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选
1
黄昏扑面而来。
粉末状的夜色在颤抖不止的暗黄色天空纷纷扬扬落了下来,整个田野被一寸寸覆盖。那些密植的森林、高隆的田埂、晃荡的河流、盛满牧歌的蹄窝,都披上了黑色的袈裟,收拢翅膀,卧于黄土之上。就连那火黄的、翻滚的、炽热的、汹涌澎湃的、粘满二十二岁记忆的葵花,也落满了黑色灰烬,把花蕊深处的火焰一根根熄灭,就像一只只泛着光泽的瓷碗,一一倒扣下来,把拒绝与孤独留给了那伸出的双手。
我隐没在荒草深处,也被那些黑暗一层层埋掉。当黑暗埋过我的头顶时,我像一只被摁进水池的气球,突然飘了起来。我的身体变得轻薄、透明,有种一绷就破的感觉,我的体内充盈着恐惧、无助、孤独、茫然,和难以修饰的悲喜。原野上的风,开始无休无止地刮着,我在夜空中飘着,飘过白桦林簇拥而成的六月,飘过田埂怀抱的麦子,飘过游满童年的河流,飘过口哨一样的蹄窝,飘过我的村庄,飘过母亲枯萎的眼窝,飘过父亲黄土堆积成葵花状的、湿润的坟头。
我飘啊飘,但始终无法飘出那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葵花林,它们高举着黑色的脑袋,像吸盘一样吸着我肿胀而轻盈的身体。我不敢挣扎,我怕轻微的牵扯就会瞬间爆裂,血肉模糊,我怕猩红色的血液会把整个葵花林染红,我怕带血的葵花林会让父亲复活。
在这黑夜如漆,葵花集体熄灭的时刻,我该如何存在?
2
我的父亲死于没有风的正午。
那时候,灿烂的葵花在阳光下裸露着灼热的身体,它们唱着金黄的歌谣,大汗淋漓,醉意朦胧,如同乡村盛宴快要结束时那最后的喧嚣和发泄。
我的父亲死在了葵花深处。
3
在露水初收的上午,或许是九点,村庄被树荫里漏下的巨大光斑遮罩着,只有一窝窝油黄的鸡娃在光线无法抵达的墙角滚动。我领着父亲走出了那即将倾塌的篱笆门,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出门抬脚的时候把右手塞进了我手里,他尚未结痂的手指依然渗着血,在我手心里流淌。我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空洞而黯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泽,我确信这少有的光泽就是我的父亲所拥有的,它温暖、安静、宽大、和善,和一头在傍晚反刍的母牛瞳孔里拥有的,那么相似。
我拉着父亲的手,像牵着我还在天堂游玩的儿子的手一样,出了家门。
我的母亲,远远地,骑在一棵比我还年长的核桃树上。与其说是骑,不如说是挂。风吹着她的灰衣裳,吹着她的灰头发,吹着她的灰脸颊,吹着她满眼的疲倦和恐惧。风再吹大一点的话,似乎就要把这枚干瘪的果子吹掉了。
我的母亲,四十五岁,但苍老榨干了她所有的光泽,她和我在70岁去世时的祖母没有任何两样。这些年,我的母亲所承受的苦难用背篓背一天都背不完。她常年佝偻着腰,像一座驼峰,在细碎的茫茫光阴里迟钝前行。
就在昨天,我在学校准备一篇决定着我能不能读本校研究生的书面申请的时候,我的母亲打来电话。她用惊恐而绝望的语调哭诉着父亲的暴行。她说她已经对我的父亲毫无办法了,她说我再不回去她就会死在我父亲的斧头、木棍或者拳头下,她说就算不被打死她也会自寻短见,她再也忍受不了了。五年,她像一块案板,被一柄锋利的菜刀反复砍剁着,直到案面上满是刀痕和裂纹,最后,只要那一刀,就会粉身碎骨。
我说学校有事难以脱身。母亲突然停止了哭吼,像剪掉了一般,变得异常安静,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忙吧,然后就挂了电话。我捏着电话,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着,难以抉择。去,势必会耽误申请的提交,因为后天是最后的期限,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这一去也不知道有多久。不去,我的母亲,将怎么承受父亲的折磨,万一她死掉了,我该怎么办。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笔纸依旧摊开在桌上。
