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怨

2018-11-16 12:27朱一卉
红岩 2018年6期
关键词:兰芝

朱一卉

凌兰芝来时,王细宝一个人在家呜噜呜噜吹箫。箫是古箫,玉箫,父亲的遗物,但曲调吹得难听。

王细宝考证过,这管珍贵的六孔白玉箫最早的主人是南宋临安的一名宫廷乐师。至于怎么到了父亲手上,王细宝没考证出来。王细宝吹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他的吹箫水准,连外行都不敢恭维。

王细宝原先最喜欢吹奏悲悲戚戚的《长门怨》,和杨潇潇结婚后,爱上了浪漫轻快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在呜噜噜呜噜的箫声中,传说中萧史与秦穆公的小女儿弄玉的故事,令王细宝很有代入感。凤凰台上,吹箫引凤,俊男靓女乘龙而去,穿越成万众艳羡的神仙眷侣。

但不管王细宝吹的是《长门怨》还是《凤凰台上忆吹箫》,凌兰芝都嫌难听。凌兰芝一进门,就请求儿子住嘴,还建议:细宝,这管玉箫是你爸留下的宝贝疙瘩,听说老值钱的,你少拿它吹,要吹就吹那些竹箫,反正你有的是。细宝啊,今天来,也没多大的事,也不是要你们做什么,我想啊,你和潇潇工作都忙,也很快会有孩子,我呢,老啦,没力气帮你们,也不想拖累你们,我想,如果有合适的呢,找个人搭伴过日子……

不行!不行不行!王细宝从沙发上弹起来,紧握玉箫的手挥舞着:妈,你怎么能这样呢?老爸才走了多长时间?啊?可以说是尸骨未寒,你就就就……

凌兰芝不甘比儿子瞬间矮一大截,也站了起来:细宝,你是有学问的人,明事晓理,你爸走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就不能找个人安度晚年?

不是有我们吗?嗯?你感到孤单,搬来和我们住。王细宝说。

自从王宝山死后,王细宝就从新城小区搬到了解放小区,和杨潇潇独住。

凌兰芝拒绝:生活规律、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我不喜欢和你们住一块。这几年累死累活照顾你爸,我对得起他!我也有找个人来照顾我的权利!细宝,我不要你像人家子女孝顺得替寡母张罗对象,我只希望你不要反对。

王细宝想说:你找个人搭伴生活我不反对,可你得考虑再婚的麻烦后果啊!遗产怎么办?特别是这两套房产怎么办?房产证上还是王宝山和凌兰芝的名字,还没过户到我名下啊!如果妈和其他男人领了结婚证,这个男人也有子女,攪在一处,婚前财产如果不作公证,将来不就乱套了吗?

可这话,王细宝说不出口。他认为自己是个有学问的人,平州广播电视报的编辑、中国箫会的理事,高雅脱俗,社会精英,怎么能见钱眼开呢?他知道父亲留下了可观的存款,这些钱,凌兰芝牢牢地掌控着,有几次,王细宝暗示杨潇潇嫌尼桑车差,想换辆好车,希望母亲拨款支持。哪里知道凌兰芝滴水不漏,说:自己置办的东西才懂得珍惜,你们哪,要靠自己的能力改善生活,房子住现成的,汽车开现成的,换车又想靠老的,那怎么行?再说了,这车才开了几个月啊?要换也太急了吧?我说细宝潇潇,不是我想当守财奴,我只是想替你们当好保管员,我死了,一切不都是你们的?

凌兰芝说的没错,她死了,财产都是儿子儿媳的。问题是,如果她再婚了,就充满了变数,她这个保管员,就可能无法让王细宝杨潇潇满意了。

可王细宝又没有足够厚的脸皮公然对凌兰芝说:你把房子过户给我,你把存款让我保管,你就可以爱咋咋的。

那是生他养他的妈啊!王细宝虽然一百个想说出来并做到,但他既说不出,又做不到。

王细宝的声音软下来,说:妈,我的亲妈哎,我也不是反对你找老伴,我是怕你被骗,做儿子的,怎么会不希望妈妈生活幸福?我想啊,有合适的人选,我和潇潇也替你把把关,再怎么说,你是在替我找继父,我也应该发表发表意见吧?

凌兰芝微笑,点头:这才像话,好的,妈是什么人?这世上,只有我去骗骗人,能欺骗我的,哼,还没生出来呢。只要你没意见,妈就放心了,妈有数,你呀,少替妈操心,早点替妈生大胖孙子、孙女才是正事。好了好了,妈走了,合唱团要排练,晚上还得跳广场舞呢。妈可比你生活丰富多了。哪像你,整天钻在书堆里,人都钻傻了。

说王细宝读书读傻了的话,从小到大,凌兰芝经常唠叨,王细宝早听腻了。涎着脸送凌兰芝下楼,低三下四恭维:妈,儿子傻点没事,只要妈你精明能干就行……

望着凌兰芝兴高采烈一晃三扭而去的肥硕背影,王细宝顿生厌恶。这是一种大不孝的情绪,按理说,像王细宝这样热衷传统,痴迷箫学研究的人,是不该滋生这样的念头的。可情感总是那么野蛮而有力,不经意间把理智摧毁得落花流水。

杨潇潇听说婆婆有改嫁的念头,献计献策:我们啊,不能明着反对,我们表面上要坚决支持,最好还主动给她介绍对象,暗地里呢,挑点毛病,上点眼药,使点绊子,给点脸色,让老头知难而退。只要把老头摆平了,老太太再热情似火,也是一沙漠啊,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王细宝食指点到了杨潇潇的脑门上:好你个小羊蹄子,神啊!对了,妈让我们赶紧造人,你说怎么办?

杨潇潇抓住他的食指往嘴里含:那就赶紧遵命造人呗!

王细宝想,有了孩子,杨潇潇也就收心了。

王宝山病逝后,王细宝一生的好运似乎也随他而去。日子越来越不顺,心情越来越坏,整天吊着个脸,天底下所有人,似乎都欠他的钱,挡他的道,成心给他添堵。凌兰芝要给他找继父,而刚刚还和他抓紧造人的杨潇潇,屁股一转,又和广电报副总编方达人不清不楚起来。

王细宝去杭州参加为期四天的 “中华箫风”论坛及音乐会,一到杭州,就惴惴不安,唯恐杨潇潇胡作非为,便悄悄提前一天回到家。

轻轻打开24幢204室的门,王细宝的脑袋“嗡”了一声,大了一圈。

果然,杨潇潇和方达人在一起。

两人衣冠太楚楚,云鬓太整齐。而正因为毫无破绽和瑕疵,才让王细宝更为疑虑。杨潇潇在笔记本上噼里啪啦敲打着,方达人一手拿着ESSE女士烟,一手拿了一叠打印稿,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见王细宝,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

方达人面不改色,笑道:细宝回来啦。

杨潇潇道:哦,细宝,活动提前结束了啊?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那个平州抗战英烈遗骸重新安葬的稿子我写得太枯燥,请方总指导怎么修改。细宝,还不替我谢谢方总?

王细宝拖着行李箱,木在门口,本来就老长的脸拉得更长,驴脸顿成丝瓜脸,瞬间从动物退化成植物,黑脸染成了绿脸。绿脸上还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谢谢方总。边说边进屋:潇潇文字功底欠缺一些,还望方总多指导。

方达人哈哈一笑,吐出一口薄荷味的轻烟:细宝客气了,谈不上指导,相互切磋,小杨基本功还是不错的,多写写,多练练,一定能成为出色的记者!细宝啊,我可不是小看你,借以时日,在新闻业务能力上,小杨肯定能超过你!

王细宝的脸几乎要扭曲成歪茄子了,出口的却是:那当然,那当然,消息通讯什么的,我还真不太会写。

王细宝挥手扇了扇,他最讨厌别人抽烟,办公室有同事忍不住点上一支,他当即会发作制止,但方达人在他家的客厅里抽得乌烟瘴气,他也只是皱皱眉头,忍气吞声。

谁让方达人是他和杨潇潇的领导呢?谁让杨潇潇报考报社的时候,方达人起到了关键作用呢?甚至,杨潇潇和王细宝恋爱结婚,方达人也功不可没呢?

