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站在今天回望,改革开放40年已不再是过去,而是成为“历史”。
历史意味着并不仅仅是一种时间的记忆,也不仅仅是过去事件的堆砌,而是已经成为一种精神,一种“道”。继续的改革开放,将是从这种道中汲取资源和智慧,打开一个国家和民族更美好的未来。
“中国”是连续的文明体,开放融合,自我革新具有深刻的“基因”来源。很多道的层面的精神资源,在坚守的同时有待我们继续发掘,以促进中国更好的生长。
《南风窗》记者就此专访了著名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赵汀阳。
南风窗:中国人似乎最讲究“以史为鉴”,也特别讲究历史的继承,做很多事都讲究合法性,是通向更好未来不可遗忘的基础或不可割裂的前提。中国由此形成一个“过去-现在-未来”没有断裂的链条—断了的地方也要接上。我记得前些年思想界就提出过“通三统”。现在改革开放正好40年,我们发现很多思路都特别具有你讲的“中国存在的历史性”特征,“历史不仅仅是历史,同时也是哲学和信仰”。这种强大的动力来自哪里?
赵汀阳:每一个精神世界都有其丰富性,有其展开全方位思想路径的出发点或者说具有多维度建构能力的精神本源。
比如说,古希腊的精神世界以哲学为本,中世纪欧洲的精神世界以基督教为本,现代的精神世界以主体概念为本,如此等等。中国的精神世界以历史为本,历史意识对精神世界的所有方面都有建构能力,所以说历史同时也是哲学和信仰,其实还应该说,同时也是文学、政治和伦理。
历史意味着已经发生而值得铭记的事,而人们做过的事情又贯穿着万变而不变的道,事与道是生活的两个层次。中国思想起源于六经,经的本质在于同时讨论了事和道,所谓道不离事,因此形成经史一体,即“六经皆史”之说。
这是章学诚的经典概括,王阳明也有经史不可分的论述,汉代经学可能是经史一体思想的成形,而更早的经史一体的论述可以追溯到庄子,如果根据孔子作春秋的传说,则甚至可以追溯到孔子,如果就六经的文献事实而言,则应该说,经史一体的思想就始于六经本身,正是中国思想的本源。
南风窗:历史因此就不仅仅属于“过去”的东西,新的东西在道的层面上继续生长。
赵汀阳:一个精神世界的本源是这个精神世界最坚固的不变基因,它是一个精神世界的结构性存在,除非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巨大外力彻底摧毁这种结构性的基因,否则,本源性的结构基因不可能出现自毁的情况,无论文化出现什么样的变异,本源基因仍然始终在后台组织一切经验,始终作为精神的索引。
关于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在《历史、山水及渔樵》一书中会有更详细的解释,此书将由三联书店出版。
南风窗:这将是一本极其值得期待的书,尤其是对于现在中国界定和生长自身的思考方向。
南风窗:你所说的“历史的有限性足以应对时间的无限性”,“每种文化、社会或国家都有自己的历史性,即其兴衰之道和是非义理”,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历史在道的层面上,已经有一些东西指示着未来之门?但黑格尔说,人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就是他们从未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是什么因素阻碍了人们从历史中学到东西,尤其是道的层面?
