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磷焰火

2018-11-15 17:55陈再见
雨花 2018年7期
关键词:疯子火柴

陈再见

女孩我不认识,长得也不漂亮,不过有一个朴素又好听的名字,叫素如她是我朋友的朋友,那天我朋友生日,在洛洲钱柜唱歌,朋友叫上了他觉得应该叫上的朋友,也不算多,十来个人,我有幸能被叫上,觉得很有面子。那些人当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比如素如,那晚她唱了几首英文歌把在座的人都震住了,不过也没人知道她唱得对不对。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刚离婚,租住在关外。出租屋隐藏在一条阴郁的巷子里,两边开有童装、文胸内衣和潮州人经营的佛具香烛店面,半夜三更仍亮着红灯放梵音,还有败落的中草药铺。白天异常嘈杂,只有到深夜才能阒静下来。我一个人住。一个人住是件挺煎熬的事情,一面渴望朋友来,说说话抽烟喝酒,一面又害怕门铃响声,以至于后来我干脆把对讲拿开,让它拖着长长的线耷拉在地上,手机也长期调了静音,拒绝一切预示着将会被打扰的声响有一件事却是例外。隔壁大概住着一个疯子,他总是在深夜大声朗诵,不用中文也不是英语——我没读几年书,却也知道英语怎么发音。那应该是另一个国家的语言,完全超出我的经验之外,甚至,有可能还是他自创的语言。他每天夜里都要朗诵一小时,声音又大,简直有点声嘶力竭,都能想象他满脸通红、嘴角泛沫的情形。我试图去结识他,我可不在乎他是不是疯子,或者在旁人眼里当时的我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上蛋糕时,要点蜡烛。朋友打着火机,却被素如叫住了,她说不能用火机点得用火柴。谁身上还带火柴啊?我有啊,只见素如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推开火柴盒子,翘起小指,从里面捏出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在盒侧擦燃,火柴磷头嗞的一声,像是一团微小的烟花,就那样燃开了,空气中瞬间弥漫了一股好闻的硝烟的味道……我从没有见过有人能那么优雅地擦燃一根火柴,简直让人着迷。

我端了个矮小的茶杯过去敬素如,礼貌而卑微的,我说很高兴认识您。

KTV嘈杂,她似乎没听清我的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和我碰了杯。

后半夜,几乎所有的人都喝倒了,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包厢的沙发上,像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写实壁画。素如唱了最后一首歌,我没听过,她晚上唱的歌在我这里几乎都是陌生的,大概是年代的隔阂,想想也不尽然,把两只小白鼠放在同一个盒子里,它们也会以各自的姿态生活。在这个几乎可算是一锅大杂烩的城市里,西餐厅的楼下就是大排档,川菜馆里的服务员有可能跟你说粤语,站在大街上,你右眼看到的是咖啡厅落地橱窗里精致的男女无声地对视,左眼看到的是两个环卫工人为争一个纸皮箱吵得口角泛沫几欲动手……素如应该会是时常带着苹果笔记本出现在咖啡厅二楼位置的那种女人,临着玻璃窗,偶尔也扭头看看街上的人。

素如关了音响,回头看见我在低头喝水。我戒酒好几年了。聊点什么吧。我说。素如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她身上有股火柴磷头的香气。

“听说你也是潞城人。”她那么随意一说。

我点了点头。我没想到我们还是老乡,不过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潞城离深圳太近了,我住关外时,回一趟潞城比跑一次市内的时间还快,有人说,随便在大街上喊一句潞城话,起码能找到一半老乡——也许再过几年,这个大胃口城市很快就会把潞城给吞并了。

