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杨绛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屋里屋外一个样,穿多厚的羽绒服也不管用。我出事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铜城的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上去飘飘忽忽,满世界的人都在躲雨,在冰冷刺骨的北风中拼命地跑啊跑啊,以至于给我留下漫天飘雨这么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20年过去了,作为一名作家,我仍然顽固地认为那一年冬天飘着的不是雪,而是雨。
这并不奇怪,雪,多多少少含有吉祥和美感;漫天飘雨,冷峻凄凉,倒是符合我当时的处境和心理感受。人倒霉到极限了,对人世间还能报有什么奢望呢?唯有一死,才能解脱。我无须遮羞挡丑,人不能选择过去,但还不能选择未来吗?回想起来,雨天似乎总是与我形影相随,挥之不去,一旦逢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就会精神振奋,活灵活现起来,要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记得那一天应该是春节大年初一刚过没几天。《铜城晚报》报道过一个高中女生在体育馆里打篮球时穿的短裤因松紧带断裂突然滑落下来,赶紧蹲在地上放声痛哭,当晚跳江寻死。那时,羞耻之心和名声——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比生命还重要,在那个世风日下的年代,显得是那么弥足珍贵!即使那些正在干着肮脏交易的女子内心对此也不能否认。
我是两天以后出的事。我在雨中找到一个电话亭,给哥哥高明义打了电话。他的手机响的时候,正在“盛世楼”酒家请客——他刚刚当上了市财政局的科长。主要客人有市委副书记熊长风的秘书张若原、“梦幻夜总会”经理钱东弘、东方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章大发。跟我要好的陈建国也到场祝贺。
哥哥为此后悔了20年,他说:“小芳啊,你本来跟我一块去喝酒的,可是你偏偏要去找同事王雨燕几个姐们玩什么麻将……我真想一枪把自己崩了!”
在一条湖滨马路上,哥哥从出租车里出来的时候,暴风雨已经过去,小雨还在随风飘洒,带来阵阵寒意。我躲在电话亭里瑟瑟发抖,双手环抱已被大雨浇湿的薄羽绒服,空气中弥漫着雨浇大地的土腥味。哥哥赶紧脱下自己的羊皮夹克衫,披在我的肩头,心疼地帮我擦着头发上和身体上的雨水,嘴上急切地问:“小芳,出么事了?看把哥哥急得……”我扑在哥哥的怀里嚎啕大哭,说道:“我刚才就在那边的凉亭躲雨,碰见一个坏人……把我……”“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哥哥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往脑袋上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差一点没有站住……
“好妹妹,冷吗?”哥哥紧紧抱住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我任凭哥哥站立着搂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依偎在他的怀里,凝视着哥哥,眼里充满着忧伤和痛苦。他亲着我沾满雨水、略带洗发水香味的发梢,问我今后有何打算,“打算?哥,我……没法活呀!我不如跳江死了算了……”“活!要活!”哥哥双眉紧锁,不容置疑地说:“看着哥哥——有我呢,要活下去!”
哥哥问道:“小芳,还记得那个王八蛋的模样吗?我说,记得记得,就是烧成灰也记得!哥哥又说,爸妈年纪大了,经不住事,你嫂子嘴上把不住门,这事得瞒着所有的人!”我重重地点点头。
那一年,我24岁,正值青春美妙时光,在一家工商银行上班。我小哥哥10岁,从小就崇拜哥哥,爱听哥哥的话。哥哥读省财经大学时,发小中只有三个人考上大学。后来哥哥分配到市财政局工作,吃了“皇粮”,让人羡慕不已。武装部大院的叔叔阿姨们都夸我长得漂亮,还有个有出息的哥哥作靠山。“好妹妹,往后有么私话尽管给哥哥说。想不开了,随时找我,记住,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倒下,有哥呢!”最后,哥哥恶狠狠地说:“小芳,我要为你报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哥哥!”
就这样,我和哥哥达成了默契,严守秘密,不告世人;联合行动,寻仇报复。为防止泄密,兄妹俩约定用“那个王八蛋”特指那个加害我的家伙。
哥哥第二天就开始琢磨复仇计划。他等着嫂子乔雅丽和5岁的侄女高一凡七点半刚一出门,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沏上一杯浓茶,点上烟,铺上几张白纸,开始苦苦思索。
车祸?对,制造一起车祸,让那个王八蛋无端死去,人不知鬼不觉;杀死?好,再造成一个自杀的现场。;祸害?把王八蛋的名字和手机号码都打印成小广告,什么办证的开锁的征婚的按摩的,这一招怎么样,够损吧?直接推下悬崖?痛快!剪掉王八蛋的鸡鸡?爽!……一向温和的哥哥随手记下这些想法的时候,极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报仇雪恨的酣畅淋漓的快感。
又过了一天,是周末,去看父母亲。哥哥开着花了近3万元买的旧“桑塔纳”,带着嫂子,先去幼儿园接一凡,再去工商银行宿舍接上我,开到武装部大院。叔叔阿姨见我们一家人从车里出来,大包小包的,都夸哥哥孝顺。那时,有辆私人小轿车的人牛逼得很。看门的冯师傅说:“明义呀,过些天,我儿子要结婚,能不能把你的小车借来用用,也风光风光……不会白用,我付费的。”哥哥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用呗。只是新娘新郎坐二手货,不知好不好?”“咦,这么一说,还真的要考虑考虑啰……再说吧。你忙你忙。”冯师傅摆摆手,不吭声了。
突然,哥哥对自己的随口一说惊吓不已,直吐舌头,见我和嫂子已走在前面,有说有笑,以为我没有听见。他是担心我对别人的议论肯定非常敏感,生怕给我造成二次伤害。我不是不在乎,是不能太在乎。
一进爸妈家里,哥哥变得有说有笑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全然没有写计划时磨刀霍霍、暗藏杀机的模样和神态,热情地给大家端杯、倒茶。嫂子乔雅丽麻利地系上围裙,走进厨房,淘米、洗菜、炖上牛肉……父母都退休不久,身体十分硬朗,一见到小孙女高一凡就忘记了忧愁,快活无比。我那一年的模样是瓜子脸,披肩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别人都说很像一位走红的日本明星。我只要一回到家,就爱抱着爸爸和妈妈撒娇,见到一凡,搂住亲上几口。一屋子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我的父亲高满堂是河南人,16岁那年参加革命,打鬼子,除汉奸,用他的话讲就是“农忙时我们割麦子,农闲时我们割人头”。他跟着部队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最后加入了刘邓大军的“二野”,一直杀到湖北,在铜城各县、市建立了红色政权……上世纪50年代末,他回老家接上我的母亲——娃娃亲童养媳崔友枝,在湖北这边结了婚,不久生下第一个孩子高明义……
这不,父亲说:“弄啥呐?多大啦?还搂搂抱抱的。快下来,爸爸的腰快断了!”一口的河南话。我松了手,过来亲妈妈。妈妈拉过我的手,眼里充满着满足、快乐的神情,说:“小芳啊,你爸爸打了半辈子仗,现在离休了,看着咱们一家子人有吃有穿,平平安安的,夜里睡觉都笑醒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 !”“妈,您又来了!”我噘起了嘴。
母亲急切地问:“小芳,听说你跟市委大院的那个小伙子在谈?”“瞎扯,早掰啦!那个裸人就是一个花花公子,花花肠子太多,成不了。”哥哥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小一凡,说:“妈,甭找大官家里的,那帮孙子都谱大,外强中干!”
“喔,那就是咱们院里的陈建国?”父亲起身,坐在母亲旁边的沙发上。我说:“爸,八字还没一撇呢!”“咋就不行?我看行。人家一表人才,个头也高大,还在保险公司上班,一个月拿一千多。”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了,俺当部长时,他爸老陈当副部长,挺合得来嘛!”
整个聊天过程,哥哥都在偷偷观察我,见我开开心心,心里宽慰了许多,便拉着我到阳台上聊天。站在三层楼的阳台上,一眼望得见偌大的荷花湖和对面的月亮山。湖水碧绿,有小船划动,阳光下闪着金光;山峦起伏,色彩变幻,如同水彩画一般,让人感叹这种平凡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人间仙境。
我悄悄告诉哥哥:“爸爸猜的没错。我正在跟陈建国谈呢!”我说,我跟他下过几顿馆子,看过几场电影,跳过几次舞会,都是他送我回的家。哥哥说,关系能确定下来吗?我说,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没有那天的事,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他待我可好了!可是可是……哥哥回头往屋里望了一眼,说,急么斯 ,小点声!我说,哥,不是人家着急上火,是我想上杆子往人家身上贴——真羞死人呢!可是,我出事这件事能对建国说吗?……我好苦啊!我是不是注定一辈子嫁不出去呀?
