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于时间的诗人
——关于梁平诗集《深呼吸》

2018-11-15 11:23程继龙
中国诗歌 2018年4期
关键词:梁平现实经验

程继龙

当代诗坛, 梁平可算是资深诗人了, 稍早面世的《巴与蜀:两个二重奏》, 稍晚的《三十年河东》, 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有心会不难发现, “时间” 是梁平诗歌抒写的一个兴趣点、着力点。 前一诗集以恢弘的历史意识挖掘重建了巴蜀的文化地图, 后一诗集以见证者的立场记录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从日常生活到精神深处的种种深刻变革, 前者是通史的, 后者是断代史的。 之后出版的《深呼吸》 写历史、 写现实、 写精神深处的梦魇与守望, 同样贯彻了深厚的时间意识。 “时间” 成为梁平诗歌抒写的一大秘密, 作为诗歌主题、 方法、 风格而存在, 以多种面相和功能综合作用于梁平的诗歌抒写。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 蝴蝶之梦为周欤?” 因了诗, 梁平迷于时间, 倒过来, 亦复如是。

在历史长河中: 有深度的时间

时间与历史扯不开关系, 二者互为表里, 离开历史, 时间会成为无限窄薄的空壳。 作为五十年代出生、 主体范型塑成于八十年代的一代诗人, 梁平特别具有历史感, 有论者称梁平特别善于通过“将历史景观、 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密集地呈现在诗歌文本中” 来实现“历史复活” (史习斌: 《巴蜀大地的历史复活与今昔对话》, 梁平新浪博客, http:/ /blog.sina.com.cn/s/blog_5e9be9700102vbyy.html), 通过寻访散落在巴蜀大地的文明碎片,陈列出巴蜀的历史风貌, 重构出曾经有过的历史图景(赵金钟:《历史图景的寻找、 陈列与重构》, 梁平新浪博客, http:/ /blog.sina.com.cn/s/blog_5e9be9700102vbyy.html), 这些都是中的之论。 历史是时间的科学, 马克·布洛克说历史学是“关于时间中的人的科学” (转引自俞金尧: 《历史学: 时间的科学》, 《江海学刊》 2013 年第1 期), 在历史与时间的二向纠缠中, 混入了“人” 的因素。 应该说, 不论是直线递进的时间还是环形轮回的时间, 对于人均非外在的, 人是实践中敏感多思的主体, 内化了的时间和合了历史进程以及各种细节, 参与了人群以及具体个人的自我建构, 这正是问题变得繁难而关键的奥秘。 进而言之, 人的自我建构, 离不了美学观念的规训与导引, 正如唯美主义者所信仰的, 人们按照美的理想建构自我、 世界。 这样, 奉诗为艺术的诗人, 经由个体的生命体验与文化的捡拾重构, 迈入了时间,也迈入了诗的畛域。

