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我是一个死人,或是换个更严谨的说法,我做死人已经六年零六个月了。
凡间说人的一辈子有两件大事,婚和葬,尽管各地习俗不同,但在这一点上却有着罕见的一致。我还记得六年前的那个日子,无常说,要么心无旁骛地跟我走,带你投胎,不要留念上一世的往昔。要么——第二种方案他没说出口,反倒促使我走了第二条路。我活着的时候生活安定平静,从小听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该这样度过”长大,要是等一生都过完了还不能让我自己选择一些东西,我觉得当真是白做了一世的人。
要知道看着自己的死亡过程是件无比美妙的事,我若是贪生,自然也不会一点都不忌惮死亡了。我没有急着赶往另一个世界,我一直看着我。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的灵魂一直注视着我的肉体,被发现,然后是抢救、死亡、收殓、守灵、火化、下葬,我冷冷看着烦琐的仪式一步步走向结束。
你问我当时是什么感受?你这么问似乎不太礼貌,不过我能理解你们,你们在座的每一个怕是都不会有这样的体验的,告诉你们也无妨。大失所望,我知道我即将死亡的那一刻我确实想过我这一生——对,这一生,就是你们所说的在这个世间的所有时光的总和——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我也想过我死后人们会怎么看待我,怎么怀疑我。说出来不怕你们笑,我当时还曾想过经由我的离去向世人警醒什么。事实呢?没有人敢声张我的死亡,我的死就如同一条狗的死亡,我从单位27楼天台坠在14楼的阳台,最终尸体被发现在2楼露台(拜飞速发展的建筑技艺所赐,让我在人生最后阶段里连续经过两次碰击,灵魂升华了两次)。如此明显的跳楼坠亡,警方第一时间竟然立案为谋杀去调查取证。守灵的那两夜,所有醒着的人都在灵前纵情声色。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老人说带病之体不宜大操大办,说离异之体不宜大操大办,说非正常死亡之体不宜大操大办,反正就是说服了我父母,随便搞了个仪式就糊弄过去了。我甚至没有按流程火化,从医院的停尸房直接就被送去了殡仪馆,他们还特意给弄了个无菌的单间,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布置在灵堂的不过是我常穿的几件衣服。我活着的那二十几年,享受的远不是这样的待遇,远不该让我窝在这个偌大公墓中的逼仄角落。地势低洼,一下雨,水就会漫过我的基座,该死的清明时节雨纷纷。
你们问我这二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想告诉你们,可是不是现在。现在有人来看我了,我得躲起来,你们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要不是六年前的选择我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跟你们扯淡。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有人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唤我“火火”,听起来是喊我吗,我真的要走了,回见。
真是拗不过你们,回答你们最后一个问题。我当时是自杀,可是你们要知道,谋杀只有一个凶手。
而自杀,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要不是夜里那个噩梦,我也不会意识到我已经四个月没有去看火火了。
四点多钟那次突然醒来我便没再睡着,那件事发生后火火爹也睡得极浅,“又做噩梦了?”“嗯。”这是常有的事,潜移默化的打击太大了。亲友常劝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我们自己知道怎么做可做什么都没用,一把岁数了,火火早成了血和泪烙刻在我们的生命中,“放下”哪能像说出口的那一秒钟那么容易啊。
“又梦见火火了?”我点了点头,她爹翻了身把我搂进怀里,像小时候拍火火那样轻轻拍了拍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们似乎在一瞬间就老了。我始终忘不了警方让我们去认尸那天,我在一旁哽咽不停,那个警察与火火差不了几岁,对她爹说,去安慰安慰阿姨吧。她爹是个山东汉子;嫁给他之后,我就没见他皱过一次眉。她爹的肩膀在那个警察的拍打下弯了下来,悠悠地叹了口气,“活到这个分上,确实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号啕大哭起来。
出事之后,我们无话不说。但我这次没有告诉她爹的是,我梦到的是火火六岁那年,我们一家去度假,火火在河边玩水,失足滑了下去,她爹和我都不会游泳,但她爹还是脱下外套就跳下水去。一直到天亮起床前,我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是在河水中上下起伏的火火的脸,还有一声声尖利的“妈妈救我”。
五点多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直到七点多天完全放白也没有停的意思。雨下得愈急切我便越想去看看火火。早饭桌上,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的丈夫看出了我的不安,问我怎么了,我只回没有什么。已经过去六年六个月了,日子还要往下过,我们必须有人放下,我们不能同时倒下,若我们哪一个支撑不下去,我们的身后便空无一人了。
起初天天都去看火火,什么都不做在墓前站几分钟也好,二十九年便像放电影一样在脑中滚过一遍,然后我便像寻常家庭主妇一样买菜洗衣做饭缝补。后来时间间隔慢慢拉长,到一个星期一次,一个月一次。所有轮班的墓地管理员我都认识,那条路如同回家一般,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到的时候已经过九点了,和想象中的一样,积水已经慢慢漫上了基座。每次下雨天来我要做的都是先把积水扫到旁边的沟道中让它流走,然后拿出干布擦拭着遍布雨珠的石碑。不管我来多少次,火火都是那样灿烂地对我笑着,我有时也会笑着回应她,就如同她还能跟我说话一样。我知道若是有旁人经过,会觉得墓前的老太婆不正常吧,笑容凝固在脸上大概就是这样的神色,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可笑,但是你们也同情同情这个中年丧女的老人吧。
再之后的步骤就是把带给火火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案前。中国人讲究仪式,老一辈传下来的话说,死者闻到供品的气味便是供奉到了。
清明节到了,邻居家做的青团几日前才送来,正好也给火火尝尝。身后有人在叫我,是个撑着黑伞的小姑娘,她站着有一会了。即便她叫了我,我仍然过了两秒才慢慢回过头去。让我再看一眼火火吧,怕是也没几眼看了。
我之前去过一次火焱的墓,那还是她刚去世那一年。转眼间过去五六年了,倒不是我记性好,实在是她的墓位置太特别了,在东北角上,当时下葬的时候有人说她年纪轻,葬在老鬼中间怕是会被欺负。凭感觉我到了火焱墓前,墓前已经有位老人了,从年纪来看应该是火焱的母亲,她从包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墓前,而后便开始了凝神沉思,连我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她已经很老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有七十多岁的神色,头发已经全部斑白。我没有忍心打断她的回忆,剥夺一个人回忆的权利是非常残忍的事。火焱和她母亲特别像,眼角、眉毛和嘴巴,是个美人胚子。若不是十几年前的那场瘟疫,她大概会过得很好,毕竟当时她在我们几个中是最拔尖的一个。可惜了,造化弄人,一切都是注定的。呆呆地站了一会,我觉得站在一个人身后一言不发也不是件礼貌的行为,搁几年前我还信教那会,教义中只有主才有权力站在宏观的视角去俯瞰整个人类。
“阿姨。”我叫了一声,可能是雨声有些大,吧嗒吧嗒打在伞的尼龙布上反弹出去的声音盖住了一切,她没有反应。“阿姨”,我又大点声再喊了一遍,她慢慢回过头来。
“阿姨,我是火焱的大学同学古兰,那时候火焱就睡我隔壁宿舍,和我玩得可好了。”我看着她的神色有点木然,觉得她大概不会主动开口跟我说些什么,自我介绍完,我把在门口买的一束康乃馨放在墓前,别问我为什么买康乃馨,这是摊子上最便宜的一束。现在房贷、车贷、女儿,哪样都要花钱,家里的婆婆还在催着二胎看能不能有个小子,真以为养儿跟养猪那么好养啊。当然婆婆说得也在理,这两年再不养,过两年想养也养不出来了。压力这么大,要不是顺道路过,我也不会来看她,火焱那会儿的人缘不算好。
似乎是我的自我介绍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是火焱的同学啊,难得你还记得她,过来看她。你是——”看得出来说这话她已经拿出了全部的热情。“古兰”。“是古兰啊,火火跟我说过你。”她在撒谎,据我所知,火焱生前与家里关系也只是一般,远谈不上亲密,又怎么可能把宿舍里的家长里短拿出来与父母分享呢,就算是有,也未必是好话,“你是个基督徒,是吧?”我尴尬地笑了笑,如同一个未尝释怀的难以启齿的秘密被公开了一般。其实也没什么可秘密的,每个年轻人都有过想要与众不同的阶段,盼望出类拔萃,不管是哪一方面。对于生来便甘愿平庸的人,死亡很难说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只是我当时选择与众不同的方式在现在看来另类了一些,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现在不是了。”我说完后便陷入沉默,好在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我有点想走了,不知道今天踏进墓园是不是个错误。墓碑上的火焱笑得我心里发毛,我把视线望向远方,一把白伞正向我们走来。
雨在慢慢变小,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没有改观。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气升温一阵,再震荡个三两天,乍暖还寒得人心发慌。白伞在这般的天气下反倒格外显眼,同样又不显狎昵,再怎样也比中国电信的橙伞和中国移动的绿伞要好。你们看得出来我嘴巴有点毒,老毛病了,十几年下来改估计是改不掉了。我小时候各方面都不出众,自卑得厉害,特别不愿意被别人提及被别人谈论,但凡别人说点什么我都会在心里拐几个弯绕到自己身上,觉得别人总在针对我。别的可以输,嘴上一定要赢回来,久而久之这么一张嘴就形成了。那句话说得没错,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看过的书和你爱过的人,但我还要加上一句,还有曾经关于你的每一个故事传说。
果然是她,氧氧。要让我去猜还有谁可能来看火焱,我第一个就会猜她,在学校那会她是火焱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之一。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个子小小的,穿衣打扮也一如当年,脸上一副厚厚的镜片,我一眼便望见了她,她却需要与阿姨打过招呼、擦拭干净镜片上的水珠后才认得是我。
“油瓶?真的是你。”
“嗯,今天闲,路过这里就顺道来看看。”那个时候我脾气不怎么好,一点就着,后来宿舍里就给了我这个绰号。她叫我的外号把我一下拉回了十几年前的大学,我一点都不喜欢那段日子,就如同不喜欢这个绰号。
寒暄之后氧氧就没有管我,看得出来她是有备而来,包里装了很多带给火焱的东西,从阿姨对她的态度也看得出来,她们要熟悉得多。等到氧氧那边的仪式做完,阿姨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火火,你看这边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你,你怎么舍得就走了呢。”
我原本以为氧氧会劝劝阿姨,不承想触景生情她的感情也渲染开去,几秒间红了眼睛:“阿姨,不怪火火的,那些年她活得太苦了,她那样做对她说不定是种解脱呢。”
她们俩就像电影中失散多年的母女,感觉随时都能进行经典桥段般的抱头痛哭。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下来,可她俩之间的雨却缠绵着愈演愈烈,我努力想融入其中,但说出口的却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想着自己人生三十年来一切可言说的悲惨遭遇,想试图跟他们一样挤出一两滴眼泪,却终不可得。
一胖一瘦两个人由远及近,真是无巧不成书,生活总显得比小说要精彩得多,但愿她俩不会是当年宿舍中的胖子铁扇和瘦子阿柴,那样的话也太巧了。可不管怎样我的尴尬却是越来越强烈,像是无意间做了错事的孩子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我在心里不断地暗示自己当初做的不是坏事,但看样子不起什么作用,我浑身甚至开始发抖,谢天谢地,老母亲这时终于离开了。我竟然蠢到离别的招呼都没有打,套用我在课堂上常教给小学生的一个比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都觉得我该劝劝阿姨是吗,我也觉得应该那样做,可是那时候情绪来了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觉得火焱能走下来跟我说话,你们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知是我说火焱活得太苦还是说解脱彻底触及到了阿姨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她接着我的话就开始哭泣。
“火火命苦啊。你说她从小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那样了呢,好端端的大学快毕业了,来了非典。若是没有非典,现在出来当个小学老师多好。我们也不求她有多大的成就,好好地有个工作,结婚有自己的生活,哪至于现在只能在这儿看着她。
“她自己没福气啊,火火就是有点闹有点疯,那时候非典蔓延那么猛,若是真得了非典,我们也认了。可是几个月治疗下来,她还只是发低烧,抽了无数回血,又总是找不到SARS病毒,只好继续大剂量挂了近一年的抗生素啊。火火心态好,笑笑就过去了,不知道我们家里人多心疼啊,整整一年吃了多少苦啊。每次看她回来累倒在床上,我都想那些抗生素要是用在我身上多好,那时她才二十出头啊。
“就因为这个,没有哪所学校要她,工作真不好找啊,好不容易应聘了个小学教师的职位,没教两个月家长就向教育局反映说怕传染什么的。都是误诊,还有什么传染的,但这话又没法跟别人说。校长只好把火火调到图书馆,你知道火火从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小学老师的。图书馆闲是闲,二十多岁的人做这个还有什么盼头。
“也怪我们,我和她爸看她工作只能这样了就想她快点成家,就开始催她相亲。火火治疗之后开始掉头发,皮肤也不怎么好。本来挺水灵的小姑娘变成了这个样子,对象也难找,低的她看不上,高的又看不上她。也怪我们,总是觉得火火不小了,找了个男方,谁知道男方是这样的家庭呢……”
阿姨说的事我全都知道,甚至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仍然如第一遍时给我沉重的震撼。不由自主的我总是会把自己带入火焱的故事中,去感受她的凄凉。阿姨一口气长一口气短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仿佛做一件注定要完成的事一样,再怎么艰难也一定要完成。她说得极慢,气息之间的停顿,我像抱自己的母亲般抱紧了她,不知能不能让她好过些。其实我哭得比她还凶,以至于我连一句劝她节哀都没有说得出来。
要不是古兰递来纸巾给我们,我们甚至忘记了还有她在。故事再长也有讲完的时候,阿姨抹了抹泪水,终于平复了情绪,也许是我过于激动,反倒衬托得她平和了很多。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眼里写上了“命中注定”几个字。紧接着,阿姨的电话响了,她从容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手机还是几年前的诺基亚,似乎是那一代人的特征,几步之外都能将手机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火妈,你在园里头?”