又过了两天,我来到财政局宿舍楼哥哥家里蹭饭。吃晚饭时,嫂子乔雅丽说了一件事,还拿出一张《铜城日报》,让我和哥哥着实吃惊不小。尽管乔雅丽当着一件好玩的趣事来说,东一句西一句,有时还不着边际,但报纸的报道非常完整,绝对是铜城那一年最有震撼力的社会新闻。
那件事是说武装部大院里彭科长的儿子彭玉刚在一家电子设备厂工作,突然被人抓走了。原因是这个厂长太有钱了,据说资产上千万,包了好几个“二奶”。有一天,他对小彭的女朋友说,跟你睡一觉,是看得起你,一千不行就给你两千元,么样?在车间干活的这个女孩一听就哭着跑了,当着几十人的面,哪受得了这么大的委屈啊!彭玉刚听说后不干了,迅速跑回爸妈家里,将老彭退休前私藏的一把手枪偷出来,转身赶到设备厂,正巧赶上那个厂长在车间巡视。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住了!这也是奇耻大辱啊!不同的是,我不知道坏人藏在哪里,小彭已经找到了歹人,现在看他该怎么报仇雪恨了!
这则报道说,彭玉刚用手枪逼着厂长绕场一周,然后站在一个大家都能看得见的高台上,说:“各位老少爷们,各位兄弟姐妹们,这个畜生要玩我女朋友,还说玩一次给两千块钱,今天,我要给女朋友报仇,给许多被他糟蹋过的女人们报仇。首先,我要让他当众吃掉两千块钱;第二,我要让他给老子舔皮鞋;第三,老子要打烂他的鸡巴,让这个婊子养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接下来便实施计划。当实施到第二项时,工厂大门口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三辆警车已把大门包围得水泄不通,警察们荷枪实弹,冲进车间。一个警官拿着话筒喊:“拿手枪的小伙子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你不可能逃出这个车间!有什么问题可以协商解决,千万别动刀动枪,如果造成他人伤亡,你将负法律责任。你还年轻,不要赌一时之气,望你三思。请你放下手枪,双手抱着头,算你自首,我们将会对你宽大处理!请听清楚,最后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五分钟……”
警察的各种枪支立时都将枪口对准了彭玉刚。谁知彭玉刚毫无惧色,“嘭”地一声朝天开了一枪,一把拎起瘫软如泥的厂长,用枪顶住厂长的后腰,大喊:“听着,人民警察们,我与你们无冤无仇,我不想对抗你们。你们是军人,我爸也是军人,我也当过兵,等我惩罚了这个婊子养的,我跟你们走。现在,我宣布,我要打烂这个狗日的王八蛋的鸡巴,让他一生一世不能再玩女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彭玉刚突然对准厂长的阴部连开两枪,那厂长“啊”地一声惨叫,像一个松垮垮的麻袋包倒了下去,地上顿时流淌了一滩黑红色的血液。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彭玉刚扔掉手枪,昂首挺胸,向警察走去……
我亢奋得手直哆嗦,整个读报过程,完全置身于一种紧张、刺激、疯狂、满足的快感之中,想象着彭玉刚戏弄的是那个王八蛋。
趁嫂子乔雅丽在厨房洗碗的工夫,我悄悄地对哥哥说,“哥啊,报仇的事就算了吧!为了我豁出命去,值吗?充其量报了仇,哥哥你却会成为第二个彭玉刚。就算坏人得到了惩罚,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吗?再说,一个花瓶打碎了,即便能够修复,还能保持原貌吗?”哥哥仔细打量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子,说:“好妹妹,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吗?要让那个王八蛋断子绝孙!你少管,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当时下定决心,绝不连累哥哥,先去找那个王八蛋,然后报警,让警察收拾他!
说干就干。我在单位请了三天的假,开始在街头寻寻觅觅。我的想法很简单,哪里热闹去哪里,哪里肮脏去哪里。我不再穿时髦的服装,而是像一个私人侦探,穿一身不受人关注的普通衣裳,混迹于茫茫人群堆里,时刻期望着有惊人的发现……我对哥哥讲过,那个王八蛋是中等身材,脸白,单眼皮,样子挺斯文,有点像演员王志文,所以看一眼就忘不了。
第一次上街寻找,我选择离家不远的滨江路。这里人多、杂货店多,是条步行街。我斜挎着一条小包,装了一瓶水、一个面包、一本书、一条小毛巾。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扫视,生怕漏掉一个。
那一年,505神功元气袋卖得火,哪家都在卖。大街小巷里,大大小小的能出声的机器都在播放那么几首流行歌曲《知心爱人》《快乐老家》《干杯朋友》,各种关于《易经》、气功的书籍摊在地上卖,三三两两的有人蹲在地上翻看。稍大点的摊位还卖各种避孕套、男女用的仿真替代品,还有“梦娇娃”塑胶人,看着羞死个人,不敢多呆。那个时候,铜城人都喜欢打麻将,好像每个家庭都有麻将桌。许多店铺门口或者屋里都摆放着麻将桌,几个人凑在一起就能“哗啦哗啦”地打起来,生意好不好无所谓,直管打,从早上打到天黑。
过往的行人川流不息。一群姑娘站在路边说笑,手里拿着纸牌,写着“小工”“保姆”等字样。那年月,乡下人往城市涌,城里人往海边涌,全乱了套。那一年,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个“变”字,谁升官了谁被抓了,谁结婚了谁又离了,谁辞职了谁发财了,谁又生了谁又死了,这类消息每天像风一样在周围刮来刮去。其实,我也顶厌烦每天坐在营业大厅里办理存钱、取钱的银行工作,生活像钟表一样机械、呆板,没有一丝波澜。此刻,我走在大街上,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这能不能算作是因祸得福吗?
忽然,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从一中年女人身边挤过来,一溜烟工夫不见了。那女人喊叫:“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呢……”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啊,你个细抡子,这么小就去偷!”我见小男孩跑向自己,想去抓他,不料突然出现三个男人,挡住去路,嘴上还不干不净,其中一个说:“你要么样?你还欠我500元钱呢,什么时候还啊?”我气不过,又挤不过去,明明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也只能在人们的围观之下,无奈地离开。
我找了个僻静处歇脚,拧开瓶盖喝水,拿出一本《顽主》看起来。我很奇怪,一些年轻人为什么喜欢读王朔的小说。王雨燕专门向我推荐,说王朔那孙子太流氓、太幽默、太了不起。人世间还没有人像他那样说话的,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特深沉”“你丫忒没劲没劲的都不愿抽你丫的了”,别提多过瘾了。于是,我就找了几本来读,读着读着便喜欢上了。后来说给哥哥听,他说,我也读过几本,正在琢磨成立一家类似的“三T”公司,下下海,扑腾扑腾。顿时,我觉得哥哥了不起,敢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抛弃所有,变换身份。
总之,第一天上街,一无所获。
第二天,也没发现仇人。只是遇上三个小偷和两次斗殴,其中,一个小偷被众人打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我并不气馁,又寻觅了一天。
三天很快过去了,我托王雨燕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至于什么理由,由她编去,反正市二医院那边开证明的龚娜也是我和王雨燕的电大同学,以后多送些礼就是了。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某一天,我来到市中心最繁华的上海路。这是铜城最宽的一条马路,从早到晚,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没有不堵车的时候。那些手贱的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让这条街显得更加热闹、嘈杂。今天,专门侦查发廊和按摩房。于是,我从南往北搜索起来。走进一家名叫“大世界”发廊的时候,店老板便笑脸相迎。见是个女的,我就坐在大门口靠墙的长条沙发上。六个理发椅上坐着六个女人,都在烫头。长条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随手翻阅店里的报刊。还有一个男的站在门口抽烟。女老板说话了:“这位姑娘,您要不要烫头发?最时兴的日本冷精烫法,不贵的,才一百元。”我一听,好家伙,我工资才七八百元,还不贵?
“大姐,”我说,“我不理发,想问问你这里招不招小工?”