既然都是潞城人,倒也轻松了不少,至少不用再别扭地说着普通话了。

——有一天深夜,我拎着一个酒瓶子去敲隔壁的门,他刚结束朗诵,屋里一派寂静。我在门口站了有几分钟,始终不见有人应,他可能睡着了,我这么想,又坚持站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如果有人上下楼看见了,还误以为我在干什么,像是某个酒鬼半夜顶着人家的门板撒尿。后来我就没再去敲门了。有一段时间,朗诵停止了,隔了半个月,突然又开始了,让我十分惊喜;某一天,又停止了,于是就再也没有开始。我问了住在顶楼的房东,房东说,具体也不太清楚,据说那人还懂些文墨,好像是喝醉了酒,半夜下海里游泳,淹死了。

我租住的那条巷子正好与海岸线组成笔划悬殊的T字型,有时半夜能听见海浪声,如果福永机场的飞机刚好停歇下来的话。不过后来再也听不到了,11号线地铁刚好沿着海岸从巷子口的位置钻出了地面,如西方惊悚片里那些骇人的庞然大物。

我跟素如讲起这些陈年旧事,几乎是在坦露心胸,如面对的是多年的好友,我对陌生的言语有着一种病态般的痴迷,它们高贵而遥远。我试图模仿疯子发出的几个音节,希望素如能辨别出那是哪一个地区的语言。可能是我没模仿正确,她也听不出来,她认为,既然是个疯子,自创一套语言的可能性更大。

我们把包厢的门关好,移步到大厅喝茶。有两个喝得烂醉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吹牛谁操的女人更多,他们让我想起,白天去深房广场的招商银行办事时,那位执意在候位座上抽烟的男人,他们都面容模糊,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

素如明显接收到了我的诚意,她开始松弛,表达轻柔而清晰,她说她从小在潞城长大,来深圳还不到一年——你知道,小城里长大的女孩都有种天然的优越感,如果有一家乡下亲戚,那种优越感就更强烈了,我们不妨把农村想象成一幅彩色的黑白图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它表面上是彩色的,实际上又是黑白的,然后你搭着小中巴一路进城,颜色一路在黯淡下去,小城的公路、旧楼、工厂、人群……其实都不及农村色彩丰富,可它在你的意识里却是粲然多彩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灯火。

她明显吃了一惊。对,小城的灯火,你跟我想一块去了。她时不时掏出火柴,擦燃一根,看着小小的焰火燃完,刚好烫到手时,她便用拇指和食指把火苗揉灭。她似乎并不感到灼痛。你看,这就像是小城的灯火,在大城市的霓虹灯下,轻易就能被泯灭了。

我对潞城的印象跟素如不一样,至少没有那么深的归属感,我的父亲从小告诫我,我们来自乡下,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父亲的奋发,我们一家就是素如眼里的“乡下亲戚”,甚至连亲戚都攀不上。

她说起她的父亲。

父亲以前是化肥厂工人,好长一段时间她在学校都不敢跟同学们谈论起父亲的职业,她觉得当一个挖煤工人都比在化肥厂强,至少不会跟农民有那么直接的联系,有时父亲下班绕路去军潭小学接她,他穿着一身灰色、肥大的化肥厂工作服,散发着一股很浓的肥料气味。她会故意溜走让他在学校门口等半天。回到家,父亲似乎也不怎么责怪她,他们只是清淡地说一句“怎么没看见”。他慢慢地就不再去接她了,其实还是心知肚明的。唯一让她觉得舒服的,是父亲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花,蔷薇和炮仗花爬满围栏,还有杜鹃、山茶花、月季牡丹……更多的只有父亲能叫得出名字。父亲每天都从化肥厂揣两兜复合肥回来,尽可能平均地撒给花卉,接着开始浇水、修剪、松土,他每天花在上面的时间多到有点让人烦。素如说,她母亲至少要喊上三次,父亲才愿意洗手,进屋吃饭。母亲说,你爸认那些花花草草作家人就够了。

这个父亲形象听来倒是熟悉,我小时候在潞城每天都能遇到,他们来自化肥厂、酒厂和糖厂。

“我爸算是个粗人,他在化肥厂里什么重活都干,被人呼来喊去的,可他一回到家,就成了花艺师,轻易叫不动他了。”

