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黄蛋

2018-09-06 03:43姜四清
短篇小说 2018年7期
关键词:兰芝孩子

◎姜四清

这天,冬生妈步行了八里多,在六表嫂那里,拿到了一只双黄蛋。为了这枚双黄蛋,几年前,她就开始四方八面求人、托人,请亲朋好友为她打听,今天终于有了收获,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呢。

冬生妈眼里,双黄蛋就是孩子。那年,冬生爸响着鞭炮,把她从青草铺用花轿抬过来,男耕女织,悠闲自在过起了日子,晃眼间,几个年头过去了,冬生妈还是腹紧臂细柳腰,屁也不见放一个,冬生妈急了,丈夫、公公更急,天天唉声叹气。

因为想孩子,冬生妈那时慌神慌脑,口里天天念叨,观世音菩萨,你天天送子,送到哪去了,怎么就忘掉我了呢?上屋邻居杨伯婶看在眼里,知道冬生妈盼孩子盼穿秋水,那天,天下着小雨,得了闲的杨伯婶,手里攥了几根毛线针和半打子毛衣,往冬生妈这边串门来了,两个女人一面锣,三个女人一面鼓,杨伯婶和冬生妈嘀嘀咕咕,天南地北地新鲜说着。那时的冬生妈,还没有孩子,没人叫妈,邻居们就依了她的名字刘贵堂,叫她贵堂妹。天南地北地新鲜说了几箩筐后,杨伯婶忽然转了话题。贵堂妹呀,你想不想孩子?杨伯婶一只眼瞅着冬生妈,一只眼瞅着手里的毛线。

冬生妈听杨伯婶问起她的心事,脸立时浮起愁云,满腹酸楚地说,伯婶呀,我这命背,怕是上辈子就作了孽,指望不上了,男人家的香火,要断在我身上了。冬生妈说这话时,公公那张黄莲苦脸,好像正在她眼前晃着。杨伯婶说,贵堂妹,哪里的话,你年纪轻轻的,别胡思乱想,听我的话,去找找头胎双黄蛋,找到了,让你男人给你煮了,让你男人给你剥了,吃了双黄蛋,保你以后儿女一大串。冬生妈在娘家时,倒是见过双黄蛋,娘爱养鸡,有一年,娘捡到一只很大的蛋,娘手里攥着那只蛋,喜滋滋地说,妹子,快看,这是双黄蛋,里面的黄成双,她当时还是小姑娘,特别好奇,硬是缠着娘把那蛋壳破了,还真见到两颗黄。可这双黄蛋也不是说有就有,上哪儿找?

贵堂妹,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的。杨伯婶最后叮嘱她,一定要是头胎,不能自己煮,不能自己剥,一定要自己的男人煮,自己的男人剥,好比药引子,这里面的每一层意都得到,才能见灵。

冬生妈真算是走运,第二年开春,自家的一只鸡,竟然下起了双黄蛋,她当即依了杨伯婶的话,拿了那只头胎双黄蛋,神神秘秘地叫自家男人煮了,叫自家男人剥了,然后,两口就把它吞了。当时的季节也好,正春暖花开,该下种的,都得下种,冬生妈自然知道机会难得,几乎夜夜都缠着男人要温存。也许是天道酬勤吧,那年冬,她的第一个儿子冬生呱呱坠地了,接下来,玉兰,玉英,串葡萄般降生了,要不是计划生育,她还不知道,后面的葡萄串有多长。冬生妈记得,冬生降生后,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自己男人,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百多斤的猪宰了,请了所有亲戚,风风光光宴了好几桌,公公当时笑眯眯的脸,莲花绽放了一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公公的心里自是装着这些,冬生妈想,自己如果真的生不了,一辈子屁也响不了一个,一定会被公公恨死的,公公自己呢,就是死也不会闭眼。冬生妈也是仁义之人,自然忘不了杨伯婶的点拨,对杨伯婶,有如亲娘,那年,杨伯婶过世,冬生妈依了当地女儿的礼节,为杨伯婶盖了一床缎子寿被,那被子,她花了一百好几的大价钱。

有了冬生,冬生妈立刻变了身分,身价倍增,家里的收入支出,男人不再过问,一切由冬生妈说了算,冬生妈从此真正地当家作主。冬生妈算是明白了,女人就是女人,只有当她生了孩子,真实地履行了女人的职责,女人才是人。