“嗯,我在呢。”
“我要出去一趟,你空吗,空的话帮我在传达室待会呗。”
“好,我一会就来。”
阿姨跟我们说了句先走,让我们再陪火火一会儿,她弯下腰再次擦拭了一遍火焱的相框,然后和我们道别,转身离开。
我结婚之后就辞了工作,整天没什么事,孩子小的时候还带带他,现在上了小学,整个白天都是闲的。小区里几个全职妈妈总爱聚在一起搓麻将,我觉得太躁了不喜欢那样的氛围,我宁可学些新东西。最近迷上了相面,按西方观念来说应该是心理学的学科范畴。刚才阿姨的最后一眼我总觉得她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灰色,怕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但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也不好去跟别人说。但愿是我学得不精,自己吓自己罢。
我呆呆地站了几秒,还在回味阿姨走之前那个眼神,古兰看样子没有跟我聊什么的念头,虽然大学同住了四年,但我们的关系总是淡淡的,或者说若即若离的,感觉到谁都没法跟她玩得太熟。算起来,我们毕业后两年,有次同学聚会,再之后就没见过她,屈指数来也有七年了。但也许是在墓地的原因,寒暄之外多余的话说多了潜意识里总觉得是对亡者的不敬,我也没主动找她开口。待情绪差不多平稳下来了,但声音从喉咙发出去还会带着哭腔,我怕开口会词不达意。
“油瓶,氧氧,是你们吗?”阿柴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时隔多年仍然这么嘹亮并且具有穿透力,丝毫不顾及场合,用当年古兰的话说,这一声把墓地里的老鬼都叫出来了,晚上也不怕鬼压床。对了,氧氧就是我,上学那会儿我挺喜欢杨钰莹的,她们总说我唱《心雨》特别好听,都叫我氧气美女,久而久之“氧氧”这个绰号就叫开了。我们宿舍四个人都有各自的绰号,除了“氧氧”和“油瓶”,还有瘦子阿柴和有点微胖、葫芦身材的铁扇。
声音一出口,铁扇在后面拉住了阿柴。这一拉,阿柴意识到声音有些大了,加快步伐走到了我们跟前,“我在停车场遇到的铁扇,赶巧你们也在这儿?”声音是小了,但语气不像是扫墓,反倒像是赶集。
“我也正好路过来看看。”古兰从墓前退出来两步,把位置让给她们。
她们一前一后做着寻常活人对死人的纪念活动,活动大同小异,也难以从仪式的隆重与否看出墓主与来者的亲疏远近。各色的花已经铺满了墓前不大的一块平地。雨彻底停了下来,除了刚来两人的黑伞孜孜不倦地向下掉着雨珠,该干的地方都干了。她们三人都带着黑伞,倒是显得我唯一一把白伞在墓前不是很合群了。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几个人都有很多想说的话,却碍于场合的肃静选择合上嘴巴,最后还是我带她们走出了这块仿佛囚禁着我们心灵的墓地。不远处有家咖啡馆,难得这么巧,不如一起去坐坐。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但再老套也是老同学之间的故事。女人爱做的事无非是那么几件,反正我是挺想和老友们聊聊的,兴许她们也是如此。
“这边请。”服务生把我们领到靠窗的那桌,那块窗户磨砂处理过,再强的阳光也只能透一点点进来。我姨妈在墓地做管理员,我每次来看姨妈都要来这家咖啡馆坐一坐,时间久了,服务生把我当成了熟人。
“这是我们这个月的新品,是我们家的主打。”服务生递过来菜单。
“你们想吃点什么,这家蛋糕还不错。”我接过菜单,“你先下去吧,我们看看,过会点好了我们再叫你。”
她们几个似乎对吃什么不感兴趣,也许有日子没见了,还没决定吃什么就打开了话匣子。
“火焱家这两年不好过吧,她妈妈都这么老了。”开口的是古兰。
“她妈妈?是我们进去时看见的那个老太太吗?是火焱的妈?”阿柴的声音尖锐刺耳。
“对,你们来之前她刚走,这两年我经常在墓地看见她,一年老过一年了。”我叹了一口气,又加了一句,“我没什么事,离这儿又近,加之我姨妈在墓地做管理员,来看火火也方便。”
“我们都知道你上学那会儿与火焱关系最好的嘛。阿姨好像很难过啊。”铁扇也开了口。
“是啊,大概是看见我和古兰在那儿,又想起火焱了。你们来之前她又跟我们说了好多火焱以前的事,挺难过的。”我说。
“火焱。”古兰说完这个名字停顿了两秒,“她真的是自杀吗?”
“嗯……她后来得了抑郁症,就是刚闹离婚的时候。后来闹得大了,有一天想不开她就跳下去了。”我说。
“什么,闹离婚?我怎么不知道!”阿柴依然咋咋呼呼。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小点声。”人总是会因为讨厌自己而讨厌别人,我最近一直想不明白这句话,不过现在看起来,人起码会讨厌自己的对立面的,这回说话的是铁扇,“火焱不是婚结得晚嘛,那时候两人都不小了,男方急着要孩子,但就是怀不上,后来去检查才知道火焱没有生育能力。当时非典接受治疗那会儿用激素把她内分泌搞乱了,后来又没调过来。甚至当时婚检就检出来了,只是男方急着结婚,也不懂是没来得及看婚检报告还是没有看懂。”
“然后呢?”
“后来男的就要求离婚,火焱不肯,就自杀了。”铁扇兜里的故事就这么多。
“就这样?”
“后来是这样的。”我接过了话头,“怀不上男的就想找个代孕,这种事火焱怎么可能会肯。但后来说得烦了,火焱也没有办法。你们知道经历了那么多,火焱的性格也变了,不怎么争了。她大学那会儿多骄傲啊。后来她提出要求就是老公不能和那女的产生感情,这怎么可能,做爱不产生感情,牵手产生吗,还以为是纯情初中生呢。就算是男人走肾,保不准男人不会走心啊。那时候我也劝过她,没用,她也没办法。后来孩子有了,上位名正言顺,火焱拿什么跟人家争?男方家都站在对立面。之后就是闹离婚,再之后就是你们听说的。”
“是那个周什么进吗,他们大学那会儿感情不是挺好的吗?”阿柴一时还消化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
“周尚进。不是他,那时候听说她是非典的时候,他们就分手了。周尚进家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后来的老公,也是家里催火焱相亲,临时看中的,要是真知根知底,也不至于这样。”话题过于沉重了,我拉开了话题,“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不要说不开心的事了,你们这几年还好吧。”
阿柴混得还不错,在大学凭借一次省级比赛的优异发挥,毕业就进入了城里最好的小学,现在已经混上了教导主任。对仕途来说她还很年轻,只是对于女人来说年龄有些大了。缺陷嘛,对,未婚。
铁扇是个秘书,她老公就是她上司,是个贤内助。两个孩子,老大中班,老二两岁,和乐美满。
古兰,我们记得最深刻的是她的绰号:油瓶。她脾气不怎么好,是一个初中班主任。工资加补课,赚得不算少,却是几个人中最忙的一个,抱怨也最多。老公跟她在同一所初中,孩子读小学。
至于我嘛,家庭主妇,全职妈妈,和中国大部分的此类女人一样,有着各种爱好打发丈夫不在身旁的漫长时光,却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但好在夫妻关系还算不错。
也许服务生等得不耐烦了,他拿着纸笔又回到我们面前。
“请问你们看好了吗?”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弯下了腰,摆出尽可能恭敬的姿势。
这么久了还没点餐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抓紧时间言归正传。
“我们先点吧,过会边吃边聊,你们想好吃什么了吗?”
“一杯橙汁。”
“我要一个A餐,铁扇你呢?”
铁扇示意和我一样:“两个A餐。”
“请问您需要什么?”还剩古兰一个。
“古兰你以前很挑的吧,反正今天星期五,你不吃蛋糕我是知道的。”
“就这块蛋糕。”仿佛挑衅般地,古兰随手挑了一块蛋糕,“再来一杯拿铁。”
“星期五和13号你不是不能吃很多东西吗?要忌口的。蛋糕肯定不是纯素的,你怎么吃了?”铁扇有些不解,在她心目中,古兰是个有信仰的人。
“我现在不信那个了。”
“怎么的啊?”
“我母亲出了点事情,那时候我正在祷告,关了手机。从出事到死在ICU,都联系不到我,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后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就不信了。”古兰说得轻描淡写,我们几个也没办法深入追问,只是干干地附和了几声,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
“你说我们宿舍附近是不是风水不好啊,出事的出事,非典的非典。”阿柴说。
“她根本没得病,她是被误诊的。”我的声音明显高了十几个分贝。
“什么?误诊!”铁扇惊讶得厉害,“其实那个时候她跟我们一样是正常的对吗?可是她那阵子不是一直在吃药?”