赵汀阳:我的看法与黑格尔略有不同。在我看来,人们从历史学到了许多东西,但仍然远远不足以让人做正确的事情,人们还会继续做愚蠢的事情,所以才会产生“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这样的错觉。
为什么学到许多知识却仍然做不好事情?原因很多,其中一些原因具有可笑的悲剧性—可笑的悲剧就更加悲剧—比如说,人们更容易学到的是错误的事情。事实上我们能够观察到,人们更容易模仿坏事情而不是好事情,就像民谚所说的:学坏三天,学好三年。
还有一些原因具有严肃的悲剧性,人们通常缺乏长远的眼光,短期利益的诱惑总是胜过长期利益的考虑。很不幸,坏事更容易有立竿见影的收益,而好事的收益往往是长线的,可能要十年,也可能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中国的精神世界以历史为本,历史意识对精神世界的所有方面都有建构能力,所以说历史同时也是哲学和信仰,其实还应该说,同时也是文学、政治和伦理。
比如说,基础科学研究、理论研究、高级技术、教育、环境保护、制度设计等,收益都明显滞后,但这些事情有不可替代的巨大回报。如果能够看破长期利益的秘密,就几乎看到了道,但理解了道的人却往往没有推行道的能力或权力,孔子就是一个例子。
最为悲剧的是,有些人从历史中学到了好事情,也试图做好事情,也有机会去做,但就是做不成。历史这篇 “文章”是集体创作的,每个行为给出的信息就像一个词汇或一句话给出的信息,但问题是,一篇文章需要大量的句子,因此,即使有些句子是好的,但无数句子是坏的,那么这篇文章就是坏文章,好句子都被淹没了。
历史上人类发现的伟大观念、理论和制度已经不少了,但是在实践中往往化為乌有。理论和实践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这不是哪一个社会的悲剧,而是人类整体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
南风窗:相当深刻,让人不禁反思。赵汀阳:历史留下了一个非常显眼的信息:大多数人想要的是逃避劳动、腐化的享乐和即刻兑现的利益而不是好事。但这算不上是一个坏消息。更坏的消息是,现代社会认为,人性的弱点,包括自私排他、贪婪纵欲、享乐主义和好逸恶劳,都不是缺点,而是必须满足的合法权利,于是,当代的制度演化和技术发展总是试图满足人类无穷的贪婪,其中蕴含着无法预料的危险。
南风窗:有一个对待历史的“态度”问题。被“现代性”卷入前,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循环往复,人的存在可以很有历史感,因为历史感就是“现在感”和 “未来感”,人看向历史其实也是看向未来。但100多年来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尤其是这些年来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化,使“现代性”固执地是一个向前的方向,而且是加速的。
我们有这种感觉:发生在过去几年的东西,现在一看,好像就挺有年代感了,人对过去的遗忘动力,其实是越来越强大的。这种趋向显然是在 “逃离历史”。能逃离吗? 逃离历史,是不是意味着中国人在中国这个“神庙”里,会越来越感觉不到神圣性?所以不足以成为生活中的信仰 (从而宗教信仰者越来越多) ?那么,“中国旋涡”会不会弱化?该如何建构一个对待历史的态度?这个态度可能包括了很多方面。
赵汀阳:是的,现代精神有一个基本倾向就是反历史,试图以新覆盖旧。可问题是,从来无法证明新等于进步,也无法证明进步等于好。
不过现代思潮里也有一种复古的反动,但复古同样是可疑的。在我看来,历史既不是用来抛弃的东西,也不是用来复制的东西,历史创造了精神的延伸能力,即创造了一种精神的内在深度和广度。
南风窗:这种延伸能力恰恰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种事业,一种改革继续生长的能力。拥有历史也就拥有继续向前的深度和广度。
赵汀阳:如果拥有历史,那么,精神的眼光就具有内在的无限“景深”,因此能够看到更远的未来。如果否定了历史,精神就失去景深,收缩为瞬间,看不见过去也看不清未来,只看见一个既没有来源又没有持续性的“当下此刻”。
任何“当下”都是无法驻留的流失状态,无法积累任何意义和经验。法国历史学家阿赫托(Fran?ois Hartog)分析过,当代的“时间制式”是当下主义,它导致人们失去经验的连续性。这个状态危及了存在的意义,“连续性”正是存在的秘密所在,如果失去连续性,一种存在就变成不存在了。所以我说,“存在”不是一个存在论问题,“继续存在”才是,因为“继续存在”是“存在”的全部存在论意义之所在。
南风窗:你在1993年之后,转向研究中国的思想。前些年及近几年提出的“天下体系”“中国旋涡”“中国的信仰就是中国本身”等影响极大的洞识,刷新了对中国尤其是传统的认知。我们突然发现“中国”的历史深处蕴藏着有待挖掘出来的无穷智慧,且充满玄机。
历史既不是用来抛弃的东西,也不是用来复制的东西,历史创造了精神的延伸能力,即创造了一种精神的内在深度和广度。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把重构中国的历史性这项工作,理解成是一个祭祖行为。而且你认为,虽然古代中国思想尚未理论化,但其思想却非常深刻,有一种难以超越的洞见深度,其中深意很需要通过理论化而加以展开和推进,这是你在做的工作。那么,古代中国思想和现在有一个什么样的连接?