从不缺场的过往经验: 诗是经验的回返与营构, 里尔克与艾略特皆如是说, 这也是现代诗学的基本结论之一。 现代经验是纷杂的, 而时间维度上的过往经验无疑是经验世界版图的重要组成部分, 过往经验在人和诗人的意识中都存在, 只不过有的展示得多, 有的展示得少罢了。 读《深呼吸》, 不难感受到, 梁平是一个处在“历史阴影” 中的人, 过往经验是他人生经验的重要构成部分, 他倚重“过去”, 展示出很多过往经验类型。 “从殷商一大堆甲骨文里, /找到了‘蜀’。 /东汉许慎说它是蚕” (《说文解字: 蜀》 ), 这里近乎抽象地执着追寻他心目中的“巴蜀精魂”; “四人合围, 银杏数千年的婉约, /因半阕宫词的残留, /而凄凄惨惨, 悲悲切切” (《龙居古银杏》 ), 借助古树的文物价值追缅古国的悲惋情怀; “那人在暮年离去, 走失在风雨中, /一粒微尘落在云雾笼罩的盆地, /非佛非儒非道, 非官非民, /回到太极” (《吊卫元嵩墓》 ), 想象性地复活了一个崇佛从道却非佛非道的历史人物的生存经验; “红原的红埋在记忆里, /有一支红色队伍从这里经过。 /那是一次死亡行军, /那是一次红色暴动。” (《红原》 )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同样人也不可能踏入只流一次的河流, 过往就睡在当下的身旁, 作为过往的遗物的人, 也永远有一只脚不能完全迈进当下。 梁平记录、 呈示了如此之多的过往经验, 魏紫姚黄, 斑斓陆离, 一方面使他自己游心于过往之域, 一方面导游般地引领读者移步换景, 领略大千世界的多变与恒常。 过去只是过去了的现在, 现在是过去的儿子兼情人。 “时间明显地是一种有组织的结构。 过去、 现在、 将来这所谓的时间的三要素不应当被看作是必须凑合在一起的‘材料’的集合”, 哲人萨特坚信理解时间、 研究时间“唯一可能的方法, 就是把时间性当一个整体去加以剖析”, 必须达到“对时间性整体的直觉” (萨特: 《存在与虚无》, 陈宣良等译, 三联书店, 1987 年版, 第154 页), 离弃三维中的其他两维的时间经验严格说来都是片面的, 这与人的直觉、 体验密切相关。 假若梁平一味地沉溺于过往经验, 而无视现在及将来, 那么他的写作必然是片面的, 幸好他避免了这一点。 今昔对比, 同时在两种经验类型里作业, 正是梁平值得重视的体验方式。 今昔对比提供体物缘情的视角、 方式, 这种对照也是价值因素的生产力。 物是人非的感触将物事置于一个有意义的场域中, 克服了物事在人面前的零散状态。

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 在这里看书、 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 《燕鲁公所》

在诗中“燕鲁公所” 是作为一个“历史景观” 被抒写的,它是标准的古典式的, 让人想起诗人白桦《在清朝》 令人神往的意境, “门庭谦虚谨慎”, 官员和商贾在这里“深居简出”, 然而诗人提醒我们,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 “过往经验” 终归是过去时的了, 一种历史虚无带来的怅惘感很容易占据我们的心, 而诗末“现在经验” 的引入, 借助今昔对比, 既使过去获得了意义, 也使现在获得了意义, 二者在一个场中相互倚重, 交相辉映。 “我在”, 在这里看书、 写诗, 享受孤独, 古典的沉静赋予了喧嚣的现代安然自处的能力, 切身存在的现代也克服了古代的虚无。 如果说《燕鲁公所》 一类诗是从古代走向现代, 那么《读书梁》一类诗则是从现代回溯古代, “北郊一个普通的山梁, /名字很好, 梁上飘飞的书香, /在百年前那间茅屋里的油灯下, /弥漫多年以后, /从那根羊肠子的路上, /走出一个秀才。” ( 《读书梁》 ) 虽然诗性体验的时序不同, 但是今昔对比的方式是相通的, 正是借助今昔对比这种体验方式, 梁平获得了进入历史、 进入时间的有效性。 体验是经验的生产机制, 像萨特说的那样结构性地看待时间、 体验时间, 克服了事物在时间中的零散状态, 抵抗了时间向虚无滑落的趋势, 赋予了历史的内涵, 正如梁平自己所意识到的, 他是在以“地方志” 的形式建构整个巴蜀大地的文明地图, 这是他宏伟的抱负。 地图上的一个个景点, 是空间的存在, 更是时间的存在, 时间将这些散碎的点联结成了整体, 正如繁星构成星座, 使它们成为“文化” 的载体,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 时间获得了深度。

在现实场域中: 批判性的时间

时间在过去、 现在和将来这三维上所具备的结构性特征, 决定了在时间中进行的体验, 以及在时间中出产的经验类型的互融不可分性。 在一个大的尺度里, 现在甚至包括将来, 都仍然是处于历史中的, 那么我们应该思考是什么赋予了“现在” 以独特品质, 使“现在” 确立了起来。 奥古斯丁说: “你的日子, 没有每天, 只有今天, 因为你的今天既不递嬗于明天, 也不继承着昨天。 你的今天即是永恒。” (奥古斯丁: 《忏悔录》, 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 1982 年版, 第241 页) 奥古斯丁是在对上帝的思考中得出这一结论的, 侧重感性、 体验的诗歌也可以达到这一点。 人不管多么钦慕尧舜或昂首未来, 都首先是一个现实的人,在现实中存在, 现实就是一个统摄各种资源的场域。 查各种辞书, “现实” 一词都包含“当下” 和“实存” 两种义项, 这也和我们今天一般对“现实” 的理解是一致的。 “现实” 隐含在“时间” 中, 它是我们对当下这一段时间的体认, 同时还隐含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与价值判断, 真而不妄是我们判断事物的一个标准。 所以, 如果一个诗人对“现实” 有强烈的体认, 势必走向对当下实存之境况的体认与批判。