“她只是发低烧而已,根本不是非典。后来被强迫着用了那么多的药,反而把身体越弄越糟糕,挂了近一年的抗生素也不见好,吃了那么多的苦。”说着我的声音又变了,感觉像四月的天一样,说哭就能哭出来,“也怪我,当初太不小心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知道她那阵子感冒,也不至于风声鹤唳的时候第一个就把火焱抓走了。”
“怎么会这样,我当初也是怕得要死,有人来问我火焱是不是感冒了,我还说是的。当时我也是慌了,早知道就不说了,我这个脑子啊,这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吗。”悲痛的氛围能传染,紧接着就是铁扇。
“你们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命。毕竟这么久过去了,我们现在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火焱也不想看到我们这样的。要说有错,我也有错的,我当时知道几个偏方,治感冒还挺管用的,但没法治非典。我那时如果早把偏方告诉火焱,说不定感冒早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后来那样。唉,有些东西我们也改变不了的,要是早知道初中老师这么苦,我也跟阿柴一样去个小学就好了,哪能有那么多的如果啊。”古兰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身上。
“其实小学也没想的那么好的,课程任务是不重,但是领导三天两头要开会。小学生那么小,你说的他们都不懂,又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干着急。火焱也是可惜了,那时候那么出色,如果没有误诊不知道现在会怎样呢,将来的路肯定比我们都顺,阴差阳错啊。”
这时服务生又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你们点的黑森林。”他把蛋糕摆上桌,他的身后是我悠悠的一声叹息——
记得那时火焱最喜欢吃黑森林了。
你们见过我了?别闹了。我已经死了六年了。你们到底在胡说什么。愚人节早过了,张国荣死了我知道,我还知道美国出兵攻打伊拉克了,一个月前有非典的消息。你看我可不落伍,我要回宿舍了,你们别再乱说什么了啊。
“学姐,跑步回来了啊。”上楼迎面撞上的是一个直系学妹,朝她点了点头。“快点吧,要关门了。”学妹没有在意我说什么,跟我打完第一声招呼就跑下楼了。大部分大学宿舍还保留着宵禁的传统,我们学校处于闹市区,又是女生占大多数的师范院校,这种传统执行得更加严苛而且蔚然成风。我们这儿十点宿舍关门,十一点拉闸限电,十点前的十几分钟是宿舍上下楼人流最密集的时段,大家都抓紧最后的时间买些零食保证漫漫长夜肚子不会空空如也。
只是一个转身,自己都已经到大三下学期了。在大四纷纷出去实习的校园里,在操场跑几圈都不断有人停下来跟学姐打招呼,只是自己固执地不肯接受。偶尔和舍友一起在食堂看见返校的大四生还会脱口而出“那些大二的”,仿佛自己仍是两年前赖在大一十字路口的小姑娘。
在桌前刚坐下休息没几分钟,氧氧就捧着一个东西推门进来,她小心翼翼地边碎步走着边招呼着我:“火焱你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啊,这么神秘。”她捧着一个圆柱形的盒子,上面还用一层黑布盖着,“不会是什么活的东西吧。”我只是这样说着,但并没有动身。刚刚在操场上跑完两千米,我一点多动一下的欲望都没有。每天宿舍关门前去跑上几圈回来洗澡睡觉还挺舒服的,从大一起就成了我的习惯。听到我说活物的时候,倒是我们宿舍室长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猜?快腾个地方。”我把桌上的书收了收。氧氧把捧着的玩意摆在桌上,扯去蒙在上面的黑布,一个蛋糕盒呈现在我面前。
“是蛋糕啊,怎么弄得这么玄乎。”语气平静中带着点兴奋,我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吃到蛋糕了。
“你还不知道嘛,封校几个星期了,里面的人都出不去,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这个还是我打电话订然后偷偷从围墙里塞进来的。要不是这层黑布,就算进了学校,楼下阿姨那儿也过不了啊。”说着氧氧把盒子打开,“可惜路上颠得有些花了。你最爱的黑森林。”
氧氧是系里跟我关系最好的女生,我们大一就同在学生会一个部门,性格也相近,处得也融洽。两个星期前我们学校实行了封校。消息传出来有一阵了,旁边几所大学封校都比我们早,那阵子大家都在猜我们学校封校会在哪一天,都想乘还能自由出入的几天,再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后来历史系发现了第一个疑似案例,上面怕疫情扩大,说封就封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疑似非典的是个大一小男生,被隔离在省中医院的无菌病房里,天天有人在传他在里面遭受的痛苦,真是个可怜的孩,他才大一啊,和他相比我们只是出入失去了自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要说对我有什么影响,除了见不到外校的男朋友,也就是不能经常吃到我最爱的黑森林了。一般情况下我一个星期会犒劳自己一次,这个月一直在准备参加教师大赛的事,好不容易有了点闲暇时光,却是出不去了。可是办法总是有的,氧氧这次特意买了个大尺寸的,大家都好久没尝过甜头了。学校里的伙食一贯很糟糕,得益于身处闹市区,之前我们还可以经常出去吃点什么。封校之后,每个人不得不将一日三餐拘泥于校内食堂中。现在的食堂拥挤不堪不说,质量比以前甚至更加粗制滥造了。但想想也可以理解,外面进来的菜要保证卫生,检查自然就耗费了许多精力,哪里还有心思在质量上再下功夫?但对于“以食为天”的女大学生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折磨了。
“走,这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拿去你们宿舍吃吧,室长你也一起来尝尝吧。”说着我小心拿着端了出去,氧氧在我对面宿舍,因为对门的关系,我们两个宿舍关系一贯很融洽,父母寄来什么特产我们也会互相分享。除了氧氧之外,油瓶、阿柴和铁扇性格都不错,三年相处下来我觉得她们都是很棒的人。
“吃蛋糕咯,吃蛋糕咯。”我走进对面宿舍,氧氧在我身后就嚷嚷了起来,大家都许久没“开荤”了,闻声便凑了上来。
“我那里有一次性的盘子,我去拿给你好了。”阿柴虽然瘦,在吃的方面却是一把好手,连我都很羡慕她有一副怎么吃都不会胖的身板,当然还有风风火火的性格。除了一次性的餐具,她的一个大箱子里还藏着各种锅碗瓢盆,在这些都还没成为违禁品的时候——后来我们学校因为大功率电器的使用失火过一次,这些锅碗瓢盆包括电吹风都被划作了违禁品。草木皆兵啊——阿柴经常买菜回来在宿舍里开小灶,不是我偏心,阿柴做的比食堂要好吃多了。
“吃这个会不会得非典?”阿柴发完餐具,铁扇在后面悄悄问了一句。
“不会啦不会啦,上帝说过这种灾疫是降临给有罪的人们的,要不是巴比伦人修巴别塔惹恼了上帝,也不至于遭受洪水。我们都无罪,不会得非典的。”油瓶接过了盘子,已经开始切分,抬头看了眼铁扇,铁扇眼里仍然闪烁着迷茫,似乎从宗教领域来的说法不那么使人信服。“好了好了,别怕了,不是说果子狸导致的非典嘛,黑森林又不是果子狸肉做的,不会怎么样的。再说了老师不是说了板蓝根可以预防,你一天量两次体温,喝板蓝根还喷白醋,全世界都得了你也不会得,放心吧。”
油瓶给铁扇切了一块后,就准备吃自己那份,我想起了她的基督徒的身份,有心跟她打趣,“油瓶,今天可是星期五”。“星期五怎么了。”铁扇刚把勺子放进嘴巴瞬间吓得又拿了出来。“你的《圣经》上不是说了星期五和13号只能吃素的嘛,蛋糕可不算素的啊。”
她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感觉霎时兴致就少了一大半。我忽然觉得我的玩笑有些残忍了,她讪讪地笑了两声:“对啊,今天是星期五,我都忘记了。”说完放下了蛋糕和叉子,“幸亏你提醒我,不然我都没脸做晚祷了。你们吃吧,我还有个报告要写。”
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试图起身跟油瓶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氧氧拉住。“她是生气了吗?”我悄悄地问氧氧。
“没关系的。”氧氧示意我继续吃蛋糕,不用特意跟油瓶再打招呼,那是画蛇添足,“若是她真的吃了,晚上在宿舍还要装模作样地忏悔好久,我看着都烦。要是她真的想吃,你那么说她也会吃的,别想太多。”
听氧氧这么说我便心安了不少,无形中含酒的黑森林也有安神的作用,好让我不去想七想八,剩下七个人围坐在一起仍然是很有气氛的。我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又走到氧氧身边:“你等会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火焱跟我说找我有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让我帮她去送信给周尚进,就是那个在药科大学的男朋友。我甚至已经进出好多次了,是规则就会有漏洞,不可能真正地封校的。好朋友求自己帮这种忙会有些烦人,但毕竟是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封校就意味着没有见面的余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干柴烈火,大半个月见不到,啧啧啧。虽然我是单身,可不代表我没谈过恋爱不懂这样的感情啊。前几日我还看见有个小学妹隔着学校的围栏跟校外的男友接吻,浪漫是浪漫,也真的是不怕死。
“怎么了,什么事啊。”跟着火焱到了宿舍的阳台,顺手她按灭了阳台的灯,就算是央求我送信也没必要这样,我们这么多年关系了,而且火焱是有手机的,不会玩高中生的浪漫。
“过来过来,凑近了说,你拉着我,小心点。”阳台上晒满了衣服,今天月光不是很好,关了灯能见度就极低了,对我而言更是这样。小时候饮食的原因,我有一点夜盲,十多年了,到了夜晚我就特别小心。“氧氧,你那儿还有药吗?”
“药?什么药。”第一时间我没反应过来,为了配合这个小环境,我特意压低了声音,屋子里还在热闹地吃着蛋糕,谁在喊铁扇,铁扇却推门上了阳台。
“你们俩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啊。”铁扇吃了口蛋糕,兴致还不错。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你过来干吗啊。”火焱有些不耐烦。
“就是看看你们啊,有什么不能看的吗?”铁扇无缘无故被怼了一句,有些无辜。火焱跟我关系很好,铁扇也是一样,而且铁扇有点黏我。女生间从没有三人友谊,她们俩关系就仅限于一般了。我本来理应帮铁扇说两句话,但说到药我猜到火焱要讲的是什么了,不怪她不想告诉铁扇。
“你进屋去吃蛋糕吧,火焱跟我说她家里的事,我们马上就进来。”我想安抚铁扇一下,拍了拍她的背脊。她看我一眼,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是没开口,她安静地进了屋。看她进去了,火焱继续往下说:
“我今天早上起来有点头晕,没什么力气。我一开始以为是没睡好,刚刚下去跑了两圈觉得愈发不对劲,腿发软。”症状说到一半我就确定她是感冒了,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是有一些发烫。
“身体不好怎么还下去跑步,感冒状态下剧烈运动可是会转化成肺炎的。”
“我也不确定嘛,以前不舒服,我跑两圈状态就回来了,再说我都好久不生病了。”火焱呢喃着,我也没过多地怪她,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她好像特别不愿意提“感冒”这个词,毕竟全国上下都风声鹤唳,感冒几乎要和非典画上等号。我们都不知道什么该信而什么不该信,又不能像油瓶那样把命运交给信仰。我们能做的只有把所有保护自己的措施做到极致,不管怎样要确定火焱是不是发烧了才行,我母亲在医疗系统工作,我身边常备着一个小药箱,常用药都能找到,这也是除了信任之外,火焱来找我的第二个原因。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拿温度计给你量一下,确定了我再给你拿药。这两天多穿点,别下去跑步了,一冒汗就吹风容易得病呢。”
说完我就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我的铺位旁,她们还在嘻嘻哈哈着,关灯前的一个小时是宿舍最欢乐的时光,也没人在意我的举动。我要尽量动作快点,阳台上风挺大的。在这个没有春天和秋天的城市里,四月的夏天仿佛是顷刻间降临的,自己的棉衣还没来得及褪去,身旁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穿起了单衣。但这也仅仅是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一入夜四月的气温仍旧是四月的气温。
阳台的灯关了,房间里的亮仿佛被挡住了出不来,过道里都是黑漆漆的。刚刚走过一次,虽然看不太见,但我还算知道怎么绕过四处摆放的物品。让我慌了神的是后面不知是谁的一声尖叫:“氧氧,你怎么还往阳台去啊,那儿灯都关了,你又看不见。”
我右脚刚迈出去,左脚不知道该收回稳住还是继续向前移,可这时身体重心已经到了悬空着的左半边。不出意外的左脚被什么该死的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温度计摔在地上,水银散了一地。
身后的人这时看我,应该看见我一半倒在黑暗中,但还是余了一半出来。外面没有开灯,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或是干什么。而阳台的门仍然紧紧关着,仿佛里面藏着更深的黑。
没错,那声尖叫是我喊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发出如此尖锐的嗓音,同样也不知道是氧氧自己没有走好还是我的那声振聋发聩吓到了她。我回来之后吃着蛋糕就看见有个身影小小的又往黑暗里去了,也吓了我一跳。我想氧氧都回来了怎么还往那里去,何况她还有夜盲症。我还以为见鬼了呢,没想到真的是她。
我离她是最近的,她一倒下我就过去了,然后我就看见黑暗中隐约有液体往亮的地方流淌。不是血,看见是无色的液体我松了口气,差点喊出第二声。身后室长、古兰、阿柴听见响声都围了过来。
“别碰那个,那个是汞。”氧氧挣扎着站起来,小心地避开碎玻璃渣子和水银。看样子摔得不是很重,自己能站起来起码没伤到骨头。
汞是水银,水银有毒,听到这个,大家都不敢上前。“那我们怎么办?”问话的是阿柴。
“找两块硬纸板,把水银球聚起来装到塑料袋里,小的水银球用胶布去黏,小心点不要让皮肤接触到。把门打开,保证通风,我去拿扫把。”氧氧脸上带着一点沮丧,但整段话说得还算有条不紊,宿舍里有一个万事通特别让人安心。
那边古兰要开阳台的门,阳台的门倒自己开了,紧接着开的是灯,灯一亮,玻璃柱上面的刻度尺坦诚相见于每个人的眼前。火焱从阳台走了进来,满眼的尴尬,看着满地的狼藉。