“现在呢?”我问。

“很早就去世了,肺病,现在想来应该是职业病,可当时还没有这种说法,人病了,工作也就没了。我妈又是个清高的人,拉不下脸去打工,也没怎么打算让我爸去住院,似乎就等着他死。我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我妈把我爸种的花全部拉去龙山桥头,没几天就把一院子花都卖完了。大家似乎早有耳闻,化肥厂的老蔡是个种花高手。你知道,我们那里别的没有,花市倒是远近闻名,大家没事就喜欢种点什么,龙山桥头一到傍晚就聚集好多老头在为几个枯树头估价——有一天,我爸躺在床上吩咐我给院子的花草浇水。我直言,它们都让我妈给卖了。我爸两眼一翻,泪水滚了出来,没多久,就死了。他死后第二年,化肥厂也停了。”

我问化肥厂在潞城什么位置。

她说就是现在的城北开发区。

她笑话我是个假潞城人。

离婚后,我确实有几年没回去过了。

大厅里的茶越喝越苦,我约她到外面走走,她同意了。我们沿着迎春路往南华街方向走,横穿嘈杂的十字路口,二十分钟便能到南华街,街边有小公园,有各种摊档,吃烤鱼烤鸡,还有羊肉火锅,我想请她坐下来吃点东西。拍拖的男女都喜欢夜里出来吃点东西,有风,枝叶在头上摆,公园里的小池映着灯光,水当然是浊的,漂着成片成片的枯萎的荷叶和铜钱草,不过夜里看不出来。大概也是误判,也许说着话忘了时间,我感觉到达目的地的路十分漫长,尤其是下半夜,巷子里几乎没遇到一个人,我不知道素如心里是否对我有提防,或者后悔答应我出来走走的建议,但她表现得很从容,甚至向我要了根烟,熟练地抽了起来,还时不时踢掉路上某颗石子。

她每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根火柴,像是一种强迫症,我估摸着她想把手里的火柴擦完。

她说她在一所民办学校当音乐老师。她说了学校的名字。我听说过那所学校,离这有点远,几乎可以说是在郊区。我有点担心她如何在下半夜回到她的“郊区”,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甚至为此我还有了些阴郁的窃喜。

她问我在深圳干什么。

我说我在倒卖军火。

然后呢?她一脸正经。

然后,有时间还干点拐卖妇女孩童的活。

她笑得双手捧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我们竟然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那迷宫一样的巷子,我们都不是这里的熟客,分辨不了方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地。素如倒不紧张,一直在笑,她觉得两个大人竟然迷路说出去会挺好笑,她还添油加醋,跟我说起潞城以前是座山寨,好多年前吧,就几十户人家,占着地,四周筑了五六米的高墙,寨子里出恶人,经常到外边抢夺年轻女孩,抢了扛进寨子,当压寨夫人,或者丫鬟,最惨就是做妓女,每天被好多人睡……这些十有八九是素如编出来的,她问我是不是跟寨子里出来的人那样,见了女孩就想拐跑。我说我十八岁之前没敢跟女孩说话,觉得她们陌生而遥远。

她说她平时喜欢写点小故事,报纸副刊有时会登她的小文章,她拿着稿费单去邮局取钱,工作人员用鄙夷的眼神看她,大概因为她的单子都只有几十块钱,她就用自信满满的语调回道,你们这一辈子可能都拿不到稿费。

我说,那你是想当作家啰。

她说,不是,我只是想做点好玩的事,就像当年我爸喜欢种花草。

那天晚上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我忘了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出那片迷宫一样的巷子,最后还把方向搞反了,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去到南华街边吃东西,想想是蛮遗憾的事情。我们应该是又折回到了钱柜。后来的事我忘了,我们是怎么分开的,分开前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把身上带着的火柴擦完没有。