与梁平对“历史” 的倾心相对应, 梁平同样对现实倾心,二者具有一种对等性。 在诗歌领域里, 梁平首先在观念上有一种“现实” 意识, 他认为诗歌应该成为“现代社会的真实版本”,创作时“把诗歌的形式和技巧置于我的写作目的之后, 我更看重诗歌与社会的链接, 与生命的链接, 与心灵的链接” (梁平:《诗歌是现代社会的真实版本》, 《阅读的姿势》,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4 年版, 第212 页), “诗歌是生存的事实, 是人与事物在时间上的证词” (梁平: 《隐之诗: 倾听花园里的其他回响》,《阅读的姿势》,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4 年版, 第125 页)。 现实就是在这一刻、 这一天、 这一时代正在发生, 正在进行着的事情, 真实在“这一刻” 的存在其实是无边的, 是“无边的现实”。 梁平感觉到, 当代诗歌在艰难走出政治的捆绑之后, 又单向度地溺入了自我的内心, 见己不见人, 见树木不见森林, 在经验上难与他者通约, 难以走向复杂与辽阔。 他以自己的方式, 竭力倡导诗歌的“现实性”, 积极寻求介入现实的途径。 不管是“城市写作”、 “乡土写作” 还是“打工写作”, 都应该找到经验表达的出口, 重视自己的内心, 又与时代的苦乐同在。 在一定意义上, 这决定了诗歌创作的有效性与否。 即使是在历史书写中,梁平也不时表现出尖锐的现实意识:

一个喷嚏就到了现代,

遗风比遗精更加前仆后继。

岸上的书声翻墙出来,

灯红酒绿里穿行,

跌成不朽的闲言碎语。

八卦逍遥, 一段时期的视屏,

贴在桥头的人行道上,

一袭裙裾撩起的强烈暴动,

九只眼都闭上了。

—— 《九眼桥》

诗中充满了刺激性的“悖谬搭配”, “遗风” 和“遗精”、“不朽的闲言碎语”、 “裙裾撩起的强烈暴动”, 古迹“九眼桥”注视着历史的风华, 也注视着现代的喧嚣, 喧嚣深处是无尽的欲望。 这里所展示的诗性刺目而震撼, 堪称成功的修辞, 阻断了对历史经验的一味沉迷, 实现了美学上的古今对话, 而修辞的成功得力于主体“现实精神” 的活跃, 对当下这一刻的真实审视与思考随物赋形地化成了语言进而成为了诗。 这样的“现实介入”很有质感和说服力。 再如《读书梁》: “秀才不知了去向, /……对面半岛上的城市一天天发胖, 有很多脂肪飘将过来。 /最先堆积起坡月山庄, /后来有了爱丁堡……” 一个极具文化价值的古迹, 在现代社会里被商业打着为古典的名义过度开发, 沦为富豪的享乐之地, 侵略性地耗尽了其精神意义。

《深呼吸》 中有一组作品, 《邻居娟娟》 《刑警姜红》 《好人张成明》 《痴人唐中正》 是直接介入现实的作品。 诗人脱弃了历史的重负, 当下观物, 直接记述“现实人物” 的命运轨迹。 “邻居娟娟” 是一个夜店坐台女, 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娟娟的生活是这样的:

摇晃的灯光, 摇晃的酒瓶,

摇晃的人影摇晃的夜,

摇晃的酒店,

摇晃的床。

娟娟后来终于沦落到“被人带走”, “再也没有人见她回来”, 一个当代社会的风尘女就这样逝去, 然而光鲜与欢娱的背后, “娟娟的哭穿透坚硬的墙, /让人心生惊悸, /秋天的雨, 在屋檐上, /一挂就是好多天。” 作为一个常人, 娟娟有着超乎常人的悲哀, 这正是悲剧的症结所在, 生为一个常人, 却被迫过非

