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兆鹏
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到了南宋,就已成为公认的经典名篇。本文要追问的是,在宋代同样的传播环境中,为什么《赤壁赋》能从数千篇苏文中脱颖而出备受人们的青睐,它是通过哪些特殊媒体的传播而格外引人注目的。原来,《赤壁赋》经由了其他苏文所没有的“多媒体”传播。
本文所谓“多媒体”,主要指可视的书法绘画、可听的吟诵歌唱等传播方式,有点像当下的音像视频。当然,这里所说的“多媒体”,只是一种类比,意在强调书画、吟唱等跨艺术媒介的传播与通常的文集传播之不同。
书法的传播,依书法主体之不同,可分为两种:一是作家书写自己的文学作品,可称为“自书型”;二是书法家书写别人的文学作品,可称为“他书型”。作家书写自己的作品以传播,近似于“自媒体”,其传播渠道是私人化的,传播与否是自主化的,不需要任何人的审查批准,不像公共传播媒体那样要受到限制和约束。本文主要探讨的是“自书型”的书法传播,即苏轼自书《赤壁赋》。
神宗元丰五年(1082),谪居黄州的第三年,苏轼的心情渐渐地从惊恐、苦闷、失望的低谷中走出,他在秋冬间写出了两篇参透人生的《赤壁赋》。这是苏轼的“得意”之作。既然是得意之作,就想传播开去,让人阅读,给人欣赏。但因身在谪籍,又因文字贾祸,他不敢公开传播,以免再度被人“笺注”“酝酿”成罪。于是他就用“自媒体”私下里传播。
苏轼不止一次亲书《赤壁赋》。据文献记载,苏轼一生至少书写了五种文本的《赤壁赋》。其一是元丰六年(1083)写本。今传苏轼亲书《赤壁赋》款识云:“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赋》,笔倦未能写,当俟后信。” 这份小字楷书本《赤壁赋》经历代收藏家、鉴赏家的递藏,一直传存至今,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二是元丰七年甲子(1084),苏轼离开黄州量移汝州之前,应潘大临、大观兄弟之请,又书写了前后《赤壁赋》,并跋曰:“元丰甲子,余居黄五稔矣,盖将终老焉。近有移汝之命,作诗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独潘邠老与弟大观,复求书《赤壁》二赋。余欲为书《归去来辞》,大观砻石欲并得焉。余性不耐小楷,强应其意。然迟余行数日矣。”苏轼这次“小楷”书写的真迹没有流传下来,仅有石刻本传世。其三是元丰八年(1085)在开封为滕达道书写的二赋。他在《与滕达道书》中说:“所有二赋,稍晴,写得寄上。”信中所谓“二赋”,或当指前后《赤壁赋》。这封尺牍作于元丰八年,故知此本也写于这一年。后世未见传本。其四是哲宗绍圣年间(1094~1097)苏轼在惠州的醉书本。元人王恽有题跋:“余向在福唐,观公惠州醉书此赋,心手两忘,笔意萧散,妙见法度之外。今此帖亦云。醉笔与前略不相类。”此本后世无传。其五为初稿本。元人吾衍《闲居录》载:“天竺僧传公有苏子《赤壁》墨本,与今本有数字不同。”“《赤壁》墨本”,即《赤壁赋》的石刻拓印本。因其中有不少字句与流行之本不同,故吾衍认为它“是初成”原稿本。其说有理。如此看来,苏轼《赤壁赋》的原稿本也曾流传于后世,今佚而不传。