我小时候觉得潞城很大,光我家居住的城北六社就大到没边,城北城南就隔着中间一条螺河,螺河也大,水深,应该比现在清澈些,两边的石条阶梯蹲满洗衣的女人,白色泡沫顺着河水往下流,在过桥洞前汇合。我们城北的孩子很少过桥去城南玩,城南的孩子轻易也不会过城北,那时我站在城北的桥头望见对面国营酒厂高高的广告招牌上写着“螺河大曲”四个大字,感觉像是望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军潭小学在城南,也就是说,我打小就不可能跟素如有碰面的机会。我就读的红星小学在城北国道边上,从我家到学校只需要横过国道,家人每天都担心我会被国道上的汽车撞死,幸好六年小学读下来,我的同学被撞死了好几个,我却安然无恙说起来命还算大。我猜想童年的素如也不会过来城北玩耍,尤其是女孩子她们都喜欢躲在家里和大人的屁股后面——开发区在城北,也就是说,如果素如没说错的话,当年的化肥厂就在城北。我因此觉得素如和我有了些联系,至少她爸跟城北有了些联系这很重要,像是一种缘分溯到了源头尽管有些牵强,且还自作多情。

我的自作多情却遇到了麻烦。按理说,在一个朋友圈里,和一个人认识了,就不可能丢掉,只要我愿意我大可以继续,打听她的联系方式甚至去她工作的学校找她——可就这样奇了怪,那个叫素如的女孩我再也找不着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我找那天生日的朋友打听,他蛮疑惑说他的朋友里没有一个叫素如的,也没有一个是在民办学校当音乐老师的,我只能以一个全程清醒的角色帮他回忆现场,我说到火柴,红磷突然被擦燃的那一瞬间,空气里飘满了硝烟的味道……朋友摇了摇头,说,没印象,那晚喝得实在有点多,再说了都什么时候了,谁还随身带盒火柴啊还是个女孩子。

我竟也无言以对。

也许我遇到了一个刻意隐瞒的人,要么就应该解释为一场梦了。

我又开始喝酒,酒精像粪坑里的蛆虫,在记忆的痈疽里蠕动。我对关外那条小巷子的记忆,除了朗诵的疯子,剩下的便都是呛人的酒精,之所以搬离巷子,一是疯子的死,二是为了不再酗酒。有几年时间我一直在深圳周边游荡,像个无业游民,我想学一门手艺,不至于在不远的将来会被饿死,或者像隔壁那样成为一个怪异的疯子,最后淹死在海里。我寻思着学什么好,自然要挑一个在可知的未来里不会失业的活,想来想去,除了当理发师,就是去西乡帮哥哥做糕点,可悲的是,我完全能预知一旦成为这两者之一的生活是怎样的无奈与无趣。我还是想自在一点,便尝试着与郊区农民做点小本生意,看起来又是那么的无所事事,我贩卖过芋粉腐竹、生蚝、鸡枞,还有鲳鱼,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陈老板——市里来的陈老板。我把收购好的货物都倒卖给市内的特色餐馆,刚开始赚得不算多,够糊个口,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生意面逐渐打开了,有好多卖概念的小餐馆都靠我供货,那些年大家都追求绿色原生态,菜叶子没被虫子啃过还没人要,黄瓜和香蕉也喜欢瘦不拉几的,给圆润饱满的,他们还怀疑打过催生激素。我以低价收购农民的次品,转身拉到市里却能卖个好价钱,因而赚了点钱。我再三跟和我合作的郊区朋友说,千万不要施肥,也不要杀虫,播了种子就不要理睬,放着野生就行了。

很快,趁着市外的房价还没涨起来,我买了房子。买房已经把我赚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为了省钱,我请了街头的游击队,做了简单装修,不过房子太大了,又装修得简单,显得十分空旷。我最终没有搬进去住,把它租给了一对在富士康上班的小夫妻。我呢,继续游荡,我喜欢听周边差异巨大的方言,白话、畲族话、客家话、潮汕话、福佬话……有时,我感觉自己在人群当中,像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小丑,大家都排着队,我却在这个队站一下,烦了,又跑到那个队站一下,我大多时间就浪费在队伍的更换中,最终也没能等到其中一个队伍有轮到我的时候。