正常的生活。 而且更重要的是, 娟娟是一个早年辍学者, 是“生在巷子里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的主人公说:“贫穷是有罪的”, 今天我们仍然经常面临着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选择, 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理解, 娟娟的命运令人扼腕, 同时造成悲剧的原因也引人深思。 同时, “刑警姜红”、 “好人张成明”、“痴人唐中正” 们的遭际也引人深思。 姜红原来是一个飒爽英姿、 一身正气, 令坏人闻风丧胆的刑警, 后来被“紧急召回”下了枪, “姜红的红, 与黑只有一步”, 多年以后“我” 去探监,“我们相拥而抱, 无语”, 又是现实中另一个“罪与罚” 的版本。发小“张成明” 在时代的变迁沉浮中, 一直是个好人, 最后离奇地死于肚中一把手术刀, 令人哭笑不得。 唐中正死活要加入作协而不得, 最后真的变痴。 反讽、 冷态叙事、 戏剧化、 现场感,梁平综合运用了这些现代诗歌的技法, 努力写出自己对现实的体验。 罗振亚认为梁平这一类“人物志” 式的诗, “目光聚焦于几个小人物”, “进而折射出人生的含混、 无奈和世相的卑微、 凌乱, 人间烟火气十足” (罗振亚: 《梁平: 寻求新的可能性的写作》, 《文艺报》 2012 年11 月21 日, 第5 版)。 激活现实意识,将主体的情思体验积极地投入到当下这一刻乃至整个时代中去,从而克服了奥古斯丁式“现在” 的离散性。 “诗歌是一种永远的痛。 诗歌的本质不是风花雪月, 真正优秀的诗歌是在摒弃风花雪月之后的发现与批判。” (梁平: 《诗歌是永远的痛》, 《阅读的姿势》,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4 年版, 第218 页) 归根结底, 梁平的批判是一种伦理精神, 一种对诗歌使命的当下担当, 其伦理性使“现实” 的时间性充满了批判性, 这为其注入了质感与重量。

在瞬间体验中: 消失了的时间

时间的三维性, 意味着我们还应当注意到梁平诗歌的“将来性”, 然而梁平在这一方面并没有太多的表现, 倒是以“瞬间” 弥补了时间结构中的一维。 瞬间即永恒, 中国古典美学不乏这类瞬间体验的例子,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 这句铭言一般被解释为孔子对时间的永恒流逝性的体悟, 然而同样可以理解为对瞬间的无限性的体悟, 流逝中的每一个当下, 无限微小的这一刻, 时时维新, 永不枯竭。 永恒流逝在它本身即反向滋生出瞬间永恒, 这正是时间的吊诡。 古希腊“飞矢不动” 证明了时间线条上每一个点的抗流逝性。 奥古斯丁对今天、 此刻的偏执, 也可以导出瞬间无穷的性质。 李白“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是通过道家的“心斋”、 “坐忘” 遁入瞬间, 遗忘了时间的流逝, 沉于山水的美妙与丰盈。 禅家致力于一念细含大千之境界的达成, 也遵循同样的理路。 进入现代以后, “瞬间” 的美学价值被发挥到极致, 现代诗歌的鼻祖波德莱尔说“现代性就是过渡、 短暂、 偶然, 就是艺术的一半, 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 (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7 年版, 第485 页), 波德莱尔即体认到瞬间(过渡、 短暂、 偶然) 的重大价值, 他在大都市巴黎的拱廊、 橱窗、腐尸、 黑猫中体会到令人震撼的内容。

梁平是一个对未来有些悲观的诗人, 他以“这一刻” 的复杂感受替代了对未来的想象。 这一刻身心两重的感觉被剪裁过去, 补贴到“历史”、 “现实” 的关节中, 就像在时间的链条上,缀上一些异样的大珠子:

