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宿颖
1
坐在我对面的刘学倒没有说过他喜欢我这样的字眼,他说的是当年确实对我挺有好感的。我不知道喜欢和有好感之间能否画上等号。我也没好意思问。他说那么多年没见了,那天在街上碰见我,一时真没认出来。其实我没怎么变。女生上了大学以后,开始学会化妆穿衣打扮,等她们出了校门,走上社会,会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我没变。这可能和我一直没有走出校门,而是毕业后留在学校里教书有关。我从操场边经过,时常有踢球的男生喊我,说:“哎同学,能不能帮忙把球踢过来。”有几次我认出踢球的人中有几个上过我的课,但是他们却不认得我。可能是离得太远,我长得又比较普通。但我认人很有一套。我不记得十多年前刘学具体长什么样了,但那天我在人群中就认定那个人是他,还抓住人家问你是不是刘学。想想真后怕,万一不是呢。 遥想高中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敢向同学打听,我怕我一打听别人就知道我们的事了。
我是上了大学以后才在人人网上知道他的名字的。知道他的名字的同时,还知道了他上的大学不算太差,以及他有了女朋友。印象中那个女孩长得一般般,齐刘海,和我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这么说吧,如果女孩只能选择红色系,那么她一定会选粉红色,而我会选大红色。虽然都是红色系,但粉红和大红有着天壤之别,男生看不出来,女生心里却清清楚楚。其实他们两个人看上去挺般配的,我觉得这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即便如此,我还是向刘学发出了添加好友的申请,他很快回了。我们成为好友之后,我没说话,他竟然也没有。我太蠢了,如此轻易地暴露了自己,完全没有必要。
“哪个?哦那个啊,早就不在一起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叫什么来着……”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名字。刘学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目光却像当年一样闪烁。一个目光躲闪说话磕巴的青涩少年在高中不算什么,但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这样,就显得难能可贵。
我忍不住想要揶揄他,我说:“不会吧,你们当时看上去很亲密呢。”
他低下头,三根手指捏起吸管,吸了一口饮料。他以前能遮住眼睛的刘海不见了,人精神了许多。
“其实我们早可以成为朋友的,只是当时看见你总是发和那个女生的合照,我也没好意思给你留言。”
他还是没说话,又低头喝了一口饮料。我心里咯噔一下,也只好低下头喝饮料,但不是真喝。
“那时候太小,什么都往网上放。”他说这话时摆出一副懊恼的表情,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长舒一口气。他冲我笑笑。
那天经过的人中,谁会看出来我们是第一次面对面坐下来聊天呢?我观察过那些在餐厅或者咖啡店对坐的男女,那种生疏客气得令人尴尬的冷空气会盘旋在一些桌子上方,让一桌子菜迅速冷掉,因此能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是初次见面。但我们却没有,虽然难免也会拘谨,但我们两人之间竟然透着亲密。在上高中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
高一那会儿,他是隔壁班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和他在楼道里或者校园里打了照面,他就会看我,盯着我看。有时候他和同学一起走,他还是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呢?我从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原来被人注视是这样一种感觉。不对,与其说注视,那更像是偷窥,目光藏在刘海后面的偷窥,与你面对面的偷窥。到后来,他同学一见我就坏笑。这个家伙是不是喜欢我? 可我又有什么好喜欢的呢?不对,这不是重点。即使我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他更没有。 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真是一件让人怀疑人生的事。我就只能配得上他这样的吗?在别人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在那时候,我知道我能看上的人一定看不上我,我也不相信奇迹,但我当时想,我还年轻,还只是一个高中生,我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总有一天,我会变成我喜欢的自己,到那一天,我也可以让我喜欢的人来喜欢我。“如果连你都不喜欢你自己,别人凭什么会喜欢你呢?”
因为两个班紧挨着,难免会碰到,躲是躲不掉的。有一次又在过道里遇到了,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躲闪或者假装没看见,我也看他,死盯着他,我故意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恼怒。“就你?请你先自己照照镜子。”他不仅能从我的眼神中读出这句话,还能读出这话里强烈的语气。当我看见他耷拉下脑袋时,我眼中的恼怒变成了苦涩。我们原来都是一样的人啊,我们只是想让别人来喜欢我们,看见其他同学成双成对、在花季雨季里尽情地绽放着他们的青春, 而我们的青春里却只有等待。你委屈,我也委屈。可我们都是讨厌自己的人啊,我们自己都不能喜欢上自己,又怎么能教别人喜欢上我们呢,抱歉,我们两个人真的不合适。
其实后来我越想越内疚,但那时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因为我转学了。当然原因不是他,是为了提高学习成绩。我在原来的班里总是考第一,这不是说我成绩多好,而是他们太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得不到提高。 在新学校里,我时常会想,不知道这个家伙多久会发现我转学而当他发现的时候会不会傻眼。他会不会整天胡思乱想,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找到一个我们班他认识的同学,没话找话地聊几句,最后假装不经意地问起我,说:“你们班是不是少了一个女生?”
想到这里,我都要心疼起他来了。在回忆里我感觉变得对他越来越熟悉,他似乎变成了我的一个朋友,即使不是朋友,也是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一个比朋友身份更重更特殊的存在,一个遗憾。我竟然不向他告别一声就自己走了,还想看看人家多久能发现,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十多年后的重逢,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我一直以来的歉疚,但是他解答了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疑问——他当初为什么要看我。
“那时候我觉得你挺特别的。”
“你能看出来?”
