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主义”(Minimalism)又称“简约艺术”(Mimimal Art),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反对抽象表现主义,以杜尚的口号“简约,简约,再简约”[1]为艺术创作理念。美国现代艺术评论家巴巴拉·罗斯认为“极简主义艺术”具有理性、呆板、重复和连续等特点,使观者因极简的艺术形式,过度理性化的内容而心颤。故此,巴巴拉·罗斯称之为“ABC”艺术。
极简主义艺术作为一种流行于亚欧美的艺术思潮,包括美术、音乐、文学等各个领域。“极简”并非西方当代艺术的专有术语。在极简艺术中蕴含着丰富的中国传统艺术思维,如:“有与无”“实与虚”“繁与简”等辩证艺术观。
中国传统艺术审美理想极其注重“简约”的巧妙运用。道家思想注重:“少则得,多则惑”“无色之色”等观点,通过“简约”的“无”,实现丰富幻觉“有”的奇特艺术形象与境界,追求“平淡天然”“返璞归真”之美。南宋四大家中的马远、夏圭因打破北宋时期全景式构图,而画“边角山水”,形成了南宋独具特色的“极简艺术”——“残山剩水”,完成了超妙入神的转变,达到了文人画的新高度。
西方极简主义与马远、夏圭的“极简主义”,在形式技巧方面都注重“简约”,给人“平淡简远,韵高致静”、超凡脱俗之感,但在艺术创作理念方面却有天壤之别。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军事、政治霸主——美国,极力摆脱附属于欧洲传统艺术的状况,寻求建立美国的“文化霸主”地位。此时,“极简主义”诞生。
西方极简主义艺术以杜尚的口号“减少,减少,再减少”(或译为“简约,简约,再简约”)为艺术创作理念;艺术造型采用简单的几何形为主;相信真实空间。唐纳德·贾德认为:“真实的空间比再现的空间更有力,更独特,因为那不是对真实的介入和反映,而是真实本身”[2]。故西方极简主义艺术家常选用工业材料和工业油漆进行艺术创作。如钢铁、灯管、防火砖、泡沫等,尽可能保持材料的原有状态和本色。西方极简主义艺术家往往只做设计,制作则交由工厂。西方极简主义的作品起主导因素的是观念,而非材料与空间,带有观念艺术色彩。
与之恰好相反,南宋马远、夏圭的“极简主义”——“残山剩水”的产生,恰逢北宋灭亡,南宋统治者苟且求生,偏安一隅之时。南宋马远、夏圭对秀丽的江南山水形象进行大胆裁剪,以简胜繁、以点带面,描绘一山一水、一花一草,画面中留有大片空白,无画处皆成妙境,简约中蕴含空灵之美。这既是对全景式构图的突破与升华,也隐喻表达了国破家亡,仅存半壁江山惨淡之景的哀婉之情。
西方极简主义艺术作品摒弃主题,排斥情感表达与个性表现,给人一种乏味和无用之感,毫无启发。正如美国极简主义艺术家弗兰克·斯特拉所言:“我总是和那些想要在绘画中保持‘过去的价值’(即在画布上存在人的价值)的人争论。他们坚持认为除了在画布的画还有别的东西,我的画却建立在这样的事实上,以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为止”[3]。卡尔·安德烈评价弗兰克·斯特拉的作品时说:“斯特拉的条纹是画笔在画布上留下的小径,这些小径只是通向绘画这一目的”[4]。同时,他认为斯特拉影响了他。安德烈在1968年创作《木材》时,就是用铁轨枕木在树林中铺成一条线。安德烈认为自己的作品是平凡而谦卑的。他说:“我作品的意义不超过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座山、一片海对于我们的意义”。[5]我们可以看出极简艺术家认为极简艺术作品没有那么多的东西供观者进行分析、比较与沉思,它就是它自己,它不涉及别的东西。它如果能引起观者的兴趣,也许这就足够了。
对“马一角”“夏半边”艺术境界的诉求,明代郁逢庆《书画题跋记》中有诗:“中原殷富百不写,良工岂是无心者。恐将长物触君怀,恰宜剩水残山也。”郁逢庆认为马远、夏圭作为宫廷画家,追求“残山剩水”是为防止君王伤感而作。而徐复观则认为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是对南宋偏安一隅的无声抗辩与叹息,带有浓郁的政治意味。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写道:“从精神上说,他们所处的时代,连偏安之局也惶惶不可终日;因此,在他们心中对残山剩水,有无限的凄凉、恋慕。”[6]马远、夏圭追求的“极简艺术”——“残山剩水”,自古被认为是对南宋偏安的反映。关于这一点,在南宋画录中虽找不到有力论据,这可能含有后人的附会之意,也许并非艺术家所诉求的真正艺术目的。但不可否认这是最普遍认可的观点之一。
西方“极简主义”与南宋马远、夏圭的“极简主义”,都采用“简洁”的艺术创作方法,在艺术创作形式中侧重“减法”的运用,注重以少胜多、以简驭繁的艺术旨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极简艺术家的本领就是在于凝练笔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创构丰富的“虚幻”艺术形象与意境。
这种用“简”的艺术创作形式,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扎实的理论基础。吉乌斯蒂认为:“‘简’是用最简单的方法,获取最大艺术效果”[7]。这是在艺术的领域内采用的最聪明的艺术手段,达到节省笔墨、事半功倍的艺术境地。早在20世纪初,荷兰艺术家蒙德里安就用黑色直线分割三原色或黑白灰画面,创立了简约的“风格主义”,对后世绘画、建筑、设计等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到20世纪50年代,极简主义艺术家卢西奥·丰塔纳、唐纳德·贾德、罗伯特·莫里斯等出现,尤其是卢西奥·丰塔纳的画面,例如《空间概念·等待》(图1)画面中笔触、色彩一切都被省略,只有在画面中被刀割的一条“裂痕”,似乎是被猫抓过一样,因此也被人称为“猫爪画”。然而面对丰塔纳的画面,却并没有让观者在画面上停止,而是思绪万千,让读者不由自主地活在自己的意象之中。此时读者成为艺术作品的创造者,而不仅仅是欣赏者。西方极简主义艺术用“简”的艺术创作方法对后世美术、建筑、文学等影响都很大,后被博伊斯等观念艺术家继承发展,连公认的艺术作品都“简”掉。他们主张不为观者眼睛提供什么,提倡只为观者头脑提供观念。观念艺术简到极致,空无一物。
