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婧
我的心就如同这张面庞
一半纯白一半阴影
我可以选择让你看见,也可以选择坚持不让你看见
世界像个大马戏团
它让你兴奋,却让我惶恐
——查理·卓别林
那天雾气浓重,笼住这个面目颓败的城市,我骑车去公司的路上,抬头看到那栋地标建筑,它以高度和具有未来感的外观著称,它有一半,淹没在雾气当中。
浓重的雾,让道边早春柔嫩的树木叶片的绿色变得浓郁,我缓慢地骑行这一带,以宁夏路和江苏路为界,是我近二十多年人生未跨出的地域界限,看到那栋淹没在雾中的建筑,我想起我和绿在其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那房间此时应该在雾上,如此想来,一切更不真实。
她细小的身体,如此单薄,单薄到像剪纸,像影,似乎可以在我的怀里穿行而出,从门缝钻出去,穿过走廊,下电梯,穿过大堂,像一阵风;或者,从窗缝穿出去,沿着玻璃幕墙作杂耍的演出,飞速滑下,像是精灵。一时她是在的,一时她又是不在的。可是,我又从来没有如此感受到,一个身体,全然融于我,这种感受不应该属于人间,属于一场庸俗的邂逅后续的故事,它似乎要时光和强烈的精神召唤来验证;可是这一切,一开始就发生了。并不存在某种狂野,而是无限温存,她的眼是拉斐尔圣母画像里低垂的,她的表情是伦勃朗明暗之间的幽微的,她也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有看不见的风,轻拂过一切的妩媚和曼妙。
我知道,在白天,在距离这个区间三公里范围之内的另一个空间——这个城市,最早兴起并持续作为最核心的商业中心,以一个先生拄着文明棍的立像为标识的地方,夜晚我怀内的精灵,在清晨的清澈日光下,在奔赴上班的拥挤的人群里,是最平常的那个,她极少会被侧目或者发现。她小巧的椭圆面孔,她收敛清淡的眉眼,她脸颊的斑点,眼角的细纹,都会在日光的审视下暴露无疑,如同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她所呈现的坦白面容。我的精灵,是单身很久的办公室女性,最无法引起关注和最没有话题的那一个。
时间再向前一些,在那个shopping mall新开的泰国餐厅,我和几个同事在隔间刚坐下不久,绿出现了。我侧面坐着,并没有看到她,她碰碰我胳膊,笑着问我,“2003年的夏天,你是不是在宁夏路开过一间公司?”
是的,我们认识于15年前,那时候我24岁,她19岁。我大学毕业后,敏锐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属于网络的世代,开了一间互联网公司,选择做母婴的资讯。这15年间,我也没有错过互联网金融的浪潮,我的母婴网站,变成一个母婴购物网站,其实提供的还是国外的母婴用品的代理和销售服务。像我这样总是占得先机的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个成功者。其实不然,作为一个并没有太多资金支持和野心推动,但求一份生存的小型创业者,这15年间的收获不过是把租来的公司用房变成了自己的。意外之喜是这处房屋因为所处地段的优越和地产价格的几度上扬,现今的市价惊人。其实我也可以把它卖了,实现所谓的财务自由,中年退休,但是,这是我的一份生活,离开这份具体的生活,对我来说,既有不安,也显得空洞。每天早晨,从距离公司十分钟路程的父母的房屋骑车,抵达公司;暮色四合,下班骑车返回住所,是我的日常。当时之所以买下这处房子,是因为它带有一个小院子,两层小楼,一个院子,蔷薇蔓上围墙,从墙头溢出,春天时总引路人驻足流连。这处地方几乎是我父母的房子的复刻。我和我身边的人,多数过着相似的,有界限的生活。自父亲从家乡调进这个城市,我们全家就住在这一带,我在这附近读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也没有远离,在这个城市地标景点那座山下的一所理工院校读完本科,回到家附近,开了这家公司。这就是我的前半生的轨迹。我所交往的朋友,或者说自小的玩伴,多是父母的朋友的子女,他们都住在附近,很少跳出这个圈子去交际。我和绿认识在我开公司的第二年夏天,公司的一切逐渐走向有序,我在报纸上登了广告,招聘大学生兼职来处理资讯搜集工作,其实就是把各种信息搜集重写,搬到网站上。其时,我专注于广告业务的开发,对网站内容的建设并不很留意,像所有初创业者,想通过收益的回报看到价值肯定。我的招聘启事吸引了三两个应聘者,留下绿是很随机的事情。那会儿员工加起来才五个人,经常需要陪我出去谈业务,我就让绿守着做网站内容,但后来发现她也常没有什么活干,还把她借到不远处我父亲单位打杂——他们机关的业务流程繁冗,为了盖个章需要在几个单位之间来回奔走,所幸那些单位几乎都在一条路上,离得不远。