“能。”
“我还以为你和同学打赌什么的,你输了,他们让你来……总之就是耍我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2
那天分别之后,他没有跟我联系。晚上倒是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他的摄影作品,九张图,同一个女模特。女模特穿着黑色吊带连衣裙,坐在白色的帆布沙发上,沙发一侧是一株半人高的仙人掌。这个姑娘只化了淡妆,虽然称不上搔首弄姿,但总让人觉得哪里不舒服。为了找出究竟哪里让人不舒服,我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她没穿内衣。不得不说,摄影师是一个可疑的职业。女模特盯着镜头,她知道刘学正在镜头的遮挡下盯着她,她知道他在欣赏她的美,在找最好的角度拍下她最美的一瞬间。那一瞬间,一束阳光刚好掠过姑娘白皙光洁的皮肤, 她的肩带刚好滑下来,她没看镜头,但她相信他看见这么美的自己不得不爱上,而刘学也相信这是世间最美丽最动人的一副画面,他真的不得不爱上这个姑娘,咔嚓。关于摄影师和模特的关系我问过他,他的回答让我觉得他并不肤浅。
“都是为了拍出好照片。”
“真的?”
“只有照片是真的。”
刘学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这个?翻看他的朋友圈,他也不是经常发他的摄影作品的。这条朋友圈无论如何看不出和白天的见面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不想说点什么吗?比如“高中时代暗恋的女孩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个场景曾经在我的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或者不透露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简单地感慨下时光飞逝、似水流年。 他什么都没有发,可我们见面时的气氛那么好。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可能他就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要不然为什么上高中的时候都不知道来和我说句话。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见面后回家路上拍的蓝天,写了“好天气”,确实是好天气,可他没有点赞,是照片拍得不好吗?
既然他没来找我,我也不好主动联系他。女孩子主动总是不太好的。不过我愿意等等他。当那条黑色吊带裙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商场里游荡了好几个小时了。这件真好看,比照片里女模特身上的那件还要好看。我也没有要买,只是想穿来看看是什么效果。在店员来之前,我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号,把裙子卷起来,小碎步来到试衣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好奇。他们一看我就知道我是不会穿这种裙子的人,有些眼尖的人甚至会知道我是不穿裙子的人,他们会在脑海里模拟出我穿这件吊带裙的滑稽样子,然后想这人真滑稽。我不是一个对自我没有认知的人,我已经三十岁了。
拉上试衣间的帘子,我坐下来,真舒服。这时我才留意到商场里放的音乐,好熟悉的旋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在我背后还有一个可以调节的角镜。我转了转它,当前后两扇镜子相对时,一下子出现了无数个我,我变成了宇宙的中心。我想象着自己就是这首歌MV的女主角。一个长镜头,我的脸部特写,我把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抱膝,然后我把脸埋在膝盖里,一句歌词的时间,再仰起来,看镜头。 我听清了副歌的歌词。
如果你爱我
你会来找我
你会知道我
快不能活
不对,哪里不对。换上裙子的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转过来,再转过去。我得把球鞋脱了,袜子也要脱。还是不对。得把文胸摘了。怎么还是差一点。先这样吧。我把下巴抬起来,再放下去一点,哦把头发散下来,然后左边的肩低一点,再低一点,好吧,我自己来,我把肩带轻轻拨下去。
奇迹发生了。
我感觉自己很性感,不是镜子里看上去很性感,是感觉。一条裙子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感觉。这条裙子一定是真丝的。被这种凉凉的柔滑触感包围着,我感到紧张又新奇。我双手冰凉,心脏缩成一团,身子简直要发抖。 我的身体的确需要适应,它自己不知怎么地就扭成了一道弯,双腿也吸在一起。要站不住了……“沉入越来越深的海底,我开始想念你”……我赶紧靠到试衣间的墙上。我捏住裙子的一角,轻轻提起……“我快不能呼吸”……“人活着赖着一口氧气,氧气是你”……我右脚脚背绷紧,擦着左腿慢慢上抬,再慢慢放下,有气流从裙底钻上来。
从商场出来,已经过了晚高峰,有些路段车不多,公交车开起来有种乘风破浪的架势。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感受着车身的颠簸和初秋的晚风,看它劈开路边乱颤的柳条,疾驰进黑夜,前方一片未知,我心中涌起莫名的兴奋。我当时感到我人生的前路也是一片未知,就像又回到十六岁那年,但我确定,现在离好的未来是更近了而不是更远了,我又开始对人生有了期待。突然,有柳枝从敞开的窗户缝里伸进来,我急忙我往里躲闪,差一点碰到坐在旁边的乘客,我冲他愉快地笑笑,想从他的眼中找到和我一样的惊奇,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往过道那边挪了挪身子。
3
直到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我身上那种丝绸所带来的柔滑的感觉还未完全消失。同样挥之不去的还有刘学的那张脸,和他说过的话。他说他觉得我特别,他是看到了我哪里特别了?高中的时候我和其他高中女生一样,穿肥大的校服,戴黑框眼镜,中等长相,中等身材。让一个人去形容自己的长相是件多么难的事,更何况是我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相。我洗脸的时候会照镜子。摘下眼镜来看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感觉还可以,因为高度近视,我知道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有时候我甚至戴着眼镜都觉得自己还行,可是转念一想,可能是我看了自己三十年,习惯了这个长相,所以觉得还不错。我读过一篇文章,说有研究表明,人对自己熟悉的形象会产生好感,从而觉得其更为好看。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很羡慕那时坐在我斜前方的一个同学,她叫田甜,作为艺术生的她只要考三百分就能上大学。 我当时想,要是有她那么多闲工夫能用来护肤美容保持身材,我也不会长成这副鬼样子。有一次,一个下午的课间,我像往常一样已经开始写当天的作业了,余光里她好像正在往脸上搓着什么。我有些好奇,抬头看,目光正好和她对上了,她的目光又在我的脸上扫了两秒,接着她打开课桌上一个薄薄的小纸盒,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片,递给我,说:"吸油纸。你也擦擦吧。" 我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这世上竟然还有专门为了吸脸上的油而存在并售卖的一种纸。我接过来,往脸上轻轻一碰,取下来看,纸上出现透明的一块。田甜凑近了看看,噗地笑出来,立刻接连抽出三张甩给我,说:“用用用。”
如果有人对我一见钟情,我的第一反应是我长得像他的初恋,或者像他母亲。这不是说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相信,我简直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如果有人因为我的外表而喜欢我,那只能是因为我长得像另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的人。我和刘学之前并没有交谈过,他并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甚至都不确定他在高中时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他说那时候觉得我特别,是哪里让他感到特别呢?如果说我现在的打扮还像高中生一样,因此让我在现在的同龄人中还算是特别的话,那在当时,我有什么特别的呢?