到村口已经是下午。我喜欢这样的六月,麦子依旧在地里翻卷着麦浪,麦穗微微泛黄,像小南风吹开的羞涩的晕。那些暗藏的麦香,在胞衣里不断酝酿着,像怀胎八月的女人,浑身散发着母乳的清香。而让我着迷的依然是六月的葵花,在原野上齐刷刷地站立着,穿着绿裙衫,抬着辉煌的脸盘,哼着蜜蜂般的曲子。她们向大地汲取着绿色的汁液,向日月舔舐着金黄的果酱。她们让整个田野波澜起伏、神魂颠倒。整个六月,她们都在大合唱,那浓烈的绵长的金色的歌谣,在秦岭山脉西侧激荡、翻卷。
这些填满我整个童年的葵花,这些覆盖了我所有记忆的葵花。
4
当我还未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父亲公牛一样的嚎叫和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我的心被抓起来,撕成了粉末。
我的父亲又开始殴打我的母亲了。我掀门进院,看见赤裸着上身的父亲挥着擀面杖正在母亲身上敲打,母亲蜷缩在墙角,难以脱身,除了哭喊,她别无选择。那沉重的槐木棍击打下去,木头和骨骼撞击的声音,是那般残忍,那般撕心裂肺。母亲举着手,抱着头,围拢着一堆麦草,她的额头、手臂都流着血,那些血液,沾染在柴草和墙上,散发着葵花干枯之后的苦涩味道。
我顺手提起放在廊檐下装柴草的背篼,轻轻地走向厨房。父亲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他依旧挥舞着擀面杖,我听见擀面杖断裂的声音,那些断茬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一瞬间刺入了我的心口。我把背篼朝父亲头上扣下去,他被装在了里面,由于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我爬上去,牢牢压住背篼,父亲在里面挣扎着。一头暴跳的狮子被关进了笼子。母亲见势起身,拉着我的手,叫我快跑。我和母亲相继跑出院子。母亲把篱笆门锁上了。
上半身顶着背篼的父亲,冲了出来,在院子里几甩,那只他花了三个月时间用紫穗槐藤条编制的背篓瞬间四分五裂,断条落满了院子。他被彻底激怒了,冲向篱笆门,头发蓬乱,青筋暴出,上身裸着,沾满泥土和锅煤,下身青布裤子裂到了腿弯处。他满眼滴血,浑身颤抖,抓住门框摇晃着。我们躲在门后,母亲瑟瑟发抖。拇指大的土从门顶落下来,洒在我们头上,整个大门都在颤巍巍地晃动。或许,不用多久,就会倒塌。父亲用鹰爪般的大手摇晃了半天之后发现大门无济于事,便开始满院子转圈,上跳下窜,狂躁不安,像得了疯牛病一样。
几圈之后,他突然翻倒在地,轰隆一声,如墙倒塌。腿抽了几下,吐了几口白沫,就不动了。昏死过去了,没事了。母亲这才摸了一把额头上的血,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趁着父亲昏死过去的时候,我和母亲把他用一根麻绳五花大绑起来,拴在了一块大青石上。他像一头被杀倒的猪。
5
父亲得精神分裂症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一个葵花集体盛开的季节,一个葵花开到血红的季节,一个血腥、情欲、暴力、亡命天涯的季节。
我的哥哥,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在那一年和我的姨娘私奔了。时隔多年,我依然难以忘却那个夏天。我再也不想详细地去讲述他们的故事了,那些如烟往事会带着火星,让痛苦死灰复燃。