方达人是平州广播电视台旗下广播电视报的副总编辑,分管采编、人事;王细宝是编辑部的编辑,杨潇潇则是采访部记者。杨潇潇原本是平州一家广告公司老总的秘书,跟了老板八年,数次打胎,还是没有从小三转成老二老大的迹象。心灰意冷之际,在一个饭局上偶然接触到风流倜傥的方达人,一颗受伤的小心脏备受呵护,于是,去年,广电报公开招聘采编人员,杨潇潇一举考中。

王细宝不太懂杨潇潇的过去,杨潇潇对往日情史也讳莫如深,只是在和王细宝闪电般的恋爱时期不由自主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曾经沧海的居高临下、无所畏惧和云淡风轻。至于和方达人的关系,她也只跟王细宝提过一句:方总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进不了报社。

没有方达人的撮合,杨潇潇也不会嫁给号称“钻石王老五”的王细宝。

去年,王细宝年届不惑,依然光棍一条。最着急的,是父亲。也难怪,王宝山是差不多快40岁的时候才迎来宝贝儿子王细宝的,含嘴怕化,托手怕掉,摘星揽月,欺男霸女,恨不能把儿子的一生一世一草一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王宝山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王细宝从小是个不省心的主,顽劣桀骜,从幼儿园阿姨到中小学老师,没有一个不头疼的。如果不是看在王宝山的面子上,性子急的老师,早将粉笔头、黑板擦砸过去了。

王宝山在平州还是有很大面子的。王细宝降生的时候,王宝山是平州市国营平山林场场长;王细宝上小学时,王宝山是平州市文化局局长;王细宝上中学时,王宝山是平州市广播电视局局长;王细宝从平州职业大学财会大专班毕业时,王宝山正要从市政协副主席任上退居二线。退二线前,要求组织上解决下儿子的工作,虽然有以权谋私的嫌疑,但也不算过分。王宝山没觉得这是特权,没觉得有违组织人事纪律,王细宝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事情。当他的职大同学还在为找个饭碗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到市文化局创作中心上班了。

然而,折腾了不到两年,什么像样的文学作品都没写出来,王细宝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向王宝山下了死命令:我不喜欢搞创作,我要到广电报当编辑。

王宝山稍一运作,王细宝又心想事成。

有老爷子罩着,工作岗位王细宝可以挑肥拣瘦任意东西,但婚姻大事,王细宝接连遭遇滑铁卢。恋爱谈了不少,但谈不了多久,饶是他家庭、职业条件优越,那些女孩,还是吃错了药似的,都和他拜拜。

不争气的儿子啊!为这个宝贝儿子的学习、工作、婚事,王宝山操透了心,郁结烦闷,到后来肝病复发,虽然换了肝,还是危在旦夕。凌兰芝说:你爸的病,是被你气出来的!

王细宝当然不承认。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爱好,自己的价值观、爱情观、婚姻观,走自己的路,撒自己的尿,关别人鸟事!王宝山同志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体质差,不锻炼,得了肝病,和王细宝有什么干系?王细宝觉得母亲悲痛之中说点气话,那也情有可原,可当真以为父亲的病是他气出来的,那就是心理变态。

去年父亲临终前,王细宝拒绝不了红娘方达人的好心好意,也抵挡不了杨潇潇的穷追猛打,火速领了结婚证。王宝山望着儿子和杨潇潇手牵手站在病床前,才含笑而去。

尘埃落定后,关于方达人和杨潇潇的风言风语才不時传到耳朵里。王细宝顿时有一种吞下了苍蝇的感觉。

当着方达人的面,杨潇潇笑得嗲兮兮甜腻腻,说:细宝,时间不早了,我想去吃海鲜火锅,方总赏光和我们一起吃好吗?我和细宝一直想谢谢你的关照呢。

王细宝说:是啊是啊,请方总赏光。脸部肌肉僵硬,祈祷方达人赶紧滚蛋。可方达人不识相,顺水推舟: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这顿海鲜火锅,方达人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杨潇潇吃得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只有王细宝,虽然几乎专挑蔬菜海带豆腐粉条烫,可还是骨鲠在喉似的难以下咽。方达人和杨潇潇啤酒杯碰来靠去,男人女人襟怀坦荡,上级下级光明正大,同事情谊纯洁无瑕,王细宝偷眼端详,看不出暧昧,品不出腻味,没有男盗女娼的蛛丝马迹片鳞半爪,几次三番掉了筷子纸巾到地上捡拾,也没发现桌下的腿脚摆放有什么不妥的。王细宝纳罕,到底是偷情男女登峰造极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地呢,还是自己心胸狭窄多疑作怪?

回到家,王细宝脑海里还像那只翻滚着七荤八素的鸳鸯火锅,咕嘟咕嘟,热气腾腾,一片混沌。

借着酒劲,一进门,王细宝凶狠地扒杨潇潇的衣服,急吼吼,手往她肚脐下面游,要检验今天下午方达人到底是来改稿的,还是乱搞的。杨潇潇躲,拨,闪,钻进卫生间,嚷:一身火锅味,我先洗澡,细宝,替我拿睡衣。

王细宝戳在客厅里,喘粗气,鸳鸯火锅里的方达人和杨潇潇泥鳅似的赤裸沉浮滑溜缠绵,画面香艳,不是写意水墨,是工笔春宫,不是印象派,是野兽派,转化成箫曲,不是《潇湘水云》《平沙落雁》,是《良宵引》,是《凤凰台上忆吹箫》。想到含义暧昧的吹箫,王细宝的怒火妒火腾地窜到头顶,一把推开卫生间的门……

平州广电传媒集团有限公司筹建动员大会,市委组织部、宣传部和国资委领导在主席台上说什么要改制,事业单位转成企业,打破人才流动的藩篱,竞争上岗,优胜劣汰……王细宝没听进去几个字。

他的心,被刚刚看到的一则新闻搞乱了。

中国箫会会长、首都音乐学院教授、著名洞箫演奏家易经今天凌晨突发心脏病在北京去世。

王细宝跻身中国箫会理事行列,完全是平州老乡易经的功劳。受父亲影响,王细宝喜欢上了箫,吹箫不着调,就搞起了箫学理论研究,但不研究吹箫技法和箫曲箫谱,只研究箫人箫史,轶闻掌故,从故纸堆里寻觅和箫有关的资料,堆砌成文,汇编成册,就成了箫学专家。王细宝获悉易经祖籍平州后,背着几本自费出版的著作,什么《中国箫派研究》《中国历代箫人传》摸到易经府上,老乡见老乡,两眼放光芒,王细宝把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往易经头上砸,老先生脑袋发昏,两耳发热,脚步轻飘,一高兴,信口道:细宝是全国少见的箫学理论家,青年才俊,家乡出了你这么个人才,难得难得,应该增补为理事,不然,是箫会的损失啊!

果然,王细宝就成了理事,顶着这个光荣又虚幻的头衔在中国箫界混得风生水起自得其乐。前些天在杭州的会议上,通过易经教授,王细宝结识了易经的同学,中国箫会副会长、上海浦江音乐学院的博导肖修青。肖修青申报了一个国家人文社科基金研究项目《中国历代女性箫人史料考订与研究》,听王细宝侃侃一谈,知道他混到过平州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班的结业证书,又有想读博士的想法,当即建议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

肖修青说:你在网上报名,让易教授再找个专家联名写个书面推荐意见给我,参加全国统考,只要英语通过,专业课还不是我说了算?小王啊,到上海来,研究生的名额我就留给你,跟我做这个历代女性箫人的课题,哈哈,很好的博士论文啊。

王细宝兴奋不已,连连点头,感谢肖教授悉心栽培。

岂料,易经教授的推荐信还没写,人就没了。

王细宝忧心忡忡。中国箫会第七届代表大会即将召开,缺少了易经的鼎力相助,他一个不怎么会吹箫的理事能否留任,是个大问题。据易经说,当年补选他为理事,反对声一片啊!

如果落选理事,那他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所谓箫学专著,更加没有市场了。

开完动员大会,回到办公室,听说今年新闻职称评定结果出来,王细宝打开电脑,查看省新闻专业人员高级专业技术资格评审结果公示,他把88个副高名单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大名。

妈的,他妈的!评委都他妈的瞎眼了!

王细宝是第五次折戟主任编辑职称的评审。刚达到申报副高的最低年限,他就跃跃欲试,准备材料。他将出版的箫学研究专著复印了厚厚一叠,装进材料袋,对广电总台人事科长说:我这么多成果,能把评委吓死!人事科长看着王细宝眉飞色舞、信心爆棚的模样,友情提醒:那两篇新闻业务论文有用的,这些箫史箫论,不搭界啊,我觉得最好不要提交,你说呢?

怎么能不放在里面?这都反映了我的学术水平啊!全台,近千号人,谁有我这么多成果?没有吧?王细宝唾沫飞溅,人事科长退避三舍,无奈,原封不动报上去。人家装一个材料袋绰绰有余,王细宝,四个都不够。人事科长一边装订装袋,一边腹诽:傻逼!

