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腰带

2018-11-15 08:18钱二小楼
海燕 2018年10期
关键词:手提箱莎莎老太婆

□钱二小楼

我叫小祥,喜爱连环画和动画片,由二次元进入三次元,迷死了。《百变布鲁可》《小猪佩奇》我常常把萄乐镇和土豆城市搞混,伊思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哈哈,真正的塞车手,冲啊冲啊,什么都不怕;飞呀飞,梦想在脚下……可大自然最吸引我,大自然里有动物和植物,还有清新的空气和水,什么猫呀狗呀,什么小兔子小鸟呀。我尤其对人最感兴趣。对啦,我喜欢夏天!

夏天好玩。夏天有暑假,爸爸妈妈会带我去海边看大船,游泳。一家三口快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躺在绿色的草坪翻书,看星星。可夏天一过就不好玩了,每天要上班,去上幼儿园大班,另外家里又换了一个保姆,妈妈让我管她叫小勤姐姐。她有点漂亮,但没有上一个保姆漂亮。我是男孩,放学时有漂亮保姆等在门外接我,会给自己加分的。小勤有点胖,班里的丑男王帅帅却说这是丰满。我说她贪吃贪睡,所以胖。王帅帅说,要不咱两家换保姆吧?晚上,我说起换保姆的事,妈妈和我立马瞪眼,说现在找一个好保姆比找房子还难!你红嘴白牙,想换就换呀?

小勤姐姐在家干活勤快,手脚利落,烧菜做饭又快又可口,打扫房间也细致。要知道,我家可是四室一厅,140多平米,光每天清扫就够累的,甭说还要洗衣做饭了。可她好像不觉得累,一有空闲就躲进保姆房看电视剧,还哭,有时笑得哈哈的,要不然就神情发怔。这是追剧后遗症。我妈妈不让她老看电视,让她学习,有空时找本书看看。她答应着,像我一样捧起书本做做样子,实际上根本看不进去。我知道她想什么。一个山里的姑娘能进城打工挣钱寄回老家,已经不错了,她知足。妈妈脑袋里是希望她进步,有机会补习个高中,将来考个学校。当然这是双方都相处融洽自如后的打算。日子过得像坐太空船,一眨眼,我读小学一年级了,仍然和王帅帅在一个班。还有幼儿园大班的班花莎莎。

我努力学习,当了班长。这对小勤姐姐不是件好事,我为班上的事早出晚归,她就得早起,晚上还得在校门口等我,别的小孩一放学就被接走了,我却迟迟不见影儿。她见到我,嘴噘得能挂油瓶,训我:你成天瞎积极,也没啥好处,王帅帅和莎莎半小时前就回家了。

我说,那我跟妈妈要钱给你多发工资吧。

算你有良心,我还真没想过涨工资呢。以后你放学早点出来,别让我杵得脚都麻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隔年,我又长一岁。姥爷从另一座城市来我家住一阵子。家里热闹起来。多一张嘴,多不少事。老年人愿意吃煮烂的饭菜,小勤姐姐就一天三顿饭,特意给姥爷做一份可口的。家里有人跟她聊天了,她好像欢快不少。平时只有妈妈下班后,或者我放学后,有人和她说说话。爸爸是甩手掌柜,吃完饭就进书房。姥爷是话匣子,没事就天南海北扯起没完。小勤听着都新鲜,那几天连韩剧也不追了,在客厅听姥爷讲古论今。过了俩月,隔壁邻居张老先生常被姥爷邀来我家,两老一少,热闹极了。这位邻居长得比姥爷高大,身体硬朗。穿衣打扮不一般,有个样儿。说话常拽文词,说的事也新奇蹊跷。姥爷说,此人闯过江湖。江湖是什么,我也不懂。妈妈说,不要接近张老头,小心把你卖了。再说了,他是租客,跑了找都找不着。

说这些,小勤也在场。这话对我说,似乎也是对她说的。吓得我直对她翻白眼。

小勤问我妈,张爷爷家的租金很贵吧?

四千五,一月。

妈呀,比我一月工资贵多了。

我妈说,所以你更得远着他点,小祥姥爷我没法劝,但我劝你俩。

慢慢地我得知,原来是隔壁邻居一家人迁居国外,委托中介把房子租出去,张老先生就搬来了。他平时生活有规律,晚睡晚起,没事就到楼下打打太极拳。妈妈让姥爷跟他学打太极,不能白喝我家那些好茶。张老先生呢,不是讨嫌的那种人,经常买些海鲜带来,让小勤烧了吃。发现小勤不会做海鲜,他就亲自下厨。等小勤从学校接回我,家里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姥爷让小勤去酒柜拿一瓶我爸的酒,和张老先生小酌两杯。他们边喝酒边聊天。

老兄,你在国外住过。那些洋玩艺好吃吗?

你指的是?