在村里,我的父亲,只有一个亲戚,就是板二叔。我父亲是板二叔的堂哥。板二叔小时候父母双亡,是我父亲收养并拉扯他成人。在板二叔十六岁那年,父亲再也无力养活一个一顿吃三碗干饭的小伙时,给了他一点盘缠,打发他去了外面自谋生路。在外面,板二叔学会了木匠,而且手艺精湛。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板二叔在外面领回来了一个媳妇,长得特别漂亮,虽不是仙子,但也差不远了。在我们那个山旮旯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媳妇。就算是出去闯过江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漂亮。但遗憾的是,这个媳妇是个侏儒,只有背篓高。
这个媳妇的到来,曾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村里热议的话题。大人们隔三差五来板二叔家门口看看稀奇、指手画脚。小伙们为她的美貌争风吃醋、打打杀杀。整个村里半年没有消停。
在外面的那些年,板二叔挣了一笔钱,在村里盖起了唯一一座一砖到底的房子,气派十足。
因为是亲戚,板二叔的媳妇,我们叫板二娘。
白天,板二叔去外面的村子做木工,板二娘就在家里做点女红、干点农活。在一个三月,没有风的午后,板二娘正在葵花地匀苗,我的哥哥给葵花地除完草途经她家地头,便和她拉了几句家常。当时,板二娘刚好被一颗刺扎了指肚,我的哥哥进地,帮她拔出了那颗刺,并用嘴吸了她指肚上冒出的血粒。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哥哥和板二娘之间有了一层隐隐的说不清的东西。
在之后的日子,我的哥哥总是隔三差五瞅机会在板二叔不在时去他家,当然,他打着借东西的名义。在板二娘那里,我的哥哥得知,板二娘过得并不如意,她常常遭到板二叔的毒打。她还把自己脖子上的勒痕给我的哥哥看,我的哥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或许是日久生情吧,或许还有别的,我一点搞不懂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感觉相当复杂。反正,在葵花肆意绽放的六月,我的哥哥偷偷与板二娘约会时,被我的父亲撞见。我的父亲狠狠拾掇了一顿我的哥哥,但他似乎没长记性。另一次他去板二娘家时,听见我的父亲正在屋里跟板二娘求情下话,希望板二娘跟他睡一觉,并承诺给五百元,希望她不要再跟他的儿子往来。我父亲所有的祈求之语全部被我的哥哥听见。我难以说清哥哥当时的心情。我也不便详细叙述父亲和哥哥之间的那种尴尬。结局自然不出意料,板二娘拒绝了我的父亲。
日子就这么过着,鸡零狗碎,落花流水。直到葵花收敛光芒,一天天黯淡下去,那一排排漆黑的籽在花盘上日趋饱满、成熟。一个葵花怀有八月身孕的夜晚,正当我的哥哥和板二娘抱在一起,啃在一起的时候,被早有防备的板二叔抓了个正着。他用他肌肉如砖的手倒拎着我的哥哥来到我们家时,我们已经入睡。板二叔叫醒我们,他给我的父亲讲述了他的侄子我的哥哥跟他的媳妇偷情的事。我的父亲听后,如同野兽,用一根蘸了煤油的麻绳将我的哥哥抽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他血肉模糊、五脏俱裂。
挨过打的哥哥在炕上躺了一月有余,才能下地走动。为了证明他至死都爱着板二娘,他再次踏进了板二叔的门槛。在他刚进屋和板二娘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被板二叔发现,他最终逃离了村庄。在葵花林里藏到天黑,和板二娘一道私奔了。而从下午到晚上,全村人都在板二叔的带领之下,提着斧头、铁锨、铡刀,在山里搜寻着,要大义灭亲,杀了这个失去人伦、辱没祖宗的孽种。
我的哥哥和板二娘私奔以后,我的父亲就疯了。至于疯掉的说法有很多种,有人说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女人,有人说失去了独子,有人说被儿子的作为羞辱,也有人说是被板二叔气的。但无论如何,我的父亲疯了。