评委们不傻。第一轮,王细宝就被淘汰。此后,王細宝屡败屡战,屡创平州广电总台评定职称史上的记录。王细宝认为自己完全符合正高的要求了,副高都通不过,真是见鬼了。他想,评职称,太黑,有潜规则,他没过的原因,就是没有和评委联络感情,就是因为他太正直,太书生气,太不会点头哈腰去疏通勾兑。

按理说,今年他应该能过的。春节前,他和杨潇潇不是拎了烟酒茶叶登门拜托方达人了吗?方达人不是信誓旦旦保证和评委打招呼的吗?看来,方达人和评委们的空口白牙到底没有真金白银管用。也或许,方达人根本就没出力。

方达人把力出在哪里了呢?

脑海里闪过这一念头,王细宝如同被闪电击中,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得厉害,要爆裂的感觉,要打人的感觉,要毁灭什么的感觉呼啸而来。手上的茶杯遭殃,“啪”地摔在地板上,尿色一样的茶水和茶叶溅了一地,把同事吓了一跳。

平州广电总台的改企工作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王细宝觉得换汤不换药,换个牌子而已,和他没什么关系。父亲在位时,他还野心勃勃,觉得混个一官半职是手到擒来的事,等到老爷子一退休,他基本上死了心。现在,他只想在广电报编辑岗位轻松地混着,有大把的时间玩箫学,在另外一个领域享受成就感,挺惬意自得。杨潇潇倒是野心勃勃,瞄准经营岗位发起冲击,她私下对方达人提要求:再不济,我也要承包广电报广告公司的商业部或者房产部,我能完成指标,在广告公司那几年,老娘也不是白混的。

杨潇潇激动时,不管是面对王细宝还是方达人,都是自称老娘的。

真的老娘凌兰芝近来没什么动静,安稳得让王细宝心里发毛,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借口他都想好了:想妈妈了,明天带一盒平湖大闸蟹去一起尝尝。

你们吃吧,我想吃也吃不上,我在皇家加勒比号邮轮上呢,去釜山呢,太豪华了,太好玩了……好啦,我挂了,我要去放映厅看电影了,拜拜。

凌兰芝兴奋高亢的声音震得王细宝耳膜嗡嗡作响,电话挂了好久,他还有点懵,没反应过来。老妈去哪儿了?釜山?坐的邮轮?什么时候去的?和谁去的?和她自己找的老伴吗?

发过去一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我和潇潇到哪里接你?

半天才回:四天后回,不用接,旅行社有大巴接送。

这四天,王细宝度日如年,胡思乱想,郁郁寡欢。把玉箫贴到嘴唇,下意识吹出来的曲调,是道教音乐《祭奠》。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他常吹。

杨潇潇却打了鸡血似的,把平州广电传媒集团有限公司的组建当作自己咸鱼翻身的契机,她要牢牢抓住,创造人生的辉煌。传统媒体越是危机四伏一片哀鸿,越是勇者的舞台和疆场。

晚上,杨潇潇一边催促王细宝认真造人,一边分析竞聘的岗位,展望美好未来,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迸发着无穷活力,而王细宝神情萎顿,浮皮潦草,软啦吧唧,还没横刀跃马,就鸣金收兵,搞得杨潇潇兴致全无,嘟囔了声“没用的东西”,扭身胡思乱想去了。

没用的东西,我怎么是没有的东西?我读书破万卷,我著述颇丰,放眼全国,几人能到达我的高度?几人有我这样的箫学功底?唉,易经只一个,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祇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王细宝恨恨想着,心潮起伏,一夜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在荒野撒开四蹄狂奔,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鬃毛飘扬,汗流浃背,身后有数名黑衣人骑着黑马追杀,王细宝回首一瞥,看见黑衣人中有易经、肖修青、方达人、杨潇潇,还有一个,居然是凌兰芝……他们齐心协力,而他是孤家寡马,他们越逼越紧,寒刀从他的颈项掠过,鬃断毛飞,他的前面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他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后蹄紧紧插入岩石,瞬间凝固成一具雕像。生存,还是毁灭?跳崖自杀,还是返身搏杀?

犹疑中,王细宝惊醒。冷汗一身。

这天凌兰芝应该旅游结束回平州,但何时到家,她始终没有告诉王细宝。她的静默给了数度追问的王细宝以无限遐想。王细宝有很糟糕的预感。

早晨,王细宝从噩梦中醒来,想拉着杨潇潇到新城小区去,她拒绝了。她说:目前是竞聘的关键时期,我得上班去,有情况打我电话。

下午,王细宝坐40路公交去新城小区。自家的门,却打不开。王细宝拔出钥匙看了看,没拿错啊。难道妈妈回来了?反锁了?按响门铃,熟悉的歌曲: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唱了两个循环,屋里鸦雀无声。

王细宝断定,凌兰芝把锁换了。也许父亲去世后就换了锁,只是每次王细宝来,都懒得掏钥匙,门铃一按,凌兰芝就来开门,才一直没发现。

拨打凌兰芝电话,打不通。或许在海上,没信号。或许在飞机上,关机。或许,没电了。王细宝决定:等!死等!

暮色降临,凌兰芝还没回来,王细宝在电梯口团团转,一会儿下到楼梯间从窗口眺望,苍翠平山化作墨黑一片,成“S”型的一段平江上船火点点了。

杨潇潇来电通报:采访单位留饭,不回来吃。然后才问:妈回来了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指示:别傻等了,先回家去,明天再说。

王细宝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公交站台。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满站台的人,王细宝玩命似地挤,还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从裤袋里掏公交卡时,才发现,卡没了。妈的,可能是刚才挤掉了。算了,扔硬币。一摸胸前的口袋,王细宝背脊一凉,钱包没了,手机也没了。挂了杨潇潇电话,清楚地记得把手机搁进了夹克的内袋,当时钱包也在啊。该死的小偷!一定是小偷!

司机扶着方向盘,冷冷地盯着他。

王细宝堆起一脸尴尬和谄媚的笑:师傅,我才发现,钱包被偷了。

司机点点头:太不幸了……但是,请您买票。

你……你,王细宝结巴起来,我钱包都被偷了哪来钱买票?

“哧啦”一声,司机把关紧的门又打开:请你下车,别浪费其他乘客的时间。

不就是两块钱吗?我下次给你行不?我是平州广电报的记者,不会骗你的。王细宝急了。

一戴棒球帽的男人笑:记者就是骗子,骗吃骗喝,胡编乱造,新闻敲诈,谁相信记者,脑袋被车门夹了。

众人哄笑。一个大爷说:下去下去,别耽搁我们啊。

司机通情达理地说:你把身份证押给我。

王細宝急得冒汗:身份证也在钱包里,我身上什么也没了,手机也被偷了,真是倒霉……他抱拳作揖:谢谢大家,哪个借我两元?我保证还。

没有一个乘客搭理他。

王细宝发作起来:不就是两元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就没人肯借?中国人啊中国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冷漠无情!可悲啊可悲啊!

王细宝痛心疾首。

一个时髦女郎说话了:是啊,不就是两块钱吗?那你说什么借不借的?说声要不就完了?两元钱谁要你还啊?毛病啊?就是因为你说了借啊还的,矫情,假模假式,我就不给!

众人附和,七嘴八舌:

就是,什么东西!

还记者,狗屁!丢人!

没钱就没钱,说什么钱包手机被偷了。

滚。滚下车。

司机按了下喇叭,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很礼貌地说:对不起,请下车。

王细宝,无可奈何,骂骂咧咧,走下可恶的40路。

他指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司机说:我记住你了!

司机哈哈大笑:好好,好好记住,开车不改姓,刹车不更名,我叫雷刚,雷锋的雷,我爸叫李刚的刚,我等着大记者来批评报道。

40路车远去,王细宝顿足大骂,满口污言秽语,自己也觉得不像个记者。

王细宝想打的回家,到家再取钱给司机。可一摸口袋,钥匙居然也失踪了。这是什么事啊?这是个什么小偷啊?一扫光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从新城小区到解放小区,至少10公里,王细宝一辈子都没步行过这么长的路。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浑身汗涔涔,肚子咕咕叫,累得脚疼腿软眼花。

杨潇潇还没回来。

王细宝又渴又饿,又累又恼,瘫坐在门口,两手抱着双膝,脑袋耷拉在腿上,茫然睡去。期间,冻醒了一次,醒来也不知几点几分,木然坐着,浑身发寒,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昏昏沉沉。

杨潇潇歪歪扭扭抓着楼梯扶手上来,楼道内感应灯一亮,她唬了一跳:妈呀!刺耳的惊叫声也吓醒了王细宝,他一激灵站起来:怎么才回来啊?冻死我了。

杨潇潇笑,一嘴酒气喷过来:你怎么在门口蹲着啊?