女老板打量起我来,说:“怪不得,我一看你就不像要理发的,你有心事。”
“喔,这么厉害!一看就看出人家有心事。来,给我看看,我有没有心事。”一个男人油腔滑调地说。女老板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菊花茶,笑眯眯地看了看那个男人,说:“你有心事!”“我操!”那男的放下手里的报纸,说:“说说看,有么斯心事?”“你也是个个体户,赚了一点小钱。”女老板一本正经地说,“西装的颜色还比较正板,但质地比较差火,超不过300元。你经常出入按摩房,但总是喜欢掏100元而不肯出200元。此时此刻,你最想抽一根烟,然后骂我一句。”“你个婊子养的,”那男的一听就火了,“你把老子贬得一塌糊涂,老子哪里得罪你了,啊?”说完,还真的点燃一根烟。
铜城人就这样,说话动不动就带脏字,什么“婊子养的”“老子”……难听得要死,可是他们自己似乎感觉不到,早已习以为常了。有人说是因为整个城市一到夏天就变成一个大火炉,人人养成了暴躁的脾气,戾气十足。人们出口成“脏”,不是冲人发火,而是冲天发火。
女老板连忙作揖,说:“大哥,开个玩笑,莫生气 !”那男的嘿嘿一乐,说:“老子不生气。老子走南闯北,见的多了,什么女人没玩过!要不哪一天,也带你往南边走一趟?”突然,一位正在烫头的女人吼叫一声:“大傻,你个婊子养的,还不给老子滚开,丢人现眼的东西!”那个男人赶忙拍拍西装,说:“好好,老子滚!”旁边烫头的女人说:“哎哟,原来是你老公啊,我还以为是你的保镖呢!”出门时,那男的冲女老板一乐,“喂,你个婊子养的,算得蛮准的,回头谢你。”
我有点佩服女老板的“读心术”,觉得此人见识不一般,便朝她竖大拇指。
女老板拉过我的手,小声说:一点小把戏。干我们这行的要学会察言观色。又问,你是吃国营饭的吧,怎么,混不下去呐?瞧你小模样长得挺水灵,条子也蛮好,就是衣服不称透,跟我干,绝不让你吃亏!
“多谢老板!”我说,“那……一个月多少工资?”
“什么工资不工资的,多赚多发,不低于一千五。”
我吓了一跳。现在是个人都想往国营单位钻,图什么安稳、长久。可干个体户也不差呀,生活简单,人事关系也不复杂,只要肯干活,却能收入翻倍,表面上还装出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唉,思想观念的转变太重要了、太值钱了!
便说:“那我考虑考虑,好吗?”女老板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有得关系,随时来都行。以后你就叫我秀梅姐吧,比你大不了几岁。”
我转身走进一家按摩房。大门玻璃上写着“祖传秘方”“中医推拿”字样,一楼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锦旗,“妙手回春”“医德高尚”,诸如此类。男女工作人员个个身着白大褂,忙个不停。几张床上都趴着人,由人按摩,也有扎针、拔火罐的,表情复杂地呻吟着。我想去二楼看看,一位长者挡住,说,那是男生部,姑娘伢上不得。我说,上面有按颈椎的吗?我哥的颈椎不好。这时,两个年轻的“白大褂”偷偷地乐,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心里已明白了几分。长者说,这样吧,让你哥来,就说我们这里么斯病都能治,稳滴。鬼才信呢!我扭头走了。
……
我一天扫了一条街,虽然没有发现目标,但觉得收获不小。一来觉得人不能一根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二来感到这个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活法;还有,男人和女人完全是不同的动物。天底下,有多少男人在嫖娼,在做各种恋爱之外、婚姻之外的性交易呢?
嫂子乔雅丽近来心情不错,经常哼唱流行歌曲。她在市委机关大院长大,跟哥哥一样,从小就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老百姓家的子弟(包括她的同学)就顶烦他们这一点,恨其有、笑其无的嫉妒心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一回,她在上学的路上摔了一跤,这些同学惟妙惟肖地学了一整天,乐了三四天。嫂子的父亲乔世清是位老司机,给好几任市委书记开过车,虽然不算什么官,但人头熟,路路通。高中一毕业,乔雅丽考上了市财校,中专。毕业后,没费什么劲进了税务局。虽然整天与数字、报表打交道,但她又会唱,又会跳,还会拉小提琴。人家见了,都夸她既孝顺又顾家,还会娱乐,是大院里公认的好媳妇。
前一阵子,为了让女儿一凡考上重点小学班,嫂子报了三个辅导学习班,花钱不说,周末时天天接送,问寒问暖,陪读。高明义其实也一样,表面看一脸平静,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内心却压力山大,波涛汹涌,经常被我的事情弄得心烦意乱。我只对他一人敞开心扉,他却瞒着全世界!我从哥哥和嫂子的闲聊和拌嘴中隐隐约约感到,他俩的夫妻生活不怎么和谐。嫂子总是让哥哥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看看为什么出了毛病。
工商银行营业科科长老曹四十开外,说话软绵绵的,有点不男不女,平常除了钓钓鱼、打打麻将,没什么嗜好。有一天,他见我要续假,温和地说,“小高呀,家里出什么事啦?有什么困难呀?我们设法解决。你是青年业务骨干,加上你爸爸老部长的影响力,已是咱们工行系统重点培养对象呢!可你总是请假,影响不好。这个毛病得改改啦!”面对科长不阴不阳的关心,我无话可说。我已经感觉到拖、磨都不是办法,已经到了敷衍不下去的最后时刻,便恳请科长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曹科长小眼珠一转,摸了一下我的手,说:“小高呀,世界上的事啊就那么一回事,看你怎么表现了,说不好办真办不了,说好办一句话就能搞掂……你总是请假,别人都跟你学,行长那里也没法交代呀……”真恶心!怎么人一有点权力就会欺负人,这些狗屁话最好说给他的妹妹、女儿听。真是狗仗人势!这种东西怎么能当国家干部呢?我听建国有次跟朋友聊天时压低嗓子说过,有些当官的整天就顾上下两巴:嘴巴和鸡巴,不干正事。真是话糙理不糙!我愤怒地冲那个什么狗屁科长喊道:“你看着办吧!”
曹科长张大嘴巴,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头一扭,走了。不久,曹科长追了出来:“小高,你这样……太可惜了,我非告诉你爸爸不可。”
父亲很快知道了我要辞职的事情,连声说,小芳啊,你这是气我呀!你进银行工作不容易呀,八百元的收入说不要就不要了,作孽啊!你不像哥哥是名牌高校毕业生,不用求人。我是腆着老脸跟你们行长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的啊!好好的“铁饭碗”你不端,你想弄啥?我真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啥那么喜欢跳槽?为啥总是喜欢这山望着那山高呢?我们这些老同志哪一个不是我是一块砖,任凭党来搬?哪一个不是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啊?……母亲流着泪说道,好闺女呀,你爸扯得有点远了,看把他气得血压又升高了。可我们都是为你好呀!哥哥内心知道我辞职是早晚的事,但事情发生了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毕竟银行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去的单位,听起来就很体面,似乎体面的人非去体面的地方不可。这就是阶层固化的结果呀!
老百姓的子弟根本进不了国家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但是,干一些不体面的工作难道就真的低人一等吗?多少人在体面的岗位干得平平庸庸?多少人在不体面的岗位却干得风生水起、风光无限?阶层之间的藩篱如果不打破,就会是一潭死水,社会又怎能进步呢?