难道他看见了高一下学期那次体育课?我们网球班围着场地跑圈,那天刚好我打头,跑着跑着,老师突然喊集合。我扭头看向老师,发现我和他之间的直线路径上有一个球网支架。如果我径直跑向他,我需要迈过伸出的支架底座,后面的同学都需要这样做,也都可以这样做。但是,万一有人没注意,被支架底座绊倒,进而连带绊倒后面一连串的同学,那可就要出大事了。我认为带领一个队伍,选择没有障碍物(特别是不那么明显的障碍物)的路线走,这是常识。于是我选择继续沿着球场边跑大圈。
当我跑到老师面前时,发现别的同学都已经到了。原来我身后的那个女同学竟然没有跟着我,而是带领她身后的女同学们跑了那条虽然近但却十分危险的路线。 老师什么也没说,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想法,我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我后面的人没有看见我。老师也没有看见我。不管怎么说,没有出事是好的,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看见我更是好的。难道刘学看见了?只有刘学能看见我。
或者,刘学看见了有一次月考结束之后,我追着田甜到教室门口? 他知道我们是好朋友,他在楼道或校园里遇见我的时候,其中一半时间是我一个人,另一半时间一定是我和田甜在一起。其实我一直很疑惑,田甜有没有发现刘学看我。按说我们一起走,我看见了,她不可能看不见。但是她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我也不是没怀疑过整件事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或许,刘学也不存在,只有我能看见他。我有好几次想和她谈论这件事,问问她的意见,又怕她笑我,说:“看你?咱俩一块儿走,他会看你?”
刘学那天会看到我在教室门口吞吞吐吐,最后还是很难为情地开了口:“我,我没经验……”紧接着,他会看到田甜斜着眼睛瞟我,然后爆发:“你是不是傻啊,卷子不会从底下递啊,你举那么老高,你当监考老师瞎吗?”说完扭头就走,她的书包还撞了我一下。刘学当时会不会按捺不住想要冲过来看我有没有被撞伤的冲动?即使他仍然在角落里犹豫不决,不想轻举妄动暴露自己的感情,他也一定明白。我和田甜曾经那么要好,她就坐在我斜前方,我听她讲自己主动追求喜欢的男生却遭到拒绝的故事。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讲一遍。两个人要是多么亲密的关系一个女孩子才会向另一个人吐露这种心事。在听故事的时候,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应该被珍惜,应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爱。而且,每听她讲一遍她的故事,这种感觉就会加深一层。但是我看错了。她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女孩。原来我们根本不是朋友。原来我根本没有朋友。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果刘学真的在某个角落里全看见了,他会不会流露出韩剧里男二号那种时刻为女主角揪心的表情,心里想着我才是那个应该被珍惜、被守护的女孩。
现在回想起来,因为刘学的加入,那些灰色的记忆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滤镜。或许,它本来就是玫瑰色的,而当时我的眼睛只能接收灰色的光。我跳下床,从纸袋里取出那条裙子换上。当我从新躺下的时候,房间的墙壁都变成了粉红色,还散发着蔷薇花的香气。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着刘学的脸,想着他看见我穿着这件黑色吊带裙,说我之前有一次拍摄,模特也穿了一件你这样的裙子。我问他漂亮吗,他说你这件比她那件更漂亮。我说我问的是人,他说你在我心中是最美的。我说你骗人,他说你再让我仔细看看。然后,然后他靠近我,我开始紧张,呼吸心跳加速,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轻轻推开,他身上这件牛仔夹克的质地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我能闻到上面沾染的烟草的味道。他停在那里, 用欣赏一幅画一般的目光看着我,我说别这样,我不习惯别人看我。他说哦,原来是不习惯呀,怪不得高中时你会讨厌我。我连忙说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单纯不喜欢被人看,我也不喜欢被拍,我从来不拍照。他右手举起相机,说可我只想拍你。
那天我睡得特别香。一早醒来,我抓起手机。他没给我发消息。也没发朋友圈。我是不是可以给他发一个“我昨晚梦见你了”。不行,虽然这是真的,但听起来很假。如果我发了,他就知道我有多想他,他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喜欢他。
