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孙敏瑛
湖在山顶。
山顶上满是大树。
风吹动流云,吹动幽绿的树叶,再吹到脸上来的时候,就带着一丝叶子的清凉。由着这样的风吹上一会儿,心里不禁慢慢觉得惬意起来。
我是初次来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新奇。湖边那个用树枝围起来的菜园让我逗留了好久:里面一垄一垄种着的是卷心菜、小葱,还有颜色很绿的韭菜,一行行,不密,也不疏,排列得齐整好看——那个亲手种下它们的人,在播下种子的那一刻,就已经算好它们可以长到怎样大,所以预留了位子,让它们到了成熟的季节还能自由伸展。约翰•西摩曾说过:“世上最好的食物是从自家菜园里长出来的。”此言不虚。我相信,人们在享用自由环境中成长的蔬菜时,一定会觉得格外的甘美鲜嫩、香气四溢。
实在是太安静了,我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听见脚步声一下一下落在泥地上。我尽量走得轻缓,怕吵着枝头的鸟儿——它们偶尔会在近的远的枝头卖弄歌技。有几只鸟儿的歌唱非常甜美,让人听了,不知不觉就在心底泛起温柔的水波。还有几只叫声直白干脆,它们唱起歌来,像许多颗白色的小石子一起滚落在湖水里——不知道这些原住民在这里繁衍生息有多久了,它们的世界是那样的平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两只鸟儿在枝头打架,它们总是相亲相爱的样子。
湖边西头有幢石头屋,老旧的,有些年月了。墙外置着一张青石头桌,边上依次搁着几个青石头凳,被前一晚的雨水冲洗过。桌、凳皆干干净净,显露出石头本来的颜色,让人忍不住要坐一坐。这时候,若能来碗茶就好了——周遭山头连绵起伏、郁郁苍苍的全是茶树,一圈又一圈,我的目力无法企及。眼下,已经过了采摘期,茶场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那些渐渐长老了的叶子,一片片在茶枝上,寂寞地立着。
沿着一条往下的斜坡走不远,就是一条深深的山谷。空气很纯净,阳光略微出来,斜照进山谷,是很白净的日光。两棵巨大的含笑,开了满树的花,因为吃了一夜的雨水,花朵沉沉的,坠弯了树枝,连一丝幽微的香气也无法闻到。
在湖边漫步,耳边始终有淙淙的流水声。土路上,一些自由自在的小野花,紫色的、粉黄的,稚气未脱,一朵一朵,开得正好,因为沾了雨水,还含着梦一样的神情。
湖东边有一幢低矮的砖头小屋,一半隐在野草间,显然久已无人居住了,有点破败,且含着一点山野间的神秘。这样的房子,如果能修一修,住在里面,一定不错吧。我忽然这么想。就像颜文樑那幅《夏》中所描画的,刷上白的墙,围上一圈篱笆,屋旁铺一条石头小径,再种几株木槿或芙蓉,开花的时候赏花,不开花的时候赏叶。不过,我心里知道,那只能当童话,想想而已,我绝不会有那样的勇气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午间在茶场的农庄里用餐,吃到一盘很香的笋干,就像我小时候在山间拔来的小笋晒干后的味道。忍不住问农庄的主人,笋干是哪里来的?她笑着说,是她自己在山后面拔了小笋晒成的。还说:“你若要,可以称一斤去,我是不卖的。”她在小仓库里给我笋干的时候,还仔细地跟我说,要先泡在水里一晚,再用高压锅压一小会儿,拿出来切成小丝,再放几片肉、几只泡软了的香菇干,一两个八角、干红椒,加上姜、蒜炒起来,会很香。
听她这么说着,我看见她笑着的眼睛,已然不再年轻了,但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亮,或许是因为她常年喝的是山泉水的缘故吧。
密密的雨线织起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仰望。许久,仍不能透过蓊蓊郁郁的枝叶望见天空,只能明晰地听见雨点落在叶片上的声音——从起初的啪搭啪搭,到后来的滴答滴答、淅沥淅沥,一直到汇成一片,沙沙沙沙……像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安静、舒缓又饱含诗意的节奏,令人沉思。
过了好久,树下仍是干的——那些密生于枝杈的柔绿的叶子,以沉静的气势,舒缓了雨奔跑的节奏。
这便是一棵老树才会有的气势吧,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苍老温厚,不说话,只用眼神便可以让对方知道,何为对错,该行进还是止退。
只有承载过几百年风、霜、雨、雪的老树才会有这样的智慧。
树下的石栏杆上坐着几个满头银丝的老者,互相在说着话。他们神态安详,衣着朴素随意,一看就知道都是村里人。
“这棵树,真的有八百年了吗?”我把心中的疑问抛给他们。无法看见树的年轮,我不知道他们凭什么判断一棵树的年纪。
一位神情和蔼的老人看着我说:“八百岁,只会多,不会少,族谱里都记着呢。”然后问我:“从哪里来?”
