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牧
在我深深的记忆里,故乡村庄的后面是一道道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上长满了山荆,一蓬蓬、一丛丛的,从乱的石缝中、从贫乏的水土地里挤出来,为丘陵增添着生机和活力。
每逢夏天,纵横交错的荆条上便缀满了密密麻麻的紫蓝色的高粱粒般大小的花朵,这便是清新淡雅、灵秀飘逸、让人流连忘返的紫荆花。微风轻轻吹过,漫山遍野都飘散着清幽的荆花香,再加上蜂飞蝶舞,真有点童话世界里的缥缈境界。
下午放学后,成群结队的孩子或提了菜篮,或背了竹篓,纷纷奔向烂漫的小丘陵,在那里剜野菜,寻野果,捉蚂蚱,追野兔……那远看锦团玉簇、近观星罗棋布的荆花,织成一片片紫色的云,与晚霞交相辉映,连成一片,让丘陵上的孩子仿佛置身于云蒸霞蔚中,过滤着天真无邪的心灵。
穿行在荆丛里,偶然会有山雀突然从中扑楞楞飞出,啼叫着飞向远处,在一棵树上栖落后,依然十分关注地望着这一边。这时,有心的孩子便会悟到,附近一定会有鸟儿的巢穴,便弯下腰轻轻拨开荆丛细心寻找,偶尔会惊喜地发现,果然有一个鸟窝隐藏在里面。鸟窝里是几只毛茸茸的雏鸟。雏鸟一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妈妈准备为自己喂食了,纷纷昂起头,张开镶着金黄色唇边的小嘴焦虑地叫着。等发现不对劲儿便静静地偎在一起一动不动。我们伸手去捉它们开始无助地挣扎,但无济于事,一个个成了俘虏。我们得到了雏鸟,会“精心”地养护,但雏鸟却日见消瘦,渐渐萎蘼,最终还是死去了。这些从鸟窝里带回来的雏鸟很难抚养,大多中途夭折,以至于玩兴锐减。于是,有的孩子再发现鸟窝时,便不再急于将雏鸟掳回家中自己喂养,而是在荆条上做上记号,等鸟儿将雏鸟将要养成时再行俘获。然而,往往等不到我们的到来,小鸟便已经学会飞行,早早地离窝了,我们自然也就捉不到了;再有一些聪明的鸟儿会发现我们的企图,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便悄悄地将巢穴迁移到了别处去,也会避免灾难;还有就是,发现鸟窝秘密的往往不是一伙人,好多人同时发现,又都抱了这种想法,有捷足先登者,也有败兴而归者。整个夏天,孩子们便在与鸟儿与同伴的“勾心斗角”中度过了。
晚秋的丘陵则变成了成年人的世界。人们提了镰刀上山割荆条,或当柴烧,或编筐用,在成人的眼里,这荆条是大自然的赐予。在他们的喜悦里,短短的几天时间,丘陵便是一片狼藉和肃杀的景象了。我心中曾一度感到难过,担心来年的丘陵没有了玩景,无法再和鸟儿斗智。然而,山荆却表现出了惊人旺盛的生命力。尽管长在贫瘠坚硬的薄壤和沙丘间,有的甚至是从嶙峋的石板缝隙里冒出来,可不论从哪里生长,不论怎样割伐,第二年一开春,山荆便从那一堆堆苍劲的老枝上发芽生叶,茁壮成长,而且比往年茂盛许多。如此割了生,生了割,再割了再生,年复一年,山荆的根越扎越深,越扎越壮,久而久之,还在底部盘结成奇形怪状的大疙瘩,山里人称之为“荆疙瘩”。这“荆疙瘩” 是一种特殊的药材,有一次,我被一条狗追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从此整天昏昏欲睡,没有了精神,后来连饭也吃不下了,邻村的“名医”诊断说,这是因为受惊吓而丢了魂儿,便开出了一个“药方”:用荆疙瘩水煮鸡蛋吃。