4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联系我,也没有发朋友圈。我发了几条有的没的的朋友圈以后都删了,因为他都没有回应。在眼镜店,我对店员说我没戴过隐形眼镜,她没有按照我预想的说 “你怎么这么大了都没戴过”,也没说 “怎么现在想起来戴了”,而是很专业地询问我的情况并向我推荐适合我的产品。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遇到她,她这么善解人意,一点都不会给人压力。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就好了。其实也不需要所有,有一半人是这样就可以了。人和人之间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他们或许对自己的问题都心知肚明,但并不是每个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是人的局限性。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是慢半拍,当然不止半拍,“慢半拍”在这里只是一种说法。但是,我慢的原因是我脑子转得快、想得多。一般人能从一想到五,我却能想到五百,这样反而显得我反应慢了。久而久之,我就给身边的人造成了沉默寡言、反应迟钝的印象。这进而还导致了我的另外一个问题,不合群。 如果想法能够被人看见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一个活泼开朗积极热情的人。我发现,我在刘学面前竟然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偶遇的那天我主动问他是不是刘学,见面的那天我又主动说了那么多话。我在刘学面前不用想那么多。在他面前且只在他面前,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我,一个真正的我。
每当我把隐形眼镜片举到眼跟前,我的眼睛就开始眨,越靠近眨得越厉害,条件反射式地眨,不受控制。我的眼睛拒绝任何外物的进入,一个如此纤薄如此柔软的透明片它都怕。我不得不请店员来帮我戴。我们共同努力了两个小时,有几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都是我忍不住眨眼睛,要么硬生生把镜片挡了出去,要么把已经戴进去的镜片压变形又吐了出来。经过反复的折腾,我的眼睛又疼又痒,最后终于流泪了,止也止不住。我没绷住,借着眼泪哭了起来。我恨自己的不争气,辜负了好心来帮我的店员,耽误了人家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 她竟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 我就不应该遇到这么好的店员。我不想亏欠任何人,歉疚是我最无法承受的情绪。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刘学面前,对他说慢半拍一直是我的问题。你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对我产生了好奇,你只是想认识我、了解我,而我却忽略了你的真心,就像别人忽略我那样。我原来和那些令我讨厌的人是一样的,而你,却是另一个我,那个受伤的我。我想立刻对他说这些话,但不行。如此突兀地向他表白会把他吓到。 我越哭越凶,我要哭出一条河,把悔恨和自责沿着河水送到刘学面前,然后刘学会把他这些年的伤心和等待也沿河送来,河水渐渐洗净我们心里的悲哀和所经受过的所有伤痛,最后太阳出来,我们为彼此擦干眼泪,这条河升上天空,化为一道彩虹。帮我的店员在一旁不知所措,还有另外一名店员和两位顾客也放下手头的事朝我看过来,不知道这会儿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终于,帮我的店员不太坚定地、甚至有些恐惧地走过来,拍拍我的后背,试探着安慰我说:“戴不上隐形眼镜没关系的,回家多练练就会了,人家都能戴上。”
有了,我可以给刘学发这句话:“我也是有很多特别之处的,比如人家都能戴上的隐形眼镜我却戴不上。”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发给他的开场白。我止住哭泣,用擦眼泪的动作挡住脸,以此来掩饰内心的喜悦。我赶在让自己感到尴尬到极点之前迅速付了钱,向店员道了谢,拎着新买的隐形眼镜和药水溜出了眼镜店。我能听见身后店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有很多特别之处的,比如人家都能戴上的隐形眼镜我却戴不上。”这句话和我们之前见面聊天的内容是有连续性的,因为那天他提到我很特别,但却没有告诉我他看到了我哪里特别。所以当他看到我发的这句话的时候,会立刻明白过来,我和他一样,还在想着我们那天的见面,我还在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同时,他也可以很容易地接下去,比如可以问“你去试戴隐形眼镜了?”或者“怎么想起戴隐形眼镜了?”这样我就可以讲起今天的经历,甚至是这几天的,然后再问问他这几天在忙什么,自然而随意。
要不要发。
他一直不联系我,会不会还在因为高中时代的事而难为情。如果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理解他,我应该更加主动一点。我停下脚步,在手机上打了“我也是有很多特别之处的,比如人家都能戴上的隐形眼镜我却戴不上。”我继续走,前面是十字路口,恰巧是红灯,我不得不再次停下。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拿起手机,点了发送。我的心跟着红灯闪了起来。
是红灯先变绿还是他先来消息。
是红灯先变绿。
是我先过了马路还是他先来消息。
我先过了马路。
5
到了晚上,刘学终于回复我了。他说白天在拍片,所以没能及时回复我。原来摄影师工作这么辛苦和忙碌。关键是他还特地说了“没能及时回复你”,这句解释里明显带着歉意,说明我在他心中是有分量的,而且他没有直接说“抱歉”或者“不好意思”,那样会显得很客气,拉远了我们的距离。
于是我问: “拍片还顺利吗?”