大家都望着地上,没有人说话,各自想着事情。当然,我也是,傻子都知道这是温度计,而八成就是氧氧拿温度计给火焱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这就说明火焱很可能已经得了感冒甚至是非典。幸好她不在我们宿舍,可是她在我们对门,又能有多远呢。这不几秒前我们还在一起吃着同一个蛋糕吗,谁知道蛋糕上有没有沾染SARS病毒,不是说非典通过空气传播嘛,想到这些我害怕极了,特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离火焱远远的就好,好在这时候室长开了口:
“大家别愣着了,抓紧时间,别让水银挥发了,你们宿舍有硬纸板吗,水银不能用抹布什么的去擦,铁扇你去四楼那个学妹那儿看看,我记得开学那会儿她们宿舍用过,要把水银处理掉才能扫玻璃屑。水银不能沾在扫把上,阿柴你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不管干没干都收回来,别让水银挥发时沾上去,火焱我们几个拿塑料袋……”
别的我都没听见,只是听见了自己的任务就冲了出去,想着离火焱远一些,离水银也远一点,旁的事情在我脑海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大家都忙完离熄灯已经没多久了,火焱她们几个终于回到了对面宿舍,但我的心还是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我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我妈让我隔几天就打个电话回去。把电话卡插进固定电话,将熟悉的密码输进去,将电话线拉直到可以躲进厕所——别笑我,女生在宿舍打电话常常这样,你难道愿意你打个电话给室友直播吗——电话很快便通了,通常这个时候,我妈都会在电话旁等着我打过去。
“妈——”
我一声妈还没叫完就被她打断:“怎么这么晚才打电话来,快熄灯了吧,衣服洗了没,自己的事情都做完了没,晚上不要忘记刷牙啊,今天的课认真听了没有,去图书馆没有。”我妈是个急性子,念草稿一般把问题一个一个抛过来。接在问题后面的不是逗号就是句号,可见她也没打算听我的回答,自己就会把话头接过去。同学们总觉得我都二十二了,还事无巨细地向父母汇报不太好,纵然是女生也早到了独立的年纪。我倒没觉得什么不妥,每对母女都有她们的相处方式,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盲点啊,有母亲在身后关照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扇扇,你听我说,你最近衣服穿得多不多啊,可不要随便减衣服啊,别看现在气温有时会上二十几度,但昼夜温差大呢,一暖一凉就感冒了,春天可是要捂。
“我们小区吴阿姨那个儿子你记得吧,小时候你还抱过他,现在上六年级了。前几天上体育课穿了短袖就在操场上疯玩,风一吹就感冒了,学校也不让他去,只能天天待在家里,就怕是非典。期中考试考不成,还有几个月就升初中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取实验中学呢。”
“妈——”
“我跟你说,你千万要注意啊。板蓝根一定要每天喝,没有了我再给你寄。多穿衣服,千万别着凉,出门就给我把口罩戴起来。我们这儿都有几例疑似非典了。你们省城又是交通枢纽,来往人口多而且杂,很容易传播非典。不怕那些得了病被隔离的,就怕那些还不知道的、潜在的,一不小心就被传染了。”
“妈——”我拉长了声音,她终于停下了话头。
“怎么了扇扇,你不要嫌妈妈烦,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我本来想告诉她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要是说了也不知道她会为我担心成什么样。辅导员说只要一发现宿舍里有人感冒发热就要立即汇报,可是火焱平时对我不错,我如果向辅导员汇报对她也不知道是否过于残忍。本想从母亲那儿得到些帮助,但现在不是时候,“没有了,妈,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快要熄灯了。”
“好,那就好,扇扇乖,我还有几句话,说完就挂,你有什么不舒服就要立即跟妈妈说啊,不要自己瞒着。平时宿舍里多开窗子,被子也多拿出去晒晒,这样杀菌才杀得干净,还有——”
断电了,电话那头长长的“嘟”都没有就消失了声音,可以大概猜想出母亲后面会跟着什么,没事喝点醋、多喝水、预防感冒之类的话每天晚上都会从遥远的电话线那一头传输过来。十一点的断电大概是最能解释“顷刻之间”的景象,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下,偌大的校园不留情面地全都暗了下来。
今夜大概不会比过往的每一夜来得短暂。
我是火焱宿舍的室长,她常常这么叫我,以至于后来整个班都照这来称呼我,绰号就这么得来了,我大概可以想见十几年后同学聚会他们不再记得我真名的情形。
今天是清明节,我到公交站台的时候,开往墓地方向的那趟班车刚好开走了,我只好又等了半小时,从墓地那一站下车时,我看见了氧氧和古兰她们,不过我没喊她们,我想一个人去和火焱说说话。
那天火焱最后把装着所有散碎水银的塑料袋包扎好,扔进楼梯口的垃圾桶里,整件事情才算有了安稳的结局,蛋糕吃完了,所谓的危机也处理好了。再好的戏也有落幕的一刻,我挺喜欢氧氧她们宿舍的,但很快要熄灯了,还是要回去。
出门发现阿柴跟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怎么了,准备得怎么样了?我问她。阿柴最近正在准备教师大赛,这个比赛对于立志教师育人的他们来说尤其重要。听辅导员说,前几年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并获得优异名次的学长学姐都获得了省城待遇最好小学的聘用,而且随着近年来参加的学校越来越多,大赛含金量也随之水涨船高。我记得大后天是学校的初试,选拔出两个学生代表学校参赛。我校在全省就相当于中国乒乓球之于世界的地位,每次中央五套播出的直通世乒赛的队内选拔都比真正大赛来得精彩刺激。而初赛对有志于成为师者的他们来说则成了重中之重。
“天天背呗,学科知识我准备得差不多了,下面就是练练台风了,到时候试讲不出岔子就行。”说完阿柴停住了话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问问火焱以及别人。我除了是室长,大三还兼任了学委,班委在大学远没有初高中那么实惠管用,但为人民服务哪里还管多少功利呢。我闭眼猜也能猜出来,谁会是我校的优胜者。
“你放心吧,你准备得算最充分的了,他们几个学科知识第一册还没背完呢。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你和火焱两个人,到时候看你们‘柴火’组合为校争光啊。”
“柴火组合是什么破名字啊,还不如火柴组合来得好。”
“嗬,把你放前面,你还不开心了。”
说话间楼上传来一阵讲话声,我们离楼梯口近,声音还算清晰,是铁扇。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惊魂甫定,我们心照不宣地停下了话头。
“学姐,用上了吗?”是哪个很懂礼貌的大二学妹。
“嗯,是,用上了。对了,用水冲一下,流水,别用手碰。”铁扇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不过好在学妹也没觉得太多的异常。
“发生什么事了?”大概是听学姐说“用水冲”,又是“别用手碰”的,神神道道,任谁的好奇心都会被勾上来。
刚用了别人的东西,说了不好,不说也不好,但楼上的铁扇脑子倒是没绕那么多弯,张口就吐了出来:“啊,这个啊,氧氧的温度计不小心摔碎了。”似乎是“温度计”三个字有些尴尬,学妹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火焱她——”阿柴重新开口,我看向她,“真的得了感冒?”
阿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似乎也没什么瞒她的必要:“今天早上起来说是有点头晕,一直睡到十一点,课也没上。她你是知道的,即便没课最迟八点她也起来了。然后中午我下课回来就看见她脸色不太好,问她也没说什么,只见得她在玩命地喝水,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吧。”
“这样啊,多让她喝点水,多喝水就会好些的。”
之后我们也没聊什么,我就回去了,熄灯前的每一分钟都极其宝贵,像如厕这种不用灯也能完成的活计都不舍得放在熄灯前去做。
在厕所里我蹲下去的那一刻,寝室里暗了下来,得益于此,阳台上的声音才能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寝室的构造为上床下桌,床位偏里,外面是走廊和洗手间,穿过走廊则是阳台和厕所。阳台和厕所平齐,为了不打扰到别人,阳台的门关得紧紧的,但厕所的窗子通向阳台,为了换气是不会关上的。阴差阳错电话声就这样源源不断地传了进来,而且用的是免提。
“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你去。”蹲在里面看见光亮我就知道是火焱了。火焱是我们四个中唯一拥有手机的一个,即便断了电也能联系外界。
“不是,火火,你听我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是学医的,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你看现在形势这么紧张——”
“对,你知道形势这么紧张,这么危险。现在多少人感染啊,很大一部分都是医护人员,你去了多危险啊。”
“正是因为危险才更加地需要我啊,火火。现在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也是民众最需要医护人员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人们没有医学常识,才需要我们去教。”
“你去教?你有医学知识,那么多感染的医护人员没有医学知识吗?不还是得了非典嘛。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非典啊,什么传播了非典啊?”
“火火,你不要闹好不好。我十四岁立志当个医生,十八岁考入医学院,今年是学医第四年。学校准许我们去前线也是对我们的信任,我又是班长,怎么能不起带头作用?是,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非典,但你不能医术高不过华佗就不去行医行善了不是。如果贡献我的一点点力量能对打赢非典这场仗有一点点帮助,我愿意贡献出我自己。若一千个我、一万个我才有用,那我便做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甚至千万分之一。要是哪一天我们真的受不住了,我就葬在这里,告诉后来的人,我们医护人员为保护人类做到了能做的全部,值了。”
“你伟大,是我在闹,都是我在闹。好了吧。”说着火焱哭了起来,男朋友那边的道理再也讲不下去了,听到哭声完全乱了方寸。
“火火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即使我去了也会很注意安全的。我只是想为自己坚持的东西去拼一拼,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去年暑假你要去西部山区支教,虽然舍不得,我不还是支持你了吗?”
“这不一样,支教不过是生活艰苦一点,能有生命危险吗?进了病区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啊,你要死了怎么办呢。”
“快呸呸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怎么可能死啊,不会的,你忘记我是属猫的了,有九条命呢。”
“周尚进,”窗户外阳台上的火焱抹了一把眼泪,将哭腔换成一种尽量严肃的语气,“你如果敢去,我们就分手。”亮光灭了。
他们这对小情侣从大一开始到现在还算恩爱,吵架是一般情侣的常态,但他们倒是很少。可火焱性子急,周尚进犟,平时男生让着女生的多,但真要有了什么事,矛盾激化了,往往都不可收场。随他们去吧,床头吵架床尾和,今天是火焱身体不好,说不定明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我操别人那些闲心干什么,蹲得我脚都麻了,擦了擦站了起来。
说真的,我也挺想要个手机的。手机现在不像几年前那么高不可攀了,省吃俭用两个月就可以有了,也就是资费贵一点。我们班有个男友在国外上学的姑娘,每次一条短信就要一块钱,基本上回回看见她都是捧着手机在编辑短信斟酌词句,每一条都编辑得老长,说是让这一块钱尽可能地发挥最大的作用。就跟我们初高中时每天上晚自习后交换的情书尽量地写进更多的思念一个性质。要是我男朋友跟我分居两地我就也买个手机了,在学校天天能见到实在没必要,还不如吃几顿好的。
熄灯了便再无什么事情可干,今天没有人起聊天的头,周围尴尬地安静着。呼噜声还没起,氛围中少了几分的祥和,我们四个都有想说的想问的,可终究谁也没有开口。火焱把头蒙在被子里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声音浑浊不是很干净,病毒性感冒,已经有些痰了。但我不能去汇报给老师,如果我去了,不管怎样火焱都会被当作非典疑似患者进行隔离,起码会失去参加这次教师大赛的机会,不能这样。那个历史系的小男生不知道现在隔离在无菌病房里吃着什么苦头呢,听说他们整个班都被拉过去一个一个检查了,他们宿舍那三个更是隔离观察了一个礼拜。倘若火焱真的染上了,呸呸呸,不会的,可是万一呢,我不是也会被隔离一周呀,我可不想被隔离。但愿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和她们聊聊,但开口的欲望也不算太强烈,每天合眼的时候一个人安静地想完所有的事情我就能睡个好觉,差不多就是现在了。晚安。
你们知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最痛苦的事情是你的内心有一万个理由说服你做某件事的时候,同时会有一万种声音反驳你说不行。我的内心有火焰,可我心中的大雨顷刻间就能将这团火焰化为无形。
昨天上午还是中午的时候——对,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分钟天就会亮堂起来。我几乎没怎么睡着,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我遇到过学妹。学妹很活络,现在混上了一个辅导员助理,有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跟我们讲,也正是因为这个,很讨学姐们喜欢。说起来她的男朋友还是我介绍的,她对我更是亲密。
她跟我说非典疫情越来越严重,这次教师大赛规模要减小,很多学校将不被邀请。她说前一句话的时候我还没认真,一个人汇聚了过多的小道消息会变得像个神婆,成天神神道道故弄玄虚,后一句一下子抓紧了我的神经。
“什么意思?”我怕我表达得不够准确,接着又补了一句,“然后呢?”