书法作品的传播,似乎只是人际之间一对一地传播,即书法作者与受赠者之间的传播。其传播范围是否有限?其实,受赠者拿到书法作品后,会像今天的微信接受者一样,是可以在朋友圈里“转发”的,让更多的人分享和欣赏,其传播广度不可限量。其“转发”的方式,一是刻石,二是临摹。一件书法作品,一旦刻石之后,就可以无限地拓印成墨本(又称“碑本”“石本”“拓本”等),化一为万。书法作品由原来的人际传播就转变为大众传播了。苏轼的《赤壁赋》是有石刻本的。就今所知,至少元丰七年为潘氏兄弟书写的《赤壁》二赋,是被刻石的。除了石刻拓本,还会有临摹本。明代董其昌,就喜爱临东坡的书法。他见过三种东坡手书的《赤壁赋》,都借来临摹过。这些石刻本、临摹本,自然会加速《赤壁赋》的传播。何况大书法家书写自己的得意文章,既是文学作品,又是书法作品,既有文学审美价值,也有书法艺术价值。其传播功效,自比一般的印刷书籍要强大得多。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当时的文化环境对苏轼《赤壁赋》传播的影响。苏轼去世不久的徽宗崇宁、大观年间(1102~1110),蔡京等新党执政,疯狂地打击元祐党人与元祐学术,禁止刊印、收藏苏轼等人的文集、文字墨迹。朝廷几度下令禁毁苏轼的文字,自然会阻碍和限制苏轼诗文的传播,但也会从反面刺激人们对苏轼文字的热爱与追捧,出现了禁愈严而传愈多的奇观。到了北宋末年,前后《赤壁赋》就传遍天下,获得时人的高度称许,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杰作。
赋,一般不能入乐歌唱,只能吟诵,故《汉书·艺文志》说“不歌而诵谓之赋”。苏轼的《赤壁赋》,宋代就常常通过吟诵来传播。
喜欢吟诵《赤壁赋》的,既有儿童,也有成人。有位九岁小和尚,就特别会吟诵《赤壁赋》。《东坡志林》载:“照僧九岁,举止如成人,诵《赤壁赋》,铿然鸾鹤声也,不出十年,名闻四方。” 至于喜欢吟诵《赤壁赋》的文士,更屡见记载。南宋初晁公遡有诗说:“尊前每诵《赤壁赋》,如见当年秃鬓翁。”傅自得则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和之,每至会心处则迭起酬劝”。苏轼自已也喜欢朗诵《赤壁赋》。 南宋时更有专业性的歌妓吟诵《赤壁赋》。绍兴年间,黄州知州曾惇在宴集时就常常让自家歌姬吟诵《赤壁赋》以侑觞,在士大夫间传为佳话。王明清《按麈录》后录卷十一载其舅父曾宏父,“绍兴中守黃州,有双鬟小顰者,颇慧黠,宏父令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二赋,客至代讴,人多称之”。
吟诵《赤壁赋》还不足为奇,配乐歌唱《赤壁赋》才足称奇。南宋初年,前后《赤壁赋》居然被配乐歌唱。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说:“近世有取陶渊明《归去来》、李太白《把酒问明月》、李长吉《将进酒》、大苏公《赤壁》前后赋协入声律,此暗合其美耳。”王灼明言是将前后《赤壁赋》协入声律为歌曲,原赋特有的语言节奏与音乐节奏暗合。宋末元初方回《续古今考》也说:“近人长篇古乐府,不必皆可歌,有诗而不用于声者也。欧阳公《醉翁亭记》、东坡《赤壁赋》世人以为歌。熟之而后可也。” 南宋甄龙友《霜天晓角·题赤壁》词也写到“但见尊前人唱,《前赤壁》《后赤壁》”。士大夫不仅是宴客时让歌妓来演唱,闲暇时分、得意时节自己也唱。南宋状元姚勉中秋泛舟时就“仰空长歌《赤壁赋》”,欧阳君厚“偶快意饮酣,歌永叔《醉翁亭记》、坡老《赤壁赋》”。可见,《赤壁赋》,当时已是一种流行歌曲,颇受文人士大夫的喜爱,动辄唱上一遍。在有的南宋士大夫心目中,唱《赤壁赋》比唱小词要高雅。度正《赵公墓志铭》载,县簿樊文若与邑中文士雅集,让歌妓唱流行的小词以为乐,赵公茂认为歌女所歌的歌词鄙俚,不宜唱,应唱《赤壁赋》这样的大雅之歌。