我只记得她过来时黄瘦,后来是黑瘦,大抵是夏天在外面跑得多被晒的。这种一般女孩会抵触的事情,她好像一开始就没有犹豫过。她总有一种磊落清明的气息,交代的事情,只消讲一次,总是高效又快速地完成。记忆再回翻,具体一些,她扎个马尾,常穿的是各种配色的格子衬衫,和宽松仔裤,衬衫永远扎在裤腰里。虽然相处了有两个月,但让我回想与她相关的信息,再无更多。我很少关注她的原因很简单,一则她不是漂亮女性,二则我自有心事。除了忙着让公司挣钱,以向父亲证明我无需他的荫庇,另一方面,我未能免俗地为小圈子里的成功学左右,一般的庸俗景象我也丝毫没能避免。彼时的我正陷于一个事态之中。我自幼最要好的C君,住在离我家距离不过50米处两家大人是同乡,初在一处工作,也一起陆续被调入这个城市,因为不在同一系统,并不存在直接的竞争,还可互相帮衬,关系不能说不近。翻开家庭相册,童年的玩乐照,每年的生日照、旅游照,我和C君都有很多合影,两家四口合影亦多。C君比我长一岁,高一级,体格更健硕,成绩略好一些,后来考入的大学略好一点相比较来说,我身量略高一点,大学专业理想一点,这点差距就被平衡掉了。毕业之后,C君选择在本校读研我出来做了公司,母亲是反对的,她觉得不为生计困,不如再读书,她并不想我落后于C君,我却觉得自己眼光是对的。父亲一贯支持我,出资帮我建起了公司。所以当时,公司能否做成,对我来说,是有另一层意思的这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还包括小艾回国,小艾同我和C君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小艾最小,还小我一岁回国是她父母的意思。她读书很不理想,高中毕业后被送去国外读了本科大概也只学了点语言回来,唯一好处是听话,在外绝无乱谈恋爱或与鬼佬胡混,她回来自然是结婚的,而她的结婚对象,在小圈子里都很清楚,无外我和C君。
同小艾结婚是非常好的选择,两家父母很熟悉,住处很近,小家庭成立以后的彼此照应是很容易实现的。且我有一种劣势我很清楚,我父亲得我晚一点,退休年龄近在眼前。小艾父亲正当盛年,仕途畅顺,同小艾结婚,也是给我有力后盾。况且她并不丑。其实小艾与绿,确实是有点像的,但我当时绝不会把这两人想到一起。她们一般地高且瘦,中长马尾,小艾更白一些,眼睛很大,只是没有什么神采。她对世俗人情精通得很,自小的成长环境中的耳濡目染,兼以对这一套很受用,她通透又玲珑,交际的场合里,比我和C君都要自如自在。娶到这样的女性回家,是很理想的。我和C君,应当会有一个人同小艾结婚。小艾是我身边熟悉的女孩中的那一个,我习惯了在家人组织的各种聚会和活动中看到她,我熟悉她的样貌长相,讲话时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的表情。可是,在很长的共同成长的岁月里,她没有一次撞入我少年的幻梦中。对我来说,甚至还没有把小艾当一个亲密的女性对待过,就自然地把她放在了考虑婚姻的位置,而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我周围的人,一般也如此认可。
15年后,我与绿在泰国餐厅再碰到时,那个样貌比15年前更平淡的绿,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加了微信,并未引起我内心多少涟漪。再后来,我们又一次在银行偶遇,我在市中心一个银行办业务,恰好是绿工作的银行,她中午吃饭回来,我当时正办好业务出去,迎面碰到她,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们一行都穿了一般的白衬衣和藏青西服,挂着工牌。错身那会儿,她喊住我,我注意到她,让我瞬间想起来的是她以前把衬衣塞在牛仔裤的习惯,她那么瘦,简直太瘦,在工服里,白衬衫扎进裤腰,身量愈显得纤小。
小艾也很瘦,简直太瘦,小艾的瘦是饭桌上永远的话题。从她小时候她母亲抱怨她不爱长肉开始,她的饮食习惯经她母亲的传播大家都知道,她爱吃肉,爱吃油炸食物,饭量亦足,但永远瘦。所以每次饭局,针对小艾的话永远是,“你那么瘦,多吃点。”小艾的瘦显然来自于她的母亲,她们如出一辙的纤细身板。小艾是一直为自己的瘦而自得的,尤其在以瘦为美德的环境里,她简直赢在了起跑线。我们一起玩的一群孩子中,有个胖姑娘,从小肚子胖得鼓鼓的,冬天被毛衣勒出,夏天被T恤勒出。她长得其实挺可爱,睫毛深且密,能在面孔投射下阴影。可小艾一直嫌弃她,连着女孩们都不爱和她玩,小艾的话是有用的,我对那姑娘的印象就停在了她常想跟住我们又跟不上的样子。从国外回来的小艾,依然是瘦的,穿白色无袖的针织高领衫,腰臀收得窄窄的裤管却松放的黑色阔腿裤,居然挺好看。她刚回来还没有工作,就在我的公司里帮忙,订餐、接电话、打印材料而已,她自有一副神气,在这个空间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权力场。我记得她也讲过绿真瘦,是褒扬的口气,把绿外借出去跑腿,也是她的意思,她每次交代与她年纪相仿的绿,在夏日烈日下出去做事,总是坦荡自然的,而绿的反应也是爽快利落的。她们相像,又全不相同。
