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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警策”一词,我们并不陌生,特别是在文章学当中屡见不鲜,但对它的理解往往比较模糊,有时候甚至会理解错误。陆机在其《文赋》里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难众词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1]人们在使用过程中时常会把其中的“警策”等同于“佳句”、“警句”或“惊人语”。例如,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论杜诗时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2]很显然,吕本中将“惊人语”理解为“警策”。但是我们仔细品读杜甫的诗就会发现,这种理解是错误的。杜诗中有两句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仇兆鳌在为其作注时引《杜臆》说:“公盖以陶谢诗为惊人语也。”[3]从中可以看出,杜甫诗中“佳句”和“惊人语”的含义并不等同于陆机《文赋》中所说“一篇之警策”的含义,而是指具有陶渊明和谢惠连风格的诗作,或者是一种诗才、诗风。因此吕本中的理解是断章取义,并不是《文赋》最初所想要表达的含义。又如,《汉语大词典》对“警策”的解释是:“形容文句简炼扼要而含义深切动人。亦指精炼扼要而含义深切动人的文句。”其中所举的事例之一为陆机《文赋》中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也是将“警策”与“警句”相互混同,实为大谬!
那么,究竟该如何正确理解《文赋》中所说的“警策”?它和我们常见的“警句”、“佳句”以及“惊人语”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要准确理解“警策”,必须得弄清楚“策”字的含义。《左传·文公十三年》:“绕朝赠之以策。”服虔认为是“策书”,而杜预认为是“马檛”。孔颖达从杜预之说,又对其作了相应的阐释,认为杜预不同意服虔的说法,是因为士会当时即将出发,情况紧急,一方面来不及赠以书册,另一方面需要保密而不宜赠以书册,由此否定了“策”为“书册”之说,从而得出其为“马檛”之义。我们且不论“策”在《左传》之中究竟为何义,但至少可以看出,其有“策书”和“马檛”两种解释。后人对陆机《文赋》中“警策”的理解,也大概不出此二范围。
首先看“策书”。朱珔曰:“绕朝所赠为马策,乃杜注语,服虔旧注,则固以为策书矣。”[4]在朱珔看来,《文赋》“警策”之“策”为“策书”之义。另外,俞正燮说:“谓之警者,居要能立;谓之策者,篇本编册也。”[5]但是这种说法并不合理。钱锺书先生对此作了简明扼要的辩驳:“果若俞说,‘策’为‘策书’,则‘策’即‘册’,‘警’即‘居要’之‘片言’,是‘一篇’短于一册而一册才着‘片言’也!得无类宋高祖书之‘一字径尺,一纸不过六七字便满’耶!”[6]俞氏的说法可谓是断章取义,没有顾及“警策”的上下文语境,因此才会有“篇本编册”之说。
其次看“马檛”。持“马檛”之说者比“策书”较多。许慎《说文解字》曰:“策,马箠也。”又曰:“箠,所以击马也。”由此可见,“策”为击马之物,即“马檛”,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马鞭”。方廷珪曰:“策,鞭也。”[7]《文赋》李善注引《左传》“绕朝赠士会以策”,梁章钜也同意杜预的看法,认为《文赋》李善注所依据的是杜注。[8]张云璈解释说:“服虔以为策书,杜预以为马檛。前人多依杜注,李氏此注亦因杜为说也。”[9]也认为李善注所依为杜注。梁、张二人都认为李善的注本于杜预所谓的“马檛”。李善的理解是正确的,《文赋》“警策”所依据的本义为“马檛”。
因为,古人常常用此来比喻文章,也就是“以马喻文”。贾谊在《过秦论》中说的“振长策而御宇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李善注曰“以马喻也。”[10]钱钟书先生解释为:“一世之主‘振策’犹夫一篇之主‘警策’。”[11]其他类似的例子比如:曹丕的“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12]说的是建安七子的学识非常广博,在文辞方面能够有所创新,就像千里良马一样并驾驰骋;杜甫诗中的“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13]说的是初唐四杰为文作诗绮丽多姿,就像驾驭毛色斑驳的骏马那样运用自如;欧阳修的“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14]说的是韩退之作诗用韵的技术十分高超绝妙,无所顾忌、任意驰骋。此类事例,不胜枚举。
