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蒋登科
我太熟悉油菜花了。
我熟悉枝叶繁盛的油菜苗,熟悉油菜的小花朵,熟悉一片片的菜花地,熟悉菜花地里的小蜜蜂,熟悉油菜花带着泥土味道的香气。
但我不熟悉这样的油菜花海。
在罗平,在金鸡峰丛,油菜花是春天的海洋,在阵阵暖风中泛起金黄色的波浪。
偶尔所见的绿色,是周围的小树,是穿插在油菜花海的麦地,而这些绿色的条块,恰如一幅金色油画中的点缀,更增添了这幅作品的深度与开阔。
金鸡峰以及它的兄弟,本来应该是手牵着手在大地上漫步,而此刻,它们倒成了漂浮在金色花海中的岛屿,只能相互遥望,用风的声音传递各自的深情。
漫步在花的海洋,我的目光也是金黄的。
我是农民的儿子,离开故乡太久了,离开泥土太久了。
在金鸡峰丛的花海中,我只见到花浪涌动,但找不到它们的根,找不到走进去的路。
在山坳里,月亮一般的梯田左转,右旋,窄窄的田埂,勾画出层层堆叠的弯月。
在春天,这些月亮惊醒了,照亮了大地和所有人的眼睛。
我个子并不算低,高过了每一棵油菜苗。但是,在田埂上,我只能见到眼前的一片,听到蜂鸣,闻见花香。当油菜花汇聚成海,在巨大的花海里,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形象,成为一朵小小的花瓣。
我只能站在高高的山上,远观螺丝田的模样。目光顺着田埂的波浪,弯月的边缘,感受大地的起伏、花海的绵延。沿着每一条螺纹,揣测着在花朵下面行走,走到山脚,走进村庄,然后又折返,回到这天人合一的画卷。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身边的游客来了又走了,而我,却对这片土地越来越熟悉。花香在远处,我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我还是得下山去,走进田垄,走进村庄,在阳光下,和老乡拉拉家常。
也许是高原太缺少大河了,一条小溪也可以称为九龙河。
或者只是一种象征,用龙的形象表达高原人对水的崇拜。
或许高原人本身就坚定地认定,九龙河就是一条通天大河。
沿途能够听到潺潺的水声,我还是有些惊喜。我期待九龙奔腾的咆哮,至少是轰鸣。
但是都没有。只有细流从断崖高处缓缓流下来,遇到山石后又各自散开,不是奔涌,不是水帘,只是一条条温柔的水流。它确实只是缓缓流下来的,最终在山脚之下汇聚成潭。阳光很透明,水珠、潭水,泛起耀眼的光亮。
我不后悔。潭边有古树,树身已腐朽成洞,透过这沧桑的洞穴,我似乎见到了好多久远的故事,蒙太奇般地在眼前浮现。还有一群现代诗人,在茂盛的竹林里,扶竹而思,扶竹而笑,这笑声和着九龙瀑布的流水声,一起流向山外,最终又在下游汇聚成潭。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我们解惑,当地的朋友反复告诉我,现在是枯水期,而丰水季节,瀑布的气势非常壮观。
其实,我不期待壮观。
为什么一定要壮观呢?
我就喜欢我见到的样子,就是此刻,和一群满脑子装满想象的诗人。
我站在十万大山的高处,脚下是悬崖,头上是蓝天。
我抬头望天空,天还是那么高。
我低头看山下,那些树木、村庄甚至山峦,有的像蚂蚁,有的像骆驼。
此刻的我,并不是这山的主宰,更不是人间英雄。
驼峰般的山岭一望无垠,像是狂风翻卷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然后又跌下去,一直绵延到目力之外。我不知道山外有多远,大海有多远,我只是恰好站在一朵浪花之上,双腿绵软无力,一不小心就会跌落谷底。
我得感谢这些坚硬的石头,以及石头缝里的泥土,它们让我有了落脚之处,顽强的小树也可以让我扶一扶。我听见穿过峡谷的风从耳边吹过,似乎是在对我说着什么。小树没有倾倒,而我的衣服已经被吹成了伞的模样。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不高的山峰,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回头再望,山峰依然站在那里,山上的小树、野草依然在风中招手。
认真想想,满是矛盾和恐惧的我,怎么也赶不上不分冷暖在这里坚守的树木,甚至小草。
是让我离去吧。山峰的海洋,比真正的大海还要神秘,我无法参透这无言的启示。
我是在高山间穿梭而来的;
我是从悬崖上攀爬而来的;
我是在小路上疾步而来的;
我是顺着天籁的声音溯源而来的。
我穿过了风、云和雾霭,来到这遥远的大山深处,在云南与贵州握手的地方,突然遇到了多依河的柔波。
我忘记了周边是高山,忘记了河边多青苔,忘记了岸上有小树,更忘记了奔波的劳碌,只见到面前这蔚蓝色的清流,只想一下子就扑进这清浅而嫩绿的诱惑。
清风徐来,泉水叮咚。有鸟叫,有虫鸣,还有自在的小鱼在小河中游弋,阳光照在水面上,微微的波光闪射出明丽的心情。
水还有些凉,我做不了河中的那株水草,但是,我愿意沿着你的方向,一路前行。你转弯,我也转弯;你分支,我愿意把自己的心情劈成两半,一半追随你奔腾,一半和你在浅滩歇息、嬉戏。最后又在雷神滩汇合,你依然是整个的你,我依然是整个的我,但我们都知道经过了怎样的奔波和流淌,经过了怎样的渗透与洗涤。
多依河是云贵高原的一根细细的血管,连通高原和平地,连通大山与沟壑,连通岸边的独行人和水流的气息。
那就多一些依恋吧,这小河,这清流,这绿得让人迷醉的清泉,这静得让人窒息的山谷。
在罗平,在云贵高原,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普通得没有名字,普通得连泥土也只是点缀在山石之间的缝隙,普通得连村民也不涉足它的领地。
一次偶然的敲击,敲开了关闭亿万年的大门,里面走出一群2.5 亿年前的生物,鱼虾虫树,一个个活灵活现。默默无闻的大洼子村,从此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这里曾经是茫茫大海,是生物的乐园,但是沧海桑田,海隆起为山,那些远古的生物就在这山里沉睡,这一睡就是亿万年,肉身腐烂,骨头和鳞片化身为石,用身躯撑起了一座高山。
人类是来自大海的,这些古老的鱼类必定是我们的祖先。
面对这座普通的山,我愿意虔诚地跪下,向祖先叩拜。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敬畏,在这样的想法中缭绕在我的心头。
我们的祖先已经远去,化作了石头,化作了山。但我们还活着,他们也因此而活着。
这些坚硬的石头是鲜活的,用每一个细微而神秘的动作为我们讲述着沧桑巨变。
我是偶然来到大洼子村的,却有了这番寻根问祖的经历。我在这里找到了神秘的来路,更感受到了明晰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