6
我的父亲疯掉以后,偶尔会犯病。但多数时候还是正常的。
犯病的时候,他总是殴打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她软弱、愚笨、逆来顺受,和村里的王彪家最乖顺的那头母牛没有区别。在王家的二十多年,她忍气吞声,她大气不出,她毫不反抗,她承担着所有的苦难和委屈。就连父亲求板二娘睡觉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她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就连我的哥哥挨了父亲暴打之后,她除了哭也没有多说过一个字。就连我们的家丑被方圆三十里人嘲笑指点唾弃时,她也没有多说过一个字。但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我的母亲,这不置可否。每当父亲犯病时,如果她难以逃跑,就会被暴打。
五年来,我的母亲像一株站在寒冬腊月的葵花,面容枯槁,风一吹,就哗啦啦颤抖,即将被十二月的大雪掩埋。
有时候,父亲犯病后,会在村里乱跑,甚至打人,招惹是非。而他惹的这些祸端,都要母亲承担责任。因为他们知道跟一个神经病是没法计较的,只有拿我的母亲来说事。有一年,他把村里一个老头打骨折了。那老头的儿子直接背着老头来到我家屋里,赖着不走,非要我母亲伺候。最后,母亲说,你们回去吧,难说他再犯病,打断了另一条。老头和儿子一听,心有余悸,就回了家。但照料老头的事就落在了母亲肩上。
父亲不犯病的时候,几乎整天都在屋里的大梨树下坐着。一坐一个下午,梨花纷纷扬覆盖了他的肩头。他沉默、寡言、阴郁,深居简出。
父亲正常的时候,也会下地。我们一起去葵花地。
三月,种葵花,他把地锄松软,斩掉杂草,然后一窝一窝挖坑,两尺一窝,我跟在他的身后,一窝放进去三四粒葵花籽。一边放一边吃,葵花皮像小蝴蝶一样在我嘴皮上翻飞,我的嘴是一朵花。这时候,父亲会转过头,笑着说,馋猫。
四月,葵花打蘖。我们挤进刚淹过头的葵花林,打掉每一株葵花的分蘖,只留下主干。免得它抢水分和阳光。父亲会把打掉的手掌大的、盛开的葵花插进我的头发,连声说,我家姑娘真漂亮。
六月,是个好季节。我喜欢每个六月,葵花盛开在田野,像一曲大合唱。我和父亲背着背篓,穿行在葵花地,捡拾大雨过后留下的伞状蘑菇。我们的头顶,飘荡着灿烂的歌谣,风吹着,像一匹匹绸缎。我们是两只松鼠,寻找着回家的路。
七月,就该收葵花了。葵花纷纷熟透在七月。葵花卸掉头颅,把倔强的躯干留于黄土之上。
我喜欢每个与葵花有关的日子。
7
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们出了大门。
浓密的阳光泼洒在土路上,泛着亮光,一群褐色的鸟在啄食着光斑,它们有一双熬得如同两粒炭火的眼睛。
葵花的味道在村里浮若游丝。
我忘了我有多久没有牵过父亲的手了。自从我们家爆出家丑之后,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他卑鄙、可耻、残暴、冷酷、疯狂。我曾一度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羞耻,感到在众人面前低人一等。我恨他。但是,慢慢地,或许是我长大了,或许是时间打磨了所有不平,也或许是父亲日渐凋残的样子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对父亲的恨也淡了。只有当他殴打母亲时,我才再次充满恨意。
父亲的手,在我手里,和一把干柴没有区别。我都想不通那些力气是哪里来的。
我们去赶集,今天是六月十三,牡丹逢集。我侧着身对父亲说。
父亲点点头,很乖顺的样子,真的像极了我不知何时才会出世的儿子。他就是昨天那个犯病的发疯的父亲吗?