小艾刚回国的日常,是我和C君轮着陪同的,她有时和他看电影,有时和我逛街,没有特别偏倚谁。后来,小艾在我公司实习,C君到我处闲坐的时间会增多,他假期也无事,多过来公司消磨,同小艾坐在小院子能一坐一个下午。他给小艾去附近的M记买冰淇淋,挑着树荫下急急地走,担心冰淇淋在送到之前融化掉。有几次,我看到他那样的背影,他身量不高但壮硕,远远看着五五身的比例,快速移动的方式显得特别笨拙。
我要跑业务,并不能多陪小艾,其实,也有踌躇。我绝不热烈地想亲近她,有时回到公司,看到她和C君,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看C君最爱的系列电影,《的士速递》或《指环王》,我也绝无伤感。我第一次感觉到偏差,是C君的父母在那年夏天,给C君在城市新区买了一处精装修的别墅。C君家是我们这圈子中第一个在外面买房子的,后来,大家也都陆续做了同样的事情。也是C君家买房之后,我的母亲问我要不要去郊区买套大房子,我犹豫了一下,提出想把现在租的公司用房买下来,当时的价格,这小小的旧楼加院子,不比在外围买别墅便宜。我提出以我来贷款,他们出首付的方式,买下了这处房屋。八月末的时候,也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那会儿绿要结束工作离开,小艾也准备入职了。有一晚,C君约我去新房子玩,同行的还有几个自小认识的朋友,我们带了啤酒、小菜和零食,准备在那边过夜。去了照例是先参观一遍新房的,我先在楼下去了下洗手间上楼晚了,他们都去楼下客厅准备吃食了,只落了我和C君在楼上主卧我自然讲房子很好很不错,欲下楼去C君却停住不动,有话在酝酿,他目光落在主卧的那张足有两米宽的大床上,并不看着我,却是明确对着我挺清楚地说一句,“反正该做的都做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愤怒,其实,在那一刻,我坦然了,我再也不需要怀疑与自我对抗,甚至,我觉得非常自由。这是一间阔大的卧室,床角是墨青色的丝绒面换衣凳,上面堆着两个墨青色丝绒金线绣制边角都缀着金色流苏的小靠枕,床上耷拉着的白色纯羊毛的线毯下面是墨青色的丝绒刺绣床罩,左侧是开放式的浴室,在我站着的位置能看到暖茶色大理石纹的盥洗台和射灯光下洁白凌亮的圆形浴缸。这个房间和谐丰美到唯在墙壁上缺少一幅可以被收藏进巴黎沙龙的古典主义的画作的复制品。我的经年好友,告诉我他和一个女性,该做的都做了,在这个房间。
那个面孔普通的黑瘦女孩,从我这里支走了两个月的暑假工的工资800元钱,我多添了两百给她,补偿她在外跑腿。就这样,她从我的生活中离开了,再回来的时候,是15年后
我们在泰国餐厅遇到,餐厅内有罗勒叶和香茅草的味道;我们在她工作的银行大堂遇到,她和刚吃完午饭的那群蓝制服们身上,有花椒和五香的味道。我邀她晚上吃饭,她爽快答应了。就是那晚,我们吃饭,喝酒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楼上,我们融合。这会儿,那个楼,在云中。我们做的是最庸俗的事,因为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庸不过的两个人罢了。时间对我们发生了什么作用?十五年,我没有成为金融巨头,她也未曾变成行业精英,尽管十五年前,我最早涉入了未来十几年最有前景的行业,而她在这所城市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读书。十五年后,我是年届四十的单身男性,她是并不年轻的职业女性,我因为意外的早年投资,有了地价不错的房产一套,她用自己的积蓄和工资,供起了市中心一个五十多个平方的小小房屋,那房子在一座旧楼,她把里面彻底拆光,按自己的设计重新改造,造了一个自己的巢。十五年,我胖了,头顶的头发单薄了。她眼角有了细纹,依旧不十分时髦和美丽。在这个城市的地标高楼旁边有一个广场,立着由花朵组成的巨大的立体蛋形装饰,每到周末的时候你可以看到整个城市最妍丽的姑娘都在那儿出没。我带着绿,在那个地方,在餐厅露天的座位喝酒,看着作为背景的那栋高楼。
“她好蠢。”绿突然说。
“谁?”