我们学校还在被邀请之列,但很多路途遥远的学校大概就不会派代表来了,当然疫情严重的学校也不会来,防止传播嘛。该死的,学妹一句话只透露一点点信息,我的神经刚刚已经被攥紧了,现在像又被一点一点松开来。
“所以这次大赛含金量降低了,是吧?”
这倒没有听说,组织者力排众议把几个大的师范院校都留下了。只是对我们学校而言,我们参加语文教师比赛的名额今年只有一个了。学姐,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你可别跟别人讲啊。
晚上发现火焱染病之时我已经确定了我将和她竞争仅剩的名额。若是仍有两个名额,我复习了那么久,自信不会输给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可是要与火焱竞争,我心里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占了上风。要知道火焱从小便是班长,十几年下来直到大学。若是说班长不能代表什么证明什么,起码能给她一种强者的气质和当仁不让的勇气。大学三年来,若是班里只有一块饼或是一个雷,从来都是她先吃或她先碰,有第二个大家再去争。若是只比纸面实力还有得一拼,可是比赛是由评委打分的,和男生们看的篮球、足球一样,并不是教练、球员水平够高就能赢得比赛的,那些场外不可控因素仍起着非常大的作用。若是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她,所有的评委都认识她而不是我,这可能不会影响结果吗?又向谁说理去。
本指望从室长那儿可以得到一些火焱准备不足的消息,也好放心地去准备比赛。可是她说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提火焱,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晚上的事儿倒是一个契机,火焱感冒了也是确有其事,辅导员让宿舍但凡有些异常便要汇报。感冒便会被隔离检查并且观察几天,这可以让火焱刚巧错过校内初赛的时间,可是我为了竞争参赛名额去举报会不会太下作了。但好在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名额减为了一个,再者说她感冒了也是不争的事实。早发现早治疗,也是维护整个宿舍楼的安全呐,却又觉得不该从我的嘴巴去说,我一点都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骂。
想累了眯上眼睛睡一会儿,睡梦中迷迷糊糊想着还是去不去告发的事情,恍惚间只知道自己在床上,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是醒,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高考前睡觉都想着备考的日子。天很快就亮了,在床上又眯了一会才勉强爬起来。星期六大家都不会起得很早,我洗漱完便出了门。出门吃点东西,透透气,再去图书馆坐坐,不管怎样比赛还是需要准备。
这个城市里暮春已经有了夏天的影子,每个不下雨的早晨我都喜欢在早饭后去操场上走两圈。溥仪自传里写他小时候一下子吃了六个饼,老太监怕他撑着,两个人叉着他把他往地上蹾,直蹾了好几次,觉得这样能帮他消化。当时看得我笑了好久,笑归笑,这故事也说明了消化的重要性。饭后百步走,不求活得久,起码不让血液集中在胃里,否则,情不自禁我就想睡觉。再说每天从早上走两圈开始,自己都觉得自己健康。
也没走多久,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阿柴阿柴”,声音短而急促,我回过头去,是室长。回头之前我瞄了一眼手表,时针和分针几乎是一个直角,八点五十八分。
“怎么你也起这么早,周末没有多睡会?”
“醒了就不想再睡了,你跑了多久了?”室长向来藏不住事,怕是专门来找我的,她知道我有早上跑圈的习惯,而这个习惯她从来没有。
“快完了吧,再走一圈。”虽然是朋友,我也不准备主动问她,她想说自然会说的,我开口了反而尴尬。
“对了,阿柴。其实火焱没有感冒,只是吃坏肚子了,睡了一觉。刚刚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好了。”
“这样啊,那就好。”我敷衍了她一句然后开始慢跑,之后我俩就陷入了谜一般的尴尬。我一点都不信她的话,而且这件事本来已快从我的脑子里剔除出去了,现在又被重新提及。这种感觉就犹如泡了澡,角质层全部浮了上来,你又没办法用擦澡巾去把它们清理干净,整个身上黏腻而不清爽。
室长陪我跑了接下去的一圈然后离开了操场,大概是陪男朋友去了,在同一个学校倒是好,即便封校也不会影响他们,火焱就不同咯。我还是单身,师范学校狼多肉少,我们男女比例近1比9了,估计要寄希望于工作之后的相亲了,那也得有个好工作才行。而这意味着这次大赛决不能失手,该死,又绕回来了。不过话说回来火焱家条件好,纵使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实习还可以在最好的学校拜师练习,我就不同了,从农村好不容易才考出来。正是在农村长大,我才有了他们经常笑话的大嗓门,要是没能留在城市,我可能不得不回农村的老家。天,我可不想回那里教书,上课犹如鸡同鸭讲,我还是我们那所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本科生,我绝不能回去。
心里这样想着,本该迈向图书馆的腿,阴差阳错就走向了行政楼。三楼,302B,之前大一申请助学贷款时来了这里无数次,闭着眼睛我都能走到。到门口还以为自己会踌躇一会儿,不承想这次思维没能跟上行动,象征性地敲了两下,用指尖的力量就推开了门。
办公室没有人,我环顾了一圈,准确说几个辅导员还没来。是我来得太早了吗,不至于啊。
“学姐,”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去,学妹坐在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前面,因开门的角度问题,我的视线没有落到她的头上,“后天就要比赛了,消息我只通知了你一个,你要好好加油啊。”
七点三十五,这是我第一次醒来,我眯着蒙眬的眼睛朝床下望去,是阿柴。天知道她为什么要起这么早,今天还是星期六。她声音很轻,却拉开了阳台窗帘,我眼睛受不了光,一有光我就会醒,跟阿柴说了几次了,但她总是注意到这个就会忘记了那个,奈何不了她。我埋怨了一句,用被子蒙住了头。
八点四十一,我第二次醒来,有人一声长一声短地敲着门,是她跑步回来了吗?上帝啊,怎么连钥匙都不带。我和阿柴是靠近大门的两张床,此时开门的只能是我,我简直要发怒了。下床黑着脸我打开了门,是室长。
“早啊。”我明显没有好气,她们他妈的一个个起这么早前赴后继赶着投胎啊。
“嗯,早。阿柴起来没?”
“她啊,早出去了。”我费力保持着困意,害怕过长的对话会让自己的脑袋变得清醒而无法再度入睡。
“去跑步了吗?”
“不知道。”对话结束。可我终究没有等来第三次醒。本身设有九点的闹钟。翻了两个身我就下床了。若人生最好的事是睡到自然醒,那痛苦的莫过于一个早晨非自然醒来三次了吧。
十点约了寸头在花园。我们学校花园在食堂后面,里面有个小湖还有凉亭板凳什么的,小情侣经常约在那里。其实不是我约的他,是他约我的啦,从昨天到现在我都没平静下来。什么?我当然会去,我昨天就答应了。其实我不该当时就答应的,女生应该矜持些,我应该说再考虑考虑,钓着他也好。本来约操场见面好些,可以避嫌。但非典之后,操场上到处都是自发锻炼的人,渴望在短时间内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说话也不方便。而且话说回来,都约小花园了,还想着什么避嫌啊。寸头约我的时候我有点吃惊,好在自己对这个男生印象还不错,在师范为数不多的男生里算是中上,成绩说得过去,做事也稳妥,虽然不是那么高大,但也能接受,再有就是黑。男生黑点又怎么样,过于白皙还显得娘炮呢,又不可能帅过西门。再加上从上个月开始,氧氧和火焱时不时跟我调笑,说寸头找她们打听我的消息,一次两次我当然不会相信,但次数多了,总有一两次是真的吧,他也没那么无聊。
尽管上帝崇尚自然,我还是化了一些淡妆,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应该是会得到鼓励的。看了表刻意地迟了两分钟才出门,显得自己身价会高一点,大三的女生已经需要慢慢开始懂得男女之间相处的道理了,他坐在长椅上,似乎有一会儿了。
“你到了多久了?”我刻意把声音放温柔,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有点假,可能恋爱中的女人都这样吧。
“啊,你来了,我也刚到。你坐吧,椅子我擦过了。”寸头还是个挺细心的男生,脏的纸巾没有在旁边草地上找到,男生披着粗犷的外衣的缺点他似乎一个都没有。
“你找我有事?”我一坐定就没忍住先开了口。
“也不算什么事啦,就是有件事想跟你说清楚。”他把身子侧了侧,脸朝向我。
“好啊,是什么事。”
“前几天我和室友聊天,他跟我说女生那儿在传我向火焱打听你的事,还打听了很多次。他向我证实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们女生那边都知道了,希望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困扰。”
有礼貌的男生最惹人喜爱了。天哪,他现在做什么我都觉得好。“没关系了,我都没放在心上,你知道的,女生总爱传些有的没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一旦我表现出大度,让他安心,他应该很快就能跟我袒露心扉了。
“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之前还担心你会觉得我怎么样呢。”看得出他的如释重负,寸头说完咧开了嘴。
“所以你是真的向她打听了我?”
“你说这个啊。”如释重负之后他自然多了,从容地换了一个坐姿,“也不算了,就是我和火焱聊天的时候,有些时候提到过你,然后我们有讨论。我看她关于你聊得挺多的,所以就多少对你有些好奇。”
“你们都说我什么了?”我的嘴巴已经不太受大脑控制了,心中的想法直接就蹦了出去。
“也没什么了,我们有时候会谈及你的信仰。”这几年我越来越不喜欢别人提及我的信仰,之前小的时候特立独行和别人不一样是一种特别的气质,现在慢慢大了,觉得少数人常常和弱势群体挂钩,在当下,做少数人远没有做多数人来得有尊严。可大一时就当众宣布了信仰,现在再食言吗?再说信仰这个东西不同于别的,若是连信仰都能放弃,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大概是看出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寸头急忙打圆场。“其实火焱和我觉得有信仰是一件特别值得尊敬的事。我们中国人大部分都是无神论者,没有信仰也就没有畏惧,这是一件挺可怕的事。你要问我一定要信仰个什么,我还真说不上来。”说完他自嘲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尴尬地没有接他的话。
“是火焱跟你说的我向她打听你?还是氧氧或什么别人?”
“火焱吧。”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这不重要啦,我觉得你还挺好的,你觉得我怎么样?”
天呐,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火焱说的,怎么是她。”寸头呢喃着,似乎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我也没管他,自顾自地说着我要说的。
“我其实一直觉得你挺好的,现在形势这么危急,我们就像困在笼子里的小白鼠,出也出不去,外面的人想救我们也进不来,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能有个人在身边,危难时刻权当有个念想,也是挺好的事——”
“看来她是误会了。”寸头继续呢喃着。
误会,误会,两个字重复着在我耳边进进出出,寸头的态度不言自明。原来这是误会,那我刚才的那段话算是什么。可我偏偏固执得不肯放弃,反正脸已经丢出去了,也不在乎再被丢在地上踩上几脚。原本以为水到渠成的表白,却变成了背水一战。
“什么,误会?误会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了他的呢喃。
“我在想,火焱可能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你是个很好的姑娘。”说完他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一副不敢直视我的样子,“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可是我,我有喜欢的人啦。你是个很漂亮的女生,但我没有那种意思,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的同学加朋友。”他说话都说不利索了,看样子也是很少经历这样的场合,但我没空看他的窘态,我的状态要差过他许多。我就像是被人扔了臭鸡蛋的小丑,还要一次次地上台演出,去献丑去卖乖,最后还要完美谢幕。当听见他说“心里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我仅有的理智也几乎快消失了。
“你喜欢的是?可是——”对面寸头点了点头,“可是”之后的话我没有说出来。可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啊,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哪里都有她?
