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远
月光倾泻出满院落的涟漪,到处都是朦胧、柔和的颜色……
有风徐徐抚过,夜幕是静谧中舒展开一张纸的声音。
枝杈上的鸟儿,偶尔还在你一句、我一句……一棵树,剪纸般贴在窗上。
我在缱绻中醒来,凝视墙上的月光,月光似清澈的一脉水,漾漾流淌过我的心岸。
那条河被我经常画在纸上。
水。沙粒。卵石。红柳树。水草……
一张张脸上落满嬉闹的水滴、婆姨们的笑骂、捶打衣服的声音、捞到几尾鱼的惊喜。
枯竭。咆哮。哭喊。尖叫……
死亡。澎湃。祈祷。祈福……
生即死,死即生;在一条河流的隐秘中又赤裸地呈现。
静水流深的一条河,时常在我的梦里温顺又嚣张……
一条河,是我系在脖颈上的故乡的一条围巾,陪伴我远走他乡……
那土坯墙蚀透了风雨……
在已斑驳的时光里还是散发着那个年代的气息。
房前屋后自己栽下的白杨树已陌生了目光,院落里的那盘石磨早已无人问津!旧木锨、木爬犁已不见踪影……
旧宅,似一位年迈的老者,蹲在故乡的角落里,在孤单与寂寞中成为一尊塑像,长吁短叹的岁月里,昏花的双目汪满了不可名状的婆娑的泪……
旧宅,三两句鸡鸣,又嘹亮了我倦怠的目光……
一口井干枯了。
好像是昨天的梦里我还打上来一桶水,畅饮了井水的甘甜!
许多事与物,转瞬间就物是人非。
一口井,见证了一座村庄的辛酸史。
一口井,一座村庄的命脉与流动的血液。
一口井容纳天与地,一口井容纳了一座村落的历史,一口井溢满的不仅仅是水……
一口井与一根绳子彻夜对峙、交谈。一些愿望就像绳索,一次次打捞又一次次落空。
一口井,装满了一腔话语、一腔泪。一口井干枯了,一口井有泪流不出来……
一口井,在风中讲述,饮过井水的人,已在他乡回眸故乡、眺望故乡……
一口井干枯了,空荡的胸怀里,装满了风,装满了雨。
高粱红了,风熟透了。
在乡村没有比你更高傲的植物了。齐刷刷地生长,一垄垄,一片片,在风中敢与天空比肩,从不躲避雷雨,并与闪电共舞。那束束箭簇般的穗儿直逼苍穹,在天空中你挥毫写意,那遒劲的一笔一划,书写着乡村的吉祥……
该熟就熟,该脸红就脸红。
成不成熟,始终高昂着头!
高粱红了,我们这些孩子,撒着欢儿,跑遍了乡村与田野。
风熟透了,邻居家的姐姐出嫁了……
在我年幼的时候,从一张张年画上就熟悉了玉米,抚摸过粒粒饱满的玉米。
玉米,多么好听的名字,透过阳光,玉米的籽粒,像玉一样,饱满,剔透,温润,一排排、一粒粒镶嵌在玉米穗上,散发着玉一样的光泽。
育籽。培土。施肥。除草……
玉树临风的玉米,大片大片地碧波涌动,浩浩荡荡地绿满了乡村,绿满了山坡田野。
霜降了,风寒了。
一棵棵手持熟透的玉米穗子的秸秆儿,多么像乡村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哨兵;一棵棵风中的玉米,又像怀抱着孩子,匆匆走在回家路上的姐与妹呵!
我声音哽咽,眼中浸满了泪……
在乡间田野植物的世界里,你是独一无二的,高大,挺拔,向上,心系阳光的方向,所有的花朵向着阳光而绽放。
笔直、壮而有力的干,让生命凸显出生的力量!
像烛火一样的花瓣,簇拥一个圆儿、一个中心而燃烧而悄无声息地开!在风雨中像一个巨大的火轮,使霜冻的季节有了阳光的温度与明媚的指引。
执拗、言行一致、心向太阳的你,将乡村的事物站立成沉思的睿者的思想!
向日葵,在我年少的时光里,在一次落雨的黄昏后,我在你硕大的叶子上,写下了我稚嫩的诗行……
没有比土豆花更朴素的花了。
大片的粉,大片的黄,大片的白……
只要有土豆葱茏的枝蔓,就有土豆花开。
土豆花,花朵小而颜色浓艳,土豆花在田野随处可见,普通得已被人忘记了,甚至因为花无香或无蜜,连蜜蜂也很少光顾、亲近那些花儿。
人呵,不计较土豆开什么花,而在意地下结的果。
土豆花独自开,独自地欣赏自己,独自地美着心情。
在国画的写意与泼墨中常见到白菜;
在油画写生中也有白菜的身影。
诗人余光中,还为白菜赋诗一首。
——那棵翠玉白菜来自大唐玉匠的手中,至今那棵白菜被安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被世人仰慕而青睐!
白菜,百菜之首。
小时候母亲那道白菜炖豆腐,还美味在舌尖。母亲讲述的“小白菜”的故事,还浸泡在年少的泪水中。
白菜叶子上捉到的蝈蝈,还叫在一个人的童年里……
白菜,农用车运到城市里的一车车白菜。
在街道,或农贸市场里,我像见到了乡亲、我的农民兄弟……
月光洒满了麦地。
风一吹,麦浪涌动得到处都是月的光。
一浪追逐一浪,涟漪荡漾涟漪。
大片大片的麦地,成为了月光的海洋。
祖父又装满了一锅儿烟,划亮一根儿火柴,然后在月光下倒背着双手,驼着背离开了那片麦地……
被风吹动的麦子,穗子与穗子之间相互耳鬓厮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看到邻村的哥哥,在麦子的簇拥下,与本村的姐姐说着悄悄话!在月光之下,将在田野边采到的一朵小花,偷偷地别上了那位姐姐的发梢。
月光洒满了麦地,树上几只鸟们的啁啾,是今夜最动听的乐章!