现在,冬生妈不辞辛苦地奔波,就是为了她的儿媳妇,儿媳妇兰芝,也就是冬生妻子,三十多了,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肚子塌塌的,总不见长,冬生妈心里自然闲不起来,老想着要为儿媳妇找双黄蛋。

冬生妈脚下,是条窄窄的小道,小道沿着溪水曲里拐弯,向日渐低缓的洼地里延伸,溪水不再像冬天那样清冽,带着明显的绿意,随着春天活了起来,溪水一侧,是连绵的小山,山坡上的野草树木,也都悄然脱掉冬衣,换上了嫩绿的春装,头顶的太阳隐在白白的云层中,老人们一样温和。冬生妈耳边,是一串串叽叽喳喳,树林里的小鸟们,看下种的季节到了,担心人们忘了季节似的,拉开嗓子嚷着,提醒人们,别误了季节。一些坡地上,一些稻田里,已能看到好些大叔们在劳作。冬生妈记得,自己就是开春时节,吃了双黄蛋而怀上冬生的,手中这枚双黄蛋,该马上给兰芝送去,别误了这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好时机。明日就进城,冬生妈当即决定,这样想着,冬生妈的步子生了风一样,急促起来。

冬生两口住在城里,冬生是政府的人,兰芝呢,一家公司的会计,在冬生妈看来,两口子算是出息了。冬生妈到达儿子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冬生接到妹妹玉英的电话,知道妈来了,就提前下了班到了家里。冬生妈一见到儿子,就一脸笑容,露着喜气。冬生忍不住说,妈,你今天进城来,眼眯脸笑的,又有什么好事?冬生妈看兰芝不在,不想说双黄蛋的事,就装平常样子,对冬生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双黄蛋的事,冬生妈是一定要等到兰芝回家了才说的,要让兰芝首先分享这种只有女人能懂的快乐。

冬生和妈说了一会家长里短后,上菜场去了,屋里就留下冬生妈一人,冬生妈对儿子的家并不陌生,一年里总要走一两次,但每一次,冬生妈都像是第一次踏入,总是在房子里瞅来瞅去,上一次家里是什么样,这次又是什么样,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冬生妈都特别留意。冬生妈先是在客厅溜,客厅的门,里外两层,死死地关着,客厅的摆设,还是老样子,沙发,电视,都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但在入门口的鞋柜旁,冬生妈看到多了一只鱼缸,缸里有几条怪模怪样的鱼,自得其乐,在它们的小天地里转着,好像很幸福。冬生妈心眼里瞅不起城里人,城里人小气,家家户户的门像牢门,没日没夜地闭着。就是看这鱼,冬生妈也像看城里人一样,带着一种蔑视,对着鱼缸啧声道,真可怜,活在这么小的天地里,也快活成那样子,真是没见过世面。

冬生妈又转到了两口子的睡房里,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布娃娃,布娃娃胖乎乎的,瞪着一双大眼睛,冬生妈看着看着,一会儿后,布娃娃好像活了,那双眼睛流动着怕生的光芒,对冬生妈表示着陌生感,嘴好像在蠕动,快要哭了,冬生妈走过去伸出手,嘴里一连串自言自语,别怕,别怕,让奶奶抱抱。这时,兰芝回来了,在客厅里喊妈妈,冬生妈愣了片刻,发现自己走了神,晃了晃头,应声走了出去。

客厅里,兰芝正在入门口换鞋,冬生妈站在兰芝后,眼睛盯着兰芝,看兰芝瘦削的身段,兰芝的身子仍和以前一个样,没有她想看到的那种变化。兰芝转过身来,见妈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呆着,即绽着笑说道,妈,别看了,老样子。冬生妈见兰芝点到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冬生从菜场回来后,即进厨房忙去了,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冬生妈就从沙发上起来,想去给儿子帮一手,但被兰芝阻了。兰芝自己不帮不说,看妈站起来,反而阻着,妈,你坐着吧,冬生一个人忙就够了,厨房就那么大,多一个人反而碍事。冬生妈瞟一眼兰芝,兰芝口里虽说着话,眼睛却不离手里那本花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杂志上那些高跟鞋,足有半尺来高,冬生妈想,那种鞋,是要人穿?还是不要人穿?要是穿了,准会磕掉牙的。

冬生风风火火把饭菜弄好,兰芝这才起身,帮着冬生拿一下碗筷,冬生妈忽然说道,呵,我差点把大事忘了,冬生,兰芝,过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兰芝看冬生妈拿出一只萝卜样大的大鸡蛋,惊得失声尖叫,哎呀呀,这么大的鸡蛋。冬生也诧异地说,双黄蛋,妈,您哪里弄来的。