同样地,陆机在《文赋》中所说“警策”也指的是“以马喻文”。李善注云:“以文喻马也。言马因“警策”而弥骏,……夫驾之法,以策驾乘。今以一言之好,最于众词,若策驱驰,故云警策。”[15]《文赋》中的“警策”一词,其具体含义大概是指文章中的某关键语句,能使得一整篇文章生出光彩,就象是驭马者用马鞭击马,使马儿受到惊动而跑得更快。闵齐华曰:“策所以击马者,喻作文者。片言居要,亦犹以策击马,得其警动也。”[16]警策之于作文之法,犹如马檛之于驾乘之法。
再由“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可知,所谓“警策”就是“居要”之“片言”,因此,如何理解这“居要”之“片言”就相当重要了。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意思是说子路平时所说的话既简洁明了,又能切中要点,仅仅依靠片言词组就能够使他人信服。历来对“片言”的理解众说纷纭,但这种说法较为允当。我们可以把“片言”理解为一句或者几句浓缩精炼的语言,它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凝练性和强烈的感染力、说服力。
但是作为“警策”的“片言”不是独立存在的。由“难众词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可以看出,陆机所谓的“警策”不仅是“居要”之“片言”,而且是能够使“众词”都“效绩”之“片言”。刘熙载云:“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17]形象地说明了“片言”的重要性。李善注:“文资片言而益明也。”[18]五臣注:“片善之言光益一篇”。[19]两者说的都是同样的道理。它是使得整篇文章产生光彩的关键语句,“犹言中心思想”,[20]和全篇文章所产生的优良效果关系紧密、不可分割。“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所谓主脑者是也。”[21]至此我们知道,在《文赋》中,“片言”虽然显得十分重要,但它和“众词”是绝不可分离的。若不能以“众词”为依托,“片言”将不成其为“警策”,而仅仅是“片言”。正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分析的那样:“一篇‘警策’,则端赖‘文繁理富’之‘众词’衬映辅佐。茍‘片言’孑立,却往往平易无奇,语亦犹人而不足惊人。”[22]实为确评。
和“警策”有所区别的重要一点是,“警句”没有牵绊、独立性很强,它既可以在篇章中出类拔萃,也可以脱离文章而依然精彩。所谓“警句”就是超出一般的语句,能让人警觉,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它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说的“佳句”、“惊人语”等。《礼记·少仪》:“茵、席、枕、几、熲、杖。”郑玄注:“熲,警枕也。”[23]“警策”之“警”与“警句”之“警”都有醒目、醒心之义,但“警策”与“警句”却有着本质的差别。
这种差别主要体现在句与篇的关系上。“士衡所谓“警策”,以意言全篇“主脑”是也。后世所谓“警策”,则以词言可裁割入摘句图者是也。”(钱锺书《容安馆札记》)也就是说,《文赋》之“警策”不可脱离全篇单独存在,而“《摘句图》或《两句集》之佳言、隽语,可脱离篇章而逞精彩。”通俗地讲,“警句”就是令人警醒的语句,这种语句或生动优美且富有哲理,或简明扼要却韵味无穷,它在可以给整篇文章增加亮色,也可以独立不羁而仍有鲜活的生命。就“警策”而言,“片言”与“众词”是“一种紧密的指挥与被指挥的关系,即统帅与被统帅的关系。”[24]没有“片言”,“众词”则“文繁理富,或意不指适”;没有“众词”,“片言”则因失去了它赖以存在的土壤而黯然失色。“居要”之“片言”与“有条”之“众词”是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二者统一于一篇完整的文章中。。
综上可知,“警策”与“警句”判然不同,不可混为一谈。后世将“警策”理解为“警句”、“佳句”或“惊人语”,是对《文赋》“警策”的歪曲和误解。原因可能有二:其一,在运用“警策”的时候并未考虑到《文赋》原文语境,陆机《文赋》讨论的范围不仅涉及字、词、句、篇,而且更加注重他们之间的有机联系,“难众词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就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其二,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理解一经产生,使用得越久,距离其本义就越远,渐渐地,在语言流变过程中,错误的理解最终会被“合法化”。这警醒我们,在运用语词时不仅要了解它的本义和引申义,还要弄清楚其所处的上下文语境,既不可望文生义,更不能断章取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