可话到嘴边,哥哥又咽了回去。见父亲已被气得连咳带喘,血压升高后脑袋发蒙,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母亲赶忙递过两片降压灵,端着茶杯喂老伴吃药。
“爸妈,”哥哥说,“如果妹妹的收入将来能翻一倍,你们还反对她辞职吗?”这一招还挺灵。父亲挺直了腰板:“还有这等好事?”“当然有呐,”见父亲有了转机,高明义兴奋地说,“眼下一大批乡镇企业家涌现出来,个个腰缠万贯,但说到底还不都是农民?!让你去干,你肯定不会去,你宁愿待在银行里每月拿几百元的死钱,也不愿每天晚上没事时数一沓沓钞票玩。”“咦,说得轻巧,”母亲接过话茬,说:“小芳哪有当企业家的本事?你净会诳爸妈。”“那么,小芳总会干保姆的活儿吧?”哥哥说,“就是累一点、脏一点。安徽黄山那一片地方出保姆,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有的进了城,干个几年,在农村老家就盖了楼房,还有钱供儿子上大学。我没骗你们吧,是报纸上说的。”“这倒是不假,我读过报纸。”父亲说,“那也不现实呀,咱女儿从小没吃过苦,娇生惯养的,哪能给人家洗衣、做饭、看孩子呢?”母亲听着就落泪,仿佛末日来临一样。
“爸妈不是常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高明义好像正在参加辩论会,不依不饶地说,“就拿歌星来说吧,人家走穴,一拿就是好几万或者几十万。可一开始还不都是小人物,都有跟班、倒茶、倒霉的时候……”“算了,不说啦!”父亲摆摆手,说:“我看出来了,尽是讲些大道理,宽慰我们。再说吧,我累了。”说了半天白说了。哥哥有点沮丧,很为自己的辨才感到遗憾。
我突然冒出一句话,让所有人眼睛一亮。
“爸妈,别生气了!为了我这点小事,把身子气坏了,不值。我认识一个开发廊的女老板,她请我出山,一个月不低于一千五百元,而且多赚多发。”
“真的?”哥哥跟父母一样,也睁大了眼睛。“哥,是真的!”我看出来哥哥也不相信,便说:“不信的话,哪天我带你去跟她见个面。”这下子,总算雨过天晴了。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哥哥来劲了,说:“爸妈,这下心里踏实了吧?如果妹妹混得好,我也下海。”
“你敢,小兔崽子!”爸妈异口同声地说。
我毅然决然地办了辞职手续,内心如同解放了一般,像一支放飞的小鸟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别提有多开心了。近期以来的烦闷、惆怅、紧张、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
离开工行的时候,我碰见了王雨燕。
王雨燕又惊又喜地说:“高小芳,你真的离开工行啦?我太羡慕你啦!你是怎么下的决心脱离这个苦海的?”我说:“我就是觉得这个工作太平静、太单调、太安逸,总想改变一下环境。这有什么?你也可以离开嘛!”
王雨燕说:“我?我不行!我从小就懦弱,缺乏果敢精神,哪能跟你比啊!再说了,你爸爸、哥哥,嫂子,有影响,有关系,这里不行了,你一转脸还可以换个好单位。我就不同了,就现在这个工作,还是托关系办的呢!”
王雨燕问曹科长为难我没有,我说那是一个流氓。王雨燕哭了,说他是个大色狼,对她和好多女职工都动手动脚过。有一天,姓曹的被人打了,脸上缝了五针,不知是谁干的。全银行的人高兴坏了。一个男的笑话他,说,骑自行车不小心摔的吧?快买一辆小轿车吧,那样安全!你猜那姓曹的怎么说?说,笑什么,是不小心摔的嘛……看看,多么恶心的家伙!
接着,我打电话叫上哥哥一起“巡街”,又去了一趟上海路,让哥哥跟秀梅姐见了面认识了。
哥哥看了“大世界”发廊的工作环境,十分满意,说,“我有得意见,就是希望老板对我妹妹好点!”这时,我怯生生地问:“秀梅姐,白天我得照顾病重的父母,能不能上夜班呢?”说完朝哥哥眨了一下眼睛。“没问题呀,我正有此意!”秀梅说,“我最近要把左边的小店盘下来,到时候夜里也营业。你自告奋勇,我求之不得啊!”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跟假的一样。告别时,我对秀梅说:“姐,给我哥看看相呗!”秀梅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上次纯属闹着玩,对你哥这样的科长、处长哪能随便开玩笑呢?走吧,走吧,我有点急事,得赶到肯德基给儿子过生日……”
我和哥哥与秀梅一起出了门,各奔东西。
“这个女人,是个人物!”哥哥见秀梅走远了,回头对我说。
我说:“哥,差点忘记问了,我们银行的曹科长被人打了,是不是你干的?”
哥哥说:“不是。”想了一下,又说:“我就给一个叫章大发的老板说过,这孙子只见过一次面,没想到还他妈的挺仗义!”
兄妹俩继续“巡街”。
看见一个人有点像“王志文”,我悄悄追上去一看,不是,不免有些失望。哥哥问:“这条路上的发廊、按摩房、酒吧都看过吗?”“酒吧还没有,不过,各种浴室、澡堂子的大厅都去过,里边就进不去了。”“进不去有得关系,我们可以在外面等 ,对不对?这叫守株待兔。”“还是哥聪明!书店、音像店要不要看?”“看,当然要看。没准人家还是读书人呢!”
走着走着,来到一家柯达照相馆门前。
哥哥看见面朝大街的大玻璃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集体合影照片,说:“小芳,你找找看。我要是见过那个王八蛋,定要他无处藏身!”我暗暗佩服哥哥的思路和洞察力,居然能想到“按图索骥”。我仔细观察一遍合影照片中的一个个的小人头,眼睛都看花了,还是没有。
“有得关系,咱们不着急。”哥哥说,“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就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一辈子都不会安宁,即便是最粗鲁的野蛮人也逃不过内心良知这一关。咱们的日子不好过,难道他就好过?我绝不相信!他绝对是惶惶不可终日,受煎熬呢!不过,也许这一阵子他在躲着咱们,不敢露面,他害怕阳光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说:“哥,你说的太对了!半年前,我们隔壁农业银行管信贷的副行长被抓了,人家到他家里搜查出三百万现金,沙发里、壁橱里、夹层墙里,到处都有。他老婆天天睡不着觉,老公抓走当晚,她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好玩吧……”
报应啊!人在江湖上混,迟早是要还的。
哥哥心疼地捋捋我的头发:“好妹妹呀,这些天太委屈你了,光喝水、吃面包,怎么能行呢?走,哥带你吃点好的去……”
三天后的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巡街”归来,在爸妈家洗了澡,换了身时髦衣服,出门散散心,刚一出大院门,见陈建国站着抽烟。
“要去哪儿呀,小芳?”“我,我……”太突然了,想编个瞎话,又没想好。“你在躲我,”陈建国说,“我想跟你聊聊。”“嗯,反正我也没事,好吧。”我就跟着陈建国朝着大院后面的荷花湖走去。
一位阿姨迎面走过,笑嘻嘻地说:“真是天生的一对,还不好意思呢!我们家儿子伢胡万泉如果能找到像小芳一样的姑娘,阿弥陀佛,我就可以闭眼 !”
等阿姨走过去,陈建国说:“阿姨可能还不知道,胡万泉又被女方甩了,那个女的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在肉联厂卖肉,五大三粗的,还居然看不上万泉!”
万泉是武装部胡科长的儿子,和我是同学,个子不高,学习一般,就是会摆弄摩托车,经常与几个哥们相约在午夜的马路上兜风,好几个哥们已摔成重伤。不过,他一手吉他弹得不错,什么刘文正的《三月的小雨》、张行的《一条路》《迟到》等等,从小弹到大,边弹边唱,好听极了。
这些歌曲我都听过,应该说关于音乐的启蒙都是从他这里开始的。要说大明星的歌,我最喜欢邓丽君和童安格,其次是崔健和赵传。每每听到动听的歌曲,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于世俗的世界,它能荡涤污浊的心灵、冲刷所有的烦恼与不快。
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喜欢读一些诗歌、小说,对周边事物很敏感,感情细腻,喜欢思考。北岛、顾城、舒婷等诗人都是我崇拜的偶像。
这些爱好和志向,对我未来的人生旅途影响重大。
“真够背时的,万泉被人家甩过多少回了?”“别说他了,说说我吧。”陈建国知道我在没话找话,“万泉被甩至少有五次吧。可人家知道女的不要他了。我呢?小芳,你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考虑,你说个痛快话,甩我还是不甩?你二十四,我二十八,不小啦,你说喜欢我,哪怕晚几年结婚我也愿意等;如果不喜欢我,我立马走人,绝不拖泥带水,软磨硬泡!”
夜幕降临了。湖边的路灯开始点亮了。有两只野鸭“嘎嘎”从湖面飞过,在碧绿的水中划出两道长长的水波……一阵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陈建国把右手搭在我的右肩膀上,我感觉到了建国的体温与心跳,便觉出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传遍全身,这是我俩除跳舞之外最亲密的身体接触,难免有些不适应。
小时候在一块玩“猪八戒背媳妇”游戏,建国还背过我;十五六岁时,建国经常把我从家里约出来,送几本《大众电影》,临走时在我的小脸蛋上亲一口。哥哥当时就敏锐地洞悉了这一切,经常跟着我出门,看着我俩,终止了“亲一口”的行为。有一次,哥哥问小建国,“长大后,你娶什么样的媳妇呀?”建国想都没想就说“高小芳”。看见高明义右胳膊一挥,忙改口说“像高小芳一样的”。
陈建国拂了一下我的刘海,说:“小芳啊,我尊重你的意愿!”突然,他从上衣后背里取出一束鲜花,双手递给我。我吓了一跳,看着建国一副认真的样子,心里觉得暖暖的,有些感动,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低下头,用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儿。
陈建国把鲜花放在我的右手里,然后摸着我的手,说:“我今天是有备而来,小芳,我就想说一句话——我爱你!”