给你买个黄铜烟嘴,好不?你不是说那个玉石的不小心磕破了,不好用了吗?
嗯嗯。
再买二斤水萝卜,现在水萝卜嫩的很,浆水拌了,撒点盐和葱花,才好吃呢。
嗯嗯。要不要买点化肥袋,过段时间装葵花籽?父亲突然问,声音沙哑。
下次吧。
给你买件裙子?我喜欢金黄的,像葵花一样漂亮。父亲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父亲这样关切的询问了。我心里泛起一阵隐隐的难过,为自己,也为父亲。
下次吧。
嗯嗯。
我又折身进院,背上了另一个装蔬菜的小背篓,在里面放了一把镰刀。
我们走进太阳巨大的亮光里,褐色的鸟,惊诧而飞,落了一地鸣叫。
8
我们把父亲捆绑以后,就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进屋。我们怕进屋后父亲醒来,再次发作。我们不能进屋做饭,饥肠辘辘,只能忍着。
暮色渐渐拉开,露出黑暗之手,覆盖了村庄。
我们母女蜷缩在墙角,没有人说话。我们静静坐着,听着村庄的心跳,如同打鼓,把整个山道敲击得隆隆作响。依旧是月明星稀的夜晚,闪烁着金黄光芒的月亮在夜空旋转,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我看着月光下的母亲,眯缝着眼,打着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那些板结的鲜血,此刻变得漆黑,印章一般烙在我的眼里。我的母亲,如同一件破损不堪的物件,被丢在尘埃深处。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陈旧、比她残破的事物了。
这些年,母亲经受了太多苦难。我难以想象一个女人在这个世上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就如同我难以想象一根弹簧到底要拉扯多长才会断裂。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不断的弹簧,再坚韧的钢铁,也都会被火焰熔化成汁。
夜鸟啼叫,如泣如诉。夜凉如水,脊背寒冷。
我脱了外套,披在母亲肩上。她醒了,取下衣服,又披到了我身上。然后起身,朝大门一侧的那棵核桃树走去。核桃树,两人才可合围,据说是我祖爷带着我的爷爷栽植的。母亲用胳膊卡住树干,三爬两蹬上了树。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爬树的,竟然这般敏捷,实在不可思议。换作我,如果没有梯子,一天也爬不上去。
累不,累了上来睡。母亲压着声音,朝我摆摆手。
我起身,凑到树跟前。树太高,有些眩晕。核桃椭圆浓稠的叶子遮住了大半月光,母亲是一只黑色的大鸟,把影子重重落在地上。
我摇摇头,问,啥时候学了上树的?
很多年了,你爸追来打,我没处躲,就爬树,爬半截,溜下来,又爬上去,溜下来,我的腰都快被打断了,就这样,爬着爬着,时间一长,就会了。
晕不?我仰着头,看着大鸟。
一开始,晕,看下面,想吐,可饿着,没东西吐,慢慢就习惯了,树上都被我坐了一个大坑。
冷不?我仰着头,看着即将融化在黑夜中的大鸟。
冷,尤其是冬天,风吹过来,没有树叶子遮掩,能把肉冻掉,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村里,我没有地方能去,只有上树,树上才是安全的。这五年,你爸打断了我两根指头,一根肋骨,头打破了不下五次,一到晚上,我浑身疼痛,像老刀子剁一般,都快成零碎了。我也怕回屋睡,怕他犯病,鬼知道他会啥时候犯,所以,很多个晚上,我都在树上睡。我多想躺平展,睡一觉,可多难啊。这些你都不知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过到啥时候,有一天,我死了,我的娃,不要哭,当妈的,一辈子命苦,是上辈子做了孽。不要哭。我也想死,死了了却了,解脱了。可我死了,我的娃,要受罪,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回家来,也没有张口就能叫的妈,人没妈,就成了没娘娃,可怜死了。万一,你哥哥回来了,带个孙子,谁帮他领啊。我都五年没见过他一眼了,我还不能死啊,死了也闭不上眼。我就这样熬着,像煤油灯一样,直到把自己熬死。
这可能是母亲说话最多的一次,她心里有苦,可不知给谁诉说。听着母亲的话,我心如刀割,做儿女的没有尽到一点孝心,让她受罪受难,做儿女的,也罪孽深重。一听到母亲要像油灯一样,熬死下去,我的肉都在抖动,这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我靠着树坐了下去。过了很久,我问,你恨我爸吗?