冬生妈说,几年前,我就托人找它,今天,到底找到了。冬生自小就听妈说过它的神秘,自然明白妈的用意。兰芝从冬生妈手中拿过鸡蛋,放在右手掌心里,用左手小指头拨动着,鸡蛋在她掌心里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然后,笑着说,妈,我们别把它吃了,留它下来作收藏。

冬生妈用怪怪的眼睛看着兰芝,又从兰芝手里把鸡蛋拿回来,对冬生说,我们先别吃饭,冬生,你去把它煮了,把它剥给兰芝。

兰芝愣愣地看着冬生妈,心里满是疑惑,妈,您进城来,就是要让我吃个双黄蛋。冬生妈得意了,笑了,是的,就是要你吃下这个双黄蛋。

妈,就一个鸡蛋,兴师动众的,这鸡蛋鸭蛋什么的,我又没少吃。

兰芝,这不同,这是双黄蛋,能引孩子的,妈寻它几年了。

听冬生妈这样一说,兰芝更愣了,久久低头不语。她暗自嘀咕,妈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哪门子经验,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让人摸不着头脑。冬生把煮好的鸡蛋剥了,放到兰芝的碗中,兰芝还是好奇,咬了一口后,仍仔细看,里面真是双黄。在冬生母子殷殷目光下,兰芝一口接着一口,吃完了,感觉像是完成了单位领导交下的任务。冬生妈呢?她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接下来,该是准备抱孙子了。冬生呢?他心里疑问满满,七上八下的,凭妈这样一份执着和热情,他愿意相信,孩子已在他命里某处驿站等着他了。

饭后,兰芝陪冬生妈看了一会电视后,独自进了卧室,面对母子俩的盼孩之情,她感到一种不安和难堪。冬生看妻子去了,即问妈要看什么电视,冬生妈说,就看女人生孩子的。冬生笑了,说,电视又不是妇产科,但还是拿起遥控,一个一个频道找。冬生妈又说,算了,不看了,你听我说上几句。妈年轻时,也是兰芝一个样,肚子大不起来,也是吃了你爸剥的双黄蛋,才有了你,往后,你多留点心,我转天回家,开个酸菜坛子,等兰芝要吃酸菜时,别慌了手脚。孩子的事,是第一的事,你可要抓紧,你是读了书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盘古开天地就是这个理。

妈,别说了,我们也不是没抓紧,这是没办法的事。

妈知道,妈比你们还急呢。

冬生妈睡了后,冬生才睡,冬生坐到床边,看了一眼兰芝,兰芝有一张俏脸,眉粗,颊红,下巴灵巧,还是从恋爱时开始,冬生就心动兰芝的天使范儿。兰芝像是睡着了,眼睛闭着,鼻息微鼾,但那嘴唇却绽有笑意。冬生睡下后,有意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试探兰芝是真睡还是假睡,兰芝哎呀几声,转过身子,对冬生说,你个蠢得死的,要舞狮子,到别的床去舞。冬生笑了,我就知道你装假,你能睡着吗?妈向你要孙子呢,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回吃了双黄蛋,看看效果,说不定还真能怀上。

兰芝掐了冬生大腿一把,你个二百五,还真是个二百五,你妈那是说天方夜谭。

兰芝,要是当初不人流,孩子都六七岁了,妈会多高兴。

你老爱说那些陈芝麻烂事,告诉你,你妈是你妈,我是我,我是为我而活,为我而生,不是为你妈而活,也不是为别人而活。兰芝双脚在被子里猛踢了一下,转过身子,不再理睬冬生。

兰芝早些年怀过一次孕,那时,两人刚碰到一块,犹如干柴烈火,兰芝呢,身子出奇地灵巧,冬生的火一点就着,这可苦了兰芝,饭不能食,菜不能咽,整个肠胃都在翻江倒海。突如其来的成果,让两人惊慌不已。好玩,刺激,新鲜,是他们当时头脑里的主流,家,未来的日子,未来的生活道路,还没有影子,两人以后是不是该呆在一块,也还糊里糊涂。在冰凉的夜色里,两人靠在河边的古樟下,兰芝暗暗抽泣,冬生不知所措。兰芝说,我想旅游,去泰国,去马来西亚,想看演唱会,想穿孔雀牌裙子,想唱歌,想开车,想拍电影,就是没想到要结婚,要孩子,兰芝怨天怨地,怨冬生,哭诉中,抓着冬生的手咬了一口,让冬生明白,她多么恨他。毫不迟疑,第二天,冬生陪着兰芝去医院,做了人流。