我说:“很远的地方。”
老人笑了,他告诉我,经常有人路远迢迢跑来看这棵树,在树下待上半天,画画、拍照:“方圆百里,再找不到比这棵古樟更大的树了。”
我相信他的话。
随着许多陌生的旅人来到这个小村庄,看了许多石头矮墙、宗祠、书院、路亭、野草丛生的院落、雕花的木窗和大梁、明澈的溪水及随着流水漂远的落叶或花瓣……一切皆静谧而美。
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行走了半日,时时感觉古时和今日交织的时空和气场。最后,喜欢上了这棵古树。正是五月,沐浴在雨水里的老树,所有的叶子——胭红的、翠绿的,是那样的鲜明,闪闪发光。
再过一百多年,它就一千岁了,我不能看见它地下盘曲错杂的根,我只能看见它稠密交错的枝叶,仿佛已经遮住了整片天空。
一颗雨滴从云里落下来,要经过许久,才能从最上端那一片叶子滑到树下的泥土里。晴天的时候,阳光同样要等待很久,才能穿过摇曳的枝叶照下来,在泥地上画下明亮的光斑,因为它要等待那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在树下坐着的人,慢慢地说话、笑、眼神交织——树叶簌簌的轻响、风息,或鸟儿细碎的鸣唱,皆成为朦胧的背景……
在这美好的情境里,我乐意当一个听众,内心平静地听老人与我说起这棵树以及这个村庄里曾经发生的许多故事——八百多年前,他的祖先带着族人到处避难,逃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亲手种下一棵樟树苗,并立誓,如果樟树能成活,他们就在这荒僻之地定居下来,反之则继续往前流浪。
结果,树苗成活了。
那以后,树的四周慢慢建起了房舍,石头屋、木头屋、茅草屋、泥土屋……他们安定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开辟田园,种上庄稼,收获果实。他们从泥泞里修路,在野涧上筑桥,在草木葳蕤处挖出可赖以生存的深井……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村庄。最先逃难到此的人,渐渐将自己隐藏在不相干的人群里,保全了自己。
朝朝暮暮,物换星移,树苗一年年长大直至变得苍老。目送一代代族人从呱呱坠地到埋进泥土,越来越多的村里人成了它的回忆,它阅历丰富,但从来缄默无言。
老人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用皮尺量过,再用圆周率计算出树干的直径,是二点七四米。”
“现在肯定不止了。”他说,“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都已经老了,七十多啦!”