《赤壁赋》不仅入乐歌唱,而且有曲谱流传,从南宋一直传到明清。据查阜西《存见古琴曲谱辑览》收集整理,明代黄士达《太古遗音》《风宣玄品》《重修真传》《玉梧琴谱》《文会堂琴谱》《藏春坞琴谱》,杨抡《太古遗音》《太古正音琴谱》《理性元雅》和清代的《自远堂琴谱》《裛露轩琴谱》等十一种琴谱收录有《前赤壁赋》的曲谱。明代黄士达《太古遗音》《风宣玄品》《重修真传》和清代《琴学轫端》四种琴谱收录有《后赤壁赋》的曲谱。这些曲谱都是原文演唱,不增减字句,不破句,也不更换字句。作为歌曲形态的《赤壁赋》,人们随时随地可以传唱,不受任何媒介的制约,口耳相传,传播的速度与广度自比纸本的单一传播要大得多。
明清琴谱所载《赤壁赋》曲谱,来自于宋代。宋代精通琴理的文人,或从散文名篇中获得灵感,谱成琴曲,或直接将有关诗文谱成琴曲。北宋太常博士沈遵,曾依欧阳修《醉翁亭记》,谱成琴曲《醉翁吟》,可惜有曲无词,后来苏轼据谱以作词,成为琴中绝唱。宋末俞琰,也曾将《醉翁亭记》《赤壁赋》等谱成琴曲。明清琴谱所载《赤壁赋》曲谱,确实是其来有自。明清文人,视琴为“书室中雅乐,不可一日不对清音”,像“《归去来》《赤壁赋》,亦可以咏怀寄兴,清夜月明,操弄一二”,就是最好的“养性修身之道”。明清琴谱之所以载《赤壁赋》曲谱甚多,原因就是明清文人特别喜欢琴曲《赤壁赋》怡情养性的艺术效果。
除了入乐歌唱,《赤壁赋》还入画图。宋代有多位著名画家把《赤壁赋》画成图画以传播。今可考知的至少有11种宋金人依《赤壁赋》创作的《赤壁图》:
1.北宋李公麟《赤壁图》。最早依《赤壁赋》作画的,是著名画家李公麟(1049~1106)。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二载:“苏子瞻前后《赤壁赋》,李龙眠作图,隶字书,旁注云:‘是海岳笔,共八节。惟前赋不完。’”此画传到清代,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二有著录:“《宋李龙眠赤壁图卷》:绢本,高一尺余,长八尺,全用水墨。树石沈着,人物工雅,有秋空幽致。”其后下落不明。
2.北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素笺本,墨画分段,楷书。画卷纵30.48厘米,横566.42厘米。学李公麟的构图法,也分八景,每景皆楷书《后赤壁赋》一节。堪称图文并茂。后有宣和五年(1123)八月七日赵德麟跋。此画今存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
3.北宋王诜《赤壁图》。王诜画《赤壁图》,传本甚罕,明代画家文伯仁曾见过,说苏轼书《后赤壁赋》卷前有王诜画的《赤壁图》。董其昌跋《苏文忠公后赤壁赋卷(行书纸本高一尺余长六尺)》曰:“文德承又谓此卷前有王晋卿画,若得合并,不为延津之剑耶?用卿且藏此以俟。”文伯仁说苏轼所书《后赤壁赋》卷前有王诜画,董其昌希望苏书王画能成合璧,自当有据。因文献记载甚少,难知其详。
4.南宋杨士贤《赤壁图》。杨士贤画《赤壁图》,绢本设色,纵30厘米,横733厘米。今藏美国波士顿博物馆。
5.南宋萧照《赤壁轴》。萧照画《赤壁图》,今无传本。清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画跋尾》有著录:“萧照《赤壁轴(绢本)》。萧照,濩泽人。绍兴中补迪功郎,画院待诏,赐金带。此画赤壁景,苍润秀逸,幅边用小篆书署名,亦自古雅。幅上有郭升题识,谓本李唐弟子而誉擅出蓝。按,萧照本家北方,靖康中随李晞古南渡,尽以画法授之。兼工书,多署名于树石间。”
6.南宋赵伯驹《后赤壁图》。赵伯驹(1120~1182)《赤壁图》,后有高宗赵构亲书的《赤壁赋》。吴升《大观录》载:“赵千里《后赤壁图卷》。此图淡色绢本,高一尺,长丈许,绢素稍有损处。山峰树石设色轻倩,但首尾颇入院习,乏士气。中幅山湾屋宇觉生趣动人耳。书后思陵书赋,宸藻焕发,尾钤大玺。画末押节制胡卢印。”可惜此画今已不传。