赵汀阳:我的一个理解是这样的,中国的存在方式,关键在于中国是一个方法论的存在,或者说,中国的基本性质是一个方法论。
所以,中国存在的连续性不在于某种观念的不断复制,而在于一种能够不断组合重构的方法。请允许用个比喻,中国就像是自带基因编辑功能的一个生命体,能够不断把外来因素和自身基因一起进行基因重组,所谓“化”。
因此,我不太相信对中国的“定性”判断,比如,断定中国是个儒家文化。更符合事实的是,中国包含儒家文化,同时也包含许多几乎同样重要的文化,而且还具有未来敞开性,可以接收外来文化。
南风窗:对此的事实验证是,“中国”本身就是开放和融合的结果,且是生长、扩大自身而不是失去自身。即使有“闭关锁国”的历史时期,也是浮在上面的“事”,终会被强大的“道”冲破。在今天,继续开放融合更是一种站在道的层面的自觉自信的行为了。
赵汀阳:其实,把中国文化分为多种定性的文化,儒家道家法家佛家等,这种“文化诸侯”的分类是有些可疑的,比如说宋明儒家包含了许多佛家因素。
也许从方法论的角度去理解中国,会有不同的效果。中国作为方法论,更多地与周易的形而上学、六经的经史一体、司马迁的古今史观有着根本性的关系。这是一种以存在如何永在的问题为导向的变易方法论,同时意味着一种对时间和空间的组织方式,即一切问题的有效性都基于“继续存在”即“生生”的存在论问题,于是,一切变易只有当利于生生才是合理的变易,一切利于生生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就是合理的时空组织方式。
所以,正如我们观察到的,天下,即无外的世界,就被认为是最优的空间尺度;无穷连续性,即万变而不变,就被认为是最优的时间尺度;生生,即无限继续存在,就是人类一切的“作”的限度,即一切技术和制度的限度。从方法论的层面上看,古代和当代中国仍然有着连续性,尽管社会观念已经面目皆非。
中国存在的连续性不在于某种观念的不断复制,而在于一种能够不断组合重构的方法。
南风窗:中国经过改革开放40年,尤其是近年来,如你所说的,“重新拥有自己生长的能力和方式”。不过在现在的世界格局中,总有一个“外部性”问题,它影响到了自己生长的能力如何,方式又怎样展开。而且现在美国对中国的贸易战,就是一种“负外部性”。
种种迹象表明,既往的国际秩序在逐渐瓦解,游戏规则也在换,有霍布斯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的感觉。这也许是世界经济整体疲软的一种短暂征兆,但产生的影响,却可能意味着未来演化方向的不同。我们如何来面对这些问题?中国可以有哪些应对这一“负外部性”的思想资源?
赵汀阳:事实上,国际秩序是现代产物,而且一直在“瓦解”和“重构”的交替中,数百年来已经瓦解和重构了许多次,英法德争夺欧洲霸主、大英帝国让位美国帝国、二次世界大战、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冷战、殖民地独立解放运动、后冷战的美国秩序、目前的多元制衡秩序。
国际秩序之所以一直动荡不定,就是因为国际秩序从来都是无政府状态,一直都是霍布斯丛林状态。偶尔显得比较有秩序的时候,只是一家独大的霸权状态,但总是蕴含变局的可能性,因为霸权状态是一种大多数人都不满意的一时博弈均衡,也是大多数人都试图颠覆的一种倾斜均衡。
我相信唯一能够达成普遍满意的稳定均衡只能是关系理性的均衡,也就是“孔子改善”,定义为:每个人的利益改善必定同时引起其他人的利益改善,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够同时获得帕累托改善。这是个理论上的理想,是否能够实现,我不知道。
南风窗:当很多东西在时间上成为“过去”时,就变成了人们所讲的那种历史。历史因此是一个连续叠加的存在体。每一段重要的时間节点,都是站在历史之上的新起点。中国可以怎样继续增强自己生长的能力?
赵汀阳:我相信这样的道理:宣传不如实话,实话不如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