冬生妈习惯了小山村的宁静,城市的喧嚣特别让她心烦,整整一夜,她都不曾合眼。天不亮,叫醒冬生,嚷着回家,冬生揉着睡眼,懒懒地说,再呆几天吧,妈你也难得进城一次。冬生妈说,你们这城里,不知有什么好,汽车,机器,还有那唱歌的,没日没夜地吵,可你们这些年轻的,还是死往里钻。我们乡下,早晨太阳出来,清亮亮,晚上,只有月亮走一走,天亮时,花公鸡唱几句,给大家醒醒梦,金窝银窝,不比我的狗窝,我还是回去睡自己的窝。

冬生,你给我点吃的,我要吃早餐,你们天天不吃早餐,省也不能这样省。要是兰芝有了,你第一个告诉我,我把她接到乡下住,我给她做早餐,这城里,乱嘈嘈的,小宝宝坐在肚里,也不会安生。

冬生妈吃过儿子的早餐,兰芝才拖拖拉拉起床,随后,又在卫生间梳头洗漱,半天半天不见出来,冬生妈想走,但又想,还有几句话要跟兰芝说说,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等。兰芝晃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几乎与冬生妈撞个满怀,冬生妈说,我回去了,有了,就住乡下来,我帮你保胎,你怀几个,就生几个,好些经验,我一直记着呢,吃的东西,更要留心,好多东西不能吃,还有睡觉,该有个姿势。

冬生妈边说边盯着兰芝,目光生硬,那目光简直就是一束束小木棒,硬硬地顶着她,兰芝想挪动一下,避开冬生妈的目光,可是冬生妈石头一样,把她堵在卫生间门口。兰芝听着冬生妈的话,心里发虚,等冬生妈说完,兰芝忙说,妈,知道了,知道了。她害怕妈还有说不完的话。

冬生妈说,知道了就好,我现在就回家,你自己多留点心,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就要生孩子。这才侧转身子,让出一条道。

冬生、兰芝跟着冬生妈出了楼梯,走出小区,冬生招了一辆出租,可冬生妈嫌花钱,要坐公交,不肯上车,冬生十分尴尬,说了一连串对不起,才把出租打发走。

冬生妈坐公交走后,兰芝对冬生扮了一个鬼脸,冬生,妈妈跑来要孙子了,我们怎么交差?

春天去了,夏天也跟着来了,冬生天天都把心思留在兰芝身上,总希望兰芝出现一点异常,可兰芝就是那样,天天把日子过得从容自得,从不见她说那种话,呵哎哎,今天感觉不舒服,老想呕,冬生,我想吃酸的,到市上去弄点酸葡萄来吃吃。冬生多想听到兰芝说这种话,多想兰芝某时某刻能带来这种惊喜,有时,冬生从市上过路,甚至会莫名地冲动起来,他想自己就干脆买点酸葡萄回家,看兰芝是不是爱酸了。

一天,兰芝单位的同事去乡下钓鱼回来,给了兰芝一条鱼,下班后,兰芝把鱼拿回家,冬生怪怪地看着兰芝说,多好的鱼,我为你做个酸菜鱼,想不想吃。

兰芝把鱼丢到入门口的鱼缸里,大声嚷道,杨冬生,别那样神神秘秘,好不好,我受够了你们母子俩的关怀,我告诉你,我没怀孕,我不要吃酸的。

又一天,冬生单位组织体检,冬生顺便做了生殖方面的检查,晚上和兰芝缠绵时,冬生感觉自己如同老虎,那种男人的信心让他酣畅淋漓。事后,冬生说,兰芝,我今天检查了,要不,你也去检查一下。

检查?你在疑心我不行,有毛病,难道你忘了,我们第一次就怀上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说不定出毛病了,还是去检查一下,如果真是出了毛病,好好治治,我们真不能再耽误了,得抓紧。