血液“轰”地一下冲上了我的头。我瞪着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建国,顿感手足无措,感到胸口像火烤一般生疼,心脏突突地跳简直快要蹦出来了,浑身上下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又有些发抖。
爱情?这就是爱情?天啊,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有一点精神准备。惊讶,新奇,恐慌,暗喜,一起向我袭来。当陈建国用一双有力的臂膀拥抱我的时候,我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偎在他的胸前。我已经闻到了建国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和男人气息,感觉自己变得昏昏沉沉,有些眩晕。建国在我发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我这时觉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记忆……
当我俩重新肩并肩在湖边行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把湖面和对岸的月亮山照得一片银白;山那边,是川流不息的长江,正在发出拍打江岸的澎湃涛声。
我深情地望着建国,说:“建国,再亲我一口吧!”
陈建国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还想做进一步的动作,却被我阻止了。
我说:“我好想听你唱歌!”
“好啊,”陈建国兴奋地说:“我就给小芳唱一首《小芳》吧!”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我听着听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哥哥高明义这阵子有点烦。单位要处理的报表堆积如山,事务缠身;各种应酬目不暇接,无力对付;老婆乔雅丽总催着自己去检查一下身体看看为什么那东西就不行了;妹妹小芳好好的工作说丢就丢了,将来靠什么养活自己呢?……
这个当口,“梦幻夜总会”的钱东弘经理来了电话,说那里有文艺演出,免费送几张门票。高明义也没有客气,带着乔雅丽和我就过来观看。
钱东弘也是发小,是武装部司务长钱永禄的儿子,跟陈建国是高中和电大的同学。此人平时不言不语,但脑瓜灵光,待人热情,办事周全,讲哥们义气。凡是聚会、聚餐,他都抢着买单。其实,他一直就没有多少钱,他好几次买单的时候,摸摸口袋发现钱不够,只得悄悄地向边上的哥们借钱……后来,他发了财,又破产了,最后死了,欠几十个同学、发小的债。上他的当,就是因为他人缘好,有信誉,大家就都原谅了他,活该倒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夜总会演出厅不大,却十分豪华,舞台是一个巨大的T形台,观众每场二三百人,坐的是单人沙发,总有穿旗袍的小姐给你端茶、送饮料。门票200元一张,不是所有的人能消费得起的。
哥哥对我说:“留点神,眼睛瞪大点,兴许能发现那个王八蛋呢!”我点点头,大声说:“哥,陈建国向我求婚了,我没有拒绝,我忘记拒绝了。”场地嘈杂,说话有些费劲。哥哥点上一支烟抽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小芳,哥祝福你,你会幸福的!”嫂子乔雅丽在丈夫的右侧坐,说:“明义,这里是有钱人呆的地方,瞧他们的德行!”
看到观众都落座了,主持人小夏佝偻着背,光着上身穿一件西装,光秃秃的脖子上系一根领带,兴冲冲地走上台,手持麦克风宣布梦幻演出现在开始。
第一个节目,脱衣舞。一群姑娘在T形台上扭来扭去,白净的大腿能翘过头顶。风衣、外套、内衣依次脱去,最后只剩下三点,五彩的灯光一个劲儿地旋转,在她们身上扫来扫去,高分贝音响令人心惊胆颤……
第二个节目,小品。
小夏走上台,说——
我的老婆是个苕货,蠢得不得了。我往地上一躺,四肢张开,问她,这是个什么字?她说是个“大”字。个婊子养的,把老子气疯了,我说这分明是个“太”字 !我这里还有一个点 !那么大的点她居然看不出来,你说她蠢不蠢?
“噢——”台下,有人起哄,使劲拍巴掌。
主持人环顾四周,弯腰作揖,接着表演道——
可是,我的老婆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总是劝老子莫喝酒,说喝那么多酒伤身体好多事情搞不成,我说老子晓得可是别人总说老子鬼做总是喜欢看老子喝酒出洋相拿老子开心你说么办呢?我老婆说好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喝喝到喝不动为止你就醒了就不怕喝酒了,你说我的老婆聪明不聪明?我说喝酒老子不怕就是怕一个人干喝像个傻逼一样咕噜咕噜地喝连个掌声都听不到,还以为老子是穷要饭的不讨点东西就赖在这里不走。
于是,台下又响起一片更加猛烈的掌声。
小夏接着说——
我老婆说了你告诉别人只能喝二两白酒其实你能喝一斤二两你千万别跟人家斗狠,别人给你钱也别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看看我那个老婆对我多好啊!
“喝一个看看,你个婊子就吹吧,把牛逼吹破才好呢!”有人起哄。
“个婊子养的,我老婆猜得真准,”小夏举着一个小瓶的“二锅头”就要喝,说,“不对,我老婆说给钱也不喝!”
“那不成了傻逼了嘛!”叫唤的观众变得更加疯狂起来。
“我就是一个傻逼,给钱也不喝!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办!”
“喝一个”“喝一个”“喝一个”人们齐声呼喊。
一个女老板走到台上,把几张百元大钞一卷,塞在小夏的裤腰带里,引起一片叫好声。
“喝就喝,”小夏大声说道,“老婆的话不能句句都听,人家出钱了,老子表演一下也冇吃亏,不就是喝酒 !”说完,将小瓶的“二锅头”一饮而尽。
“好!再来一个!”观众都从沙发座上站起来了。
乔雅丽从未看过这种表演,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哥哥也是头一回看这种单人“脱口秀”,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身着旗袍的姑娘端上的西湖龙井。我一个劲儿地皱眉头,坐卧不宁。
小夏又换了一个大瓶的“二锅头”,用牙启开瓶盖,松了一下套在光膀子上的领带,说:“老子今天不要命了,不听老婆的,自己做回主,喝!哪个给钱多,老子就喝!喝死拉鸡巴倒!”
几个男的、女的一起冲上台,朝小夏身上口袋里、裤腰带里、袜子里甚至内裤里拼命塞钱,一摞一摞地塞。
小夏一边“咕咚咕咚”地喝着白酒,一边向观众勾住掌面打手势,“哗啦啦”又上去一批塞钱的人。
小夏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连声喊“老子要死 ”。突然,他抹了一下嘴巴,大声喊道:“谢谢,多谢各位爷爷奶奶大哥大姐小姐小妹!你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接下来,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老子压箱底的节目,唱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鸟》,希望大家喜欢!”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小夏借着酒劲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在舞台上跑来跑去——一头乱发随着身体不停地晃动,浑身上下已是酒气熏天,装着的钞票抖着抖着散落在地上,瘦弱的身子令人担忧,仿佛随时可能栽倒——一种人生命运的苍凉与悲壮感通过重金属乐器击打的摇滚旋律,强烈冲击着人们的耳膜,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这一刻,我坐不住了,又喊又叫,我完全像是被主持人给引导了,迷惑着,发疯着,走火入魔一般。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不幸,想起经常像傻子一样在街头寻寻觅觅,想起自己和哥哥每天都像做地下党似的躲避亲人、逃避朋友,想起自弹自唱、被一个胖女人蹬掉的胡万泉,想起被那个狗屁科长摸过的同事王雨燕,酸甜苦辣,一股脑全涌上心头。当小夏唱到“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的时候,我仿佛一下子看清了爸爸、妈妈、嫂子、陈建国等等最亲近的人的脸庞,个个充满着友爱、关注、疑惑的眼神,再看看主持人拿自己取笑逗乐的小丑模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哥哥怎么劝都劝不住。嫂子乔雅丽隔得远,插不上手,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后面的节目看不下去了,哥哥只得起身送我和嫂子回家。
走到大门口时,哥哥看见钱经理还在迎来送往,便客气地表示感谢,说节目不错。钱东弘捂住嘴巴,悄悄地说:“高科长,下次有机会,我给你安排一下别的节目,保证更过瘾!”
“多谢钱总,对了,那个主持人不错。”高明义问,“高薪聘请的吧?”
“那是,”钱经理说,“省城里请的,那孙子一晚上能挣一万呢!”