他立刻答道:“挺顺利的。”
我说:“那就好。”
一分钟过去了,他没有再回复。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我或许不应该说“那就好”,这句确实没什么意义,很客套,也确实不好让人接下去。我发之前应该多想想的。
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没回复。他是不是在接一个电话。或者他以为我们的对话结束了,是可以这样理解,但隐形眼镜的事呢,他可能不太感兴趣吧。
一小时过去了,他不会回我了。我腿上绑了巨石沉入大海。伴随着我的下沉,有气泡往上冒,我大声呼喊救命,海水淹没了我的声音,我的呼救声变成尖叫,尖到人耳已经听不到……我终于沉到海底,海面恢复了平静,不时还有海鸥在低空盘旋。
就在我稍有点睡意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我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你去配隐形眼镜了?” 刘学如此轻易地一手把我从海里捞起来。
“哈哈,是啊。”我在水面上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我视力还行,一直没戴过眼镜。”他果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就知道。
“哦哦,真羡慕你。”我原谅他了,我甚至都没有想是不是应该慢点回他。
“时间不早了。”这是句道别的话,这也是事实。又是一块巨石。
“是啊,我去睡了。你也早休息。”说完我立刻关了手机。我先逃了,我拖着石块拼命往岸边游去,就像我会游泳一样。
我再次闭上眼睛,虽然我知道自己这会儿根本睡不着。我睁开眼睛,坐起来。窗外城市的灯光洒进来。我从衣橱里拿出那件真丝吊带裙换上。上床之前我把内裤脱了。再次躺下,我不知道身上是冷是热。真丝触到皮肤的地方仿佛是冰凉的,但当我把夏凉被盖在身上,立刻感觉要被捂出汗来。于是我把被子往下推,推到刚刚盖住肚脐的位置。其实我是要盖住手,就像有人会看我一样。没有感觉,怎么都没有感觉,除了因为摩擦而产生的一点点疼痛。我也无法集中精力。这次我完全不想想到刘学,我想忘掉他,让自己放松下来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还有课,可他却不停地跳出来。这条裙子像塑料布一样裹在我身上,坚硬、不透气、没有温度。它缠着我的身体越缠越紧,我快要窒息了。它根本不是真丝的。我躺着把它脱了,因此费了一番力气。 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刚喘口气,大腿上还有汗珠,我发现窗外照进来的光刚好投在我的身上,我感到羞愧难当。我起身把窗帘拉上。内裤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我只好光着身子去卫生间洗手。
当我再次躺下时,无论怎么心理暗示,我还是会想到刘学,一想到他,心还是会悬起来,脑袋里还是会嗡嗡作响。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怎么让自己从主动、从被追求的位置走到今天如此被动的境地的。应该是他时刻想着我才对,应该是他感激意外获得了第二次机会、觉得自己应该倍加珍惜应该好好把握才对,为什么是我深更半夜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单人床上想着他面红心跳,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不过,如果活着就是这种感觉,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我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让你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三十岁的人能喜欢上另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我喜极而泣。
好了,我承认我知道他不再喜欢我了,我已经知道了,即使他曾经真心喜欢过我,但是我已经错过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不需要他来喜欢我。因为不需要他来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再需要等他的回复,不再需要猜想他为什么不回我,不再需要琢磨出现在他朋友圈里的女生都是谁,不需要想到底什么时候该牵手什么时候该接吻,不需要想见他的父母该穿什么衣服、到时候办什么样的婚礼等等一系列麻烦事,只要我喜欢他就够了。我可以想怎么喜欢他就怎么喜欢他,如果哪天不喜欢了,谁都不会感到为难。
我跪在床上,一边擦着感激的泪水,一边打开手机,手机震了,“你收到一条新消息”,光是屏幕上这几个字就又让我哭了出来。当然是他,当然是他之前发的“晚安”。这次我从容地把手机锁了屏,把它放到一边,我成功摆脱了看到他的信息马上想回、马上想该怎么回的焦虑。我再也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可以牵着他走。我可以想象刘学就坐在我旁边,我能感到他的重量把他那一边的床压得轻微凹陷下去,光是想到他的重量就让我心里感到踏实;还有他的体积,如果他在这里,他的活动会占据这个房间一半的空间;还有他的体温,我仿佛碰到了他身上的温热。他现在整个人都归我所有,因为在我幻想的王国里,我是一切的主宰。刘学,高中时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你就爱上我了吧,爱得无药可救,但是你不敢说。这么多年,你都无法忘记我,你和我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你用表面的平静来掩饰心中的波澜,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都看出来了,你真的不需要掩饰,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坦诚地说出你对一个人的想法,并不会让你变得低对方一等,反而会让你在对方的眼中变得更加可爱。但是我能理解你,向一个人袒露自己的内心,就像在他/她面前脱衣服一样,越是你在意的人,你就会越慎重。可是你知道吗,你越掩饰,我就越想证明,你越是沉默,我就越想探究,你越是无动于衷,我就越想得到回应,我用想象来填补自己身体和情感的空洞,我心中所有的想念和渴望都化作手指剧烈的震颤,直到一股脉冲从腹部流向全身,紧接着是令整个身心都舒展开来的疲乏。
6
清晨的校园是朝气蓬勃的,在小树林里有最美丽的景致,阳光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投下无数道白色光束,光束中还能看到许许多多细小的颗粒在游离,外语学院的同学们在小树林里用各国语言晨读, 其他学院的同学分别从食堂或宿舍往教学楼方向走去,浩浩荡荡,好不热闹。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躁动,那么快乐。我算好时间,大家都算好时间,上课前五分钟之内来到教室。上课铃响起时,还有几个同学急匆匆赶来,走在最后的一个高个子男生踩着铃声的节奏从容地踏进教室,在音乐声中跨过整个教室,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当他坐下的那一秒,音乐终止。那个男生坐下后还冲我笑笑,穿过整个教室冲我笑了那么一下,然后低下头开始玩手机。看手势,他大概是在玩手机游戏。现在学校放的铃声都变成了一段音乐旋律,我猜想是为了制造课堂气氛轻松美妙的假象。可这骗不了学生,他们早做好周全的准备来度过属于各自的轻松美妙的两小时。我不会太在意,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讲课是我的工作,他们的时间是自己的,他们有权力支配自己的这两个小时,从中获得他们想要的。如果他们觉得自己看书比听我讲学到的要多,我没问题,毕竟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在黑板上写下“游戏”两个字。那个男生没有看见,因为他一直在低着头玩手机。
大概是听到了我提到“游戏”两个字,那个男生终于抬起头来,四下看看,当他反应过来这只是今天讲课的内容时,又埋头于手上真正的游戏了。等下,说真正的游戏可能不准确,那是不是虚拟的游戏。中间一排正在传纸条的那几位,正在做着传纸条的游戏。他们不可以发微信吗,或者索性拉一个微信群?我并没有禁止使用手机。可他们还是喜欢传纸条,在课堂上这个特定的场所、进行这样一项特定的活动,它好像有着别的方式所不能取代的无穷乐趣。把一句话写在小纸条上,再把纸条团到最小,或通过很多位中间人的传递来传到目标人手中,或趁老师也就是我低头或者写板书的时候找准目标使劲一扔(不仅方向要准确,力道还要正好)直接投到目标人面前。这样一来,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经历如此波折,就不再是一句普通的话了,它仿佛有了神秘的魔力和趣味,果然“媒介即信息”。这几位同学不用听我讲课就已经实践了这次课堂教学的内容。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全看见了而且根本不在乎呢?他们的乐趣还在吗?这项游戏的意义不就在在于冒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偷偷做老师所禁止的事情吗?那么如果刘学还喜欢我呢?如果是他喜欢我,是他追我,我便不用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借什么机会、说什么样的开场白来联系他,我也不用在给他发了消息之后心跳加快因为不确定他怎么看待我给他发的消息、不确定他会不会回以及怎么回。如果是他追我,我根本不用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是他追我呀。如果是那样,爱情还在我这里吗?