拿杨潇潇的钥匙开门进屋,王细宝把今天的倒霉事忿忿然唠叨了一遍。

杨潇潇指着他鼻子笑骂:你个呆逼,大呆逼。

结婚后的杨潇潇脱胎换骨似的,一改婚前的清纯温雅,变得粗俗不堪,出口成脏,三句话不到,就往肚脐下面招呼。她说王细宝是“冻怂”。“冻怂”,平州方言,意思是冻住了的精液,没有生命力,没用的东西。妈妈没回来你干嘛不回来?在那傻等了一天?手机没了还不能借个手机打给我啊?老娘真是服了YOU。老娘酒多了,先洗洗睡。你自个儿弄点吃的……

王细宝找了包方便面,烧水。想想钱包里还有几张银行卡,开电脑,在网上挂失银行卡。

一点胃口也没有。王细宝硬是吃完面,头疼得厉害。杨潇潇已经钻被窝里呼呼大睡。

王细宝用座机拨打凌兰芝电话,终于通了。凌兰芝说才下飞机,两个小时后才能到平州市区。王细宝“哦”了几声,不知道要说什么,挂了电话,也钻进被窝。杨潇潇光溜溜的,滑溜溜的,热乎乎的,王细宝从背后抱着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在杨潇潇的发间,王细宝闻到了一股烟味,淡淡的,但分明是方达人的味道。是的,他的味道。方达人喜欢抽ESSE女士烟,薄荷口味的那款。王细宝挣扎着起身,重重关上门,睡到了书房。王细宝忽冷忽热,忽睡忽醒,忽儿悲痛欲绝,忽儿薄情寡义,忽儿在云端飘来飘去,忽儿沉到了冰冷的深渊,总也没有脚踏实地的时候。后来,他感觉自己燃烧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每一个毛孔都烟雾缭绕,他像一支火炬,轰轰烈烈,光芒万丈。他的耳畔一直是悲凄的箫曲,《长门怨》《祭奠》……空穴中的哀嚎,震颤了每一根神经的悲鸣……王细宝的脑袋在开裂,天崩地坼火山喷发般地敞开和爆炸……

王细宝高烧不退,一查,心肌炎,住院挂水。凌兰芝接到杨潇潇的电话后,没有立即赶到,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姗姗而来。凌兰芝掏出一串钥匙,摇得哗啦响:你的吧?细宝,丢三落四,一辈子改不了。

杨潇潇接过钥匙:妈出去了一趟,玩得开心的吧?气色那么好,年轻了十岁。我说妈,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恋爱了?有中意的老头了?是谁啊?

凌兰芝红光满面,有点害羞,有点兴奋,连连摇头:瞎说八道什么啊,妈是想找个合适的,可哪有这么容易啊!这年头,好女人不多,好男人也稀罕呢。要不,潇潇你怎么也这么大才钓到金龟婿?

几句话,兜到小两口身上了。凌兰芝说:随缘吧,都随缘吧。对了,细宝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要不要请个护工?我最近还有点小忙呢。

王细宝说:没事,妈你忙你的,医生说了,挂个两三天水就好,反正也没什么要照顾的,饭菜我都订了,医院里也很丰盛。

杨潇潇拉下脸,哪有这样的妈?儿子住院,不来照应,还小忙,一个退休多年的小学校医,忙个魂!挎起小包:细宝,那你照顾好自己,我下午还有个重要的采访,走了。

也没和凌兰芝打招呼,扭头就走。

凌兰芝愣愣地看着媳妇离开,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心神不宁。盯着吊瓶,一会儿说滴得嫌快,调慢;没10分钟,又说,太慢了,再调。王细宝单手翻看着肖修青数月前出版的新书《箫里箫外》,很想问问母亲是和谁一起出去旅游的,但终究问不出口,只好说:妈,你有事去忙吧,今天挂的是最后一瓶了,马上就好。

凌兰芝如释重负:那,那我先走,有什么情况,再联系。

王细宝点点头。

一直到四天后王细宝出院,凌兰芝没有再来过。气得杨潇潇翻来覆去说:哪有这样当妈的!

王细宝隐隐觉得,这个当妈的,有情况。

等杨潇潇一走,王细宝立即爬上40路车。巧了,正是那个络腮胡子司机,公交卡还没补,王细宝挑衅似地把两个硬币狠狠地塞进钱箱,怒目而视。司机却朝他傻笑。

王细宝一路绷着脸,司机却再也没有扫他一眼,活像是一拳砸到空气上,一箫吹在空谷中,一文见报没人看,王细宝感到相当无趣。他从公交车上下来时,感到自己已经羽化成了一缕透明的空气,飘到家门,按响门铃,很不错,凌兰芝在家。

王细宝一进门,餐厅里站着一个男人朝他谄媚地笑,说:细宝来了啊。男人满手白,正在包饺子。荠菜肉馅的。是凌兰芝最爱吃的。

这个老头,王细宝认识。

储长虎。王宝山和凌兰芝在平山林场工作时的老同事,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家里有一群没混出什么名堂的儿女。王细宝记得,父亲在世也在位时,储长虎为了两儿两女的工作,没有少往他家跑。

王细宝万万没有想到,凌兰芝给他找了这么个继父。看来,凌兰芝的韩国邮轮之旅,少不了储长虎做伴。

王细宝满脸不悦,瞪着双水泡眼,一言不发。

凌兰芝说:这个伢儿,真没礼貌,和储叔叔招呼一声啊,正好,中午一起吃饺子,你打个电话,让潇潇下了班也来。

王细宝拉着凌兰芝往卧室去,啪地关门,问:你说的找个伴,就是他?

怎么?不好吗?不行吗?凌兰芝反问。我和你储叔叔是老熟人,知根知底的,放心。

如果说不好,哪地方不好?如果说不行,为什么不行?王细宝无法回答,总不能赤裸裸地说,储家没出息的儿子女儿一大堆,将来肯定会和他拼死拼活争遗产?

王细宝哪有心思吃饺子,仙丹也吃不下,最后没头没脑说了句:在一起我不管,但是,不,许,领,证!

从新城小区出来,王细宝又回到了平大附院。

心肌炎治好了,王细宝还要干吗?

他戴了副雾霾天用的口罩,鬼鬼祟祟地挂号就诊。

门诊大楼外,碧空如洗,艳阳高照。

王细宝挂的是不育不孕专科。在住院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和杨潇潇结婚这么长时间,费了不少功夫,怎么没动静呢?想想自己毕竟都快四十了,算是高龄产夫,被杨潇潇“冻怂”长“冻怂”短地数落,不把自己查个清楚,王细宝心里还真没底。

检查项目是精子的成活率,医生扔给他一个玻璃试管,让他到采集室去。王细宝吭哧吭哧费了老大劲,才勉强挤了点液体出来。

医生接过试管,说:明天上午來拿报告,要确诊的话,建议间隔一两周检查一次,最好检查两三次。

检查结果令王细宝沮丧和绝望,虽然医生说,精子的成活率和饮食、情绪、烟酒、温度都有关系,说不定你再过一周来检查,指标就不同了。

精子成活率仅有40%,死精子超过60%;而且,排精后一小时内,80%的小蝌蚪都死翘翘了,6小时后,一个活着的都没有。那是严重的死精症,女人怀孕的几率为零。真是“冻怂”啊!

王细宝只有期待第二、三次的精子检测。或许,第一次检测是因为心肌炎用药的结果。

在郁闷和焦虑中,王细宝迎来了平州广电传媒集团有限公司的成立大会。

翻看着厚厚一本改制实施方案,听着平州市委宣传部部长隆重宣布“平州广电传媒集团有限公司成立”,雷鸣般的掌声中,王细宝莫名地升起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王细宝憎恨“实施方案”中的那些冷冰冰的字眼:能上能下,能进能出,打破身份藩篱,双向选择,人尽其才,现代企业,严格管理,淘汰机制,同工同酬……

王细宝觉得这些改革措施都是针对他的。

他们干吗要这样做?人分三六九,不是挺好吗?稳定压倒一切啊。同一个单位里,你是公务员,我是事业编制,他是企业编制,这位是合同工,那位是临时工,还有的是劳务派遣工……正式编制,临时聘用,台聘,频道聘,栏目聘,项目聘,节目组聘……井然有序啊!搞什么集团啊,要搞也可以,难道就不能雷声大雨点小吗?干吗非得动真碰硬?这不是和大家过不去吗?听说其他省市的媒体组建集团只是换了个牌子而已,遵循老人老办法、中人中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原则,没有触动事业编制人员的既得利益啊。平州为什么这么激进?为什么非要改革?非要让我王细宝六神不安?

宣传部长讲得杀气腾腾、掷地有声,平州广电传媒集团首任总裁、党委书记梁歌的话却和风细雨,他提到了队伍要稳定,环境要和谐,震荡要减小,双向选择竞聘落岗的人员,集团将统一培训,安排岗位。在王细宝眼里,一个黑脸,拿机枪哗啦啦扫射,一个红脸,发放廉价的定心丸。

有人兴奋,宛若新婚之夜;有人沮丧,宛若丧家之犬。杨潇潇是前者,王细宝是后者。

果然,所有的擔心都变成了现实。王细宝不知道他是有自知之明呢,还是料事如神。杨潇潇心想事成,被聘为广电报房产部主任;王细宝申报了广电报原来的编辑职位和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的编辑岗位,均落选。

王细宝找广电报编辑部主任兴师问罪:我在编辑部干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聘我?