哪里都有她。
“油瓶。”身后传来熟悉但也是此时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氧氧跟我说这边有个人背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寸头,你动作够快的啊。”
人总是在无意中受到另一个人的憎恨或爱戴而自己毫不知情,所以世界上分聪明的人和愚蠢的人,或者用现在的话说叫情商高低。在这样一个人情世故的社会,情商这东西则显得更加重要。老师上课举过这样一个例子,说老板要裁员,跟员工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他果然第二天没来,第三天又来了。很多人说情商和智商是分不开的,甚至是有联系的。你一个地方蠢了,别的地方再灵光也救不过来。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同样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之间的差别是有一些人从来不懂,另一些人懂了也不会去改变。
还是两年前的时候,那时刚上大一,你们知道每个被中学压榨了六年的少年一进大学都遏制不住萌动的心,即便是男女比例1∶9的师范也不例外。刚军训完我便看上了一个男生,男生也算主动,三言两语便算很熟络了,虽然没有确定关系,但也算郎情妾意。暧昧是一段感情最美妙的阶段。
那时恰也是和火焱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因为个子高,军训被一同选在了仪仗队,天天一同吃饭一同训练。对于相识不久的年轻女孩,在暴露性格缺陷和矛盾之前,亲密关系很容易便能建立。
就在我和男生关系有望进一步升温的时候,火焱插了进来,倒不是第三者插足,我现在说她一手搅黄了我们也不为过。我告诉她之后她便觉得我们不合适,天天跟我说这跟我说那,后来有一天那个男生突然和我断了联系,我才知道同样的活动男生那边火焱也在做。火焱总是和男生说我脾气暴躁不适合在一起,我信的是基督,不允许婚前性行为,在一起禁忌会很多。信基督又不是做修女,至于这样吗?平心而论火焱说的也没有错,那个男生知难而退了,然后我就没有跟火焱说过话。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生的女朋友来看他,被火焱遇到,而他们已经在一起一年了。火焱兴冲冲地来找我向我证明她当时的出手相救是多么的明智且仗义,而我出于面子不能不与她和好。但我内心仍是无法原谅她。破镜难重圆的道理早已讲了几千年。火焱从来不知道的是,有些弯路是非走不可的,我现在吃的亏终有一天会成为我的铠甲,而你帮我挡掉的那些,有一天我会发现自己哪里都是软肋。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是那些陷阱我没有自己掉进去再爬上来我不甘心呐。我没有尝过爱情,你把我受爱情的苦的机会都剥夺了。
再后来又开始和原先一样跟火焱一起吃饭说话。在她眼中我的地位比不过氧氧但也绝不会低,只是我一直没有办法调整过来用初心对待她,人心变了便是变了。她时而也会跟我讲她和周尚进的爱情,甜蜜的讲,苦辣的也讲,但这些一股脑钻进我的耳朵里再从心里流出来,满满的都是尖酸和刻薄。
“火焱,你误会我们了。”我还没开口,寸头憋得满脸通红,说得也是一本正经。
“误会就误会,你脸红什么啊。我们都是同学,又不会怎么样你。大男孩家家的,古兰还没害羞呢,你倒是先害羞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来说些事情。”
“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想怎样了,我可什么都没想啊,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啊。”火焱的嘴皮子很厉害,要不是我置身其中,我就去跟她辩了,只是我现在一点情绪都没有,火焱每调笑一句,都像是在我脸上打下一个巴掌,在我心上又刻下一道刀疤,字字都是屈辱。
“火焱,你误会了,整个都是误会啦。”
“好了好了,我误会我误会,我们走,不打扰你们谈正事了。”说完拉着氧氧就要走。
“够了,你们在这儿,我走。”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吼了出来,每个字都在颤抖,也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我说的话没有。这种环境下多待一秒我的眼泪都有可能绷不住掉出来,没等他们的反应或者挽留,我就跑了出去。
还是能听见身后的说话声,还是火焱:“寸头,你快去追她啊。她好像生气了,我这可是帮你助攻呢。”
理智的爱才会长久,理智的恨也是一样。
他们四个在那里似乎有点小争吵,我在他们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听不清详细说的什么,只是隐约看到他们来回移动的影子,伴随着间或传出的一声尖叫。
你们真以为我想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吗?我可没有这癖好,我就是随便走走。算了,我何必要骗你们呢,我要去行政办公室,而这里是通向办公室的唯一路径。绕路的话要经过操场,那里汇集着无数精力旺盛的学弟学妹,从那儿走怕是更容易感染可能的病毒,还不如硬着头皮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两种方案我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现在我站在这里,看着他们手舞足蹈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我要去申请离校了。
昨天晚上在床上翻腾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短暂的睡眠就像是过渡,无缝连接着两个时段。醒来脑子里仍然充斥着导致我失眠的那些内容。
“实在不行你就回来吧。”我醒来后打了电话给母亲,终于还是将事情告诉了她,这是对话的最后一句。
你们不要说我什么,我都知道,我只是太害怕了。你们有人经历过,你们肯定都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谁真的可以相信呢。封校的前一天,我跟同学乘公交出去,一出门同学就塞给我一个口罩,强制我戴上。上了车发现车上的人大部分都戴着口罩,彼此都隔着一段距离。开到一半上来一个没戴口罩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大概是烟抽多了,要命的是他还咳嗽着。他周围的人不自觉地都往远离他的地方去挤,合上的窗户也纷纷打开,每个人脑中想的大概都是“天呐,他咳嗽怎么还不带口罩”,当然也包括我,环境影响人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就连两站之后中年男子下车,他站过的地方连带他走过的路径都被视为污染源而无人敢涉足。
你们觉得奇怪?那我再给你们举个例子吧,你们当故事听也行。还是那个同学,之后一个星期就感冒了,你们放心,只是感冒。而那之后我没有见过她,也不可能传染给我。我要说的是后面的故事。她被证实感冒之后,宿舍另外三个人就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谁都知道非典通过呼吸道传播,祸从口出。而除了睡觉的八九个小时,她们从不和同学同时待在宿舍。后来她只能主动去宾馆住了几天,自我隔离,确定不是非典,感冒也完全好了才敢回来。
也可以理解,人总是把考虑自己放在第一位。回家是最后的办法,但现在看,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其实回家又能怎样呢,上个月我们老家有个在北京打工的人,趁北京还没封锁,开了二十二个小时的车回来,回来有什么好结果呢,大家都觉得他是北京来的,北京的空气都有毒,回家第二天就进了隔离室。这个事情就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回去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会和他一样吗,我不知道。
古兰走了,寸头在追古兰,氧氧和火焱交谈着什么,我要走过去,现在是最好的时间,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发现我。
“铁扇。”该死,是氧氧,“你的口罩真好看。”
“啊,我那边还有几只,你要的话回头我给你。”我说完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点都没有让对话继续下去的欲望。
“你这么急去哪儿啊,”火焱说,“我们准备去吃中饭了,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天呐,躲着你们还来不及呢,谁还敢跟你一起吃中饭,不要命嘛,氧氧也是真的不怕死。“不了,我今天起得晚,半个小时前刚吃完早饭呢,现在还不怎么饿,你们去吧,我要去行政楼送个材料,先走啦,下午见。”
我说完头也没回就跑开了,也顾不得他们会不会接下去问我什么材料抑或觉得我礼不礼貌。我迫切地想结束这段对话离开这个地方,我觉得在这里每浪费多一秒钟都是离死亡多一点点。
当时知道能留校当辅导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来祝贺我,恨不得让我像结婚一样搞个几十桌,然后再收回一大笔份子钱。当老师好啊,压力不大,还双休。这些都不算,一年雷打不动还有寒暑两个假期。别人过年回家,说休息五天就五天、七天就七天,保不齐你待的企业不好,五天七天里还得扣掉你春节值班的那几天。为人民服务,你还别想要三倍工资。但教师一下子就能放二十天,你都可以去新马泰转一圈,别闹了,可不是新街口、马群、泰山新村。这里面小学老师最轻松,但是社会地位不高,肯定比不上大学。大学不管什么级别,一看就不一样了,虽然没能留校任教,但做个辅导员也不错。
我也能理解他们的祝贺,他们看到的都是我这个职业光鲜的一面。中国人好面子,也没人愿意把痛苦的一面拿出来供大家娱乐。不是总说人会习惯性地“身在福中不知福”嘛,很多人看别人看外物头头是道,唯独看自己却是盲点。说得有些远了,职业病。辅导员嘛,跟领导一样,别的可以不会,但一定要会开会,具备看着三条提纲能对着十几号人吹一下午牛逼的素质。在你们看不到的一面,辅导员大概异乎寻常地辛苦。
苟利学生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篡改了诗词,在中文系,不随口冒出一两句,就好像几年学白上了。两百多号学生的吃喝拉撒都在我手里,生病了我要管,请假我要管,甚至有女生月经不来也找我。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是老中医,难道给你开花红片不成。反正我的意思是一个人面对两百多个人根本应付不了。有的人还好,没什么事不找你,有的人什么事都找你。后来有了学生助理,分担了好些事,我才轻松了一点。但学生的事只是一部分,把你放到大学职工层面,你就是金字塔的最底层,除了教学业务这根线,还有团委线、党委线,盘根错节,互相穿插。最简单一点,陪领导喝酒你总不能让学生分担吧。我刚刚是不是说老师有双休,我说错了,别人有,辅导员没有。只要有学生在,辅导员就不能闲,苟利什么什么的嘛。昨晚喝多了,星期六还得起来到学校处理学生的事务。宿醉的感觉你们一定都有,头重脚轻都算好的,生怕进了行政楼忽然一脚踩空,丢了中文系的脸,让旁人笑话。
上楼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在叫我,我身体晃了一下,努力稳住,回过头去,是个大三的女生,名字叫什么我一时想不出来,只记得她们都叫她“什么柴”,我朝她点头示了意。
“怎么了,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问的这一句反而使她惊慌失措,没来得及回我她就冲下了楼。是我衣冠不整拉链没拉或者有别的什么奇怪的地方吓着她了?总之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到办公室坐下喝杯热水,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趴在桌上睡一觉。等这一觉醒来,我差不多就可以处理公务了。一路上我遇到的人越多,丢的人也就越多。
坐在自己的电脑椅上,端起学生助理给我泡的茶,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摩托车钥匙拔没拔。左手往身上摸过去,在倒数第二个要翻的口袋里找到了它,证明我确实拔了。我不是丢三落四的人,但你知道宿醉的状态下很难记清什么事。我没有引以为傲的意思,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每次喝醉了酒失去了意识之后,我都能安全地回家,摩托车也会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安然无恙地停在车库里,而一路上怎么回来的我则一点记忆都没有。别逗了,没人送我回来。我自己都倒下了,那几个人怎么可能还清醒着。还别说,事后想想我都觉得自己命大。
找钥匙时我把所有的东西都从口袋里掏出来摆放在办公桌上,红南京、出租车发票、冈本——这东西第二秒我就收回去了——还有BB机、手链、昨天从饭桌上带回来的餐巾纸。都说浓茶能解酒,我喝了一口只是觉得烫舌头,等到烫肚皮的时候才真正让人舒服些。
我认真想的第二个念头是睡觉,但没想多久就被无情地打断了。BB机发出刺耳的提示音,屏幕上的蓝光一闪一闪,我不耐烦地打开它,查看是谁给我发来该死的信息。我为了这台能接收汉字信息的中文机可是花了一个月的薪水,但很快就过时了,有了这个教训,我现在还不敢对手机这种事物有什么痴心妄想。只是一行字,看完之后我就坐直了身子。
“小黄,刚刚有个大三女生来过?”似乎瞬间脑子就清醒了,每一个细胞都能重新运作。
“嗯,阿柴学姐,她来了会儿,说要找您,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您说,含含糊糊的,由我转达也不肯,也不懂她要说什么事。”
“有说关于什么吗?”