下午我去旁听本科生的选修课“爱情心理学”,据说这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一门课,选课系统一放出来,五十个名额便会立刻被抢光。由于这门课的极大成功,许多媒体还对我们学校进行了报道。学校想对这门课进一步改革创新,准备将它变成多班制小班化教学,但师资不足,哲学和社会学学院的老师是学校认为的最佳人选,而我这样的年轻教师又是我们学院认为的“再合适不过的人”。可是关于爱情,我又懂什么呢?
看看食堂里相互喂饭的那些情侣,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都是怎么独立吃饭的;再看看夜幕降临以后半躺在操场上的那些男女,好像在黑夜的掩护下他们可以做任何事;还有宿舍楼下久久道别不舍得分开的那些男生女生,仿佛明天就不能够再相见……整个校园都洋溢着青春的荷尔蒙。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也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大一那会儿,好像所有人都卯足劲要谈一场恋爱。在那之前所有的人都在竞争考大学,考上大学后又都在竞争谈恋爱,好像不物色目标抓紧行动,自己就会被剩下,落得孤独终老的悲惨下场。我就是在这种氛围下稀里糊涂谈地起了恋爱。
那时还很流行通宵唱K,谁过生日了,或者甚至不需要什么由头,玩得好的同学会一起去唱歌,大概是晚上十点之后开始,唱到第二天清晨,因为这个时段便宜,学生没钱,但有的是精力。十二月的某一天,一个关系还不错的男同学过生日,我被他邀请去了,一进包厢,就看见我上铺的女生。我和她有许多矛盾,过生日的这个男生知道。我一坐下,立刻收到一条短信,是过生日的男生发的,他说:“我也不知道她会来。”那一刻,我觉得他可以做我的男朋友,起码凭这句话他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唱歌,我从不唱歌,我和他发了一晚上短信。
第二天清晨五点,包场还没有结束,他和我单独溜了出来。那时天还没亮,我们两个人走在空空的人行道上。马路上很久才有一辆车经过。我感觉我们正走在世界的尽头,我们是这世界剩下的最后的两个人,或者一个新世界最初的两个人。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并排走着,记忆中两个人一路上好像都没怎么说话。仿佛所有的话都在昨晚的短信里说完了,或者我们只是习惯了那样的交流模式,但在现实中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上。在之前的短信里我知道了他高中时有一个女朋友,他似乎对她的感情还挺深,但是她好像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我忘记了是有人唱哪首歌的时候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我听了他的故事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说我还没有过男朋友,他说会有的。
走在路上,他突然说,这会儿宿舍还没有开门。我说那我们去麦当劳吧,麦当劳是24小时的。我们又换去麦当劳的那条路。我有点恍惚,有一夜没睡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此情此景,让我感到飘飘然。我跟着他默默走着。清晨雾蒙蒙的,带着寒意,我问他冷吗,他居然立刻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了,我连忙说我不用我只是怕你冷你这样可不行,他说你就穿着吧,然后快步走进晨雾里。我至今还想着那个背影,他是唯一一个把外套脱下来给我穿过的异性。
我们很快便经常像情侣一样朝夕相处,上课、吃饭、自习,总在一起。他偶尔会提起他的前女友,我偶尔会说说我怎么一直都没有男朋友。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们宿舍的人都以为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我说他们多管闲事。那天我们牵手了。
第一次他送我回宿舍,在一个狭窄的路口一对正在拥吻的情侣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说他们好好笑,等下到了宿舍楼门口你会看见更多对儿,然后他把我拉到路边吻了我。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总之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原来接吻的时候牙齿是会撞在一起的,还有舌头,到底该怎么放,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孩,又像一个老人。再后来我在宾馆的房间里也是这种感觉。可是慢慢地我发现,我在用一种虽不是假装、但略带表演性质的方式在回应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但是这样的表演渐渐有了惯性, 我想让他感到快乐,因为我相信我爱他。因为有这份爱情在,我也相信我自己是快乐的。或许爱情就是这样。我想守住它,因为我知道孤单的人是多么可悲。
我问他,你爱我吗。他说,爱啊。我问你爱我什么,他说,呃,爱不需要理由。我才恍然想起,我们都是普通到让对方说不出爱的理由的人呐。我爱的可能是那个在冬天的清晨抄着手弓着腰走进大雾里的背影,然后我就和这个影子恋爱了,和影子牵手,和影子接吻,和影子睡觉……爱情就是一个影子。想到这点的一瞬间,我眼前的雾消散了。清晰的世界令我崩溃。