主任说:抱歉,和你竞争这个岗位的几个人实力太强,都是电视台的老编导老主持,你的综合得分和他们悬殊太大,我有心帮忙,也无力回天。改革嘛,双向选择嘛……

你不要打着改革的旗号打击报复!王细宝跳起来,指着主任的鼻子。

主任冷笑: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编辑部不聘你,就是认为你没有能力当编辑,你做不好版面!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是大家一致公认!王细宝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把会议记录给你看!我们都是出于公心!

王细宝有点懵。有点无所适从。有点手脚发麻。主任的话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剑,直插他的心窝。他无处可逃。这是他的软肋,他的硬伤。以前,潜规则是一张防护网,他躲在王宝山的保护伞下,讳疾忌医,鸵鸟政策,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现在,保护伞没有了,一夜之间,防护网又消失了,皇帝的新衣被揭穿了,他被剥光了,同事像观看珍稀动物,目光里是鄙夷、冷漠、嘲笑、唾弃。王细宝打了个寒噤。他感到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硬着头皮找此番升任为平州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总监兼广电报总编辑的方达人。王细宝想,在广电报或者新闻综合频道安排个岗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方达人却说:王细宝,大道理我也不想和你多讲,现在集团按照新机制运行,传统媒体经营收入呈现断崖式滑坡,压力大,任务重,人员要压缩、分流、调整,第一轮双向选择没有上岗的人,根据即将公布的缺岗情况,会进行第二轮的双向选择,之后还没岗位的,由集团人力资源部统一安排,你要有心理准备。细宝啊,从今往后,得过且过,敷衍了事,行不通啦!我们都要面对新的形势,调整心态,早日适应媒体改革的新常态啊!

方达人拍拍他轻微发抖的肩膀:细宝啊细宝,不能冲动啊!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冲动是魔鬼!

王细宝告诫自己不要被魔鬼控制,可到楼下传达室,又和保安吵了一架,把头发花白的保安李师傅骂得狗血喷头。他怨妇一样走出电梯,看到传达室堆了一大堆快递包裹,就问:喂,有我的快递吗?我昨天接到一条快递公司的短信。

保安李师傅正在报箱前分发报纸信件,没来得及吭声,王细宝嗓子高起来:哎哎哎,耳朵聋了吗?问你呢,有没有我的快递?

李师傅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当即回话:第一,我不姓喂,也不姓哎,我姓李;第二,我耳朵没聋,但不是人话听不见!第三,我是保安,不是快递保管员!

王细宝当即暴跳如雷:不就是个保安吗?你有能耐别收快递啊?把我快递搞丢了,我跟你没完!

王细宝在包裹堆里乱翻,翻出一件包裹。这不是吗?啊,不是吗?狗眼看人低!

李师傅气得发抖:我狗眼?你才是疯狗!

王细宝拿包裹指着李师傅骂:狗东西!看门狗!子子孙孙都是看门狗!

扬长而去。

望着被翻乱的包裹,李师傅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摇头,喃喃自语:没见过,没见过……

第二轮的岗位,也没王细宝的。人力资源部要求他去报到,他索性请了病假,在家复习英语。下周,去上海参加博士研究生考试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还真以为老子靠的是老子!

考试回来,王细宝心情大好。专业课,中国箫史,手到擒来,王细宝认为他的答卷堪称完美。英语,七八十分没有,及格是一定的。考完后,王细宝买了一斤上好的天目湖白茶,登门拜访了肖修青教授。两人深切缅怀了易经的丰功伟绩,一致认为中国箫学界因为易经猝死而损失惨重。王细宝认为,作为中国箫会的副会长,肖修青教授应该义不容辞地扛起大旗,领导全国箫人开创中国箫学的新局面。肖修青则谦虚地说,我年纪大了,继往开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啦。谈到考博,肖修青则明确表态:只要能进入复试,请放心,人才难得啊。

王细宝的天空里顷刻风和日丽。回家的动车上,一路哼着轻快的箫曲,《春江花月夜》《平湖秋月》《碧涧流泉》。真是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接到复试通知,他就把辞职书砸到梁歌桌上!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平州广电每况愈下,奖金越发越少,老子不稀罕,老子有去处,老子有后路!一艘到处漏水的破船,你们待着吧,老子先撤!

王细宝浑身轻松,骨头都几乎要飘起来。

甚至,拿到医院的第三份死精症检测报告,也没有慢下他的凌波微步,因为,他接到了上海浦江音乐学院博士研究生复试通知。

当天,王细宝递交了辞职报告。当然,没有拍到梁歌的桌上。梁歌忙得很,王细宝哪里找得到他。王细宝把辞职报告交给了人力资源部。人力资源部主任见怪不怪,可能最近收到得不少,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立马说:行,你放这儿,等分管领导签了字,你就可以办理离职手续,社保啊,住房公积金啊,都要转下的。

害得王细宝只好在平州广电传媒集团的QQ群里发布消息:爷不陪你们玩了,爷去上海读博士去!

还想奚落下把他拒之门外的同事,才发现,自己被管理员踢出了群。

手机响了,是杨潇潇,尖厉的声音:你发什么神经啊?辞什么职啊?上音的博士板上钉钉了吗?咹?你有没有脑子啊?就是考上了,也可以等几个月再辞职啊!多拿点工资扎手啊?真是个冻怂。

王细宝被骂得没了脾气,喃喃说:复试通知接到了,肖教授答应没问题的。

没接到录取通知书,谁答应都没个鸟用!杨潇潇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快给我把辞呈取回来!我在平西县谈项目呢,在微信群看到你胡说八道,真是不省心!

王细宝哪有脸再去人力资源部?他盘算了下,浦江音乐学院是靠谱的,肖修青是靠谱的,他读博士,完全靠谱!

半夜三更,杨潇潇呼着一嘴酒气回来,还没忘记辞职报告的事情,王细宝忽悠她:拿回来了,撕了。

然而,不幸的消息接连传来。先是中国箫会第七届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作为上一届的理事,王细宝居然连代表都不是,他的名字自然從理事会中消失了。让王细宝感到欣慰的是,肖修青教授过关斩将,顺利接替易经,当选为中国箫会会长。这也令王细宝感到不解:我都快是你的入室弟子了,怎么就没有办法保住我的理事资格?看来在中国箫会,肖修青还摆不平。

王细宝给肖修青发了条手机短信:热烈祝贺肖教授当选中国箫会会长!弟子王细宝。

肖修青迟迟没有回音。

王细宝熬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拨打肖修青的电话,恭喜肖教授荣升会长。说起下个月复试的事情,肖修青的话让王细宝心里咯噔了一下。

打包票的话没有了,肖修青字斟句酌地说:连你,这次,一共有三个人参加,你的笔试成绩呢,目前排在第二,啊,是第二,比第一名少一点,比第三名多一点点,具体呢,我也不便透露。复试呢,要认真准备,认真对待,竞争很激烈啊!不过,小王啊,我看好你!我一百个希望你考上!人才难得啊!

又一块石头压上了王细宝的心脏。

肖修青的话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回响,有的话让他担心,有的话又让他放心。在担心和放心之间,他的心上上下下,没有享受,只有折磨。

王细宝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瞒着杨潇潇,办理好离职手续。他发誓,即便上海不留他,他也不会留在平州广电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也是残酷的。

博士研究生的复试成绩是当场公布的。很遗憾,王细宝虽然认为自己发挥得非常出色,可以说是超常发挥,但总成绩依然是第二,比第一名少0.03分,比第三名多0.5分。成为肖修青教授弟子的,是原来的第三名187号。

肖修青握着王细宝的手,动情地说:小王啊,非常遗憾,非常遗憾啊,就差这么0.03分,唉,规则在那里,我也无能为力。如果明年我还招生的话,一定把机会留给你。可今年,唉,非常遗憾啊!

肖修青一路摇头,一路叹息,蹒跚着离开。

王细宝懵里懵懂,做梦似的,还没醒来。

第三名是个矮胖子,原先的第一名,上海口音,本来就是浦江音乐学院的硕士,对还在梦游的王细宝发泄着不满:规则,他们讲啥规则?捣浆糊!光明正大地搞阴谋诡计,以为阿拉勿晓得啊,187号是箫会常务副会长的儿子,一个支持肖修青当会长,一个招录他儿子,明目张胆的交易,哪个戆大不懂啊?黑啊,戳娘皮的黑啊!还明年招生,明年招只卵!明年姓肖的压根儿就没名额!哄鬼啊!