小黄是我的学生助理,挺机灵的一个小姑娘,同时也很尽责,工作思路很对我的胃口。工作思路正确很重要,要不然就是南辕北辙,你能力越强离轨道偏得就越远。我常常问什么,她就知道我想听什么答案,没有答案随便编出一个也能满足我。“具体的我也不懂,差不多就是她们班的事,要不就是宿舍里的,她神神秘秘的,还特别紧张。”
神秘,紧张,这两个关键词由我的耳朵顺着气管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管道进入我的心脏,随着心脏一下一下强有力的跳动,血液一舒一张运送到了全身,这过程中酒精挥发得也是异常的快。我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知道了,去忙别的事吧,然后拿出BB机又调出了那行字,八个字,反反复复,每个像素我都可以拆分开来。
“非典疑似,六栋四楼。”
六栋是女生宿舍,当然我们学校七栋里面有六栋都是女生宿舍,不重要。四楼住的是大三的学生,我们学院的只有两个宿舍,应该就是中文系的事,不然为什么要发给我呢。阿柴刚才来过了,神秘紧张,她好像正好是那层的,非典案例,难道真的又出现了?把一圈想完,故事的梗概轮廓差不多已经明晰了。竟然有人会通过这种方式报告,抗战时间的电报吗,但也不好贸然把两个宿舍所有人抓起来隔离,这样势必引起恐慌。张爱玲说生命就像一袭华美的长袍,上面爬满了蚤子;我现在没有长袍,空有一身蚤子,浑身发痒,不是“官人我还要”的那种痒,是想杀人的那种痒。
也没痒多久,我还在想是不是把阿柴招来问一下的当口,敲门声起了。按理说快中午了,不该再来人。我还没张口“请进”,她自己推门进来了,胖胖的一个小姑娘,大三的,我对她有印象。
“老师,我想申请离校。”
“怎么了,现在封校了,上面规定原则上所有人都必须留在学校。”
“我妈……我妈想让我回去,说这里是城市,非典案例多,不像家乡小城,回去感染概率也小。”
“可是你回去要通过公共交通,那上面人多,也很危险不是。若是没有重要的理由,我同意了,上面也不会同意的。”
眼前的小姑娘绰号好像叫“铁扇”,眼下在我面前急得快要哭出来。
“我妈特别想让我回去,说是我们学校已经出现一个了,说不定有好多潜伏期的感染者,留在这里有很大概率被感染上,封校了没什么用的。我也挺想回去的,辅导员老师就当我请假两个月行不行,反正现在封校了,大三有一些课也停了,也没什么大的考试——”
大三,铁扇好像就住在四楼,是两个宿舍八个人里面的一员,她说的话我没有太多听进去就打断了她:“你和阿柴一个宿舍?”
“是,老师,我——”
我第二次打断她:“你想回去是不是你们宿舍有了疑似非典的同学?”
我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助理也听见了我的话,抬起头然后又低了下去,当然更明显的还是铁扇合不上的嘴巴,脸憋成了酱紫,憋到最后冒出一句:“老师你都知道了?”
为了让她顺着往下说,我点了点头。
“不是我们宿舍,是我们隔壁,火焱。这两天感冒得特别厉害,不停地打喷嚏,还不让人说,昨天来我们宿舍量体温还打碎了一个温度计。好些非典的症状她都有了。我特别害怕,老师就批准我回去吧。”
小姑娘真的被吓得不轻,整段话说完要了她半条命。根据BB机的内容,根据阿柴的紧张反应,再根据她的话,火焱疑似情况大概是可以肯定的了。“火焱现在在哪里,在宿舍吗?”
“我,我刚才看见她在小花园,和室友在一起,好像是要去吃饭。”她还是哭了出来,唉,可怜的小姑娘。
火焱与室友在一起,其他人被感染的风险也是很高,辅导员要做的就是保护所有的学生,可我们的能力往往做不到那样,我们只能把危险性降到最低,尽可能去保护更多的人。
我犹豫了两秒,还是做出了隔离火焱的决定。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更多能做的并不是在好与坏之间选择了好,而是在坏与更坏之间选择了坏。
一转眼,多少年已经过去了,听说隔离之后从火焱的血液中并没有找到SARS病毒,而她却为此受了好多罪,后来竟然自杀了,可当时我那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今天是清明节,我真诚地向在天堂生活的火焱说声对不起。
手机在我手上,两分钟前还是两个小时前,我不知道。两秒之后它会响起铃声,接还是不接,我也不知道。
我冷静一下来跟你们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到现在还卡在那当口,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儿,算了,我还是先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再给我参考参考。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什么挑关键的说,别打断我,打断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讲了。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就去找火焱,之前我们说好今天一起吃中饭的。我起得晚,那时候也快到中饭点了,就没吃早饭,说散散步到了十二点再去食堂,路上我们看见了古兰和寸头,然后和他们打趣了几句,古兰好像有点不高兴,这段你们也知道?那我就不多说了,后来古兰走了我们就继续在小花园里逛,逛了半个多小时吧,聊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忽然辅导员带着一个戴口罩穿得很像医护人员的男人来到我们身边,把火焱直接带走了,走之前,火焱把手机掏出来递给我,让我通知周尚进,这就是为什么她的手机在我手里的原因,事情就是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还呆立在那儿,不知该何去何从。
看样子两秒钟过去了,手机屏幕闪烁着亮光,刘若英开始唱“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是火焱最喜欢的歌。来电显示是“周宝宝”,看样子是周尚进了。我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拿到耳边。
“宝宝,学校来通知了,卫生厅不让我们去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宝宝,我才不要跟你分手呢,倒也谈不上什么遗憾了,这种机会以后还多,做了医生还怕没病人吗?天大地大老婆最大嘛。
“过两天等你们学校封校解严了,我就去看你吧,带给你吃你最爱的蛋糕好不好,你肯定好久没吃了,可把你馋坏了吧。
“宝宝,你那儿是不是信号不好,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你怎么不说话,还是我没听见?要不然我挂了再打过去?”
火焱被带走的时候朝我喊,让我告诉周尚进,让他放心,不用担心她,她甚至在挣扎的过程中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喊到我的耳朵里,只是我一个字都没听见,现在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忽然我觉得头有点晕,下意识手去扶头,另一只手松了一下,手机掉在地上。电池蹦跶出来,周尚进要是再打过来怕是会提示“已关机”了。
蛋糕已经快吃完了,但我们对火焱的怀念却没有能停下。
满是失落和怅然,我叹了口气:“这么大的蛋糕,上学那会儿火焱一个人可以吃一整块呢。”
“可不是吗,上学那会我们多能吃啊,那阵子心眼也大,也不想着减肥,想吃就敞开了吃。氧氧别想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那是你,那阵子就你没有男朋友吧,古兰。要是你没有乱七八糟的习惯,追你的人可不少。也就是我,出了学校就跟爱情绝缘了,没时间没精力的。”阿柴说。
“我那时候谈不了,还不是因为——”古兰脾气眼看着就要上来,“算了,不说也罢,火焱性子是直,但她没有坏心。人是个好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不过阿柴你要抓紧了。你快三十了吧,现在功成名就了就安家吧。再晚几年就真的从挑别人变成被别人挑了呢。”铁扇在后面慢悠悠地补充道。
“唉,以前那会儿火焱还说她和周尚进一毕业就结婚,让我给她们当伴娘,生了孩子我就做干娘。”我说着眼泪就止不住了,虽然她们三个人都竭力想翻过这篇去,唯有我一脚陷在沼泽里,拔不出来就算了,哪知越用力陷得就越深。
“也不知道周尚进现在怎么样。”
“应该已经结婚了吧,过得肯定不错。电视剧里那些精英男不都是医生嘛。”
“他找谁都不会比火焱好的。”我感觉一下子年纪小了一半,说话带着情绪,要靠众人哄着才能往下说。
“是啊是啊,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我们都知道火焱是个好姑娘,可是谁也没想到她会被误诊。我们都有责任,如果我们当时包容一些,可能她就不会被非典了。可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那时候大背景那么恐怖,我们又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谁都没经历过,唉。”古兰倒是较为理性,用一声长长的“唉”来结尾也显示了她对火焱的怀念以及悲痛。
“才不是,我们那会儿都二十二三了,准备进入社会了,我们就是太傻了,怎么就没瞒住呢。”我是最舍不得火焱的那个,现在情绪表达也最为浓烈,古兰其次。
“够了,氧氧,你心里对火焱有愧我们都知道,但你这十几年演得累不累啊,年年都跑过来装腔作势。十几年啊,就只是我们上学那会儿的友情,要说当年你没做什么打死我都不信。”
转折说来就来,我早就预感到了四个久别重逢的女人坐一桌,早晚会吵起来,但没想到被我念烦了的古兰一开口话就说得那么重。接下来附和的是铁扇,她说话比之前声音大多了:
“是啊氧氧,你当年跟老师关系那么好,不会是你跟老师说的吧?还有你在学校里人缘那么好,谁有事都找你,你会不会除了我们也跟别人说了,然后别人再去告诉老师啊?”
“我?”我本来只是表达哀思却被扣上了屎盆子,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吃了屎还塞了牙的表情,“我没有告诉老师,更没有告诉别人啊。我是有错,我不应该把温度计打碎,如果小心点,就不会有人知道了。火焱那时就告诉了我一个人,但我我,我绝对没有跟别人说。”我像小姑娘一样哭了,一点都不像过了三十的女人。
阿柴轻微拍打着我的肩膀。“你们省省吧,我觉得倒是你呢。油瓶,所有人都知道你那时候奇奇怪怪的,性格脾气都差,火焱嘴又直,你们起争执有矛盾也是常有的事。加上你那个时候信什么宗教,告密者不会是你吧?”
“是呀,那天,就是火焱被带走隔离那天,我好像在小花园看见你了,和寸头、火焱,我隔得比较远,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就感觉你们在争执,你好像还大叫了一声。”铁扇转而又论证起阿柴的观点。
“寸头?对,还有寸头。”阿柴的声音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往下说,“后来毕业前有一次跟寸头吃饭,他跟我说你和火焱吵完架火焱就被带走了。”
“什么什么啊,都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前的事你们还记得?别扯了,别找不到凶手就把脏水往我这儿泼。”古兰有些强词夺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开了口:“那天我也在,我记得是寸头和油瓶在一起聊天,然后火焱和我过来,火焱嘴快,调笑了几句,然后油瓶就不高兴转身走了,寸头就追去了。争吵倒不至于,但油瓶那天好像确实不怎么开心。”停顿了两秒钟,这两秒钟积攒着我巨大的勇气,“油瓶,真的是你吗?”
“你们冷静点,听我说,”古兰喝了一口水,深呼吸,调整坐姿,这一连串的动作足够她理顺思路,“一般事件或案件,研究始作俑者的动机通常看什么,通常看谁是整件事背后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便是幕后操纵者。你们仔细想想整件事下来,谁得到的好处最大,或者说火焱‘进去’之后,谁因为此事在今后的发展道路上走得最顺。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多,你们仔细想想吧。”
看来猫腻背后还有猫腻,既得利益也出来了,故事越来越精彩了。古兰说完了大家似乎都在想,趁这个空我瞄了眼手机。手机已经响了有一阵了,怕被打扰我关掉了声音,但这个电话是我姨妈打来的,我不能不接。
“姨妈。”
我父亲死后,我就一直跟着我妈。我妈没改嫁,但经常出差参加各种医疗会议。但凡她出差我都去姨妈家蹭饭,姨妈从小对我也是特别好。她年轻的时候在一个奇奇怪怪的我也说不上来的事业单位工作,现在退休了被返聘到公墓做管理员,轻松而且待遇丰厚,即便有鬼在也不至于跟钱过不去。
一来是因为这个,二来我把她当作半个妈了,这“半妈”平时也不打电话给我,但凡打了便是大事。
“氧氧啊,你怎么不接电话啊,都急死我了。”在事业单位干了一辈子的人什么没见过?姨妈跟我说过她曾经在做账的时候亲眼看到她的顶头上司被纪委的人带走,她照旧在做账,做完才意识到也不用交给谁了。按理说年纪大了更不该慌张了,八成是遇到了老人解决不了的大事。
“姨妈你别急,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我刚刚去买菜,就叫一个认识的人来帮我照看一会,结果回来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我那个房子你知道的,窗子装了防盗窗,不可能出去的,人肯定还在里面,但我怎么叫她都不应,你说怎么办啊?”
“姨妈你别急,你告诉我你叫的是谁啊?你熟吗,会不会——”
“不至于,她是来看她女儿的,我和她认识几年了,家庭条件也不错,再说我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你说我要不要打110或把锁撬开啊?”
“姨妈,你先叫叫她看看,说不定她在里面睡着了或者正换衣服呢。我现在就在咖啡店,你等我一会儿,我随后就到,你别慌。”
说实话,说人在里面睡觉或者换衣服我自己都不信,睡觉、换衣服你把门关上就行了,反锁干什么啊。再说了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难道大白天睡觉还裸睡不成。我一时有些分神,但糟糕的是,我压根没往火焱的母亲身上想。
因为此时我更感兴趣的是想弄清楚究竟“谁是既得利益者”。
嘿,朋友们,好久不见。
你们还记得我吗?现在大概不会再有人不相信我是个死人了吧。你们觉得这种故事听在耳朵里、看在眼里特别刺激?你们想听就继续满足你们。喏,一群骗子的狂欢。
氧氧接了个电话,她想站起来犹豫着又坐下了。
“是谁,谁是最终受益者?”铁扇隔了那么多年还是这么蠢,接下来按剧情发展应该有人来理顺。但等了一会儿,氧氧和阿柴都不说话。古兰急于洗刷自己,自己开口梳理。
“阿柴你现在在省城最好的小学做教导主任对吧,我不否认你工作背后的努力,可敲门砖是拿着教师大赛的冠军吧?非典那年我们学校的参赛名额从两个变成一个,而且那时我校实力这么强,基本上派谁谁就是冠军。平心而论,若是火焱不得非典,阿柴你敢说我们学校就一定能派你去吗?火焱得非典退出竞争,阿柴代表我们学校夺冠进入省城最好的小学,之后一路扶摇直上。你们说幕后的既得利益者是谁?”