说不清,命吧。
要是我爸死了,你就不遭罪了。
不能死。
可这罪,你啥时候才能熬结束?
不能死。
为啥?
就是不能死,命吧。
你说真有老天,怎么就看不见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怎么就看不见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哪有什么命?都是假的。
我信。
过了很久,母亲睡着了。她像蝙蝠一样悬挂在树上,被浓稠的叶子裹着。侧漏而下的月光,落进她塌陷的眼窝。
夜色越来越浓,村庄静得出奇,没有一丝声响。这本是入眠的时刻,我却异常清醒。这清醒,一是为母亲担忧,看着母亲挂在树上睡觉的凄惨样子,我难过得要命,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存在多久,母亲信命,一辈子隐忍着,受了太多苦,这苦却没有尽头,直到把她熬到油枯灯熄。我们曾去精神病医院看过父亲的病,吃了药,毫无作用,我们请了山里的阴阳,安土念经,也无济于事。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而且犯病周期逐渐缩短,由三个月缩至一个月,由一个月缩至一个星期。这就意味着母亲遭受的苦难会越来越频繁。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我还担忧着我的论文,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无人无钱,要改变命运只有不断读书,可家事让我难以脱身。我一走,万一父亲真把母亲打死了怎么办?可不去的话,明天是最后一天申报,后面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能错过。错过了就意味着我就会回家,加入考试大军。好的话,在大山深处谋一份乡村教师的行当,不好的话,次次落榜最终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养猪种地,日夜操劳,了却此生,成为我母亲的另一个翻版。再说,像我家这等情况,还能指望嫁一个好家庭吗。我该怎么办?
我痛苦难当。
在每个黑夜,空气阴潮下来,村庄四周包裹的葵花总会散发出苦涩的味道,随着夜风冲杀进村庄,在村子的每一个缝隙里游走,填满了村庄的所有空白,也填满了我的鼻孔。多少年了,我一直害怕这种苦涩的让人抓狂的味道。葵花在暗夜发出的味道,如潮水一般 ,一浪接着一浪,毫无休止,让人心惊肉跳。
我就这样坐着,用两片树叶捂住鼻孔,我会窒息而亡吗?在这种即将断气的窒息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9
我和父亲走着,朝牡丹集的方向走去。他走路有些僵硬、迟钝。我们慢慢走着。路上没有人,不知去了哪里,整个村庄像被掏空了一般。田野被葵花覆盖,漫山遍野的金黄,是一只只火轮,来回滚动。
我们走过一片坡地,走过一片槐林,走过一亩麦田,我们到了绵延无边的葵花林里。在葵花林边,有两条岔路,都通往牡丹。一条是老路,走的人多。一条是捷径,经过一块坟地,鲜有人迹。我去过牡丹,走过大路,也走过捷径。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甚至熟悉葵花林下每一只蟋蟀的琴声和哀叹,也熟悉每一片葵花叶的脉络走向。在岔路口,我们没有朝大路走去,而是朝那条捷径走去。
父亲犯病结束后,总是很温顺、乖巧,懂事极了。我牵着他,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走路。我说,爸爸,唱一首儿歌给我听,好吗?
