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灼灼

2018-11-15 20:29
雨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母校学校老师

王 芳

我当学徒时的工厂

早已夷为平地

我初恋的情人

今生再也不要见到他

——李南

我一直认为,过去与现在之间有一条隐秘关联的通道,一旦你找到它,它便用整条路的灼灼桃花照耀你,那光芒足以照彻每一个幽暗处的细节。

在我的脚从小学母校的断垣边迈过去时,被掀掉屋顶的遗址,没膝的青草,还留有环形拱门痕迹的残墙,以及破窗边上参差不齐长了绿苔的红砖,像一张极富艺术色彩的后现代丙烯画,一把就抓住了我的心。我被扔进了那一条通道里,看见冬天结了厚厚冰块,看上去广阔无边的池塘,用来写作业的小青石桌子,教室外面那个土坑上的斑茅,屋檐下的绿苔,一锄头挖出的棺材板,成堆的白骨,以及学校对面那户穷人家极为漂亮的两个小女孩。

那时候,初夏清早的影子为什么总是被太阳拉得老长,又总是在我的前面?为了弄懂它,我一次次快跑几步,试图踩到自己的手或者脚,却从来不能得偿所愿,一路追着跑着,便到了学校。通往学校的泥巴路在晴了好久的天气里平整光滑,最适合用木炭笔在上面画上几笔,小伙伴们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在大路上写上“打倒xx不老实”“xx我要去你家吃饭”之类的话语。路两旁的青蒿从春天长到夏天,像两堵深绿的墙,风一吹,微微摆动,又像羞涩女子轻摇的裙裾。我们总喜欢从青蒿丛里穿过,挂一身青蒿叶子,坐在教室的小青石凳子上,屁股凉凉的,周身清香,再破烂的教室都是天堂。

教室前面是一个小操坪,可以升旗,做操,集合开会,嬉戏,教室后面却很狭窄,阴暗,潮湿,天晴好久都湿漉漉的,发出一股说不清的水腥气。没有谁愿意到后面去,除非上课时走走神,看看后面树上鸟儿飞来又飞去,或者大扫除。不出屋檐两米是堵不太高的土墙,每次大扫除,老师都要派我们回家扛锄头来锄掉后沟里的草,顺便把土墙上垂下来的杂草之类除掉。男生们从来不会老老实实锄草,总是一锄头一锄头挖。土墙一直硬朗,扛得住,后来可能是挖多了,有点像歪了肩膀的人,有种塌下去的趋势,再挖时,土坑上的土竟沙沙地垮下来,像要推出什么东西,大家便越挖越好奇,索兴势如破竹挖到一个树根下。“啪”地一锄头挖下去,只听见“”的一声闷响,大家都围拢来,以为挖到金银铜罐子之类的宝贝,同村的平子兴奋得不行,跪下使劲扒土。所有人圆睁着眼,期待着宝贝出土。平子说,摸到了摸到了,有两个洞,我往外扯啊。只见他咬紧牙关,憋着气,一扯,土哗哗垮下去,他手里多了一个白森森的东西,是一个骷髅。那时候我们除了见过猪头架,哪知道骷髅是什么?竟没有一个害怕的。平子把骷髅往我手里一扔,你先拿着,好像还有,我们继续挖。其他男生见挖出了东西,便卯足了劲儿再挖,“哐”,锄头上带出了一块朽木,再一拖,树根下一堆白森森的骨头带着泥巴全垮到屋檐沟里。平子说,谁这么没事干,埋这些猪大骨在这里呀?让狗啃了不更好?