他后来又找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我们系的。在庆祝毕业的聚餐会上,看着他俩被大家祝福,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我也和他交往过,因为喝了酒,我哭了,他们说你还要留在学校读研读博呢,你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第一节“爱情心理学”讲了 “关于恋爱的七个著名现象”,任课的吴老师向同学们许诺,掌握了这些规律,大家便会更加理解自己和对方,学会一些处理两性关系的技巧,增强获得幸福的能力。对此我十分怀疑。比如,其中有一个现象叫“多看效应”,原来我以前看过的那篇文章,“人对自己熟悉的形象会产生好感,从而觉得其更为好看”那个,讲的就是多看效应,据说这是有心理学实证依据的。吴老师在课上调侃道,男同学们注意了,如果你想追求哪个女同学,就多在她面前出现,即使她一开始并不喜欢你,见得多了,说不定就觉得你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这话引起了男生的一片憨笑。女生也笑,同时又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周围憨笑的男同学。
再比如一个现象叫做 “吊桥效应”。它讲的是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走过吊桥的一瞬间,抬头发现了一个异性,这是最容易产生感情的时刻,因为吊桥上提心吊胆引起心跳加速,会让人误以为遇到了真爱。这个原理告诉我们,心动不等于真爱。心动都不等于真爱,那么什么才是真爱?上了一节课,我更加糊涂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给刘学讲我大学时的这段荒唐往事。我还没有向谁细说过,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曾经交往过一个男朋友,时间不长就分手了。我想告诉他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爱,可是我下学期就要教一门叫做“爱情心理学”的课了。你遇到过真爱吗?真爱存在吗?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对这个话题是怎么理解的。我打开微信,打出这些话,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
7
之后的日子照旧,一天中有许多时刻刘学的影子会出现在我眼前。路过操场,我看见踢球的人里面有他,我站在场边等着球朝我踢过来,当它马上就要滚到我的脚边时,刘学喊道:“同学,帮忙捡一下球呗。”我会从容地弯下腰,知道他会看着我,捡起球,扔给他之后冲他挥手,他立即露出灿烂的微笑,说:“原来是你呀。”穿过小树林,我看见有人在这里拍婚纱照,摄影师就是刘学。我跑过去要和他打招呼,跑到一半他发现了我,然后举起手中的相机冲我来了一张,我假装生气扭头就走,他和新郎新娘匆忙解释了两句就跑过来追我。在课上,他是最后踩铃走进教室也要慢慢走到最后一排的男生,他坐下后冲我笑笑,但这次他没有再低头看手机,而是一直盯着我,就像高中时一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我讲课。他出现在图书馆、办公室、食堂、车站 、我家的小区、我的客厅、卧室、厨房……
我想大声告诉他:我好想你!
我想哀怨地告诉他:我想你。
我想假装轻松地告诉他:我还挺想你的。
我想笑着问他:你想我了吗?
我想哭着问他:你想我吗……
我想起来了,我可以说我想拍照片。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得编一套完整的说辞。我可以说我们学校要改革创新推广一门通选课,我是新的任课教师。学校要老师的照片,以便用在新闻通稿、学校网站及各社交媒体平台和其他宣传材料上。一听说会放在这么多地方,我觉得照片一定要拍得漂亮点、专业点,于是我就想到你了。我这个人最怕拍照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的。 如果他问起来要不要去学校取景,我就说那最好不过了,然后我就可以和他走在校园里,就像我曾幻想过的那样。路过操场,我可以问他平时爱运动吗,周末很多外面的人都会开着车来这里打球或者踢球。 穿过小树林,我可以给他说这里经常有拍婚纱照的,你来这里拍过吗,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考虑带顾客来这里拍,景致还是很不错的。路过图书馆,我可以告诉他以后借书可以用我的卡。
我没好意思发微信提前告诉他,我想直接去他的工作室。
在去拍照之前,我先了去商场的化妆品专柜,我对导购小姐说我平时都戴眼镜,你可不可以帮我化一个不戴眼镜显得眼睛大且有神的妆。我在家练了一个月还是没能把隐形眼镜戴进去,我已经放弃了,所以希望可以通过化妆来弥补一下。导购边给我化妆边讲解,听上去非常专业。她说我这是混油皮,即混合型皮肤,更偏向油性,所以会有毛孔的问题,还有这样的皮肤不太上妆,所有她说会稍微给我化得浓一点。我说我不太懂,麻烦你了。她化了很久,用了各种产品,边化边教给我怎么使用这些化妆品和化妆工具,我悉心听着,但是我根本看不见。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化好了。我戴上眼镜,满怀期待地举起镜子一看,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像更丑了。就像一张仿造我长相的脸谱贴在了我的脸上,看着它我便抑制不住想要把它撕下来的冲动。我挑了一支口红和一瓶粉底液,导购说不要买眼线笔、睫毛膏吗,你不是想要显得眼睛大且有神吗,我说好,那再加一支眼线笔吧。