也一路摇头,一路叹息,蹒跚着离开。

空荡荡的教室里,剩下王细宝一个人站着。孤魂野鬼,落魄书生,不知今日何日,不知前路何在。

回到平州,夜幕笼罩,家里空空荡荡,打杨潇潇电话,好久才接,闹哄哄的场面,还在酒桌上。王细宝没有胃口,从书房墙上挂钩取下玉箫,轻轻地吹起来。呜呜咽咽的旋律,是根据古琴曲改编的《长门怨》。

王细宝虽然演奏水平不堪,这次又折戟上海滩,但他历来以国内最负盛名的青年箫学理论家自居,每一支箫曲的来龙去脉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比如《长门怨》,他就知道该曲最早出现在清代光绪年间,记录在金陵古琴大师王燕卿的《龙吟观琴谱》中,真正的作者不详。该曲根据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谪居长门宫的故事谱成,后人以司马相如名篇《长门赋》为曲意:“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因为卫子夫的得幸而被贬至长门宫,终日以泪洗面,哀怨悱恻,孤独凄凉……郁郁不得志的况味,很契合王细宝的心境。

杨潇潇醉眼朦胧回来时,王细宝轻描淡写说:复试没通过,广电我也不想去了。

杨潇潇跳起来:你个冻怂,你不上班吃什么?总不能吃软饭,让老娘养你?

王细宝低声说:急什么,天无绝人之路,找份工作还不容易?让我先歇段时间,把易经的传记写完了再说,出版社在催呢,书写好了,版税也是钱。

版税版税,这样的破书能卖出几本啊?你出了这么多书,还不是堆满了书房,哪有市场啊?

王细宝说:这本不一样,这本是出版社约的,11%的版税……

杨潇潇数学比他这个财会专业毕业的好得多:3000本,定价20元,版税6600元!好大一笔版税啊!还不如我拉个楼盘广告的提成的零头!

王细宝还嘴硬:如果印一万本呢,如果十万本呢?

杨潇潇大笑:嗯,一万本,22000元;十万本,22万元。你以为写的是普京奥巴马的传记啊?你以为你是莫言啊?做你个大头梦!我看哪,明天找找你父亲的老朋友老部下,看看他们能否帮个忙,让你到图书馆、博物馆、档案馆什么的谋个差事。你呀,我看呢,也就适合在那些单位混日子。你爸也是脑子进水了,把你弄进文化局广电报,说实话,我也认为你根本不适合。不说了,我累了,睡。

杨潇潇屁股一转,一会儿就鼾声微起。扔下王细宝,睁着双眼到天明。

对凌兰芝的到来,王细宝有点诧异。自从她和储长虎搞上后,王细宝懒得理,再也沒有去新城小区看望过他们,凌兰芝也没有打扰儿子媳妇,各过各的两人世界,井水不犯河水,两列和谐号,飞驰在两股轨道上,你有你的风景,我有我的风雨。

王细宝在电脑上敲字。《一代箫雄易经》,已经写了六万多字了。王细宝的书房里,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是书。书桌上,也全是书,堆得像战壕,王细宝躲在战壕里,噼里啪啦开枪射击。

王细宝叫了声“妈”后,只顾做自己的事。

凌兰芝絮絮叨叨,说天气,问身体,谈饮食,甚至还和王细宝聊起了伊斯兰国。太阳从西边冉冉升起了。王细宝的眼睛离开电脑,伸个懒腰,打断了凌兰芝混乱庞杂的话题:妈,说吧,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最近我们去了趟海南,退休工资呢,还没到发的日子,存单呢,没到期,提前支取不划算,所以呢,这两天,我手头有点紧,能不能先给我一千块?发了工资我就还你。凌兰芝忸忸怩怩说。

王细宝钱包里也没多少,装大方,点了10张递过去:妈,拿去,什么还不还的,拿去用,当儿子的孝敬你,天经地义。只是,妈,我也不是小气,更不是干涉你的……交往,我觉得吧,妈你也别太傻,该用人家的,就用人家的,该AA制,就AA制,如果还倒贴,那就不值得了……

你妈是什么人?凌兰芝抢白说,我怎么会倒贴?去海南的机票我们是AA的,其他,都用的是长虎的钱!一日三餐,都他上街采购呢。妈放点钱身上,是以防万一。

王细宝点头:懂懂懂,我懂,我知道,这世上比妈精明能干的,有,但不超过两个……

凌兰芝喜笑颜开,正要离去,王细宝却突然大叫了声:妈!

凌兰芝吓了一跳:细宝怎么啦?

王细宝摘下眼镜,在脸上捋了一把,抠出了一粒丰硕的眼屎,弹到茫茫书堆里,说:妈,我不想在广电了,你要知道,现在广电经济效益不行,广告收入一落千丈,我们奖金都发不出来了,我看哪,马上工资发全都困难。最近呢,广电又改企,不是事业单位了,是企业了。我和潇潇不能都在一个单位等死,我想呢,妈,能不能再找找爸爸的老朋友、老部下,想办法把我弄到其他事业单位去?比如,潇潇的意思,市图书馆,市博物馆,市档案馆,市史志工委,或者,让我回到文化局,那里有个非遗中心,很适合我的……妈你想想看,哪个单位有门路,我就去哪个单位,只要和文化搭边的,我都在行啊,他们也好操作,不为难的。

凌兰芝抓头:以前你的工作都是你爸操的心,我哪里懂啊。哎呀,你爸的老朋友,恐怕也是退休的多喽,让我想想看,对了,要不,你去找市政府的秘书长丁力群,他可是你爸爸一手提拔的。

丁力群接到凌兰芝的电话,热情洋溢:凌阿姨好,明天我从北京回来,你让细宝后天下午3点半到办公室找我。

凌兰芝把喜讯告诉了儿子,王细宝感慨,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啊,人走茶不凉,不多了。

等见到了丁力群,一番长谈,王细宝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幼稚,这辈子,都是生活在象牙塔,而这座象牙塔,是父亲王宝山的杰作。现在,人亡塔垮,王细宝骤然面临纷繁复杂的现实,他感到冰冷,寒风呼啸,暖意没有从他内心滋生过,他从前感受到的温暖,从来都是来自外部。丁力群和他大谈十八大后的改革和反腐败形势,谈公务员队伍建设和事业单位的用人制度。王细宝很反感,他认为丁力群压根儿就不愿帮他的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找丁力群,显然是在缘木求鱼。可王细宝又无法反驳他,丁力群说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王细宝不是不懂。

丁力群说,目前平州各机关和事业单位进人,执行“逢进必考”的原则,无一例外。招考简章都由国家、省、市向全国公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细宝今年多大了?41啊?噢,一般岗位都要求35岁以下,博士可以放宽到40岁。

可王细宝就是认为丁力群在袖手旁观,无所作为,他想说,你一个堂堂的市政府秘书长,平州市里,有几个人不买你的账?帮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然而,他说不出口。

他说的是:丁秘书长,我的情况不一样啊,我本来在广电就是事业编制,我是有编制的,我可以走正常调动的路径啊,我可以带编制走啊,你说是不是?

丁力群笑起来:细宝啊细宝,你的思维还没有与时俱进,以前嘛,也不是不可以变通,现在不同啦,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讲纪律,讲规矩,你是事业编制不错,但编制不是终身制的,更不是哪个有权带来带去的,到史志工委也好,博物院档案馆也好,非遗中心也好,首先要有空岗,然后走正常程序公开招考。暗箱操作没有啦!

丁力群站起来,端茶送客:细宝,真的不好意思,不是我不帮你,是实在没办法帮你啊!如果想去民营企业的话,那就简单了。

王细宝离开巍峨气派的平州行政中心时,恨不得安放颗定时炸弹再走。

凌兰芝问起情况,王细宝还在钻牛角尖:人走茶凉啊!一通感慨,一通牢骚,言外之意:我王细宝空有一身武艺,可找不到帝王家啊!不是我没本事,是这个世界太势利,太无情,太混账!