我的妈哟!这句话我和嫂子都听清了,嘴巴张大半天也合不拢了。
陈建国向我表白之前,曾经找过哥哥,说:“你们兄妹俩好像在有意躲着我,我不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到位,得罪了你们。”高明义一时语塞。
乔雅丽跟陈建国一样,也感觉到我近来有些怪怪的,与往日不一样了。
以前,一到周末,我就赶到哥哥家里蹭饭,或者买点好吃的,再约上哥哥、嫂子一块去看爸妈。现在呢,我经常不光顾了,甚至连个电话都不打;过去,我最喜欢跟嫂子一块儿逛街,挑拣各种各样的手提包,看了半天也不买,只图个乐。或者逛服装店,也是光看不买;两人还经常一块儿看电影,争着买爆米花、葵花子,我有一次还说:“嫂子,你真好,我叫你姐姐好不好?”现在可好,我连个面也不露,难怪嫂子埋怨。
最让她感到蹊跷的是我银行的工作说没就没了,她说,个别领导不好,环境太压抑,可以再换一个别的部门嘛,干嘛非离开不可呢?可一问高明义,他总是用“我也不晓得”来搪塞。
终于有一天,嫂子实在憋不住了,朝哥哥发了火,说:“小芳的工作丢了,你当哥哥的就该负责任!”哥哥眼睛一瞪,“我负什么责任?我凭什么……难道让我去跟那个婊子养的科长跪下磕头吗?这种单位趁早别干!跟这种流氓打交道,准有受不完的气,好人得折寿,活不长!”
嫂子从没见过哥哥这样凶巴巴地对待自己,这样瞪着眼朝自己吼叫,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背过身去,不再理他。见妻子如此伤心,哥哥的心便软了,找一条毛巾打开水龙头一冲,拧干,递给她。她使劲甩动肩膀,低头抽泣,就是不接毛巾。哥哥顿觉一股无名火往头顶上蹿,烦躁不堪,然后一摔门,出去了。
自从我出事以后,哥哥曾发誓,这件事必须烂在肚子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旦泄露,遭到世人嘲笑事小,妹妹万一寻了短见,那就是天塌下来了,追悔莫及!面对爸爸妈妈,面对可爱的雅丽,面对陈建国等发小、同事、同学,他只能装得跟他们一样,对妹妹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多么渴望跟忠厚的妻子开诚布公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啊!又多么想找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或者干脆集体一起深谈一次,好好倾诉一番啊!把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全部倒出来,共同商量妹妹未来生活该怎么办。可是这样做行吗?这种做法就像将一个炸弹扔在武装部大院里爆炸,就像把一条最大的爆炸性新闻直接刊登在最火的晚报上……
可怜的哥哥啊!可怜的不宽容的年代啊!
唉!人的一辈子,不过是一阵子被别人笑话,一阵子又看着别人的笑话。
屋漏偏逢连天雨。
三月份的某一天,我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说近日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于是在街上买来早早孕试纸一测,怀孕了!哥哥焦急万分地说,小芳最坚强了,要挺住啊!我说,放心吧,哥哥,我没有哭,我真的哭不出来了!我只是羡慕殷科长的三姑娘胖丫,怎么才能怀上,吃什么才能生男孩,怀上几天后有什么反应,她见人就说,生怕别人不晓得。
我出事以后,哥哥除了安慰,不知道如何有效地开导我。他说得找个能人好好说道说道。在他的朋友当中,最有阅历、最有见识的当属市委副书记熊长风的秘书张若原。得知我怀孕之后,哥哥再也坐不住了,专门带上我,约请张秘书喝茶,希望他开导开导,让兄妹俩迈过这个坎。
张若原与哥哥高明义年龄相仿,因工作关系相识,私底下经常打麻将,还算交心。他能说会写,文笔不错,起草个讲话稿、报告什么的手到擒来,不在话下,还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杂文和散文,是省杂文学会副秘书长,官位级别是副处级调研员。哥哥发现这家伙有学问,工作上有迈不过去的坎就喜欢找他请教。人家三言两语就让他柳暗花明。张若原有一句口头禅“多大个事儿呢,不就是……”好像在他眼里从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全是小事。
这家茶楼叫“云雾轩”,位于市中心,档次中等偏上。三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喝茶。一个端庄、貌美的女子跪在三位喝茶者面前,行茶道之礼仪,烫杯、暖壶、泡茶、续水、端敬,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若原兄,我有一事不解。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有个妹妹,被人强奸了,十分痛苦,求我排忧解难。我哪会这个,只好向兄弟请教,好传话给人家。今天就为这个。”哥哥一脸诚恳地说。
张若原看了一眼高明义,又望了望女服务生,半天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地喝着乌龙茶。那女子赶忙说:“如果影响诸位聊天,我可以回避。”张若原摸摸她的胳膊,顺势摸摸她的屁股,说道:“没关系的,谈的都是小事。”
张若原说:“多大个事儿呢,不就是一个姑娘遇上了一场灾难嘛。这种事放在大城市不值一提,哪天不出上百起刑事案件?只是新闻没报道人们不知道罢了。”
哥哥了解张若原,他在领导身边工作,讲话十分注意分寸,遣词造句、语气声调,非常讲究。他把姑娘遭强奸一事定位在“一场灾难”,既表明了自己的主观判断,又体现了同情心,不会给人一种麻木不仁的坏印象。另外,他养成不传闲话、不搬弄是非的习惯,因为他知道多说一句话,有可能会授人以柄。至于谁来打听事儿,或者受哪个人委托,你不说他绝不深究,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你问也问不出答案。
“怎么开导这个女孩呢?若原兄,请不吝赐教!”哥哥说。
“首先,要解决形而上的问题,就是宏观把握,从大到小地开导。”
“从天上看人间,咱们铜城水系发达、山脉纵横,一面临江,三面环山,引来‘半城山色半城湖’的美誉。市区形状极像个“人”字,100多万人在山水之间劳作、奔波。人在做,天在看,镜头一推,人群瞬间变为蚂蚁,再小小到沙粒、尘埃、空气……”张若原面无表情地说。
又喝了一口茶,张若原说:“第一,与宇宙比,地球微不足道,人类微不足道,那个小妹妹的事就得想开点,放得下,别再自寻烦恼;第二,人类与大自然比,除了近一百年,就没有占过什么优势,困难、灾难是永恒的主题;第三,人类自身也是苦难深重,天灾人祸,不计其数,某些宗教说人活一世,受苦受难。俗话说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有如意、快活的话也是少之又少。所谓成功不过是痛苦以后的短暂喜悦罢了,没看人家写回忆录,书名都叫什么《苦难改变人生》《苦难塑造人生》《我的苦难历程》等等。”
女服务生耐心细致地用电热炉烧水,往紫砂壶里冲茶,往客人跟前的小玻璃杯里续水,双膝一直跪在一个黄色的草垫上,彬彬有礼。哥哥给了她一张50元的人民币,说声“谢谢你”。那女子欠一下身体,有礼貌地说:“谢谢先生!您请慢用!”
哥哥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那女子的臀部。我发现哥哥变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脸蛋微微发红,哥哥便不好意思地说:“若原,喝!”
张若原接着说:“第二,要微观把握,从小到大地开导。”
他说,刚才说了人生的本质绝非享乐而是苦难,但是我们可以在无情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奏响生命的凯歌。在这方面他赞同提倡积极的人生观——西方哲学家多教导我们趋乐避苦,一种东方的宗教教导我们摆脱苦与乐的轮回。可是,真正热爱人生的人把痛苦和快乐一起接受下来。幸福的反面是灾祸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织着幸福,但灾祸绝无幸福可言。另一方面,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无聊。可是,当我们从一个灾祸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是幸福的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大难不死”即是福,何需乎后福?