没抓紧吗?你每天晚上都忙得要死要活,孩子,孩子,天天孩子,神经病,我给不了你孩子,你去找代孕妈妈。兰芝狠踢了冬生一下,大动作地翻了身,转过脸,把后脑给了冬生。

第二天晚饭后,太阳出西边似的,兰芝竟然进了厨房,帮着冬生收拾,还对冬生说,今天晚上,我们去江边走走。冬生低着头,不看兰芝,昨天晚上,兰芝扔给他的情绪,他心里头多少还存着一些。如果是在以往,兰芝进了厨房,他必定要说些甜言蜜语,像老师表扬学生。因为,兰芝对厨房里的事务,水平远不如冬生,大有进步提升的必要,而且,兰芝一进厨房,又是头巾,又是手套,又是围裙,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如临大敌,就这准备工作,也得好大一阵工夫。冬生本来就是个农家子弟,勤手勤脚的,说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点也不过分,他一看妻子进厨房的阵势,忍不了要笑妻子几句,兰芝也顺水行船,懒得进取,渐渐地,厨房里的事就等于冬生承包了。当然,兰芝心情好时,也偶尔表现一下,也会进一下厨房。像今天,因为昨晚的事,兰芝心里疚疚的,毕竟是自己丈夫,想要孩子,没什么错,白天上班时,她心里颇为不宁,想了许多许多,她觉得自己肚里的话,水一样满了缸,快要溢了,必须和冬生好好说说,下午,她还向单位请了假,去了医院。此时进厨房,可以说是她有意的选择和拾掇。

夏夜的江边,些微的凉风,柳枝一样拂着,月成双,跟着乘凉的人们,一个天上,一个江心,悄然地挪动,江心的月亮,像情人,穿过水雾,向人们飘来碎碎的光岚。

冬生走在前面,兰芝紧跟了几步,拉着了冬生,冬生放慢脚步,回头看看兰芝,兰芝借着月色,向冬生递来隐约的浅笑,冬生停下脚步,挽了兰芝,两人默默走向那棵古樟。那棵古樟,是他们的连理树,也是他们的纪念树,春夏秋冬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坐在树根旁的石凳上,并排或相拥,曾经春雨一样呢喃,也曾经秋雨一样抱怨。

石凳空着,像在等着他们,别的石凳,都被人占了,而且都是年轻的情侣。冬生和兰芝坐在石凳上,一种海棠依旧的温情畅然而生。

兰芝把冬生的手攥在自己手中,有时还用力拧一把,冬生看看兰芝,兰芝笑了,冬生,这样的夜,这样的情怀,这样的我们美吗?

冬生侧过头,靠着兰芝的脸,奇怪,妻子今夜,竟像诗人了。

冬生,我们的生活本来宁静幸福,可是,现在,我们干吗要那么急切切地要孩子呢?

我们已不年轻了,该有孩子了。

你知道吗?你妈送来的双黄蛋,有多珍贵。

小时候听妈说过,几百只鸡里,也就一两只鸡会下双黄蛋。

我有一天突然向你要一枚双黄蛋,你能拿出来?

这,这……

兰芝拿起冬生的手,咬了一口,一丝痛楚让冬生抖了一下,但冬生似乎习惯了妻子这样的感情表达方式,没有过多的反应。冬生,记得吗?我第一次怀上孩子时,也是在这里,我也咬了你一口,那时,我恨你,现在,我也恨你,你以为我是生孩子的机器,一个指令,一张图纸,孩子就生产出来了。

前几年,我看自己年轻,我想要自己的生活,不想要孩子,也幸运,居然没有怀上,现在,我也和你,和你妈一样,想要孩子,你说要检查,我今天下午去了,正常,可是,孩子于我,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可能是我宿命中的事。

冬生看看兰芝,他知道妻子也是真想要孩子,他想说句感激之类的话,但又觉得多余。

我就是我,我的命就是我的命,我注定会不同于别的女人,不同于你妈,也不会像你妈一样,一枚双黄蛋就能引来孩子。

兰芝的话又让冬生十分伤感,好像,他曾经是一位将军,领导了一场战争,但这场战争,他注定要一败涂地。

冬生,今夜,你看,天空,是一轮明月,水中,也一轮明月,它们相互照耀,默契地向着前面的路行走,它们不会被别人的利益掳走自己的目光,也不会因四周纷扰的闹声而停下脚步,冬生,我们能不能有些这样的态度。

兰芝,要不,我们去做试管婴儿,我们单位就有一对夫妻,这样得到了孩子,冬生仍然难改初衷。

冬生,我已经说过,我就是我,别人做试管婴儿,是别人,我不会那样。

那我们就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现在刚刚三十岁,也许还会有孩子,我们等吧,冬生,你说呢?既然孩子于我们,可遇不可求,宿命如此,我们能像某些人弄金钱一样去弄孩子?