“小艾啊。虽然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其实很蠢。她不聪明。”
我惊讶,也想笑。
“瘦有什么光荣。瘦是基因啊,把基因当优点,简直是蠢。”
“我讨厌别人夸我瘦,我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夸了么,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夸,所以只能夸瘦吧,真的好蠢。”
我想起来,前几年,一个饭局,C君和小艾都在,带着他们的儿子,当时,是旧时的朋友,给那个早就移民的胖女孩回家省亲的洗尘酒,那女孩当然现在已经完全不胖了,她读书、拿offer、移民一路顺畅,婚姻又跨了阶层,当然这可能是小圈子最看中的一条,那次饭,理所当然没有以小艾为中心,点菜没有让她点,上主食的时候也没有人问她上哪一种主食,最重要的是,那天,好像没有人谈起“你那么瘦,多吃点”。结束分开的时候,互道告别,小艾的儿子,突然跳到那个胖女孩面前,说,“我要和你说一个秘密。”那个好看的女孩笑着问他,“你要说什么?”小艾的儿子说,“你好胖。”全场都无声。C君来救场,“他看谁都胖,因为他妈妈瘦。”我看到,那个女孩,眼神飘过小艾,有那么一瞬,一点轻看,一闪而过,然后是微笑。
“我有一个舅妈。她很漂亮,她读书很好,刚考上博士的时候,嫁给我舅舅。我舅舅吧,长得不差,国营小厂的头,眼光可高,年纪挺大才挑中她,结婚那会儿,宠她至极。她很瘦。每次亲友一起吃饭大家都夸她,夸她是女博士,夸她瘦,夸她漂亮。后来,她飞速生了我表弟,书不读了,靠我舅舅养,她那么漂亮,我舅舅当然愿意养。后来饭桌上,大家夸她漂亮,夸她瘦。她大半辈子受宠,从来不用做家务做饭,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再后来,她老得好快,我舅舅也老,还在那个小厂,并不景气。她一辈子都放在儿子身上,所以管得很严,儿子上高中了,压力很大,叛逆。有一次她照例要打儿子,可那天儿子把她打他的东西抢走扔了,我舅舅发火把家里砸了。她从没有受过这种气,就把现场砸过的照片拍了放在亲友微信群里哭诉,可是没有人理她。我看着她,我同自己讲,我不要成为她那种人。也许我都没法成为她那样的人,我还是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你懂吗?”