嗯嗯。
春姑娘,红翎翎,三两棉花纺一冬。
车把磨得手儿疼,席篾子扎得屁股疼。
眼照南山雾腾腾,今年娘家转不成。
我把老娘叫一声,梦里把娘亲一亲。
我小的时候,父亲总会把我架在脖子上,给我唱儿歌,好多不一样的儿歌。唱完后,打几个转,牢牢拉住我的手,跑起来。笑着说,飞起来了喽。我真的飞起来了,微风穿过我的翅膀,在我的羽毛里膨胀,那些草木、葵花、大山都矮了下去,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看见许宝的妈妈在院子洗红色的裤衩,阿衰在山坡上放着那只跛腿的黑羊,赵军的爸爸和张花的妈妈一前一后钻进了葵花林,大海一样的葵花林在田野里波涛汹涌,我的爸爸像一只蚂蚁,仰着头,拍着手,跳着,似乎在喊,好高啊。我像一只风筝,飞啊飞啊。
我在父亲的肩头看见了我这一生见过的最宏大的风景。
后来,我长大了,再也没有坐上过父亲的肩头,再也没有听过父亲的儿歌。或许这一切都是从哥哥走掉之后开始的吧。那场灾难,让我难以忘却。
我们走到了一块最密的葵花林深处。葵花的叶子和茎秆上长满尖细的白色绒毛,刷得我脸疼。葵花在我们头顶,幕布一般,遮住了光线。林丛中一片阴暗。黑色昆虫受到惊吓,在我们脚下纷纷逃窜。没有蘑菇,好久没有下雨了。
我帮父亲分开两边拥挤而来的葵花。走了一段,葵花林更加密集,似乎要把路封死了。父亲说,走远了。
没有,这路最捷,出去就到了,你肯定没走过。
前面,一米处,有一朵葵花,齐腰高,被其余的葵花封锁住了天空,没有阳光,再也没法向上生长了。它像大人堆里的孩子,委屈,可怜,单薄,孱弱,披着两肩的阴影。可它依旧开着花,红色花,碗口一般大小。那红,如一枚钉子,沉沉地被钉在空中。那红,如砍掉头的脖子,血液外溢。那红,是火焰,在黑暗深处跳跃着。那红,如黑洞,快要把人吞噬了。
红色的葵花,血葵。我的祖父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过,血葵,一百年也难以长出一朵。白天,血葵是葵,它盛开。晚上,血葵,收拢成包,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血,把大地染红,如一匹红布,遮盖住这世间所有的苦难和罪恶,用它的血液哺育所有的葵花。血葵,葵花之母。葵神的化身。
到了。我从背篓里摸出镰刀。
父亲没有再向前,因为他的脚下是一个大坑。坑里洒满了葵花梭镖状的花瓣。
你看,有坑,没法走……
当父亲的话还未说完时,我用力一推他的后背,在他跌入坑里的瞬间,我举起镰刀,削掉了他的脑袋。
……
葵花咆哮,血流成河。血葵连根拔起,像一团火焰,升腾着,冲破严实的叶子和花盘,向深邃而绝望的蓝天喷涌而去。
10
那个晚上,月亮西斜,星辰凋零的时刻,我进院,解开父亲身上的绳索,盖上被子。他依旧沉沉睡着。在梦里,他似乎叫着我的名字。我找到墙角的铁锨,出了门。
借着最后的月光,我朝葵花林走去。苦涩的味道,石块一般,压着我的心肺。我难以呼吸。
在葵花林,我走啊走,最后看到了血葵。收缩成包的血葵,透明的,像玻璃一般,反射着光芒。就连那叶和秆也是碧绿剔透的,我甚至能看见那叶秆上的猩红的血管,把黑色的汁液输送上去,在包口处,像一根绳子一样,源源不绝地流着血液。
或许,这是天意。
我在血葵下方,挖了一个大坑。撒上花瓣。
鸡叫头遍时,我回了家。在门口的核桃树下,睡着了。我的母亲,挂在树上,依旧睡着。她太累了,估计会睡到下午吧。
最后,我的父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