有人去叫了老师来看新鲜,老师一来,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大声喊,孩子们,快回教室,这些骨头老师叫人来处理。虽然那时我对死亡并没有切身体会,更不可能深入理解,但就在老师说骨头时,我隐约知道这是什么了,只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猛地窜进了我的骨头缝里,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立马丢了抱着的头骨,眼见它骨碌碌滚到骨头堆里,两只黑洞洞的眼眶直对着我,我第一次感到了无法描述的肃穆与恐惧。我再去拿锄头,竟怎么也提不起来,接着腿脚酸软,扶着教室后墙坐在台阶上,顾不得沾一裤子的青苔。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过了大半个月,从暮春拖到炎夏,那段时间我一直没去读书,就躺在我家小茅屋的凉席上,想学校那堆白骨想得出神。白天长日寂静,我只记得窗外白晃晃的日头,父亲母亲匆匆忙忙进进出出时紧张的神情,母亲放在我身上的桃树枝。每天深夜,父亲在外面大声地叫唤,芬伢儿,回来呀,叫得声嘶力竭,我多想回一声,可就是张不开口,出不了声,像是谁扼住了我的喉咙,煤油灯下的母亲大声回道,哎,回来哒。有时候母亲还给我打火罐,又拿一堆黑糊糊像牛粪一样的东西敷在我胸口,过一会儿来取,欣喜地叫,出来了出来了,好长的毛。她掰开已经被我的体温扯干了的“牛粪”,一根一根很长的白毛缠绕其中,母亲说,出来就会好。

我感到身子特别轻,像被什么托在空中,随便动一动就会飞走。后来老师来看我,说,你好好养病,不要怕赶不上同学们,老师以后给你把课补上。我目光定定地看着老师,还是说不出话,他凑近我,轻轻地扶我起来,说,你要是好起来,期末考试就算是考第二名,老师也奖励给你与第一名一样的东西,好不好?我记得,我想要一本小人书,一支笔盖上有小金珠子的笔,妈妈没钱不给买。我得快快好起来,我想,不然真的要不到了。

第十七天晚上,父亲又去叫,芬伢儿,回来哦!一个声音冲破我的喉咙口,大声应答,回来哒!母亲一把抱起我,哭得像个孩子。我如大梦初醒,第二天便蹦蹦跳跳到学校去了。同学们把从父母那里获得的只言片语汇聚到我这里,于是我知道了我们的学校从前是坟场,战争时期,饥荒时期死去的人全埋在这里,半夜时,这里哭声一片,全是不想死的冤魂,学校之所以建在这里,就是想让老师和孩子的阳气镇住那些阴气。平子说,那天我抱的应该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头,所以我被他吸走了魂魄,大家都在说我会死去,谁知道我还是活了,可见鬼也没有什么可怕。说着说着同学们就笑起来,好像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倒是可笑得紧。

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名,老师抱了我一下,奖给我两本小人书,《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和《满江红》,还奖了两支笔,写起来,金珠子晃呀晃,这让我生起无法描述的得意,早把白骨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来整合教学资源,四个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我结识了学校池塘边那户人家的大女儿,她有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她说,她家穷,房子很漏,下雨的晚上经常来借学校的校舍住,半夜里她确实听到过哭声,一片一片的,但她从来不怕,死比穷要好,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死了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穷是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自然就无暇问及她所说是否属实。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到处都是人,车,恐怕即使有哭声也没有谁能听得到了。而在坟场上建起的母校,大概一是要以科学示人,灵魂的有无原本无关紧要,活好这一世就是全部的使命;一是要让我们从小就淡看生死,懂得谁都是身前热热闹闹,身后一堆白骨罢?

而如今,就真的只剩下断井残垣。面对眼前这片废墟,当年经历的一切在瞬间奔袭而至。母校啊母校,你让我如何归去?

从我的家乡杨梅山往西走十里,就到胭脂湖边,从胭脂湖乘船两个小时,就到了汉寿外婆家。汉寿和沅江两个县城以一湖隔开,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处于这段路的中点上的杨梅山中学,在我还被父亲挑在箩筐里晃荡到外婆家的路上时,就已经神秘而笃定地存在了,它静静地伏在浩江湖的边上,高高的围墙,宽大的铁门,雪白的教学楼外墙,三层长条形楼房,无不显示出它的威严。