院落里洒满了稠稠漾漾的月光,风一吹,似有细小的波浪在涌动……
一头牛,在栅栏里静卧,沐浴在月光之下,它的背景是月光照耀下它自己巨大的身影,光的反差中,成为一幅明暗强烈的油画,安静地被描绘在院落的一角儿。
一头牛,似睡非睡地在咀嚼着干草。
像在反刍一段岁月、一段往事……
一头牛将烦乱的日子慢得有滋有味,它那不急不躁的脾气,让风雨也变脸成为风和日丽。
但一头牛的叫喊,让疲惫不堪的平常生活,有了牛劲儿!
有时年龄大了的牛,也会像倔强的孩子,鞭子无论怎样抽打,它瞪着眼睛就是不服气。一头牛,在漫长的时光里,总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
空旷的草地,一匹马在惊慌中奔跑。
它的奔跑是没有目的地,到处撞来撞去,最后又跑回了原地。天地间像有一张无形的网,限制了它的奔跑。
它惊恐、慌乱、情绪无法安稳下来。
奔跑。四蹄刨地。嘶鸣……在没有障碍的旷野中突围,却又无时无刻都在束缚之中。
它到处撞来撞去,却又回到原地。
它——咆哮。嘶鸣。孤独。寻找。
在这虚空的原野上,一匹马失控了情绪,找不到一条可以奔跑而去的路……
一匹马,挣脱不了无形的樊篱。
雪后。几只麻雀在枝杈上叽叽喳喳……
偶尔有微风跑来跑去,被惊动的雪从树上纷纷落了下来。
在院落里扫出一片空地,撒上秕谷,找来柳条编的抬筐,用早已系上绳子的木杈支上筐,然后牵着绳子的另一端,躲藏在房门里,不时探出头,从微开的门缝隙间,望着树上的麻雀。
这是童年时常玩的一种游戏。
麻雀们你看着我,我瞧着你,相互间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等待得不耐烦了,却有一阵风吹来,吹翻了抬筐,麻雀们快速地像一块块小石头一样从树上砸了下来,啄着地面上的秕谷。
望着那热烈的场面,却忘记了院落中被风破坏了的小小阴谋。
重新落上枝杈上的麻雀们,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叽叽喳喳。
一只走失的小羊在叫。
跑累了,它竖起耳朵在倾听。
它穿过树丛、蒿草,在反复中寻找,它的喊叫已嘶哑,声音越来越低下来……它还在草丛中蹿来蹿去,弱小的身影充满了力量。
它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羊群,它在使出全身的力量,奔跑、跳跃、叫喊……
涌动的羊群停了下来,羊们都抬起头来侧身向它望去。忽然,有一头大羊转过头向它跑来……
一只大羊,一只小羊,它们相互亲昵,依偎在一起!
远处的羊群早已静止下来,所有的羊都抬头望着它们……
乡村到处都生长的植物。第一滴雨落下来,青蒿在万物中提前绿起来了……
晨露濯洗。纤弱的身影迎风孤高、傲立,心事与愿望在岁月中茂盛。无论怎样的风霜雪雨,都总是将自己站立成一种生机。
青蒿,我在你的簇拥里躲藏淘气的童年;
青蒿,我将你运回了村庄,安放在土砌的房屋上遮风挡雨;
青蒿,你苦涩中沁出的清香,还是回荡在那一段旧时光里。
青蒿,每当端午节到来,在乡村,那种被称为艾草的青蒿,神圣地遍插每个村庄的房屋门楣上,在风中摇曳着祈祷与吉祥。
时间的罡风,也不会将记忆里的那盏油灯吹灭。
一盏油灯,点亮了黑暗中夜的光芒。
那忽明忽暗的一盏油灯,救赎了一段岁月,些许事物在这一盏油灯的光亮中,美好着,滋长着……
灯下,母亲时常在穿针引线,将缝了又补的一件件衣裳,穿在我们的身上,遮住寒冷,遮挡风雨。
我曾手执一支笔,在一盏油灯下,将一张张铺开的纸,构画成心中的色彩,描绘出愿望与憧憬……
一盏油灯,目睹了一段岁月的甜酸苦辣,演绎了那些已逝时光里的故事。
或许一盏油灯,驱散过一个人内心的暗。
创作手记
关于《旧时光》
怀旧,是对往事的回忆与倾听。
倾听是有方向的。在已逝的时光里,一个诗人首先是内心里倾听到了什么,才会用自己的文字方式去倾诉什么!在那些旧时光里,倾听与倾诉,是浣洗心灵的一泓清泉,是生命里的一盏灯,是心灵走向心灵的一条路……
《旧时光》所呈现出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村一落,都是内心怀念的一条河流,涌动叠荡起对往事追忆的情感的涟漪,所写下的文字,应该是雷霆、闪电、火焰,或一滴清澈的水,或更深的朴素的思想与寓意,在字和词燃烧过后宁静的抵达……
时光将会在每个人的心域里流淌、澎湃,梳理那些越生越多的劈头盖脸而来的浮躁,让心低下来,瞩望到那些高出大地的青草,那些花蕾上晶莹剔透的晨露……
诗人的悲愤是他永远无法抵达他想抵达的理想现实。面对美好他战栗,面对丑陋他愤慨,面对善良他流泪……
诗人的悲悯情怀不仅仅是一种人文素养的呈现,更重要的是他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存在现实的逼视和追问、对圣洁理想的坚持和歌唱……
旧时光,内心里静水流深的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