没过几年,我的小本生意就被挤兑掉了。这很正常,开始时我便能预知。

我在红岭村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不足十平方吧,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垃圾,我没有随手清理垃圾的习惯,抽过的烟,嗑过的瓜子壳,几乎能当一层地板。我白天不在家,夜里才回去,大灯坏了,我也懒得修,就点根蜡烛,发呆,抽烟,看手机,然后钻床上睡觉。我发誓第二天一早一定要打扫卫生,像个人那样活着,可是第二天,我依然醒不来。每个月1号,我的租户会把租金转我账号上,我用那笔钱的三分之一付我的租金,剩下的刚好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的前妻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买了房,好几次找我要儿子的抚养费,我当然不会给,也给不起,况且离婚时我们已经说好,儿子亲她,归她抚养,我把父母一辈子靠倒卖橡木家具换来的潞城的三层楼房都给了他们。我也知道,离婚没多久,她便把纠缠多时的相好接到了家里,那个整天无所事事到处赌钱比我还烂的男人,我们其实打小就认识。我不知道她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他们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没多久便在床上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既然事情都发生了,我也承认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我可以成全他们,我又不是那种不能好好说话的人。是我主动提出了离婚,她还死活不肯,说没那回事,是邻里造的谣。而我一提出房子和孩子都归她时,她便不再哭闹了,像是小孩得到了想要的玩具。一切大概都是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的诡计,怂恿她向我要抚养费的主意,应该也是他的意思。他肯定又在哪里赌输了钱,保不准回家就揍了母子一顿。奇怪的是,我并不心疼,包括儿子,我才不傻,我只是还没遇到适合的女人。我大概也是可以重新建立家庭的,虽然一直没抱多大的希望。

遇到素如时,我已经四十了。四十岁这年,是朋友的生日让我重获希望。我开始习惯照镜子,定期去理发店剃头刮胡须,我看起来还算年轻,身材也保持得不错,没有发福,也不枯瘦,我在家里邋遢,出门还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像个蛮有教养的人,素如一定也觉得我是个蛮有教养的人,否则也不敢大半夜和我走那么长的路,说那么多的话。关键是,我在深圳还有一套大房子,即使一事无成,我靠它出租也能过好这辈子。

我几乎隔几天就会去素如所说的那所位于郊区的民办学校门口等她,等放学时间,等学生被家长一个个用小车接走,再等老师们开着小车陆续离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是没有素如,越到后来,我几乎越坚信,我被她骗了,但我也坚信,我只是被她骗了,至于她这么个人,肯定还是存在的,接受被骗比接受一件事情根本就不存在要容易得多。我就那样自欺欺人的,继续等了下去。慢慢有家长跟学校投诉,他们怀疑,他们有理由怀疑,我可能是人贩子,或者干脆就是个疯子,我不应该时不时出现在校门口,应该把我撵走。学校有人出来跟我谈话,他们在试探,我是不是疯子,他们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他们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在等人。他们问我等谁。我说我等了这么久也确实不知道我在等谁了。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大概把我出卖了,或者是因为闻到了我身上浓烈的酒味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个疯子,即使不算疯子,也是一个酒鬼。他们要我离开,我坚持不走。他们报了警。两个警察开着警用摩托车来到我身边,不由分说,就给了我几棍。

我在沙地里醒来时,发觉身上手机什么的都不见了,头上的血也凝固了,像是身上长出来的疤。我从地里爬起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大概已经是深夜,远处的人家也没有几户窗户是亮着的。我不知道被丢在哪里过的夜,只能朝灯火处走,走了几步我就看到了远处海面上的油船,于是才醒悟过来,眼前就是疯子淹死的地方。我顺着海岸往西走,跨过马路很快就进入了我租住过的巷子。我很惊讶,几年不见,这里发现了一些变化,童装店文胸店中药店和潮州人开的佛具香烛店都不见了,它们装修一新,敞着大门,亮起红灯,看样子会通宵营业。我路过每一家店面的门口都能瞥见里面歪歪斜斜坐着或躺着几位姑娘,她们敞胸露腿,眼睛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想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身上又毫无分文,我是想进去,抱住一个女孩在楼上舒坦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阳光刚好照进窗户,福永机场的飞机依然会轰然而过。