冬生默默地望着水中的月亮。

一年,又是一年,春节刚过,冬生又像往年一样,在办公室忙着一年的工作计划,忙碌中,妹妹玉英来了电话,说妈为了去拿一枚双黄蛋,回来的路途中,摔了一跤,把小腿摔断了,已进了医院。

冬生即打兰芝电话,叫她准备一下,一道回家去看妈,兰芝说,她不需要准备,叫冬生立即开车过去接她。冬生把车开到兰芝单位门口,按了几次喇叭,不见兰芝出来,只得打电话叫兰芝,兰芝这才不温不火从单位走出来。

兰芝并不去开车门,直接走到冬生的车门口,冬生,我刚才觉得小腹里不舒服,想自己是不是要来那个了,但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头,上个月,我是十二号,今天已是二十五号了,差那么多天,跟那次怀上孩子差不多,准是有了,你准备当爸吧。兰芝伏在车窗玻璃上,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兰芝的话,让冬生老半天没缓过神来。

我、我、我们有孩子了,冬生回过神来,兴奋得连话都结巴了。

兰芝,那现在,你就别回家了,你就好好保孩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回家要坐这么长时间的车,我担心会受不了,我就不回去了,妈应该不会怪我。

行,就这样,妈哪会怪你,高兴都来不及呢。

冬生把车发动时,还给了兰芝一个激情长吻,恰好兰芝办公室的主任经过,看到了,主任打趣说,老夫老妻了,还会死去活来,真佩服你们。

冬生到医院里时,冬生妈已做了前期治疗工作,小腿上了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冬生妈见到儿子,眼泪唰地冒了出来,冬生,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双黄蛋,被我摔碎了,兰芝呢?她没跟你一道回来?

冬生搬过一条小凳靠妈坐下,抓过妈的手,妈,以后不要去找双黄蛋了,兰芝,她怀上了,我们有孩子了,您该放心了,该高兴了。

冬生妈愣了片刻,即破涕为笑,冬生伸手替妈擦了泪。

我现在这样了,医生把我绑死了,兰芝,你要照顾好。

多喝水,菜里少放辣椒,辣椒吃多了,小孩会生火疮。

茄子性寒,少吃。

马齿苋不能吃。

家里有酸菜,你回去拿一些,酸菜也要少吃,想吃了,就让吃一点点。

冬生妈说完一句,就停顿下来,她边说边想,生怕漏掉该说的。

还有,睡觉要好,开始一段,朝天睡,肚子大了,侧着睡,多翻翻身。

这些都是你外婆教我的,管用,我怀着你们姊妹,个个顺心顺意,等我能回家了,我去烧香磕头,求观音菩萨保佑。

说完这些,冬生妈又停顿了很久,确定再没有要说的了,就看冬生,冬生说,妈,你放心好了,我和兰芝会保护好您的孙孙的。冬生又对妹妹玉英说,好好看着妈妈,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冬生又想自己来得匆忙,竟没给妈拿一点东西,即站起身,要去买些水果。

冬生刚走到门口,又被冬生妈叫住,冬生,我还忘记说了,你以后买菜,开车去乡下买,电视里说,市上的菜多农药,多激素,吃了不利孩子。

不多一会,冬生提着水果回来,冬生妈刚才看冬生出去,以为冬生要回去了,现在看冬生又回来了,即对冬生说,你快回去吧,我这里有玉英,还有,我刚才忘了,你以后,把钱都交给兰芝,家里该兰芝作主了。

冬生妈的话,让冬生莫名其妙,在一旁的玉英也忍不住笑了。

妈,您就别操这个心,家里那些事,钱来钱去,繁琐得要死,兰芝还不想理这些呢。

冬生从医院回到家,夜色已深,满城灯火,家里,兰芝侧躺在沙发里盯着电视,显然,准备等冬生迟归。

兰芝看冬生回来了,从沙发上坐起,冬生靠着兰芝坐下,伸手去摸兰芝的小腹,怎么样?

不怎么样,兰芝嘴边挂着一丝浅笑,把冬生的手移开。

不怎么样?不想呕?冬生反问。

谁想呕。

冬生愣了片刻,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兰芝。兰芝避开冬生目光,别这样看我好不好?

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

兰芝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冬生,我实话告诉你,我没怀孕。

冬生的心凉了半截,瘫倒在沙发里。

冬生,我真不忍心看妈妈,为了我们的孩子,操碎了心,让我暂时说个谎,让妈安心养好伤。

冬生,我真不想要这种求孩子的生活。

兰芝仆倒在冬生怀里,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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