肯德基,还有啥批什么的。

是披萨吧?像一张饼。

对,就那东西。

不好吃,难吃。外国除法国大餐以外……

你吃过法国大餐?

吃过一次。是我过世的老伴,她舅舅家请的客。

你老伴是洋人?

爱尔兰人。她要是在,我就不回来遭这个罪了。

对不起,引得你不愉快了。

……

喝酒。

喝酒!

两个老人谁也不贪杯,只图个乐子。我吃过饭就去午睡,从小在托儿所和幼儿园长大的孩子,都有这毛病,不睡一会儿,下午课堂上会眼皮打架。等我睡醒,看见他们三人还在餐桌上乐哈哈的,有说有笑地聊天。我洗把脸,让小勤送我去学校,她老大不情愿,舍不得离开家。

一个星期六,张老先生提议去他那里坐坐。我跟着姥爷去了。那所出租房和我家房子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个房间,三室一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在客厅里坐下,张老先生对我姥爷说:明天和几个老友出门旅游,得半个月时间,有件东西放在这房子里有些不放心,能不能请你帮我放在你睡觉的房间里临时存放一下?我回来,一定带外面的纪念品给你啊。

姥爷冷不丁受人之托,有些不情愿。张老先生说,您别推辞,不是让您帮我保管什么贵重物品,就是一些票据,别人拿去也没用。只是知道点家底,没什么的。说话时,小勤来了,来喊我们回家吃饭。姥爷起身,从张老先生手里接过一只小手提箱,走出门,回到家,径直去了他的卧室。妈妈在厨房不知忙什么,根本没看到这一切。

可我知道,这手提箱不亚于一颗定时炸弹。妈妈早晚会知道的。姥爷背着妈妈做的事,迟早要暴露的。第二天姥爷把我喊进他卧室,嘱咐我不要对妈妈说,因为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我使劲点头,满口答应。我不会说,我担心小勤姐姐说出去,她可是妈妈的密探,我的很多事都是她告发的。比如,有一次莎莎家里人没来接她,我让她送莎莎回家,随后妈妈就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莎莎。听我这一说,姥爷点点头,似有所悟。

几天过去,家里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异常。有天晚上,姥爷去卫生间洗澡,我在自己房里背书,家里安安静静。我觉得口渴,去客厅找水喝,听见姥爷的房间有响声,就走过去看看。推开门,小勤姐姐在。床脚张老先生的那只手提箱在地上敞开着,小勤正拿着一本存折对着灯光细瞧。我说:你干啥呢!她吓了一跳,见是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别出声。她飞快地把几本存折放到箱子里,盖好,推到床底下,拉着我出了房门,进了她的房间。我觉得她拉住我胳膊的那只手在抖。

第二天早晨,她送我上学,路上并没有提到这事,因为我瞥见那手提箱里并没有金银珠宝一类值钱的东西。小勤也没有像姥爷那样要求我保密,似乎保密只是男人之间的事。到了学校门口,小勤俯下身小声问我:六个零加一个数,是多少?我被她问愣了,一时回答不上来,这时听见同学莎莎在大声喊我,她和丑男王帅帅正在不远处操场上。我向他们挥手,接过小勤手里沉甸甸的书包,去跟他们汇合。

半年过去了。有一天,小勤要向妈妈辞职,说不想在我家干了,隔壁张老先生请她去给他当保姆。

我妈妈完全没料到会这样,毕竟换保姆在我们家是历史性的难题。等小勤说出理由,她不想说话了,徒剩心塞。小勤说,张爷爷家只有一口人,洗衣做饭都轻快,给一样多工资,可是活少了很多不是!

妈妈说,那我给你加工资好了。小祥上学,我们上班,你说走就走,可怎么整啊。

小勤不肯松口,只是说在我家找到新的保姆前,她有空就过来帮一把。

听声音我妈都快哭了。她拉着小勤的手说,妹妹,你去隔壁做工,孤男寡女的,别再惹出什么麻烦啊!本来打算你在这里再干几年,我帮你在这边找个对象,就不用回乡下老家了。

我懂的!我晚上会锁好门再睡觉的。有什么困难了,姐姐,我会过来找你的。

……

隔着门,听得我快睡着了。我舍不得小勤走,不愿意换新的保姆。要是我长大了,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由不得我,一个月不到,家里来了新保姆,小勤就不再每天过来做饭了,她早已把自己的行李搬去了隔壁,晚上就住在那边。张老先生有了保姆,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只是眼睛明亮了许多。每每在小区花园和电梯间遇上,我照旧喊他张爷爷,他会伸出像小脸盆一样的大手抚摸我的头,有时会从提包里掏出一两样好吃的送给我。我大部分时候是拒绝的。他常问姥爷的情况,他咋不来了?他也舍得让我一个人寂寞。这就是走过江湖的人不同之处。我姥爷说不出“寂寞”和“孤独”这样的文词。姥爷讲义气、忠诚,遇见跟自己对路的人,就是见到了朋友,会两肋插刀的。这也是我稍稍长大后感觉到的。他给我留的念想。

姥爷一直没有再来我家,大人们的心思,我不是很了解。有一天,小勤姐姐突然来了学校,送给我一盒巧克力。我说,你发财了吗?她说她旅游刚回来,她结婚了。我跳起来,你跟谁结婚了?她说你小孩别管这个,等有时间,带你到家里吃饭,你就知道了。

你还在我家隔壁?

