易使中国人民深受其苦,但是,许多英文史书不关心中国人民的感受,片面强调鸦片在19世纪英国的合法性,把吸食鸦片描述成中国人的恶习,把鸦片战争的诱因说成是中国闭关锁国。在西方史学家的眼里,仿佛英国人侵略中国是情有可原的,中国人民反抗侵略反倒成了一种愚蠢的行为,中国人之所以敢于反抗,是因为“他们不太知道我们的厉害,尽管他们表现得很勇敢”。
《上海孤儿》和这种美化侵略者、贬低被侵略者的历史观有着一种共谋。石黑一雄借小说人物之口,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中国人,尤其是山东人吸食鸦片的状况:“山东鸦片成瘾的情况非常可怕,整村整村的人都成了烟枪的奴隶。”耐人寻味的是,石黑一雄书写山东鸦片成灾不是为了批判英国人的罪恶行径,而是借此嘲讽中国人的堕落。由于吸食鸦片需要巨额资金支持,所以,来上海打工的山东人即便自己本性善良,也难免会因为他们的亲属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检察官对班克斯的母亲描述山东鸦片成灾的状况,不是出于对中国民众的同情,而是在善意地提醒班克斯母亲要提防中国佣人,因为他们很可能因为家里有人吸食鸦片而经济拮据,而一旦经济拮据,就很容易做些偷偷摸摸的坏事。其实,《上海孤儿》中的中国佣人并不像公共租界里那些自认为比其他种族优越的人想象得那么可怕。但是,在班克斯的内心深处,却总有着一种将上海进行等级划分的观念。在他的心目中,公共租界是令人眷恋的精神家园,而租界之外的华人区则是房屋低矮、疾病肆虐的污秽之地。
如果说战前上海公共租界的安全感只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自我安慰,那么,战时上海公共租界内的安全感则更像是一种物质层面的客观存在。熟悉上海租界史的人都知道,1845年上海租界设立之初实行的是华洋分居体制,“租界内除了极少数原先居住在那里的本地居民和受外商雇佣的华人仆人,居住的全部是外国人”。华洋分居时代的租界是地地道道的“外国人的城市”。后来,由于躲避战乱等原因,大量的华人开始涌入租界。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租界管理的难度,但也增加了税收,给租界带来了新的商机。工部局审时度势改变了对华人的策略,上海的租界进入了华洋杂居的时代。虽然租界并不能完全保证界内华人的安全,但许多中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把租界视作最理想的避难所。班克斯旧宅的新主人林先生就是把租界视为避难所的代表人物,他颇感自豪地告诉班克斯:“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公共租界里。父母为了逃避慈禧太后军队的追捕,逃到这个‘外国人的城市’里藏身。”
在《上海孤儿》这部小说中,“外国人的城市”一词集中展现了中国人对公共租界的十分复杂的情感:虽然租界记录着中华民族屈辱的历史,傲慢的洋人在内心深处有着一种令华人难以忍受的种族优越感,但对于林先生这样的人来说,租界是最好的避难所,他对这个保全了他全家性命的“外国人的城市”似乎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同样,淞沪会战爆发后,来租界避难的难民对租界似乎也有林先生的那种感情。战争爆发之后,大量的难民涌入公共租界,租界的人口从150万迅速增至300万,一间普通的房子里要住31人。由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在战争爆发后立即宣布中立,此外,为了保护自身利益,英美法三国战后立即向上海增兵,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穷凶极恶的日本军队对于英美法还是不敢妄为,所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在战火纷飞的土地上被所有人视为安全港湾”。
在战时的上海,对于班克斯来说,英国人当家的公共租界才是他的安全港湾。一旦走出安全港湾,他的生命就可能受到威胁。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他把带他驶出租界的中国司机称为彻头彻尾的蠢蛋:
可是〔......〕上帝呀!我们真的已经出了租界?到闸北啦?嘿呀,你是个蠢蛋,知道吗?蠢蛋!你跟我说那房子就在附近。可现在根本找不着。很可能我们就在战区附近,太危险了。我们已经离开了租界!你是个地地道道的蠢蛋。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叫你吗?我告诉你。你明明不知道,却说你知道。不承认自己的缺点,狂妄自大。对我而言,这样的人就是蠢蛋。彻头彻尾的蠢蛋。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是一个彻头
彻尾、地地道道的蠢蛋!