“换句话说,那个女孩被强暴后,没死,也可以叫作福啦?”哥哥几乎惊叫起来。
“可以这么说,”张若原说,“首先,这种大难是别人强加的,那个女孩并没有错,不必过分自责。多数女孩无法脱身出来主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在文明程度高的国家或地区,这样的女孩受到伤害的程度往往比我们要小得多。”
“第二,人活一世,哪个人没经历过痛苦呢?那个女孩经历的痛苦或许比别人更大一点。如果自暴自弃,寻了短见,既无意义,也于事无补,还给亲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只要她活着,一切皆可改变,就必须自强、自立、自爱。不要沉湎于过去的痛苦回忆,而要积极拼搏,干出一番新天地。未来变成一位明星、作家、服装设计师、大老板什么的也未可知。”
“第三,亲情和社会的关爱是受伤女孩健康成长的必要条件。关爱,是人类最宝贵的情感,是鉴别人们关系远近、亲疏的试金石。而血缘关系更是人类血脉相传的基因基础和精神纽带。如果美国纽约没有我的熟人,那它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亲人的关爱至关重要,处理不好,就是最大的伤害。除了亲情,还有爱情、友情。爱情就不说了,那个女孩可能还没遇上。友情还分发小情、同学情、同事情等等,能施以援手,帮助巨大,处理不好,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歧视、嘲笑让人苦不堪言。”
“说完了?”哥哥说。
张若原说:“总之一句话,学会坚强,在苦难中成长。鲁迅先生说过:真的勇士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若原,我说的那个女孩将来也会成功?”哥哥的大脑始终没忘记妹妹小芳。
“多数人平庸,是因为他们生活中缺大悲大喜。那个女孩出现了大悲,就与众不同,那就看她的造化了……所谓成功就是爬起来比倒下多一次。如果她成功了,可能会说这次灾难是‘走向成功的垫脚石’,过去的一切似乎不在话下,都是多大个事儿呢,回忆录的书名我都替她想好了——《向苦难鞠躬》。”
张若原像大仙一样,慢慢悠悠品了一口乌龙茶。
我听得像是着了迷,不住地在点头。
哥哥给张若原敬烟,点燃,自己也点了一根,猛地吸了一口,茶室里便烟雾缭绕起来。“若原兄,如果你有这样的妹妹——对不起,我是说如果——你会如何开导她呢?还是这样……用你刚才的话去开导?”“当然,难道这个事还分三六九等不成?”张若原说完端起茶杯久久不语,末了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有点突然,我还没有缓过劲儿。”
“多谢,非常感谢!我非常满意!你老兄真是高手,我可以交差啰!”哥哥说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得知自己怀孕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从前那样喜形于色、无所顾忌。当然,更不敢像殷科长的三姑娘胖丫那样拿这件事满世界嚷嚷,与众人分享。
一次周末,我回爸妈家,刚一进屋,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一听,是陈建国。
“小芳,你下楼一趟,我有话说。”“爸,妈,我下去一会儿,有人找。”我说着就推门出去了。
大院里有三栋楼房,两栋是离退休干部住,一栋是在职干部住。楼间距很大,空场地种满了树木花草,中心位置建有一座红绿相间的凉亭,挂满了葡萄和丝瓜的枝蔓。院里的小孩子平时喜欢在这里嬉闹、玩耍。老人没事时也爱站在一块儿,聊聊天,甩甩手……建国和我们家同住一栋楼,一东一西,都住在第三层。谁家有个事要商量,打个电话,非常方便。
陈建国在大院门口等着我,见我过来,便拉着我的手,向荷花湖走去。
我担心被熟人见到,挣脱建国的手,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待过了湖心亭,我主动拉起了建国的手。建国兴奋地说:“小芳,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自从那天向你献花以后,我每天激动得要死,你成了我心中的女神啦!见不着你,我心里就发慌,可总是找不到你……”
“小芳,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就是朴素,没有俗气。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的脸蛋,你的一切好像都是天然的,不是靠涂脂抹粉糊上去的。”
“还有,你跟别的女孩不一样,你聪明,但不卖弄;你淡定,从不张扬;你简单,不好攀比。我谈过好几个女朋友,大部分你也听说过……真的,跟你相比,她们简直是俗不可耐!”
我“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呀,情人眼里出西施!”
建国轻轻地抱住我,说:“小芳啊,作为一个男人,我是不是应该关心你的工作、你的生活?是不是应该经常与你见面?如果不能见面,是不是应该给你写信、打电话?可是,你总是像风一样飘忽不定……你闭上眼睛,猜猜我给你带么斯礼物了?”
我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
“我拿出来 ,摸摸看!”
我用双手摸着,心里甜滋滋的,我很喜欢建国像个大哥哥一样逗我玩。
“手机!”
我惊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以后再也不怕找不到我的小芳啦!”建国把崭新的手机递给我。
我噘着嘴,说:“多贵哟,要花一万多元吧?”“瞧瞧,刚才还夸你不俗气呢,怎么又像买菜大妈似的?”建国说,“有钱难买我愿意。为了小芳你,我什么都舍得!”
那时,人们都兴腰里别一个BP机,有事时打服务台“呼”一下,如果着急就说“急事,连呼三遍……”后来,又出现了汉字显示的寻呼机,就显得更珍贵了,至于手机,完全是个奢侈品,只有达官显贵、有身份的人才配享用。
“建国,你真好!我担心将来……”
“不用担心,我把我家里最大的房间收拾好了,当咱俩的新房。如果你不愿意,咱们就再凑点钱在外面买房,你说呢?”
“可是……我还不想……”
“我知道,小芳,你不想吃现成的,喜欢两人一起奋斗,一起收获,对不对?这一点咱俩又投了缘。记得最后一个女朋友是市里一个大官的女儿,她对我说,只要我点头,她家有现成的三室一厅,小车也备好了,婚礼要照着五六万的办……我操,是她娶老婆还是我娶老婆啊?跟这种人过日子,那不是判无期徒刑,坐一辈子牢呀?”
“嘴上说得好听,你心里恐怕巴不得吧?”我说。
“哪个在瞎说?小芳,我不图大富大贵,能跟你一起过日子,我干什么都行,一起要饭都行,你让我跳楼,我会毫不犹豫,立马跳下去……”建国扶住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说。
那一天,建国给我唱了好几首歌。
哥哥把那天在茶楼里与张若原喝茶时的惊人发现轻描淡写地给老婆作了“汇报”,说是一不留神手碰了一下那个女服务生便有了生理反应。乔雅丽“哼”了一声,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开个豪华舒适的房间,放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姐,没有不学坏的。歌厅、舞厅、按摩房、桑拿房,随便在哪儿都能腐败!这段时间媒体曝光的党政干部还少吗?不反腐败,人民能答应吗?”
哥哥说,一句话就能招来妻子的刻薄数落,还不如不说。
平时,他经常出差到外地独住一个标准间,常常见到门上贴的、门里塞的彩色名片小广告,上面印着半裸女郎的画面和联系电话;房间经常有电话打进来,一接就能听到娇滴滴的声音,令人想入非非——“先生,您需要服务吗?小姐都是在校大学生,很干净、很清纯的,包您满意哟!”即使不出本市,一些有钱人经常拉上几个干部出入一些私人会所,洗洗澡,按按摩,搞的就是这一套。我知道哥哥没有干过一次。他说过,这不是说他自己有什么“定力”、觉悟高,主要是觉得这样做对不起老婆雅丽。
问题是,一些他很熟悉的干部经常去“打飞机”或玩全套服务,好上了这一口,不去就浑身难受,所有费用还得让人家出,这就有点恬不知耻,让人鄙视。照此下去,甭说亡党亡国,有多少个家庭也得完蛋!
嫂子乔雅丽有一次聊天就说过:“就前几天,有个副秘书长被双规了,除了钱的事,主要是因为男女问题,一个人同时与八个女人来往,个个给房给存款,他以为自己是皇帝呀!实名举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婆!”
乔雅丽说,“明义,我警告你,我不求你荣华富贵,能过个安稳日子就行。”“遵命!”哥哥打了个立正,说道。
我怀孕以后反应不是很强烈,没有出现最让人担心的呕吐不止的现象,只是闻到某种气味才有呕吐感。尿频现象倒是有,经常想上厕所。还经常想吃东西,有一种吃不饱的饥饿感。嗜睡、疲倦,做事情总打不起精神。
我意识到短期内不能“巡街”了,内心有些发急。
我曾经跟哥哥偷偷商量,“人流”手术一般适用于10周以内的妊娠妇女,估算一下4月中旬就得做。哥哥说没问题,省城有不少大学同学,找他们帮个忙,安排好手术时间就是了。当务之急就是在外面租间房子,做好休息、调养的准备。
于是,我在繁华的上海路旁边隔着两个街道的嘉兴路口一栋楼房的最低层,租了一间地下室的小屋,方向朝南,上午透过墙顶上的小窗户还能见到阳光;空间有十几个平方米,不大,也不小,摆放着一张单人床架,上面只有一个床垫,没有枕头、被子。还有一张折叠饭桌,三把坐凳,一个小书桌,一个脸盆架,墙壁上挂着一面不知是谁留下的小镜子。
房东是社区居委会的一位老大妈,别人都叫她邢婆婆。她肚子鼓鼓的,很胖,走起路来像只护小鸡的老母鸡,脸庞倒挺周正,直肠子,性格豪爽。她一见到我就欢喜得不得了:“仙女下凡 !这个美女怎么视察我们这个破地方?”