凌兰芝安慰他:不急,慢慢来。

凌兰芝自己很着急。

凌兰芝着急是因为她遭遇了一生当中前所未有的财务危机。

王宝山活着的时候,从来不用老婆为钱的事情操心;等到凌兰芝财权独揽,身边似乎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热情而谦恭的理财师、营养师、保险经理,阿姨长阿姨短,嘴甜腿勤,小恩小惠,比王细宝还贴心,还孝顺。凌兰芝在银行里的存单,便一张又一张变成了保单、理财产品和利率让许多人心动的P2P平台上的一串数字,当然,还有一大堆几年都吃不完的保健品。

还有一大笔钱,在老股民储长虎的撺掇下,投入了股市,起起落落,涨涨跌跌,账面亏损一半还不止,让凌兰芝想起来就肉疼。储长虎安慰她:不急,我有经验,不动,咱不动,等段时间,这些股,总有涨的一天,总有解套的一天,到时候,翻番都有可能……长线,咱做长线投资……

最要命的,凌兰芝把绝大多数钱投在了一家在电视、报纸、网络、地铁到处做广告的P2P平台,G租宝,一笔还有三天就到期,一笔刚刚投进去三天,哪里想得到,这个号称累计成交745亿元,排名行业第四,总投资人数90多万的互联网金融平台,涉嫌诈骗犯罪被立案侦查,几乎一夜之间,这么大一个公司居然就灰飞烟灭了。

根據要求,凌兰芝到警方报案,但警方都不知道,投资者的钱能不能要得回来。凌兰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些,凌兰芝都没敢告诉王细宝。

上次厚着脸皮问王细宝要的一千元,很快用得差不多了,储长虎的退休工资本来就没几个,撑不了几天。储长虎可怜兮兮的一点积蓄,也都在股市里长线投资呢。

所以,凌兰芝又来到了解放小区。她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细宝不差钱,工作到现在,家里就没用过他的钱,这么多年,广电总台尤其是广电报的收入,在平州,那是高收入阶层,儿子除了买书,没看到花什么钱,每月孝敬老娘千儿八百的,小菜一碟啊。

所以,这回,凌兰芝直言不讳,张口就提要求:细宝啊,你爸不在了,你妈年纪也越来越大,你和潇潇呢,也不方便照顾我一日三餐……这样吧,从这个月起,你每月给我一千块钱赡养费,我自己想办法照顾自己。

王细宝瞪圆了双眼打量凌兰芝,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除了上个月老妈向他借过一千元,这辈子,可从来没问他要过钱。现在怎么了?莫非真的手头紧?还是储长虎这混账东西出了什么歪点子?

王细宝决定问问清楚: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有什么事情瞒你啊,没什么事。凌兰芝有点心虚。

是不是姓储的说了什么?

不关储长虎的事。凌兰芝头直摇,妈不差钱,钱啊房啊,将来还不都是你的?可妈,不放心你和潇潇,妈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孝顺。这个钱,我只不过是替你们暂时保管罢了。你自己说,该不该给不给?是逐月给呢,还是一年给一次?

凌兰芝的问题居然把王细宝难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从他的内心来讲,全然是否定的回答,你又不缺钱,问我要什么钱?我不要你保管,我自己保管,给来给去的,烦不烦?可凌兰芝抛出的是孝顺的话题,作为儿子,母亲问你要赡养费,问你该不该给?答案只有一个:给!然后,是选择题,月给,或者年给。王细宝选择了前者:月给。

可掏出钱包,王细宝才发现,里面总共只有三百多元。

王细宝示意凌兰芝来看:妈,我也没钱了,儿子比你穷多了。

你银行卡呢?没现金,转账给我,我写个卡号你。凌兰芝找支笔撕张纸,刷刷地写,家里的财政大权总不会被潇潇独揽了吧?

王细宝讪笑:哪里啊,我是懒得管。

没出息的货!凌兰芝说,有你爸一半神气也好啊,听我的,懒得管也要管,要不,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凌兰芝一走,王细宝没心思写稿了。他感觉自己真是窝囊。和杨潇潇恋爱的时候,她的前提条件就是结婚后,她管钱。当时为了赶快完成结婚任务,让老头子死能瞑目,王细宝也没多想,就签下了丧权辱国、后患无穷的不平等条约。后来才发现,工资卡、存单掌握在老婆手上,那真是一场灾难,买书,出行……都得向她申请经费,看她脸色。现在辞了职,更是作茧自缚,寸步难行。想起杨潇潇和方达人不明不白的关系,王细宝像吃了苍蝇和老鼠屎,对这桩当年为了安慰父亲而仓促缔结的婚姻,充满了怀疑和悔意。

晚上,杨潇潇下班回来,王细宝就翻她的包。

你找什么?杨潇潇问,未经许可,乱翻我包,不礼貌啊。

我的工行卡呢?

你要卡干吗?我没放包里。

王细宝汇报了凌兰芝要求按月支付一千元赡养费的事情。

杨潇潇兔子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不,同,意!什么赡养费?不是我们不给,是没必要给!你妈这么高的退休工资,还有一大笔存款,比我们宽裕多了。你现在又辞职了,哪有钱给她?如果要给,我爸妈那里呢?我们总得一碗水端平吧?不能厚此薄彼吧?那钱从哪里来?你去抢银行啊?

噼里啪啦一顿抢白,王细宝连连摆手:行,行,那就不给。心里说,抢什么银行?当我傻啊,我的银行卡上,定期加活期的,十来万有的吧?

第二天凌兰芝催问,王细宝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潇潇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退休工资少得可怜,什么他现在也是下岗职工,没收入了……可凌兰芝还是听出来了,是杨潇潇把着不愿给。凌兰芝气得在电话里骂:不孝啊,心肠硬啊,养了个白眼狼啊!最后狠狠说:细宝,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好好,你们等着,等着!

储长虎在一旁劝她:兰芝,别急,别气,我不是还有点钱吗?

凌兰芝叹气:你的那点钱,够用几天啊。

王细宝坐在电脑前,盯着这几天毫无进展的《一代箫雄》发呆,杨潇潇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撒娇:细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王细宝第一个念头是,杨潇潇替他找到工作了。

杨潇潇冲着他耳朵吹气,大叫一声:你要当爸爸啦!

王细宝扭头,睁圆了眼:什么?你说什么?

我怀孕啦!杨潇潇骄傲地说。

王细宝用力甩开她的手,目光里聚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杨潇潇生气了:你干什么?弄疼我了。

王细宝霍地站起,反手一拳,打得杨潇潇鼻血横流: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打你个不要脸的货!我忍你太久了!

杨潇潇捂着脸:王细宝,你个王八蛋!

王细宝点点头,恶狠狠道:对,你骂得对,我岂止是王八蛋,我是王八!我是个瞎了眼的王八!

王细宝拨开书橱里的几本书,摸出几张纸,拍在书桌上。

杨潇潇凑近一看,都是王细宝的精子检测报告

王细宝说:方达人的吧?

杨潇潇不置可否,冷笑:反正不是你的!你说,痛快点,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反正,这不是他要的婚姻。这是王宝山用最后的生命强迫他匆忙制造的婚姻。当时,他只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临终交代,现在,这桩粗制滥造的婚姻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怎么办?

王细宝揪着头发,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深知,杨潇潇不是盏省油的灯。杨潇潇简直就是太阳能的,给点光,就能亮;也像是风力发电的,有点风,就能转。王细宝束手无策。只有绵绵不绝的仇恨从脚底升起,像是有一条吐着毒舌的蛇,游过他的四骸八脉,在他的五脏六腑攻城掠地,然后,一声呼啸,直钻脑海,升级成海龙王,把持了王细宝的一举一动。

王细宝低吼一声:操!离!坚决离婚!但是,你休想拿走我一分钱!

杨潇潇笑: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更不要那么绝情,我们,好离好散。

她拿起手机对着自己的脸自拍了下:家庭暴力,可以作为证据的哦。

你出轨在先,还倒打一耙!王细宝挥舞着拳头又要冲上来,杨潇潇飞快地溜进卧室,啪地关紧门,叫:王细宝,你给我冷静,你敢再动老娘一根毫毛,立即报警!

第二天,杨潇潇就乒乒乓乓要搬出去住。王细宝冷眼看着她收拾衣物,说:汽车是我买的。

杨潇潇从包里翻出钥匙,啪地扔在茶几上。

王细宝又道:我的银行卡,还有存单,买的理财产品,基金,还有股票……

杨潇潇满脸不屑:商量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分割方案,一拍两散,各走各的道;谈不拢,就让法院判,该谁谁的,老娘不会多拿你一分钱。

有人敲门,杨潇潇拉开门。两个小伙子毕恭毕敬叫了声“杨姐”,殷勤地来拿两只大旅行箱。

王细宝愣愣地看着两人,眼熟,叫不出名字,估计是广电集团广告公司的,现在应该是杨潇潇的手下。

杨潇潇说:细宝,送你几句话,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你呀,要有自知之明,要宽以待人,不要钻牛角尖,这个世界上,没人欠你的,也没有什么非得是你的……

滚!王细宝突然叫道。声音尖细,吓了大家一跳。

杨潇潇摇着头,叹息:行,行……你好自为之吧。

王细宝觉得,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他从来没有觉得身子这么冷过,心里这么空过,人这么无助过。被箫会抛弃,被肖修青抛弃,被广电集团抛弃……现在,被杨潇潇抛弃……他就像一堆不可回收利用的垃圾,被所有人无情地抛弃了。