因为有它的存在,小学六年显得无比漫长。我迫不及待想进入它的内部,一睹它的姿容,去抚摸那些据说是统一安排的课桌(在此之前我们的小课桌都是父母自己拿几块木板钉的),去跑一跑楼梯(红砖的平房在那时的乡下都比较罕见,更何况是楼房),去感受一下同学多起来的热闹(小学时一个学校六个年级凑一起也就一百多人)。因此,当我小学毕业奔向新的学校时,我毫不犹豫地把从前的一切全部丢下,满怀欣喜地迎接一个新的世界。我们总是这样吧,从一站奔向另一站,不断地丢掉从前的自己,以为眼前的才是最好的,最值得追逐的,事实上,跑到生命某一层时才会明白,没有以前的奔跑,永远不会有新的一切迎面而来。

沿着围墙,靠近那个矮矮的房子,靠近小卖部,然后,就看见凹进去的铁门了。它颜色斑驳,颓丧失意,像极了早年纨绔晚岁凄凉的富家子,手抚过去,掌心有一种被割裂的灼痛,曾有过的抓挠、锯锉、刻凿和猛击的痕迹已经被完整地埋进了黄色的锈迹里,风都能吹散它的锈粒,它却偏偏要拒绝遗弃之后的再次触摸,硌得手生疼,谁能想到它曾经接受最温柔亲切的抚摸?进门的水泥路已经裂开,两旁的操坪上长满青草,抬眼一望,曾经高大的三层教学楼灰暗陈旧,落魄凄凉,就像高大威猛的父亲,在孩子逐渐增高的岁月里变得平凡渺小,卑微低矮,不发一辞。这座陪我少年时代三年的学校,每一根青草里都藏着秘密,以无限的光辉吸引我,迷惑我,让我生出无穷无尽的游思。然而此时,它平平无奇,寂静落寞,荒凉芜杂,无人光顾。似乎没有人愿意想起它,尽管比起小个子的人来,它依然是一个庞然大物,在杨梅山通往胭脂湖的路上,它依旧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存在,但没有了学生的学校,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继续行走,池塘边的老榆树早已不见踪影,那棵曾经旺盛的臭皮柑树蒙满黄尘,显出老态。二十多年了,只有它还奇迹般地存在,保留住这个学校的一点温度,这令我不由肃然起敬。我仿佛看到树下跳橡皮筋时甩起的麻花辫,听到少男少女们追赶打闹的笑声,触到某个倔强地坐在树根上掏泥巴的身影。此时,我不能不被往昔牵住,去摸一摸老掉的树皮,或者注视一下那一大块裸着的树干。我并不期待新的发现,却徒然地被一行字惊得打个趔趄。

某芬,某力,永好。

不信竟是我,擦了一下眼睛,再看,字很大,刻得很深,天长日久,浅绿浮在字迹上。一段往事被这二字徐徐揭开,一切的谜,竟在二十几年后的荒芜中露出谜底,如同在沉睡海底千年的船上,被海泥覆盖的青瓷终于重见天日。

力是有工作的人家的孩子,长得白净,帅气,嘴角向上翘着,又倔强又温柔,眼睛亮闪闪的,似笑非笑,像总在嘲弄人,擅长下棋,篮球,数学成绩遥遥领先。在几乎全部都是农村穷孩子的学校,他这样的身份与相貌无疑使他成为天之骄子,逼得每一个人的自卑心都无比清晰。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追随,相比之下,我这样的丑小鸭,除了成绩可以碾压他,简直连给他提鞋都不配。那时候,电视里成天放着《鹿鼎记》,韦小宝和他的七个老婆成了同学们对号入座的游戏,自然,力成为了韦小宝,那些为他神魂颠倒的女生们就半推半就做了一二三。班上我年龄最小,又瘦,又顽,又野,半点没有女孩的娇羞爱美,成天跟着大家瞎起哄,其他初长成的女生们已经知道撩起额前的刘海,为一个眼神琢磨半天时,我却还在大大咧咧地与力拖着扫帚当枪棍打来打去,或者跟他下一盘象棋杀得天昏地暗。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未来,兄弟也好姐妹也罢,就是日日混在一处,浑然不知有男女大防,直到有一天,上课时我不经意回头,迎面撞上力投过来的目光,我的心突突一跳,才感觉到一些异样。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但隐约知道有些东西与往日不一样了,因此,我开始有意找他茬,找借口不跟他说话,做出一副很讨厌他的样子,我觉察到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却又不知恐惧的是什么。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他,希望再撞上那样的目光。