7.赵伯骕《后赤壁赋图》。赵伯骕(1124~1182)《赤壁图》,鲜见文献著录。明文征明有《仿赵伯骕后赤壁图》,纵31.5厘米,横541.6厘米,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后有隆庆六年壬申(1572)文征明之子文嘉跋:“《后赤壁图》,乃宋时画院中题,故赵伯骕、伯驹皆常写,而予皆及见之。若吴中所藏,则伯骕本也。”
8.南宋马和之《后赤壁图》。马和之《后赤壁图》,画后有高宗赵构草书的《后赤壁赋》。此画绢本墨笔,纵25.8厘米,横143厘米。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9.南宋李嵩《赤壁图》。团扇,绢本,水墨,淡设色。图中暗礁石壁,漩流急浪,气势高远,孤舟泛波,又含悠远幽闲之趣。此画今藏于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
10.南宋徐参议《赤壁图》。徐参议《赤壁图》,见王炎《双溪类稿》卷六《题徐参议画轴三首》其二《赤壁图》。诗曰:“乌林赤壁事已陈,黄州赤壁天下闻。东坡居士妙言语,赋到此翁无古人。江流浩浩日东注,老石轮囷饱烟雨。雪堂尚在人不来,黄鹄而今定何许。此赋可歌仍可弦,此画可与俱流传。沙埋折㦸洞庭岸,访古壮怀空黯然。”
11.金武元直《东坡游赤壁图》。武元直的《赤壁图》,纸本,水墨,纵50.8厘米,横136.4厘米,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二载:“丙寅夏,余购得《东坡游赤壁图》,笔法布置,苍秀古雅,极类唐人。元遗山跋云:‘画系武元直所作。’元直事金昌宗,居画院,去宋不远。岂即宗元之裔耶?其萧然矩度,诚不知于岳壁何如,顾其状山川之鬰盘,风露之浩渺,天空水阔之趣,必有当于坡翁者也。”
这11幅《赤壁图》,有4幅是书画同图,画传赋意,书写赋文,书画文三美兼具。名家之文、名家之画、名家之书,合为一处,堪称三绝。三绝之赋书画,其传播效果自是单一印刷文本所能比拟。
绘画的传播具有累积性特点。一本可以变多本,多图多本的传播,会有叠加层累效应。绘画的传播,更具有聚观性和增殖性特点。所谓聚观性,是说收藏家每得一书画作品,特别是名家书画,往往要请人一同观赏品鉴。众人共赏的热烈氛围,是一人独自读书时所无法体验的。所谓增殖性,是指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实现文化增殖。因文学作品《赤壁赋》的传播,而催生了多幅绘画艺术品的《赤壁图》,文字文本转化为绘画文本,这是一重文化增殖。由《赤壁赋》转化而来的《赤壁图》,不是简单艺术样式的翻版,而是渗透着画家自己对人生和自然的理解,较之《赤壁赋》,又增扩了多样化的人生感悟和情思蕴含。这是第二重文化增殖。《赤壁图》上都书写有《赤壁赋》原文,如李公麟的《赤壁图》有米芾的隶书,赵伯驹、马和之的《赤壁图》有宋高宗赵构的法书,在绘画艺术价值上又增加了书法艺术价值。这是第三重文化增殖。观赏后名家常常要留下题跋,乔仲常的《赤壁图》就有宣和五年赵德麟的跋。这类题跋,往往既有理论批评价值,又有历史价值。这些题跋的理论批评价值和历史价值,可以说是第四重文化增殖。文人观赏画图后常常有题诗,由赋而画,由画而诗,形成了创作-传播-接受-创作的赋画诗创作链。一篇赋,引发多幅图,又催生多首诗,这是第五重文化增殖。
这些绘画、书法、题跋、题诗的传播,提升和扩大了《赤壁赋》的传播效应和经典指数。所以,到了南宋,《赤壁赋》就已成为文章中的经典。文学经典,是在多元传播媒介和传播方式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不了解作品的传播过程,就无法深入理解作品的经典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