当时,无奈的家人只好照办了,从丘陵上挖来几棵长得扭扭歪歪的荆树根扔在锅子里,煮鸡蛋。那时,鸡蛋很稀罕,一般吃不到。我却能够为此一天吃两个。我竟然奇迹般地逐渐好了起来。我好了,就意味着不能吃鸡蛋了,于是,我还是装出很不精神的样子,并说头有些疼,但很快被母亲识破了,鸡蛋也自然就没得吃了。直到现在,我对山荆的这种药价值将信将疑,不过,当时的事实的确是这样的。而且,附近村子里好多人用这个“药方”治好了病。这“荆疙瘩”长得或像猛兽,或像飞禽,有的还长成了“人形”,稍作加工,便是一件件令人惊叹不已的艺术品。
因为好奇和喜欢,有一年春天,我从丘陵上移了一棵山荆花栽到家中的花盆里,悉心浇水施肥,渴望她能在院子里升起一片紫色的云。可这山荆并不领情,整天低着头没精打采的,丘陵上的荆花已经盛开,可她却连花蕾都还没有,叶子也是瘦瘦的,发黄的,没过多少日子就干枯了。当时,我纳闷,这花盆里土质这么好,肥料也充足,她怎么会死呢?我没有再移栽过山荆,我知道,她的天地在丘陵上。只是每逢夏天,我总爱跑到丘陵上,陶醉在那诱人的花香里。有时躺在山荆树丛旁,合上双眼,那紫色的云,仿佛载了我向着遥远的山外飞去,为了细心体会那种感觉,我好久好久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离开故乡多年了,在繁华的都市里,我时常梦见那一团团紫色的云在我的身边飘逸。蜜蜂嗡嗡着浮上荆花,贪婪地吮吸着,鸟儿在天空里鸣唱着,蝴蝶在山坡上飞舞着,蚂蚱在草丛里蹦跳着,有时,野兔会从山石后面探头探脑,猛然间箭一般逃窜。在这梦中的美好景象里,我的思绪时常随着荆花的芬芳而缭绕,生活的疲惫和失意便烟消云散,我惊叹于家乡大自然的壮丽和感染力。
一次,应友人之邀参观一个根雕艺术展。步入展厅,望着那用树根加工而成的栩栩如生的艺术品,心中疑惑,艺术家是用什么植物的根做成了如此精湛的艺术品呢?友人介绍,所有的根雕全是用山荆的根制成。原来如此,这时,我再看那艺术品,不管加工程度多么大,在我的视野里,他们的形状仿佛都是一样的,我的脑海里,全是“荆疙瘩”那遒劲不屈的姿态。我好像又一次沐浴在紫色的云雾间,渴望再回故乡,品味旧日丘陵上那烂漫的荆花香。
回家倒是经常的,可去村后丘陵的机会并不多。有一次,终于又站在了伴我快乐成长的丘陵上。这时的丘陵已经没有原来那般高了,而且连成了一片,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疑惑不解,逐渐靠近,刚刚看到的那影影绰绰的白色世界,原来是人们搭起的樱桃塑料大棚。一位看管樱桃棚的老人友好地注视着我,并邀请我到他的棚子里坐坐,我随他进入了棚子,缕缕淡淡的清香沁人肺腑,我努力地吮吸,试图嗅到一丝往昔的味道,然而却没有。
从大棚里走出来,我沿着一个个樱桃大棚的边缘向前走去,惆怅中偶然发现,靠沟沿的一个大棚的旁边,那一块块青石板砌成的地堰上,寥寥几枝瘦削的荆条从石缝里伸展着,抖动着,几粒稀疏的紫色的精灵像是在审视着什么。我默默地弯下腰,我惊奇于它的表现,在不属于它的季节,竟然能够开花。我用心掬起那缕紫色的云,回味着她昨日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