一番分析下来,氧氧吃惊地望着同坐在一张桌上的另外三个人,与之相对应的是阿柴持续尴尬的脸,往日工作中叱咤的劲头在曾经亲密无间的小姐妹面前荡然无存。看得出来,她倒是很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所有的言语堵在嗓子外的腮帮里,整张脸红得通透,通透得发紫。
铁扇的反应慢半拍,但半拍之后也能回来:“对,室长好像告诉过我,说那天你打电话被她听见了,你和你妈说想举报火焱,我没想到你举报火焱竟然只是为了拿一个教师大赛的参赛名额,你害的可是火焱的一辈子啊。”
我最见不得的就是旁人假惺惺了,尤其是为了我,运用这种语气,说得好像死的是她自己一样。
“那天我是去了辅导员办公室,我那时也真的想去告发来着,包括确实存在着为了教师大赛名额的动机。这些我都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也没必要跟你们隐瞒什么。”阿柴竟然承认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大概是被逼急了吧,“但是我没有告发成功,辅导员绝不是从我这儿得知火焱得病的。”
最后一句阿柴字字咬得极重,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铿锵有力,似乎说得再重一点,她身上的罪孽就洗刷得更干净一些。于事无补,氧氧一句话就把枪刺了回去。
“阿柴。”氧氧每说一个字都要用上巨大的力气,说出口又轻微得像在试探,“你真的,当时,想要去告发火焱?”
“对,我当时真的这样想过,可那时我们几个谁不害怕?我这也是保护自己保护别人啊,谁能想到后面的事啊。”
“可是,那也不能啊,火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啊。”
“我承认这样做不好,可谁没有私心呢?”
“再怎么说同学情谊也比利益更重要啊。”阿柴在和氧氧来回着,铁扇忽然在里面插了一句。本来是两个说话,另外两个人干巴着,现在铁扇加进去,就剩油瓶一个,她更是闲不住了:
“得了吧你,你当时和火焱可没什么同学情谊,现在没必要在这儿装腔作势。”
“你别胡说,我们几个可与你不一样。”油瓶的一句话就让铁扇涨红了脸。
“我胡说?我虽然读大学的时候不合群,但是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谁看不出你和火焱、氧氧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最不自在的一个,你自己什么感觉我就不用挑明了吧。”古兰镇定地搅拌着咖啡,糖一点点溶化在奶中,消失于无形。咖啡就是这点好,不像茶,无论多烫的水泡多久总存在固执的不肯沉底的叶子漂在水面上,被人咬在嘴里,吐进烟灰缸。
古兰不说我还没有过多注意,提到这点我倒是很想看看她们接下去的反应。上学那会儿我和氧氧关系好,但和铁扇就仅限于一般了。每每三个人出行的时候总是不那么愉快,对此我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她们肯定有过想法。
果然尴尬的还有氧氧,她刻意转过头避开铁扇。“油瓶你别这样,我们,我们三个人当时关系挺好。”这句话说出口,当时三个人是什么情形大家便都知道了。
“反正怎样都不能怀疑到我身上。”铁扇放弃了“三人关系说”的抵抗,把身体摊在沙发上,但此举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愿意放过她。
“我那天,那天出行政楼上了个厕所,出厕所就看见铁扇进了行政楼,好像是往辅导员办公室去了。”阿柴还想说就被氧氧打断。
“你,你那天怎么也去辅导员办公室了?”
“哎呀,我是去请假的呀,那天。”铁扇一心想摘掉缠绕在她身上的蛛丝,不承想猫玩毛线团一样,一点一点深困在其中。
“请假?你请什么假,你又没回家,火焱被带走之后你不是跟我们一起直到学校解禁的吗?”古兰问。
“是,我当时本来是想去请假的,可是那时候辅导员老师已经得到火焱疑似的消息了!”
“知道了?知道火焱感冒、疑似非典?”
铁扇点了点头。想着点头可能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情绪,又加上了一句:“他当时问我火焱是不是疑似了,我就说嗯。”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出口了是个罪过,不过好在没人注意,接下来是古兰:
“辅导员老师怎么会知道,阿柴你当时真的没有告发吗?”
阿柴准备开口辩解,铁扇接过了话头,说话时带着一脸思索状:“应该不是她,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倒是想起越来越多那天的细节了。那天老师询问我之前看了一眼BB机,之后神色便变了,这才问我的。如果是阿柴的话,不用这么麻烦吧?”
“BB机?”
“对,就是BB机。我们辅导员那会儿不是有个中文机吗,可以收信息,他当时看到了一句话。”
“怎么还和BB机扯上了。”古兰有些慌了,咖啡早就冷了,她还在有意无意地搅拌着。我早知道告密者是她,倒也乐于看看接下去她怎样虚伪地表演下去。
“那发的是什么啊,铁扇你看见了没有?”
“我当时也吓傻了,再说我也不好去看老师的BB机上写的是什么呀。”铁扇说了一句,看向阿柴,“你当时不也听说了些传闻吗?”
“是啊,可当时传闻那么多,传来传去的,谁知道哪些是真的。铁扇你真不知道BB机上写了什么吗?”
“我,我又不是辅导员,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氧氧用手抓着自己的长发,近乎崩溃,“你们全都知道,那个时候都瞒着我。这么多年了你们也没人告诉我,一个人也不告诉我,要不是今天我们几个聚在一起,还不知道我要什么时候才晓得内情呢。你有私心,她与火焱有过节,我到底该相信谁?”
“氧氧你冷静一下。”
“真相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所以才没有跟你说,说了怕你伤心。你看我们四个人难得聚在一起,好端端的,弄成这个样子。”氧氧的背被铁扇不急不慢地拍打着,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缓。
“要说都怪油瓶,我们好好的在这儿,你疑神疑鬼做什么。要不是你疑神疑鬼,我们也不至于说这么多。”阿柴本是想调节气氛,却一下把油瓶里的油全点燃了。
“我哪一句说错了吗?现在又开始怪我了。你们不要想着含糊过去,刚才还没说完呢。今天都说到这分上了,索性都别藏着掖着了,说开了好,下次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刚才说到BB机,如果真的是铁扇说的那样,我们几个当时都是怎么联系外界的?”古兰似乎每一句话说出口都能掀起惊天骇浪,她说完铁扇便配合着玩起了排除法。
“我跟家里打电话从来都是用学校的座机,阿柴自己有手机。”
“你们知道那时我跟家里关系一般,基本不用通信工具。”紧接着古兰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从未在小店那里打过公用电话。”
言下之意是你们想想谁总是向小店老板借用公共电话,铁扇和阿柴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向氧氧,也不知道她们听懂了油瓶的潜台词没有。我死后听过这样一个传闻,说是辅导员后来打电话回传呼台,询问短信的来源,得知是来自校内的公用电话,也不知道她们听说了多少,反正上学那会儿,氧氧人缘好,不仅仅是老师同学,教职工例如打饭阿姨、小卖部老板都十分喜欢氧氧,她有时候打电话不愿意宿舍人听见,借小卖部的稀松平常。氧氧本已平复了大半的心情又被搅动了起来,看着众人惊讶的眼神,她也用同样的眼神回望着她们,彼此相望着说不出话来。
我过得并不快乐,即使见到老友也不会使我快乐,带你们看这些新鲜事物更是让我堵心。我不会告诉你们在做旁观者的时候,我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我觉得我的生命不断地从我的身体中消失,一点一点地,这更加令人痛苦。错觉吗?大概吧,我的生命早已不存在了,但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油瓶都能有生之年第一次去小卖部开口借固定电话发送举报信息,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总之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让我留恋的,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我现在也是一个死人了。
墓地管理员报警后再来撬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而且他们该打的是119而不是110,但愿火势没有伤到他们,他们都是好人,或者至少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好人。
火烧到身上的时候我感到皮肤撕裂的痛,人们常说火灾中人们最先是被烟呛死的,这其实不对。这点若是成立的话,我也就不会觉得痛了,觉得痛了我便想挣扎,这是人之常情。但我动弹不得,我把自己捆在了床上 。但确实我还是挪动了,我不断地用身体撞击着被火吞噬的墙壁,在第三十九次我竟然穿过墙壁到了外面,那时我已经没法在地上行走,而是飘浮在半空。我知道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人们说死人和死人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相遇,我是想见我女儿的,但想着早晚都会见到,这种欲望便不是特别强烈。我还不习惯在空中如何行走,随着风飘到了一家咖啡馆,坐着的四个小姑娘是我女儿生前的同学,我都有印象。我用手扒着窗户才能使自己不继续飘下去,她们说的话我都能听见,似乎是在吵架。
氧氧想了想还是决定辩解:“我一个人去学校小卖部借固定电话这能说明什么呢?”
油瓶说:“你是经常去小卖部借电话打,有这回事吧?我听说BB机的消息就是从那台公用电话上发出去的。”
铁扇附和着点了点头:“是,我那时是跟氧氧去过几次小卖部的。”
对面的氧氧急了:“我承认我跟老板关系不错,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是我干的啊,就我一个人去那儿吗?别人也可以去啊。”
油瓶看着氧氧急了,仿佛目的达到了一般,语气放缓:“我只是说说传闻而已,你这么激动干吗?”
“你,你强词夺理。”氧氧在三人注视下面目变得极其可怕,“你,你们不就是认为我是那个告密者吗,你们觉得可能吗?”
对比氧氧的急切, 油瓶显得愈发的平静而缓和,一颦一笑间就宣判了人的死刑: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干吗要对号入座呢?”
“我……”氧氧强忍着才没把脏话说出口,“你不就是那个意思,我和火焱那么多年朋友——”
“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朋友了。谁知道你们实际怎么样?”
“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没遇到过啊。”
氧氧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的情形,然而旁人的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旁观者,不比你俩亲密,铁扇你应该清楚点。”
“其实我也不清楚啦,你也知道,我们三个在一起还不如我一个人的时候自在。”
“你,铁扇你怎么能这么说。”氧氧这时已经不再清楚主要矛盾是什么,反驳一步算一步。
“我只是实话实说。”
“而且你说毕业以后,你如果不是心里有愧干吗经常往火焱家里跑?”
“我这是想照顾火焱,同时照顾照顾她爸妈。”
“照顾?你是什么人?圣母玛利亚?”
“一说到她的事你就哭天抢地,表演得太过了。”
“是吗?我怎么没见阿柴、铁扇经常往火焱家跑去刺激她呢?”
“我也是怕刺激火焱,所以这几年都没敢往火焱家里去。”
“真有意思,你过得那么好,她看见你不会胡思乱想?”
“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不让她胡思乱想。”
“你若是真朋友,也不至于到叔叔阿姨面前去刺激他们,看到你就想到火焱,他们能过得好?”
“虚伪?我们可都是为了火焱想,是吧,油瓶。”
“到底是谁虚伪,明明做了坏事,还装成好朋友的样子。”
“氧氧,要我说你别再掩饰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也不会再去怪你什么。我们都能理解,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嘛,毕竟火焱都去了,追究也没意义。”
终于阿柴最后的一句话让氧氧站了起来,挣开了抚摸在她背上的安慰她的手,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氧氧浑身上下所有可能冒气的地方都在冒着怒气。
周围三个人望着她不知道她站起来下一步想干什么,因为身高的原因,站起来也只是比坐着的阿柴高出一个头肩。
古兰吃惊地望着窗外,我以为被发现了,费力地往上跳了跳。“啪”的一声,巴掌打在脸上,玻璃摔碎在地上,一个女人在尖叫,古兰还在痴痴地望着窗外。我把头转过去,身后是墓园的方向,火势已经彻底起来了,愿每个活着的人都能拥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