他开始给我送《葬花吟》的词曲谱子,送小鸟,送各种各样的野花,或者一个两个手抄本,每次给我的时候他都抿着嘴笑,阳光透过薄薄的清雾照着他脸上极细的绒毛,哪怕时过二十年,那时的他依然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我想,他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这样想着,我心里便填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满足。这样小小的满足终究瞒不过老师的眼睛,他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当时在学校当校长的伯父,阎王一样的伯父一直是我最害怕的存在,他叫我去他房间时单刀直入,你和力谈恋爱了?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又矮小又貌丑,你要是还成绩不好,人家会看得起你?他找你玩,无非是看你成绩好,你不要当了真,女孩子读书,最怕这个,你不要毁了自己。

他真是这样的吗?我不敢去问他,但觉得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有这群亭亭玉立情窦初开对他频送秋波的美少女做他的粉丝,他实在没有理由喜欢一个土不拉几矮小平凡的我。我的天,我所有的快乐都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尽管我们从未向彼此说过任何一个哪怕是暧昧的词。我成功地被我伯父的直言拉回了现实,并打算给悄悄侮辱我的力一个回击。

他再送亲自抄写的词稿过来时,眼睛亮闪闪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还是那么好看。这样的好看对我而言何尝不是极大的讽刺?我将词稿撕碎,踩在脚下,恶狠狠地说,你不要自以为是,我根本不喜欢这样东西,我要与你绝交。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伯父是正确的,如果没有他的提醒就没有今天的我,我从未仔细回味过这段往事,未尝问及他的心灵,更不曾想过他所经历的灾难。眼前的字,把二十几年的时光勾连,成为岁月深处伸过来的明晃晃的刀子。如今,校舍颓败,力在何处?如果能见着他,我该对他说点什么?

努力地回忆,努力地忘却,奈何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那记忆是什么呢?是逝去的青春在时光深处留下的疤,有痂,也有光滑的新生肌肤,将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在一起,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这一路桃花灼灼的光耀。

那个秋天的每一个细节总是反复在我的脑海中浮起:炎夏还没来得及优雅收场,就被秋天的风吹得翻了几个滚,狼狈地躲一边去了,太阳在半空里照着,刺眼却不灼热。将要陪我度过青春最重要的三年的高中校园,被初秋的风与阳光笼罩,也被一层淡淡的灰尘笼罩,面目模糊,像极了我那面目模糊的青春。如今,当我的脚步再次踏进这里,校舍,大食堂,体育场,教师公寓,浴室,厕所,校门外的商店,大堤,以及堤旁的桃林,都在,一些青年的身影也在,使人恍惚间又回到从前。但它已经不叫原来的名字了,原来的学校迁了校舍,这里成了一所职高的分部。抬眼看到校名招牌,无来由的,鼻头有些酸。还是没有了,有的,只是它的外壳而已,这叫我如何去寻找?

很奇怪,进入青春期的我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成天面无表情,独来独往,除了读书没有任何其他爱好,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此,也没有多少人在意我的存在。女孩子们在寝室里肆无忌惮地评价老师或者男生,一丝不挂地在公共浴室里跑来跑去,说起半夜咬自己鼻子的老鼠和从屋顶掉到被子上的蛇时发出尖利的叫声,深夜起夜到厕所看到长头发女鬼,为了争同一个男生发生争吵甚至互扯头发……一切,没有谁避开我,她们看不见我,因为沉默,我成为了冷静得令自己害怕的人。就这样,我开始做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比如,那年初春,我突发奇想,决定洗冷水澡锻炼身体,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毅力,于是,选了一个不太冷的星期天下午,我趁大家都还没有返校,提了一桶冷水在浴室里咬紧牙关就冲了起来。我冷得上下牙关紧咬,全身肌肉发硬,超级后悔自己的鲁莽,但箭已离弦,无法回头,我只得昂起头来承受。