村里所有的人,无论男娃还是女娃,没有一个不是在这棵树下玩大的。早先的时候,树上鸟声稠密,鸟窝随处是,有斑鸠、喜鹊、猫头鹰,还有松鼠,最多的是那种可以教会说话的黑八哥,它们成天呼啦啦飞出去,又呼啦啦飞回来,热闹无比。每年春天,树下的孩子们把老树换下来的红叶子一片一片拾回家,往灶膛里一丢,轰的一声,一阵清香袭来,他们总是无比开心地享用那以叶的香气炊熟的饭。
还在六七岁那会儿,有一次,他的一个小伙伴在树下拿着一把花伞转着玩,转了不多久,竟从树上掉下好几只小鸟,“小孩子转伞,鸟儿们躲在树叶子里偷瞧,谁知瞧着瞧着瞧晕了,就从枝丫上掉下来了。”
许多年前,他还没成亲的时候,和他相恋的姑娘,总是在这棵树下等他从外面做工回来,他那时候还是一个泥水匠,早出晚归,辛苦得很。
听老人慢慢跟我说着,我的脑海里出来一幅画:皎洁的月光下,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在树下含羞等待,她的笑容像月季花一般芳香醉人。
如今,他的老伴已经先他而去了;那个转伞的孩童也和他一样面容苍老,满头银丝,颤颤巍巍不能走远,出家门口才百米远,就膝盖疼。每年的冬至日,他的子孙们总会从外面回来,抬着坐在松木椅子里的他,到树下拍一张全家福。
“还在上一代的时候,这棵老树,一半站在岸上,一半站在溪水里。村民们怕溪水冲走树下的沙石,会让老树根基不稳,就齐心协力,将这条溪水改了道,再在溪上铺了水泥板,在老树四周筑起了石栏杆……”
所以,我到这个村庄时,已经见不到那条明澈的小溪。然而我知道,它就在我脚下的暗道里,我仔细聆听,能听到泠泠的水的清音。它们绕过大半个村庄,往西边的田里去了,出来的水依旧清澈甘甜。
此刻,沐浴在春雨里的古樟,静静的。满是皱纹的树干上,布满了在光阴里慢慢形成的厚厚的绿苔。
一棵树,在幼年时是不成气候的,无论它生长在哪里,森林、原野,还是村庄,要想成为一道风景,就一定得长成参天大树,就像我眼前的这棵,它的沉默和包容使它显出一些神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有人生了不好的病、两夫妻吵嘴了、年轻的姑娘想要一份好姻缘……都要来求一求这棵老树。而待到他们遂了心,无以为报的他们就拿了纸钱来,在树下,烧给树神。
树怕火,但是,它不能拔脚逃开。愚昧的村民,终于使老树遭受了灭顶之灾。
四十三年前,这棵古樟被大火烧了一天又一夜。
说起那场大火,老人叹了一口气:“叶子被烧焦了,卷起来,哔剥哔剥作响,每一根枝条都在冒烟。镇上的消防队员赶来,用了二十多个小时才把火扑灭。”
自那以后不久,古樟最茂盛的那根枝条断了,掉下来。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树枝跌在地上,溅起沉闷的回响。
村民们都以为古樟准是活不成了,互相埋怨那些无知的行为。
到了来年春天,古樟虽然也抽出了新枝,但是,它已元气大伤,树上鸟儿少了大半,被烧空的树干成了白蚁的乐园。农历三月,白蚁长翅后从树洞里飞出来,让人忧心。村民们曾经用过杀虫剂,也每年都去找镇上的林特员,但都无济于事,树干上的黑洞终于还是越来越大……
“你过来看看。”,老人指引我转到树的另一边。
在老树的另一面,我果然看到一个幽深的黑洞。它出现在一人高一点的主干上,那样突兀,叫人触目惊心。
“去年的一场洪水,淹到大树的半腰上。水退去后,它断下一截足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的树枝,树枝中间也已被白蚁蛀空。”
“前几年,还有人谣传古樟皮可以治疗风湿病,不少周边村里的人过来,用刀剥树皮。我们发现后,坚决制止,还差点闹出人命,这才让老树避免了又一场灾祸。”
老人的话落在我的心上沉沉的。原来,我眼前的古樟,并不像我起先看到的那样肢体康健。它经历了大火的焚烧、雷电台风的肆虐、白蚁的啃啮、人心贪婪的伤害,早已遍体鳞伤。
如今,虽然鸟儿是越来越少了,但古樟下,仍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只要是晴日,午饭后、晚饭后,做完农事的村民总爱扎堆绕树围坐,拉拉家常、说说经年的旧闻、怀念一些永远无法再见的人。挑着担子推着车经过古樟的小贩,也喜欢停下来坐在树下歇歇脚;谁家找不到孩子了,就到这古樟边来,总能找着。
“我也一样,习惯了每天到古樟下坐坐,看看它哪里枯了,哪里新抽了枝子,心里总是一清二楚。”老人说着,目光久久地抚摸着这棵不寻常的树。
风吹过来,树枝摇晃,落下来好些细碎的、温柔的、忧伤的、无奈的树叶的低语……
我望见他花白的头发,理解他对这棵树的深情。人的一辈子,总有一些不想忘却的记忆,也总有一些想要忘记却一直记得的往事。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希望再回到四十三年前的老树下去吧!无论是老树,还是他自己,那真的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当我站在湿地外那一大片柔软的草地里时,连成一片的蛙声,让我有一种意外的惊喜!