过于狼狈的形象让我失去了信心,事实上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下半夜的凉风已经把我浑噩的头脑吹醒了。这里也不见一辆公交车,我步行回红岭村的想法太不切实际,对于一个极度疲惫与困乏的伤者来说,简直有点残酷。我不愿在众人面前展露尴尬。所以,当我发现路过的铺面只有一个女孩坐着待客时,我心动了一下,确实也只是心动一下。我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如果不是她朝我招手,是的,她朝我招手了,像是遇到一个老熟人,她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她穿着粉红色的长裙,上身可能裸露太多,有些凉,披了一件短小的牛仔衣,因为牛仔衣,使她整个形象都脱俗起来,如若一条镂空的粉红色长裙直撩撩地挂起来,大概也不会对我产生多大的诱惑力。

屋里粉红的灯火让人有种迷离的感觉,我早已忘记的伤口,又开始一阵阵痛起来,不过没什么大碍,像是一个人身上某种程度的骚动。我说,你好啊,咱们认识吗?我不知怎么就走进了院子里,并且拉了张靠背的凳子坐在了她对面。我想抽根烟,摸遍全身,没找着,她丢给我一根白色细长的薄荷烟,我并不喜欢抽这个,但有胜于无,她也找不出更烈的烟。我们坐着抽烟。她看着我,职业地笑着,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想,我们并不认识,她只是在招揽生意。我的问题也太虚伪了点。

她长得跟素如有点像,或者说,我努力让她们相像起来。

抽了一根烟后,她起身去关了拉闸门,店里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她问我,头怎么啦?我说刚摔了一跤。她说,那先洗个澡吧。我点了点头。我下身的家伙开始一点点硬了起来,它不像是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它脱离了我的控制,早先一步实施了对事物的侵犯。这点让我尴尬,起身时故意弓着腰,我不能让她看出来。她还是诡异地笑了一下。

我约素如出去走走时,她也这么诡异地笑了一下。

我跟着她进了一间藏在卧室里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股好闻的薰衣草洗发水的味道,似乎刚被用过,空气还是暖和的,她帮我脱了衣裳,不脱还不知道,一脱我感觉全身酸痛,她说你怎么摔成这样,像是被人打的。我说就是被人打的,跑的时候又摔了。她似乎被我的幽默逗笑了,把温和的手掌放在我后背的伤口上。

这是我洗过的最舒坦的澡,我一直背对着她,害怕直挺挺的家伙被她看见,她试图把手伸过来,像是伸进洞里来想抓住鲳鱼的头,我别过身子,让她够不着。她并不坚持,她的全身都贴在了我的后背上,她不是那种大胸的女孩子,却能让人感觉到某种坚实的收敛的真实。我全身都在发抖,花洒的水是热的,却像是被人丢进了冰窟里。

大概产生了错觉,我看见脚下的水有血淌了过去,滑过我贴地的光脚,是的,血混着水,我忘了我刚被人揍了一顿,身上还在流血。我说,血还没能止住?她说你的伤口看起来已经结疤了。可地上的血越来越多,像是刚有人在洗手间里杀了一只鸡。她这才惊叫了一声,惨啦,怎么这时候来啦。来大姨妈了。她说。这事还真像一个嘲讽。