就是这一昂头,我看到浴室顶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色长条形多足的虫子,而且不停地蠕动着。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蛇虫,甚至连书本上的图片都不敢摸,何况是现实中,何况无数条。一瞬间,一种巨大的紧张感笼罩了我,使我头皮发麻动弹不得。我就那样僵在那里,与寒冷和毛虫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陆续续进来了很多同学,浴室里热气腾腾起来,女孩子们若无其事地洗着她们的澡,仿佛没有一个人看到头顶的虫子,于是,我也若无其事地用冷水洗完了剩下来的澡,并且硬着头皮,随众人一起,洗了两年,看了两年的黑虫子。那两年,我一直很纳闷,那一屋顶的黑虫子一直在,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没有一个人提起,难道那只是我一个人看到的幻象?越这样想,我就越不敢说,生生地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可以对令自己恶心的事物视若无睹的人。

就在这样的似真似幻中,我经历了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比如,有一只常在半夜发出极凄厉叫声的大鸟总是盘旋在校园的上空,竟然没有一个人被它的叫声惊醒;有一个女生半夜被抬到医院,她们静悄悄地出去,竟然也没有一个人醒来;我母亲逝世的七七晚上,我的灵魂回到了家乡的禾场,跟着道士做了一场法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曾看到的这一切,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在这所校园里我经历了这些。所以,当松子的妈妈和蔡师母在我们宿舍里谈判,说什么反正松子有了孩子蔡老师必须离婚娶她之类我不甚明白的事,我也以为只是我的幻觉。蔡老师风度翩翩,上课从来不带书,专业知识倒背如流,松子美丽温柔,舞蹈为全校之最,师生本是父女,怎么会扯上离婚再娶?这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然而不久之后松子成为全校的谈资,听说蔡老师与松子在校园后面的桔树林里被当地小混混撞到,被讹了四千,再讹不到时就来讹蔡师母,师母没有工作,只能忍痛帮蔡老师瞒着,终于瞒不住,于是蔡老师与松子的事天下大白,蔡老师就只能被关到教育局去了。这一桩风波对于别人的意义或许只是添些谈资,给些警醒,或者加点感叹,于我,却是一双解开捆在我身上的绳子的手,因为确知自己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我开始慢慢触摸生活。然后我就知道了,原来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些虫子,但是因为害怕谁都不敢开口问,而那晚上叫着的大鸟,大家都以为只是一个梦的点缀,至于半夜被带出去的女生,因为做的是流产手术,谁敢说半点话来惹祸?

从这里,我领略到了人心,蜕掉了稚嫩的皮,换上了一个坚强的外壳,以应对来日的风雨。在这里,每一种人生绚烂绽放,如同大堤外的十里桃林,春风点亮它灼灼的粉红。我要再去看看那宿舍,宿舍已改成电脑室,我要再抚摸爬过的围墙,围墙已不再是当年的栅栏。逝去的何止是光阴呢?

在校园毗邻的镇政府大院里,有一棵几人牵手才能围住的大泡桐树,一到春天就开满浅紫色的大喇叭花,风雨一来,便落了满地,我高二那年春天雷电交加,风雨如晦,竟把它劈成了两半,压死了一个路过的男子。若干年后,没有人再提起那泡桐树,它只是过去时间的泡影罢了。

不远的小镇上有一个木头建的小书屋,我的第一本《红楼梦》是一个月省吃俭用买下的二手书,我捧回它,在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通过阅读,我把自己隔离到了一个文艺造就的世界里。这书跟随了我二十几年,那些批注已经被潮湿的春日浸润,字迹慢慢模糊,但那生涩的一笔一画一思一情,无不再现当时青春的胶着,那是真实的见证。