有多久未闻那样的天籁了?那些热烈的歌者,它们似乎有成千上万只,隐匿在紫红的矮树荫里、在一圈圈散开的小而白的野花里,也在层层叠叠镶着金边的灌木丛中,叽叽咯咯……叽叽咯咯……似圆号一般热烈,似小提琴一般清亮,且绝不逊于钢琴或萨克斯的声线——它们坦坦荡荡地合奏出一曲田园的交响。
在那一刻,我不能放匀自己的呼吸!
一个热爱滑翔的朋友曾告诉我,他曾在这片湿地上空飘过时,俯瞰过水流细心地勾勒出湿地的线条——是那样的婀娜且丰富无比。那一片柔绿的包围里,竟有似一颗心的,那分明是一颗闪闪的清凉的——湿地之心!既然有心,那么,这片绿地,自然是充满生命的,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皆能深深地感觉到它的一呼一吸……
我们的小舟拖出明晰悠长的涟漪,从湖边的码头离开,当蛙吟成为背景且越来越远,清新的风四面吹来,带着青草的气息,情不自禁的,我的视线随着它们蔓延。四周,随处可见各种个性鲜明的植物,一蓬蓬、一丛丛、一片片,它们交织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显生硬突兀,只能是更美,美得像是一幅色彩斑斓的锦。迎面一道瘦丁丁的小桥,桥边那一丛是会长出蜡烛的小香蒲吧?
一条小船穿过桥洞悠悠而来,交会的刹那,看见船上整齐地排着一篮篮紫黑的桑椹,果粒大而饱满,馋人的眼。抬头望向那小船的来处:那低矮的、朴素的、柔绿宽和的叶子——不正是桑树么?我一直喜欢那些树。孩提时,我曾无数次在桑树荫里看见过天空,也尝过一颗颗果实,青的红的紫的黑的,各种滋味的酸和甜,一棵桑树,仿佛挂满了玲珑的珍宝。
我虽出生在江南,但是,这样美丽的景色还是不能常常见到。如今我居住的小城,惯常听到的是嘈杂的市声——永无止息的汽车的鸣笛和摩托的突突声,邻居们装修他们的房舍时传来的电锯声凿墙声……而在湿地,这些让人厌倦惹人头痛的声音全都消弭不见,只有安静的木浆划动水波的声音,各种小虫随性的鸣唱,满眼看到的都是绿色——深浅不一的绿,疏朗的稠密的绿,明媚秀丽的绿,粗朴随和的绿……它们常常会在微茫的晨曦中醒来,又一起在美丽的月光里睡去吧。我模糊地想着这一切,心头油然升起一片柔软的恍惚。我觉得,要想清思净虑,这样如画的地方,自然是最好的。
水声潺潺让人不舍得上岸去。那一片随着轻风摇曳的软草里,几只白鹭翩翩飞临,我欢喜地赶紧按下快门。然而,充满灵性的天使,却未能如我所愿,在轻微的快门声响起时,它们早已飞出了我的镜头,摄下的照片,也未能记下它们的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