我当然懂,人与人是不同的,人的内心世界的边界有时距离遥远。我们刚刚重逢,我们完美相融。好像每个齿轮都契合得上的零件,在落满灰尘和蛛蛛网缠绕的阁楼一角被找到,被安装上时间机器的一个部分,让时光接续起来,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接续,极梦幻又极真实,所唤起的一切,可以称之为生之喜悦的内容,让曾经漫长时光里,有过的孤独、怀疑、踟蹰都变得微不足道。
把时间往前推,我忽略的许多细节,都透露真相。自小小艾就同C君更亲近一些,她只是同时也不想放弃我的关注。说起来,我确实有很长时间对她有所好奇,我所好奇的内容,与她这个人本身有关么?现在想想,我好奇的是她的父亲,有关她父亲的生活在她的生活中投射的那部分,可是那一切与我又有何关联?而娶了小艾的C君又得到了什么呢?在这所城市多几套大房,在晋升的路上顺利一些?我一早就没打算走这条路,所以当时,若是有意无意加入了对小艾的竞争,不过是因为我承认,我是会受环境影响的庸人。尽管如此,我的直觉依然带我找到另一些东西。小艾与C君结婚7年后,C君的父亲出事,C君完全依附于小艾的家庭生活,小艾的话是唯一权威,小艾的父亲成了C君更重要的一个父亲。回想起多年前,在那间卧室,C君同我说话时态度的清晰,其中有某些可能引起我的怜悯的内容,C君是不会也不需要这种觉悟的。
我后来一直很难去结婚,这在很长时间内,给了小艾一种可以支配我的幻觉。我们三人,在后来的往来中总是小艾出面约我。见面吃饭时,君总要把酒递送到我面前,勾着我的肩说起我们永远不变的兄弟情谊,反复的话说了很多年,私下我们一年连消息都不会多发几条,有什么事情总是小艾同我联系,小艾在我面前一贯地爱娇任性,在有长辈在的饭局她也可以把手拍到我胸前,这是小艾的自在,在新的家庭她也可以建立权力和主宰地位并以此自得。我没法去形容我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成了小艾最后一个在假想中还可以展示魅力的对象,而我天性中的犹豫让我很难去打破这种幻觉。绿说她很蠢她很好笑,但我不能说。
绿说:“小艾不选你,她很蠢。这句太像恭维的话也让我快乐,甚至要大笑。很俗套的话被绿说出来,我都相信是来自真心。她有从人群中把我甄别出来的能力,如同我们的两次相遇,是她发现我。是在那句话后我决定和她共度一夜的么?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晨起的阳光铺满室内,照清楚睡在我身边的姑娘脸上的每一个雀斑,眼角细纹的走向那般平凡的面孔,我却没有一点失落沮丧和空虚。我的生命被注入的生机和生动,只有我自己了解,我们是最平凡的人,我们都不是因为勇敢无畏来获得生活的嘉赏,我们都小心犹豫地生活以避免成为异类,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点坚持。
这些年,参加过很多婚礼,参加过很多满月酒宴,新娘和新郎们一律盛装;孩子们一般可爱若天使,不管他们的父母多么令人生厌。我看到我父亲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的背影,白发的比例日渐增加。我间或相过几次亲,爱过几个人,被几个人爱过,可我还是一个人。某次在路上,遇到某个前女友,两个人都停下来,回首确认一番,街上穿梭的车流作了背景,我们迟疑了一会儿,又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行。提醒起我的记忆的是她行走的挺拔身姿,悠长的脖颈,我始终中意这类女性。奇怪的是,我对有着同样特征的绿,却始终视而不见。
15年前,我处在一个危险的路口。走过了那个路口,我知道我的人生将走向另一个阶段。在父母过分亲密的家庭里成长,加之家庭环境的优渥,我受到过很好的照顾。对我来说,那些近在眼前的,就是未来的家庭的模样。先有了家庭的概念,然后去追逐意识指导下的家庭的形态,在还没有理解组织家庭结构的根本内容之前,首先形成的是对家庭的想象。三口之家,年轻的父母,爱娇的孩子,以为这样的形态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相应的内容。当生活愈加接近日常标准的时候,愈加容易被迷惑,愈年轻的时候,其实愈不想偏离,在15年前的那个路口,我曾经被诱惑,去成就这样一种理想。也许我差一点就得到了。
绿也经历过相似的内容,在相亲市场被标好价码,见过若干条件相当的男性,在经历了数次可以写成小说的相亲经历后,她在月薪五千的时候就决意买房,以自己的积蓄和父母的支持交了首付,即便只能在便利店吃饭团也坚持了下来。
“喜欢去的餐厅因为设有女性专座,一个人吃饭也不难看,把对归属感的渴望通过对品牌的忠诚消解。如果你一直把身体放在足够放松的品牌里,也能建设有效的归属感。渐渐地,我有足够的金钱建立独立的生活,有足够的智识建立有益的兴趣,有足够的自醒免于通过自我展示流露对孤独的恐惧,我离对婚姻的热望就愈加远了一点。”
“我不是爱好孤独,我只是不能以那种心情结婚。”
只是不能以那种心情结婚,对我说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的C君可以以那种心情结婚,我不可以,我不能确信爱的时候,我确信直觉,直觉告诉我,不能以这种心情结婚。