这座母校,存在的虚无,失去的真实,把一切都模糊成一团。里尔克曾说,“人是存在与虚无的中介。这种超越,是将自身和所有一切我们参与其中的事物都转向内部,转向存在的本源”,我想,生命在最初的年岁里,在母校度过的分分秒秒里,如桃林灼灼放光,人才是它开放、凋败的全部理由吧。

然后我明白了,即使不回到我的大学,我也能确知它连同它东边那片广阔的田野,西边那块茂盛的茶林,南面的情人坡,北面的大河,消逝了。那个孤独地穿越金黄的稻田走到山中的我,那个织着麻花辫抱着一堆书在图书馆进进出出的我,那个守在录像厅外等待一场经典电影的我,那个默默期待一份天雷勾动地火爱情的我,曾经的存在也只是岁月荒诞的延续。当我为了考驾照重返它的后门,透过高高的铁栅栏看到当年的道路,我不再惊慌于失去,却无法抵挡惆怅。当母校不再以母亲的姿态拥抱我,我知道,逝去的不仅仅是岁月。

沉默中向文字海洋泅渡的日日夜夜,便是在这铁栅栏里的建筑群里度过,青春的火焰冰冷又热烈,懂得的人十里之外就能看到它发出的光,但那光在二十年间慢慢消散,现在的光都属于别人,我已成了那个站在十里外仰望别人光芒被耀得睁不开眼的人。栅栏外驾校的车子满满一坪,进进出出的人发出嘈杂纷乱的喧嚣声,生活的流水向前,沧海桑田并非一夕造就,没有人总是停留在原地怀念与感叹。我随着前进的步子前进,在拐弯的角落拐弯,深谙世事,宠辱不惊。扭头去看旁边人的脸,木然,平缓,急切于考试通过的眼神,焦虑,期待,仿佛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去看看过去的自己,牵挂无用的情意,如同我这般多愁善感,也只是轻轻一声叹息,便过了。

万万没想过我与母校的重逢会发生在后门口的围墙外,当年与白发如银的教授碰着酒杯道别,发誓一定会为母校争光,可以意料的是青年的努力,不能意料的是母校的消失,更难意料的是我竟并没有因此热泪盈眶激情满怀,相反,我静如深水,脑子里响起各种各样的歌。车过校门,《桃花扇》里那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也曾睡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无由来地冒出来,抬头看一眼校门,校名依稀还有几个印痕,门外的小贩摊点依旧热闹,只是进出的学生,全不是当年文质彬彬的面貌,多了几分时尚,少了几分沉静。一路走过,我不再有近似于悲伤的情绪,方明白,时光的流逝曾让我害怕不已,如今已逐渐心安。

我清晰地知道,属于童年的母校的消失是一种必然,在农村向城市转变的过程中,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孩子自然也越来越少,为了整合资源,方圆几十里都只建一所学校,集小初高于一体,有专门的校车接送,我们母校早已失去其功用,不复当年繁华,只能任其败落,直到消失于时光的深处。在上一代的眼里,孩子失去了结伴上下学穿过青蒿丛发现许多隐秘的生命故事的机会,他们不知道孩子们早已经有了新的娱乐,并且鄙视上一辈乡土气息浓郁的抒情,他们像当年的我一样,急于把一切抛到身后。主观上,即便母校长久地葆有校名和原貌,像母亲一样一直在原地等我,难道它不也无时无刻不在消逝?对于凭吊的人而言,“故乡”“母校”,又岂是地址和空间?它意味着容颜和记忆,写满了年轮和光阴的故事,它需要视觉凭证,需要岁月依据,需要细节支撑,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石一树……否则,一个游子何以与眼前的景象相认?何以肯定此即魂牵梦绕的旧影?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见证青春的旧居?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每个人的母校都因整容而毁容,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消逝意味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显现出可怕的未知,不度过年少的轻狂,不能揭开生活的面纱,又怎能懂得它的必然里藏着可爱,未知中饱含可能?就像死亡,不过是因为我们对于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才显得可怕。但我们终将死去,然后开启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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