中国司机好心好意地冒着生命危险带他去寻找父母的下落,但因为驶出公共租界就被班克斯臭骂一顿。司机有很多委屈,但班克斯的想法也可以理解。在日本军队大举进攻上海的语境中,唯有保持中立的租界里边才是相对安全的,窄窄的苏州河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区”,南岸的公共租界风平浪静,北岸的闸北战火正浓。
丽莎·弗伦特将《上海孤儿》中的上海问题归结为两点:其一是日本侵略;其二是“国际观察员明显的无动于衷”。作为公共租界的主导者,英国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曾经试图调停战事,但此时威风不可一世的日本根本不把已然没落的大英帝国放在眼里,他们断然拒绝了英方提出的划上海为中立区、中日同时撤军、由英美法负责保护各国公民的提议。不过,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日本对曾经辉煌一时的大英帝国也不敢过于放肆,他们对于苏州河南岸的公共租界还是有些敬畏的,对于英国人也还是客客气气的。日本军队在进攻四行仓库时遭到重挫,其一是因为中国守军的顽强抵抗;其二是那里离公共租界太近,他们不敢动用重武器或者用飞机狂轰滥炸。石黑一雄在创作《上海孤儿》时虽未亲临上海,但他对历史的还原能力还是令人钦佩的。他让班克斯阴差阳错地来到战区,目睹了中日巷战的惨烈,感受了中国军队的友好,也亲身体验了日本人对大英帝国公民残存的一点点敬畏。他落入日军之手后,日本上校亲自护送他返回租界。当他斥责日本侵略中国而造成血腥屠杀时,日本上校反唇相讥:“日本要想成为英国一样的大国,班克斯先生,这是必由之路。”
直到1941年公共租界沦陷之时,租界的行政机关还在宣称:“这个国际机关的首要职责是服务于共同体。”租界宣称要保护界内各国人的安全,但租界内并不安全。虽然在战时上海租界被所有人视作安全港湾,但在这个安全港湾中,真正起到保护作用的恐怕不是租界这片地域,而是日本对以英国人为代表的洋人残留的那一点点敬畏。华人躲进租界也未见得安全,而洋人阴差阳错地越出租界也未见得就不安全。日本上校亲自护送班克斯返回公共租界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班克斯信誓旦旦地要解决上海的问题,但他最终毫无作为。在日军的铁蹄之下,英国人自身的安危都难以确保,他又拿什么来拯救上海这个饱经战乱的城市呢?诚如布莱恩·芬妮所言,班克斯重返上海的壮举,不过是他想“把幼稚的幻想强加给这个真实的城市罢了”。
《上海孤儿》以公共租界为抓手,并借助孤儿与孤岛之间的张力,向世人展现了一种十分复杂的、风云变幻中的上海的家园政治。班克斯得知父母失踪真相并离开上海之后不久,国民党军队就被迫撤出上海。上海沦陷之后,仅剩“苏州河以南的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以及两租界的越界筑路地区”未被日军占领,而这一小片未被占领的地区被称为孤岛。亚历山大·贝恩在《石黑一雄、上海与人道主义》一文中综合叶文心等学者的论述,对孤岛的含义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孤岛既是“在暴力环境下能提供保护的绿洲”,又有“孤立、被遗弃和孤儿”的内涵。历史学家通常是把淞沪会战结束作为上海孤岛时期的起点,但是,淞沪会战期间的上海租界已然具有了贝恩等学者所论及的孤岛的特征。战时的上海租界是一片能提供保护的绿洲,而且此时此刻的班克斯正处于孤儿感最强烈的时候。虽然孩提时代的班克斯也很少走出公共租界,但那时候的他父母双全,他并没有被遗弃的感觉。到了战争爆发之时,父母已然失踪数年,为了将父母失踪案查个水落石出,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离开孤岛。在孤岛中的班克斯孤儿感异常强烈,为了消除自己的孤儿感,他必须走出孤岛这片能提供保护的绿洲。走出孤岛之后,他的孤儿感会减弱一些,但他的安全感就会大打折扣。孤儿和孤岛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在战时的上海,只有孤岛才能有效地保护孤儿,但孤儿为了解开父母失踪之迷,又必须冒着生命危险离开孤岛。