交子街香消玉殒, 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交子” 两字很小,

却睁着眼, 看天上凌乱的云。

—— 《交子街》

交子在古益州沉浮的历史命运, 到如今确实结束了, 历史出现某种裂缝, 在这个“空场” 中, 诗人跃入了诗意的瞬间, 他注视历史的仿像“钱币雕塑墙”, 在一些象征性的细节上想入非非, “交子” 两字无限小下去, 一天乱云却变幻、 弥漫、 澎湃,这是主体在历史的间隙里的无穷体验, 最后“乱云” 的意象标示了瞬间的无穷, 时间拉长了、 凝滞了, 或者干脆说消失了。“长空澹澹孤鸟没, 万古销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 五陵无树起秋风” (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 ), 小杜在夕阳鸟没的瞬间体会到宇宙的无穷, 迈入了一个更为宏大而生动的存在之中, 与世人“乱云” 的体验其实相通, 在审美体验中古今的壁垒是可以打通的。 在一些诗中, 梁平体验到瞬间的自由与迷人,如《立秋》:

微风细雨进入我的黄昏,

沿河一路抒情, 雨中滴落的佳句,

被轻轻咏唱, 墨色的林荫下,

双人椅在河边虚位以待。

人到哪里去了? 河水闪烁其词,

路灯暖得暧昧。 而我, 伸出五指。

风景, 只有在人瞬间进入审美情境时才能与人发生密切的关联, “我” 在恍有所思的心灵状态中看到的雨、 河流、 路灯都充满了迷人的情味, “季节的衣裳一件件脱落, 眼前一片灿烂, /蝴蝶的翅膀在夜色里格外透明, /我看见了自己的飞翔,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心静如水。” 瞬间的洞开, 使得“我” 脱弃了一切外在的浮华, 内外清净, 心静如水, 甚至产生一种飞翔的感觉。 瞬间的自由与迷人, 引得诗人留恋不止, 这是一种绝妙的“高峰体验”, “没有人觉察这里发生的变化, /以前和以后, 都不会像今天这样干净。” 末尾明确昭示了对时间“变化” 性的出离。 在一些作品中, 梁平还记录了“灾难瞬间” 的“灾难体验”:

仅仅一次呼吸,

吐出时速八百迈的海啸,

站立的蔚蓝,

扛起整个印度洋的重量,

砸向班达齐亚……

班达齐亚骤然死于蔚蓝,

重新浮出的时候,

像海底沉睡了几百年的废墟,

剩下空洞、 破碎,

以及伤痕累累的死寂。

蔚蓝脱缰了……

—— 《疯狂的蔚蓝》

诗人截取“一次呼吸” 的瞬间, 以强力的笔触描绘海啸发生时骇人的情景, 一切在一瞬间成为悲剧, 整个印度洋直立起来砸向海边城市, 在这些重大时刻, 时间的连续性失效, 留下的只是时刻, 诗人有责任铭记这一时刻。 在这样的时刻, 时间往往消失, 世界成为只有空间性的存在。 当然, 客观的时间不可能真正消失, 这是一种美学上的形象性的描述, 意为在体验的一些特殊时刻, 忘却了时间, 时间不再发挥作用, 事物不再按照时间结构, 如果硬要说“消失”, 其实可以看做对线性时间的超越, 这是现代诗歌中常见的现象。 梁平《鱼的舞蹈》 《夏威夷的泪》 一类的“灾难诗” 都是“时间的切片” (梁平: 《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阅读的姿势》,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4 年版, 第128 页),将瞬间性体验发挥得淋漓尽致。 “时间” 有物理时间、 人文时间之分, 人不可能单纯生活在物理时间中, “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帕斯卡尔语), 人借助“思想” 将自己与草木鱼虫区分开来,又借助“思想” 不断地建构自身, 人文时间即是人对“物理时间” 的“思想”。 这种思想化的“时间” 带上了人的体温、 意味和象征, 这一时间可快可慢, 可以变快, 甚至可以暂时消失,“方寸自有千古”。 作为人文领域的尖端部分, 诗与时间关系的命题是古老而常新的, 每一个诗人都通过自己的体验, 经营着“时间”。 在梁平的个人诗学中, “时间” 是作为诗歌必不可少的构成元素, 作为个人独特的体验方式, 作为表达方式等等而存在的。 通过建构和复活历史, 梁平赋予了时间以深度; 通过介入现实的在场抒写, 梁平给时间注入了批判性; 通过瞬间体验, 瞬间经验得到最大化的发挥, 超越了线性时间的束缚。 梁平沉迷于时间, 得到诗歌上的丰厚回报, 提升了诗意, 发展了诗艺, 长远点看, 也反向丰富了人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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