早就搬走了,五个月前就搬走了。

我一想,是有半年没见到她和张老先生了。回家后,我赶忙把小勤姐姐到学校找我的事告诉妈妈,妈妈不吭声。我把巧克力拿出来给她看,说,这是喜糖,小勤结婚了!

妈妈脸色很难看,说,儿子,你少关心这些闲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在心里暗自吃惊,妈妈早知道小勤姐姐的事,只是不对我说。她知道我重情谊,心思重,所以采取对我隔绝消息,这叫屏蔽。被大人欺骗,让我恼火。这里一定有问题。我起身回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可书摊在台灯下,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冲进客厅问个明白。但屁股沉,终没有起身。我知道问也白问,她不会对我说。她让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眼看要升初中了。这一年是关键。考上好学校是硬道理。我家的硬道理有很多,又似乎全倾斜在我这个小小的天平上,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还有考研和出国留学,已经暗无天日了。啥时候能找回上幼儿园大班的幸福。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征得妈妈同意,我被过去的保姆赵小勤接去她的新家做客。坐上出租车七拐八拐,在一座居民楼前停住。这里远离闹市区,人少。有个人出来迎接我,我认识,是隔壁张老先生。进了屋,清爽干净,是小勤的风格。桌上有四菜一汤,都是我喜欢吃的。有锅包肉,红烧狮子头。吃完饭,我在小勤家各屋参观,看见衣橱顶上放着那只在我家保管过的手提箱,多了一把小锁。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小勤的话里透着幸福。她说住这地方租金便宜,用不上一千元,少掉保姆费,除去老张看病和药钱,每月都吃香的喝辣的。她说人奋斗一辈子,不就是找到能吃的舒坦睡的舒坦的窝吗。她找到了。我想也是,自己当家做主,不亦乐乎,又忍不住问:小勤姐姐你现在还看书学习吗?

早不学了。以前在你家,书本总是要拿拿的,做做样子。主人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嫁给了老张,他不让辛苦学什么习,更甭提去补课了。花钱又劳神!他由着咱性子来。

这一别,就是好几年。我渐渐淡忘了小勤姐姐的黝黑脸庞,以及她走路时像鸭子一样划动的双臂,我快念高中了。有一天,我家门铃响,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妈妈热情招呼她:快进来快进来,小勤!

祥子长高了好些啊!她说。

她过去的马尾变成了齐耳短发,脸色沉暗,被我妈妈催促着上桌坐下一起吃晚饭。

几天后,姥爷来了。从姥爷和我妈对话里,我听到令人吃惊的消息:那个曾经的隔壁张老先生,死了,葬在西郊的福寿公墓。小勤来我家,是辞行,说是想回山东老家。生活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我妈数落姥爷:当初您为什么背着我替别人保管行李?

姥爷一脸的错愕,辩解道,成天一起玩的老伙计,保管几天箱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妈妈提高嗓门说:存折!

生活并非尽如人意。第二天,姥爷讲故事给我听。

从前有个老太婆,生养三个儿子。到她老了,干不动活了,没用了,她三个儿媳都不愿赡养,打她、骂她,咒她早死。一天,她去庙里烧香,问一个老和尚自己为何如此命苦。老和尚说,你来庙里住几天,我给你换一身新衣服。老太婆一想,在哪里住不是住,反正自己走投无路了。离开寺庙那天,老和尚来了,施舍给老太婆一身新衣服,又给她一个布袋子,沉甸甸的,让她把布带子系在腰间不要离身。

老太婆回家了。在村里的街角和她最小的儿媳撞个满怀。这个儿媳见婆婆气色不错,还穿着新衣裳,前襟底下鼓鼓囔囔。就问:你去那里了呀?老太婆不说话,笑笑,进了屋。

老太婆去了二儿子家,二儿媳妇居然给她端来一盆洗脚水,还想跪下给婆婆洗脚。

从此老太婆过上了舒坦日子,十年后的一天,突然生病死去。

我说,姥爷,不用讲下去了,那是一袋子金子对不对?

姥爷神情黯然:是石头。一堆石头。小勤姑娘就是被石头给骗了。

我懂了。恐怕那天小勤姐姐来我家,还有兴师问罪那一层意思。如今好人难当啊。她人财两空,能不怒火中烧嘛。转念,我又一想,这事情里面没有所谓的好人,所谓的坏人。只贪心在作怪。这也是小勤姐姐和张老先生给我留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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