班克斯对上海公共租界的特殊情感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家园政治。罗斯玛丽·乔治所提出的家园政治理论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但其核心可以归纳为三点:首先,家园更多地是存在于意识层面,而非实体层面;其次,家园更多地是指和民族、国家紧密相连的文化空间;再次,家园在具有包容性的同时,也会带有一定的排他性。在《上海孤儿》中,班克斯自始至终把上海公共租界视为自己的家园,对他而言,精神层面的家园(公共租界)似乎比实体层面的家园(伦敦)更为重要,他对上海公共租界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上海孤儿》中虽然有少量将中国人妖魔化的文字,但石黑一雄似乎并无刻意诋毁中国人之意。他让主人公班克斯对上海公共租界饱含深情,借班克斯误入战区之际展现了中国军人的友善和顽强,还在小说结尾用寥寥数笔对新中国的成就给予了礼赞:“在短短的几年间,共产党取得了慈善机构和各种热血运动几十年都未取得的成就。”
但是,《上海孤儿》中潜藏着一股粉饰英国的暗流,英国人自始至终都扮演着一种文明使者的形象。乔治在《家园政治》中提出了一种颇具典型性的帝国式疑问:“如果没有英国,印度将会怎样?如果没有英国女人,大英帝国将会怎样?”这种帝国式疑问是《家园政治》一书的立论之本,在大英帝国的视域中,英国不是侵略者,而是东方野蛮人的教化者。身在异国的英国女人是大英帝国的形象大使,她们不是侵略者,而是高人一等的西方文明的使者。《上海孤儿》中的班克斯母亲就扮演着这么一个西方文明使者的形象,她积极投身反鸦片运动,对每一个鸦片贩卖者都晓之以理:
先生,难道你不觉得羞耻吗?作为一名基督教徒,作为一名英国人,一个还懂得礼义廉耻的人,为这么一家公司服务你不觉得惭愧吗?告诉我,靠这种不干不净的财富生活,你真能心安理得吗?
班克斯母亲全名是戴安娜·班克斯,西方学者将其与著名的慈善家戴安娜王妃相提并论,并据此将英国人在上海的行为标榜为人道主义干涉。亚历山大·贝恩在《石黑一雄、上海与人道主义》一文中指出,上海是“劳动、人权以及人道主义干涉的道德话语和西方公民意识相碰撞的地方”。班克斯母亲投身反鸦片运动是值得肯定的,英方试图调停战事的努力虽未成功,但同样是值得肯定的。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在保护中国军队以及平民方面也是有贡献的。但是,仅仅因为这些,中国人就必须像《上海孤儿》中的林先生那样,操着满口的英语,对大英帝国感恩戴德吗?上海开埠后,曾经在广东以贩卖鸦片而闻名的怡和洋行就来上海开洋行卖鸦片。一个投身反鸦片运动的英国女人,就可以抹平这斑斑劣迹吗?
乔治在《家园政治》一书的引言中写道:“家园是确立差异的途径。”家园在具有包容性的同时,也必然会带有一定的排他性。班克斯所眷恋的上海公共租界就是一个包容性和排他性并存的地方。从华洋杂居时代开始,公共租界就不再是纯粹的洋人的世界,淞沪会战爆发之时以及孤岛时期的公共租界更是极具包容性。但公共租界也有很强的排他性,虽然公共租界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但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却是洋人。而在所有的洋人中,又是英国人高高在上。作为大英帝国的臣民,班克斯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大英帝国的自豪感,虽然在日本帝国主义横行的时候,班克斯已经无所作为,但他还是梦想着为他的精神家园做点儿事。同样,也正是因为英国人曾经在公共租界里高高在上,班克斯这个主导着《上海孤儿》小说叙述的人,才只把公共租界视为精神家园,他不仅对上海的华人区不屑一顾,连和公共租界相伴而生的、19世纪60年代才独立出来的法租界都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