王细宝不甘心。

他要反击,他要抗争,他不能就这么被他们像蚂蚁一样掐死并抛弃。

十一

王細宝气得脑袋疼肚子饿。

翻翻冰箱,空空荡荡,啥吃的也没有。在厨房里找到最后一包方便面,烧了开水,泡个半开,呼哧呼哧吃。低头吃一口面,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播放的是令王细宝恨得牙痒痒的频道——平州新闻综合频道,方达人方总监上任没几天,栏目设置、新闻内容呈现出一派与往日不同的架势,但在王细宝看来,换汤不换药,越来越烂。然而,王细宝捏着筷子,听任面条滑落到碗里,目光被屏幕上的影像粘住了。

平州原G租宝分公司前的大街上,聚集着一群被骗的投资人。王细宝先是看到了储长虎,然后发现了他身边的凌兰芝。两人高举着标语牌,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大字:“G租宝还我血汗钱!”“人民政府为人民!”……

联想到凌兰芝一反常态讨要赡养费的情形,王细宝的脑袋“轰”地爆炸了。他能看到自己一脑瓜子才华才情碎裂成碗中半熟的方便面,白的、红的、绿的…隐隐约约,宛若脑髓。王细宝“嗷”地吐出一口刚刚抵达胃部的面条,满嘴酸水。他嘴一抹,抬手一掸,碗生了翅膀,飞向电视机,“噗啪、当啷 ”,屏幕纹丝不动,汤汤水水将凌兰芝变成了扭曲的大花脸。毫无疑问,母亲的财产,恐怕被G租宝骗了。

播音员说,非法集资,理性,合法途径……王细宝的耳畔“嗡嗡嗡”,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飞。

防盗门外响起钥匙的哗啦声,随后,锁转动起来。开门进来的是凌兰芝。脸还扭曲着,身体似乎也扭曲着,像是从电视机里走下来的。

王细宝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凌兰芝叫起来: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也管不着!我倒要问问你,这几天你死哪里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我儿子,你有赡养的义务!

王细宝瞪着她,指指电视上还在播放的关于G租宝的新闻,吼:“妈!你给我说实话,你投进去了多少钱?”

望着脏兮兮的屏幕和一地狼藉,凌兰芝明白过来,口气软下来:细宝,妈上了当……养老钱啊……

她捂着脸,老泪纵横。

你,你,你……脑子进水了啊?怎么能把钱乱投?王细宝气急败坏,指指戳戳,是不是姓储的主意?我警告你,从今往后,不许和他来往!

凌兰芝尖叫:细宝!我是你妈!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就是全赔了,也是我自个儿的钱,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嫁人,婚姻自由,你凭什么干涉?实话告诉你,我已和储长虎领证了!他早就是你后爹!

王细宝喘着粗气,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凌兰芝说:养你这么大,你为这个家做个什么?给过我一分钱吗?哦,就是上次拿了你一千块!你啃老啃了40年,该还债了!每月一千元赡养费,一分钱都不能少!你要是不给,就是不孝!犯法!哼,你可别怪妈翻脸,我到法院告你去!

凌兰芝转身进了书房。

她到书房中寻找那支管王宝山留下的玉箫。

储长虎告诉她,那支宋代玉箫价值连城,他认识一个做古玩生意的老板,愿意出两百万收购。两百万哪,有了这笔钱,就是王细宝这个没良心的将来什么都不闻不问,我们也不愁养老啊!

玉箫就挂在书橱旁边的墙上,凌兰芝个子矮,够不着,搬了张椅子,爬上,摘下。

你想干什么?书房门口,王细宝问。

凌兰芝慌忙把玉箫藏到背后。

王细宝指着她:妈!你给我把箫放下!这件宝贝你不能拿走!又是姓储的主意吧?这个狗东西……别被我撞见……王细宝咬牙切齿,扑过去抢。

凌兰芝死攥着不放。

王细宝一推,凌兰芝从椅子上摔倒,后脑勺撞在硬木书橱,玉箫在空中翻飞。王细宝手忙脚乱扑过去抓玉箫,指尖碰到,可还是飞出去,“当啷”坠落在地板上,断成几节。

王细宝抓着残破的玉箫,咆哮着扔向母亲,可凌兰芝一动不动。

凌兰芝的后脑勺有鲜血流淌出来。

王细宝眼前一黑,后背一凉,扑过去,捂住母亲的伤口,喊:妈!妈!你可别吓唬我!

他的眼泪淌下来,浑身战栗:妈啊……

十二

医院抢救室外的走廊里,王细宝瘫坐在长椅上,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他恶狠狠地瞪着几米开外蹲在墙脚的储长虎。

王细宝杀了他的心都有。

母亲被送进手术室已经三个多小时了,情况不明。

王细宝蜷缩在椅子上,头昏脑胀。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已经被仇恨占领。浓重黑暗、不可遏止的仇恨来自他的心灵深处,来自他强有力的心脏,在貌似无休无止的收缩和扩张中,毒液般的仇恨遍布四骸百脉,有一团蓝色的火焰在神经元里呼呼燃烧、乱窜。王细宝放任毒液和火焰任意东西,冲流激荡,他感觉自己是一颗随时都要爆炸的核弹,一种毁灭的冲动和快感让他两眼充血、放光。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被剥夺了。工作、名誉、理想、妻子、财富……什么都没了。现在,连母亲,也生命垂危,要残忍地抛下他,把他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个生无可恋的世界上。

他几乎要一无所有了。

王细宝从长椅上跳起来,一摸腰间,咦,居然有把枪,枪管却是一支玉箫,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左手拇指按住背面一孔,左手食指、无名指按住第一第二孔,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按住第三、四、五孔,枪口贴上下唇,冰凉,光滑,他微微噘起唇,平吹一口气,“呜呜噎噎”的箫声破空而出,随后,他又急吹一口气,六指大动,急促、尖利的箫声一支支箭般射出去。王细宝吹的是《长门怨》,从来没有如此地流畅娴熟、撼人心魄。

储长虎被惊呆了,望着疯狂演奏着的王细宝,他浑身战栗,像一棵寒风中索索发抖梧桐树。王细宝在一声尖啸中暂停了演奏,他把箫管——不,枪管对准储长虎,扣动扳机,射出一串音符般的子弹,储长虎瞬间化作支离破碎的梧桐叶。

王细宝挥舞着玉箫枪,仰天大笑出门去。《长门怨》响彻云霄,哀怨、愤怒的音符变成一群群乌鸦“扑棱棱”飞向平州广电大厦——对!就这样,一脚踢开方达人的办公室,绿莹莹的枪管抵上方达人的脑门。方达人肯定会吓尿裤子,苦苦哀求:“细宝,饶命,是我对不起你。”王细宝早就想好了,就是跪下来叫他爹也决不饶恕,当胸一枪,砰,不,至少三枪,砰砰砰,肮脏的鲜血喷泉般溅涌,方达人当即瘫成死狗一只。王细宝吹了下枪口的硝烟,再吹一曲能将所有人耳膜震裂心肺撕碎的《祭奠》,去寻找下一个目标:编辑部主任、梁歌……还有该死的杨潇潇,肖修青呢?言而无信的肖修青,两面三刀的肖修青,还有市政府秘书长丁力群,人走茶凉的丁力群,忘恩负义的丁力群,都给我滚出来!一帮鸟人,今天,我來给你们祭奠!哼,哼哼,不给我好日子过,你们也休想过!啪,啪啪,啪啪啪……去死吧,都给我去死吧!王细宝把《长门怨》演奏出了前所未有、铺天盖地的幽怨、悲怆、仇恨甚至诅咒。

可王细宝进不了广电大厦,一群全副武装的保安举着盾牌、警棍、霰弹枪饿狼恶虎般扑出来拦截,王细宝单枪匹马,火力不足,在方达人、梁歌、杨潇潇们山呼海啸的嘲笑声中,落荒而逃。他看见黑压压的天空中,肖修青、丁力群拎着星际战队使用的激光武器向他还击。王细宝慌不择路,狼奔豕突,逃到满是人的公交站台,费力挤上车。40路车,络腮胡子司机,雷刚。雷锋的雷,李刚的刚。真遗憾,司机是个女的。反正,是40路车。王细宝把玉箫枪掏出来,枪口塞进嘴里,食指在扳机上颤抖——我这是要自杀吗?不!他猛吸一口气,气流狂风般刮过玉箫,他的手指痉挛般跳动,《长门怨》和《祭奠》的旋律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充满了浓重的怨恨和悲伤,然后,王细宝的唇齿间冒出复仇的火焰,“嘭”地一声,车厢里一片火海,王细宝浑身上下被烈火吞没,他感到浑身发烫发虚……

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他听到有个诡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细……宝……细……细宝……

颤颤巍巍的呼叫声,是《长门怨》最后的旋律。

责任编辑 强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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