她很蠢,看似拥有了所有,却不能把生活的疆土凭自己的力量和愿望打开哪怕一分一毫。这城市遍布的房产广告,要把你安放进一样的理想新居,蔓延的整形广告,要把你未来的妻子调配成一般相似的面孔和躯体,你可以不在意,我很在意。记录在相片中的不一定是真实,兄弟不一定是兄弟,任何可以随意命名的关系里,只这一条我不能接受,将唯一可亲可爱之人,灵肉相通之人,用一个模板得到一个答案,我拒绝这个答案。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在老了之后,是一般的老人,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突然长得很像,所不同的是,父亲面孔上的皱纹比母亲深刻一些,白发更彻底一些,但几乎看不出,他们有十岁的年纪差异。我父亲之所以在那个年纪才生了我,是因为要等我的母亲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在当时罕有地做了一个晚婚晚育的典型。现在看他们俩,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惊心动魄的爱情传奇的痕迹。他当年读完中学插队时,她还不过是一个刚读高小的黄毛丫头。她是他在当地相熟的朋友家的妹妹,他常去她家玩却未曾留意过她,到了他年纪拖到老大还不愿结婚时,才发现心里有她。后来机缘巧合,一切水到渠成,难题一一化解。但也是因为这段经历,父母对于我的老大不婚,倒也没有太大怨言。另一方面说,他们一生都彼此关注甚多,对我倒少了很多执念。
后来,我和绿,有规律地见面。我们在一起做了什么呢?其实也就是走路吃饭,我们会说很多话,我很惊讶的是这一点,我清楚我们俩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觉得好像两个人是为了一起说话才在一起的。说了什么呢?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一点小事,她也愿意同我说,我也想同她说,而且都觉得有趣。还有很多回忆,我被她打开的回忆,我所打开的她的回忆,源源不断地在说话中输出,好像我们彼此给了对方一把存放自己所有记忆的房屋的钥匙,并且道了一声欢迎光临。
我相当理解来自一座小城的绿作为一个单身多年的女性在坚持中所遭受的阻力。绿与我说,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建立一个家庭么?家庭说到底是能提供温暖和亲密的地方。比起被不堪承受的关系打扰,如果我一个人生活得更好,那就一个人成为一个家庭吧。
秋末初冬的一日,我们在江边的公园骑车,我们骑得很慢,边骑边闲谈。下午的公园人非常少,与我们意外同行的,是一个中年男性,带着一只狗。他们步行,一时被我们抛在后面,身影变小变远,但在我们休息时,他们总是又跟了上来。骑行道很长、很远,像没有尽头,我们犹豫要不要继续向前骑,再向前会骑到哪儿但是每次看到那只狗和狗主人又跟上来,就不由笑起再向前骑,渐渐地阳光转换了质地和色泽,江水环绕的洲上景象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边缘和细节都不甚清晰,无法进行细致地描述。后来,我们终于不再打算向前骑,我们以惊诧、臣服与好奇的目光目送狗主人和那只狗,继续前行,愈去愈远的背影。
绿问我,“你猜他们会去哪儿?
我打开手机地图确认我们当时所在的位置,发现我们已经靠近了某条高速公路,这条江边道路在与之平行的某个方向向前延展。
我把位置告诉了绿。
她笑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吧。”
“它如果一直往前走,真的会走到安徽。”
我们互视笑了,骑车回返,心头有一个问题,很难说有答案。
从再次相见以后,我们亲密、依赖、稳健地交往,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起婚姻,我有时会去想象一下,我和绿的关系,我如何领她去见我的家人,甚至,我如何把她介绍给我的那些联系人,比如C君和小艾。我能猜想到所有的一切反应,我没有担忧。它与我先前无数次去建设,并试图走向这个结局的尝试是决然不同的。
只是,现在,我们都没有谈论这一切。当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时候,迎接一个答案的时候,我们反而很从容。在此之前,我想充分感受的,是只属于我与她之间的所有内容,我也毫不怀疑,这一种朴素的自然与现实世界建立通道的时候,会是温和而理想的方式。
当手指攀上手指,皮肤像拥有记忆一般确认那温存的触觉,好像很久前就认识,好像很久前就很亲密,好像他们属于彼此。
那只狗,只要它一直往前走,它总会到达一个地方。它在走的时候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都在一起向前,不是因为知道前面有什么才向前走。我们总能走到一个地方。我和绿,也只是因为都走到了这里,才看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