中国传统文人认为这种“减”,乃是“笔减”,而非“境减”。清朝程正揆有诗云:“铁杆银钩老笔翻,力能从简意能繁。”[8]李渔在艺术创作中也往往采用“减”(或“简”)的艺术创作形式,他在《闲情偶寄》中多次提到“减”的运用。例如他写道:“与其留余地以待增,不若留余地以待减”,“洁则忌多,减始能净”,“万不可删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强调“简洁”的艺术形式的运用。“减”是“繁冗削尽留青瘦”,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艺术家的提炼、加工的艺术创作过程。比如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图2),描绘的是唐朝柳宗元《江雪》一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画面。马远在画面中仅描绘一叶扁舟,船上垂钓的老渔翁,画面剩余部分全部为空白,突出了柳宗元诗句“独钓寒江雪”中的“独”字,给人一种凄凉、孤独之感。画面空处至简之极,无一笔一画,却给人烟波浩渺、满幅皆水之感。这种用“减”的艺术创作形式,达到了“言近而旨远,词浅而意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9]的艺术效果。
对此,格式塔心理学有独特的解释:“当不完全的‘形’呈现于面前时,会引起视觉中对完整以及对称、和谐和简洁的强烈追求,或者会激起一股将它补充或回复到应有的完整状态的冲动力,大大提高了直觉的兴奋程度”[10],从而达到一种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奇妙效果。
图2 马远 《寒江独钓图》
图3 罗伯特·莫里斯 《‘L’型物》
西方极简主义艺术与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都注重“无”的运用,以实现无中生有的艺术效果。黑格尔说:“在每一事物中,即在每一现实事物或思想中,都不难指出有与无的统一。”[11]钱钟书在《管锥篇》中认为:“当其无,方有‘有’之用;亦当其有,始有‘无’之用。”[12]而戴熙在《习苦斋画絮》中说:“画在有笔墨处,而画之妙在无笔墨处。”[13]极简主义艺术家就是用最简洁的画面形式,达到极繁的奇妙艺术效果,进入“似有若无”的艺术境界。
面对极简主义艺术作品,观者需要更为强大的精神支持。简约,而不简单,极简艺术作品中蕴含着极多的解读的可能性。观者在欣赏罗伯特·莫里斯的《‘L’型物》(图3),作品中仅有三个大小相同的“L”形钢丝网,但是打乱“L”形的摆放方向与位置,在观者脑海中就会形成三个大小不等的“L”形物体的微妙效果。观赏他的《‘L’型物》,时而乐,让人回忆起儿时玩的积木玩具,时而悲,让人想起生活的苦难与错乱……他的作品虽简洁、单纯,但不单调,内存一种沉默的力量让人怦然心动。作品这种平淡、简洁之美,更为艺术家所崇尚。正如清厉志所言:“直而能曲,浅而能深,文章妙觉也。有大可发挥,绝可议论而偏出以浅淡之笔,简净之句,后之人虽十百千万而莫能过也。”[13]
我们在欣赏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之时,比如夏圭的名作《松下观瀑图》(图4),都会让人在喧嚣的城市生活中产生静谧的心境美。惜墨如金的夏圭在画面中仅仅描绘了倒垂的松,坡石,赏瀑的隐者,左上方留有大片空白,烟雾缭绕,给人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美。是一种清静、古淡、质朴之美,让人有“常恨言语浅,不及人意深”之叹。
图4 夏圭 《松下观瀑图》
极简主义所表现的精神气质,所追求的简远淡真之美,对后世影响巨大。西方极简主义艺术被观念艺术所继承,马远、夏圭的“极简主义”对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影响很大,达到了文人山水画的新高度。而今极简主义艺术理念甚至已融入到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现代都市人所推崇的一种生活方式。
简远淡真、宁静安详,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与依恋。西方“极简主义”与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虽在艺术创作理念和艺术诉求等方面存在着不同的见解,但是无论马远、夏圭的“残山剩水”还是西方极简主义,他们都采用“以少胜多”的艺术创作诉求。“简约”,是返璞归真之美,更是一种质朴中见绮丽,枯淡中见膏腴之美,给人一种表淡里韵、外朴内丽之感。正如刘后村语:“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14]极简主义,是一种同自然精神的创造性的沟通融合。而这都值得我们去不断地学习、研究和借鉴。
注释:
[1]杨身源.西方画论辑要[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607
[2]朱青生.世界美术[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6.218-225
[3]同[2]
[4]同[2]
[5]同[2]
[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75
[7]姜耕玉.艺术辩证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228
[8]程正揆.龚半秋画册[M].见《青溪遗稿》卷二四
[9]程千帆.《史通》笺记[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10]同[7]
[11][俄]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87
[12]钱钟书.管锥篇.[M]: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432
[13]郭绍虞.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4]孙连奎.诗品臆说[M].济南:齐鲁书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