我乘直梯上到了商场的顶楼,快步拐进洗手间。一是考虑到这一层卫生间的人应该少,二是想到那个导购总不会上这么多层来上厕所吧。我都没好意思照镜子,直接埋头把脸给洗了。边洗我还边听着有没有进来的人,是不是那个导购。这样提心吊胆地洗了很久洗不干净,我这才想起刚才最应该买的是卸妆水。我把水龙头关上,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上次也是在这个商场。
如果你爱我
你会来找我
你会知道我
快不能活
我的眼泪顺眼角流下来,我任由泪水带着我的失落和委屈滴到洗手台上,一粒粒摔得粉碎。我看着镜子里哭泣的自己,我想象着我是刘学,我用刘学的眼睛看着我在哭。我轻轻抹去脸颊上的眼泪,抿抿嘴,眨眨眼,紧接着又是新一轮的痛哭。我没忍住,哭出声来,我用双手捧着脸。我听见有人来了,从指缝间看到那竟然是给我化妆的导购,她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原来顶楼的洗手间旁边是员工的更衣室。
刘学的工作室很难找,他那天见面的时候说是在一个百度地图没有标出来的小街道的院子里。我沿着小河边的青石板路边找边练习着和他见面时该说什么话用什么语气做什么表情。“你今天在这呀。”要不就“嗨,在忙呢?没想到我会来吧。”或者如果他在忙,我就什么也不说,冲他招招手,然后指着一个空位子表示我会坐在那等他。我无法最终确定用哪一种,到时候视情况而定,原则就是热情洋溢,但不能显得太热情,表现出我确实是有正事才来的,又要透出一种朋友间的轻松。
我在那一带转了三圈,终于在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杂院之间找到了写着“刘学摄影工作室”的木牌子。院门是新漆的,除此之外没做太多装饰,保留了老房子的古拙质朴,我有说不出的喜欢。
一进院门,旁边即是一个小厅,小厅里仅有一个三人布沙发和一个木质茶几。听见我进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姑娘。我总觉得从哪见过她。她微笑着说:“你好,需要拍照片吗?”
她是那个女模特,刘学发的朋友圈。她穿着黑色吊带连衣裙,坐在白色的帆布沙发上,沙发一侧是一株半人高的仙人掌。她盯着镜头,知道刘学正在镜头的遮挡下盯着她,她知道他在欣赏她的美,在找最好的角度拍下她最美的一瞬间。那一瞬间,一束阳光刚好掠过姑娘白皙光洁的皮肤,她的肩带刚好滑下来,她没看镜头。咔嚓。
她没有照片上那么漂亮。皮肤没有那么好。还有我现在坐的就是那个白色帆布沙发,它没有照片上那么白,现实中看它根本就不是白色的。还有那盆仙人掌呢,或许它就摆在院子里,或许它是假的。
我说:“对,想拍照片。”
“是想拍婚纱,还是您的个人写真?”
“都可以拍吗?”
“都可以呀,还有婚礼全程跟拍我们也做,不过这个要提前很长时间预定,因为好日子就那么几个,很多家都会凑到一天里结婚,所以就看谁先预定了。”
“哦。”
“想拍什么样的?”
“我还没想好。”
“这没关系,可以和我们摄影师沟通。等下让他来给你介绍一下吧。他这会儿正在里面拍片呢,一个帮电视台干的活。”
“我能进去看看吗?”
“哦不好意思,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我们的拍摄都是不让看的。”她说着,我能看见几个穿艳丽礼服的人在里间的过来过去,偶尔还会有人向外看看。
“那个其实我是刘学的……”我没有说出朋友两个字,“我是刘学的同学。”
“哦你认识刘学啊,你们联系过了吗?”
“没有。”
“那你稍等,我去叫他出来一下。”
“多谢了 。”
姑娘进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十分口渴,进而开始想家。我像是闯入了别人的家里,一切都很陌生,刘学本是一个从我的回忆里走到现实中的人,来到他的地方,我却感受不到一点亲切。就连这个沙发,我在照片里看了不知多少遍,当我亲眼看见它,当我坐在它上面的时候,我却觉得一切都走了形,仿佛时空已被扭曲,我怕再也回不去了。
刘学出来了,带着疲惫的浅笑说:“你怎么来了。”
“我,我想拍个照片。”
“怪不得想到我了。想拍什么照片?”
“呃,我本来以为你这会是像普通照相馆那样的,所以我就想拍个……拍个证件照吧。”
“好,不过你得稍等会儿,那边马上就忙完了。”
当我坐到布景前面,才发现这里根本不透阳光,一切都是人造的。刘学调好光,站在相机前面,我突然屏住了呼吸,我好像不能呼吸了。或许脸已经憋紫了。刘学又去调了调光。他再次回到相机前面。他看着镜头说:“放松。”我抖抖肩,但这个动作是表演的,我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左边稍微低一点。”“身体向右侧一侧。”“好,笑笑。”我挤出一个笑容。
在电脑前我看着自己的照片,原来我根本没笑。我能看出当时我脸上的紧张、委屈,甚至还有一点怨怒。拍照的过程和我之前拍过的任何一次证件照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我竟然跑了那么大老远找了那么久来到这个陌生巷子里的小院。 我看着刘学把我的碎头发修掉,我看着他把我那明显比左脸胖的右脸修进去一些好让两边对称,我看着他把我的黑眼圈和眼袋抹平,他看着他把我的肤色提亮……他鼠标的每一声点击,我的心就碎一块。我又想起了他说过的话。
“都是为了拍出好照片。”
“真的?”
“只有照片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