幸好,我也没带钱。我故作调侃,我们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她的床边,能再给根烟吗?她把整包烟都给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她说,做不了大哥的生意了。可是我想在这里过夜,我哪也去不了了。火机坏了,烟没点着。要不这样,我用手帮帮大哥,大哥就饶了我这次,下次大哥来我给打个折。我说,你不要赶我走,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就想睡一觉,抱着你,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她并不愿意,她大概以为我在耍赖。我看起来也确实不像好人。她走出卧室,要去开拉闸门,我不想让她这么做,她不应该一口认定我就是个坏人,我不过是想过一夜。我上前去拉她的手,她惊叫一声,用另一只手扇了我一巴掌。打完,她更害怕了,快步冲到拉闸门,用手拍了两下,拍到第三下时,她被我凌空抱了起来,我实在没办法,我必须得这么做,否则招惹来她的同行,她们肯定一致认为我是坏人,要命的是我还没带钱,没带钱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些躲在楼上打牌的保镖肯定会把我揍一顿,顺手扔进海里也不一定。

我把她扔在床上,她喊救命,我一拳头下去,她立马满嘴是血,我后悔下手重了点,可也只有这样,她才愿意静下来,她浑身在抖,说,大哥来吧,我让你做,不就是来月经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放过我行吗?我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下身早就瘫软下去了,一想到她的下身就如同她满嘴的血,我就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我能怎么办?她并不听话一点都不信任陌生人。如若是这样她就不该出现在朋友的生日宴会上既然出现,她更不该无端消失,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满城游荡,寻找她的踪影。我说,你以为你躲在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错了,你不应该躲在这里,这不是你应该出现的地方,你应该在咖啡店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坐着写字看书……

大哥,不好意思,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她还想从床上站起来,我顺手又给了她一拳,她就又安安静静了像个没有生命迹象的充气娃娃。

一进门我就问你,咱们认识吗?你一直没回答我。咱们到底算不算认识?

大哥,我认识你……

你当然认识我,我还知道你的名字,素如,素如,是不是?

不是的,我叫刘燕……

你还骗人。可怜的她又吃了我一拳,她实在不该骗人,都什么时候了

这下她很安静了,除了大口喘气再也不说一句话,我在她身边躺下来伸手去抱她,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就在半睡没睡的时候,我隐约听见她在说话,她说她认识我,几年前,她还是个中学生,每天都在小巷子里进进出出,她的成绩并不好,很快就辍学了。

一觉醒来,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她在我身边躺着,我惊出一身汗。我努力回想那些年在巷子里可曾见到过她,显然,女大十八变,我无法通过记忆搜索到她的容貌。况且灯光这么暗,她还化了妆,如今她又满脸是血。

天还没亮,我抖索着手去摸屋里的东西,实际上我想抽根烟,却找不到火,我一个个打开抽屉找,去厨房找,去电视机后面找,去茶几找,去冰箱顶上找……没找着,我泄气地坐在沙发上,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我伸手摸到一个纸盒形状的东西,拿起来一看,竟是一盒火柴。我固执地坚信这个城市只有素如才会随身携带一盒火柴。我再次来到卧室,擦亮一根火柴去看她的脸,她的脸由于肿胀,血已经结痂,看起来倒跟一根火柴磷头有点像,我不敢继续看下去,似乎害怕印证出什么。我重新回到外面,又在沙发上坐下来,用火柴点燃烟,抽了起来,一根接着一根。我抽完了烟盒里的十根烟,我想天就要亮了,必须在天亮前离开。我用一根火柴擦燃的火凑近沙发的坐垫,直到火柴燃烧完了,烫着了我的手指,也没能把坐垫点燃。我又固执地擦燃了一根,盒子里的火柴已经不多,我想如果擦燃所有的火柴都不能点燃,那就算了,我会从窗户爬出去,改天再想办法赔她医药费。凑巧的是,最后一根火柴,还是把坐垫点燃了。这事就不能全怪我了。趁着火势还不算大,我快速从拉闸门的底部钻出,幸好还没有人这么早起来。

她就不该说她认识我。

我一路又跑回海边,口中念念有词,我竟然在朗诵诗歌,每一个音节的发音都和几年前隔壁的疯子一模一样。要命的是,我还懂得它们的意思。这还真是一门自创的语言,它通行在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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