我说:“邢婆婆,不敢当啊!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吧?”“那是那是,这不是吹的,”邢婆婆笑起来“咯咯咯咯”地响,“那些个小伙子看着我个个发抖,我太漂亮了,还总喜欢摸他们……”我跟她毕竟不太熟,不知该怎么接话,便说:“婆婆,厕所在哪里?”“顶头第一间,旁边是澡堂,夏天洗水管够,冬天洗必须抢,跑得快,洗热水,跑得慢,活该!”邢婆婆平静地说。
“房租多少钱?”我问。
“200元,一个月。”
“这么贵啊!100吧。”
“冬暖夏凉,不用空调。160。”
“连热水都不能保证!150。”
“你赢了,就150元!”
邢婆婆点上一支烟吸起来,说:“跟你砍价太费劲。有的年轻人根本不还价,我就白赚60元。”“这么说,您还是赚了我10元!”我觉得太好笑了。“就当小费了呗!”邢婆婆说,“在国外,天天得给,还不够客人烦的呢!你说对不对?”
“好!对了,婆婆,如果烧水、做饭,在哪里弄?”我问道。
“噢,在那边顶头,有一个伙房,共4个灶台,烧煤气罐。经常用,要单交10元。房间里可不许烧电炉哟,抓住罚款。晓得了吧?”邢婆婆说。“婆婆,您忙着,我回屋了。”我一进房间,就听见邢婆婆在楼道里大声嚷嚷:“都听好了——不许烧电炉——抓住罚款——听到有……”那感觉像是邢婆婆原本忘了,是我提醒了她。我“扑哧”一声笑了。
我把房门关上,想躺在床垫上歇会儿,突然发现门后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五个大字:困顿出天才。这准是哪个房客离开时留下的墨宝。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想笑,是因为人一穷就励志,还把自己比作天才;笑不出来,是因为自己离开单位以后还没有挣到一分钱,要不是手里还存了一点钱,处境或许比那个房客更糟糕,最应该奋笔励志的应该是我自己。
于是,我兴致颇高地找了一支圆珠笔,在五个大字的右上方题写了“同意”两个小字,再写上落款:小芳某年某月某日题。心想,待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下一个房客将会作何感想?他或者她会不会在这幅书法作品上盖个图章,也幽人一默呢?
我躺在床垫上的时候,那股子困劲又上来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自从出事以后,我改变了“单位——爸妈家——哥哥家”这种三点一线式的生活,不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而是直接接触社会,与各种人群打交道,学会了察言观色、待人接物、忍辱负重。大小姐的脾气几乎见不到了,饥一顿饱一顿已不再算作奢侈品,冷嘲热讽在我看来是痛苦也是激励。
已经落魄到在地下室居住,也算是社会的最底层了吧?令我惊讶的是我还能保持泯灭不掉的幽默感,这至少说明我对生活没有失去信心,没有被现实的残酷所击垮。相反,我隐隐约约感觉某种渴望与追求,正在像一团烈火在心中燃烧得实在难耐,总有一天会变成熊熊大火。
这一切,在从前的冷暖不侵的温室里是不可能经历和体验到的。这一切,得感谢社会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活着,是首要的生存法则。只有先过这一关,才能再去追求有意义的生活。
学会坚强,在苦难中成长!——那位张若原秘书几天前的从大到小、从小到大语重心长的开导,让我感悟到勇气与抗争的力量,绝不向命运低头!让一切懦弱、哀伤、抱怨见鬼去吧!坚信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打垮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租地下室后第二天,陈建国打通了我的手机,问长问短。我干脆让他帮忙去一趟工行,把宿舍里我的被子、换洗衣服和书籍搬到地下室。我俩走进工行时又碰见了王雨燕,她听说要搬东西,说也要帮忙,于是,三人叫了一辆三轮车,把我的被子、枕头铺在车板上,我和王雨燕翘着二郎腿平躺在车上,怀里抱着一堆衣服和书籍。那个中年车夫喊了一声“开路”就踩起了脚蹬,陈建国跟在车后,一边推车一边奔跑。
好家伙!不一会儿,陈建国已是大汗淋漓,我心疼得坐起来给建国擦汗。王雨燕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说:“你好福气呀,我就找不到这样的男朋友。”
“燕子,那个徐锦力不是对你挺不错嘛,怎么……”
“不错什么呀,不是那个事儿,”王雨燕说:“抠门得要死!衣服不舍得给我买,看大片嫌票贵,请我吃个饭吧,吃完了肚子还是饿的,作了恶,冇得办法形容。”
“那你可以请他 !”“那不搞负了极?乾坤颠倒了。”“算了,都是让别人惯的!你可以主动些嘛。”
王雨燕说:“我看出来了,他对我不冷不热,可有可无,根本不能用‘爱情’这个词说明我俩的关系。管他七里八里,吹了散伙!”
我说:“不好说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停停停,师傅,歇一下,建国累得直喘气,完全跑不动了!”
三轮车停了,陈建国一屁股坐在地上。
中年车夫说:“伙计,练习跑马拉松,我看这个办法蛮好!”
陈建国脾气好,说:“现在市民的素质太差,人家累得吐血,他却幸灾乐祸。雨燕,你看这个裸人,完全是个呆账、死账,冇得法要!”
王雨燕笑出声来,说:“你的金融知识蛮扎实,得向你学习。”
我说:“燕子,莫理他,这叫狗急跳墙、急中生智。”
……
有了被子、衣服,可以生活了。如果没有书,真的没法生活了。建国去工行的路上,还给我买了几本诗集和文学期刊,真是雪中送炭啊!
建国一直希望我去他家看看二老,把关系公开定下来。我推说叔叔、阿姨都挺熟悉,何必登门拜访呢?现在建国又提出邀请,我抵挡不住就答应了。
一进家门,建国的父母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地迎接。“叔叔好!阿姨好!”我有礼貌地说道,把一大兜水果放到客厅中央的茶几上。
建国的父亲陈红安一见到我就说:“好姑娘,来 !”声音异常洪亮。
他身着一身绿军装,虽然去掉了领章、帽徽,军人气质却丝毫未减。他生于红安,跟我爸爸一样未成年就参加革命,当兵打仗,戎马一生,身上至今还留有两块弹片,前不久刚办离休手续。
母亲郭素贞长期身体不好,早已退休,是本地人。她一见我嘴巴就合不拢,笑眯眯地给我削苹果。
建国赶紧端茶倒水,见爸妈像待亲闺女一样招待我,心里别提有多快活。
建国的弟弟陈卫国从他的卧室走出来,说:“小芳姐,听说你要来,我们一家人昨天忙活了一晚上。”
卫国刚满19岁,小时候滑旱冰不小心与别人相撞,人家没事,他却造成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本来就近视,却又害上了青光眼,视力很弱,基本依赖拄着木棍行走。旁人见了都爱搭把手,搀扶一下。他最怕过马路,有次就赶上下班高峰,红灯亮时他开始走,走到马路中间时,已是身在汽车堆里了……他办了残疾人证,靠拿低保过活。大院的人都觉得这个伢蛮造业,就可怜他,有什么好吃的就往他手里送,有时候东西掉在地上,他也不晓得,旁人看着直想落泪。
但他有个毛病,见人没大没小,对哪个都敢恶语相伤,“婊子”“老子”不绝于耳。有时情绪不好,他敢对自己的爸爸吼叫道:“你个婊子不管老子了,每次给这么一点钱,你说老子么样活?”别人见了都说“你太苕了,父母怎么能随便骂呢?”母亲郭素贞经常偷偷流泪,说:“我真想把他扔到长江里去……”
我每次遇见他,都要停下来聊几句,发现他其实心地很善良、很单纯。
出事以后,我特别悲观。有一天碰到卫国,说:“你过得这么苦,心底是怎么想的呢?”
卫国说:“小芳姐,你长得好看,每天当然是阳光灿烂啰。我正好相反,眼睛不好,没有知识,还得戴副眼镜。我也喜欢阳光明媚的晴天,那样我会看得清楚些。所以心情很重要。我总是想,我看不清楚是痛苦,那盲人怎么办呢?我有两个小学同学发生意外死了,可我还活着;一些大官、大老板牛逼一阵子突然被捉进去了,可我还有自由。哥哥建国劝我说,活着就是胜利,这话说得蛮好!”
“建国打过你吗?”我问。
“打过,只要我骂爸爸妈妈,他就特别生气。但是我俩单独在一起时他从不打我,最多是骂上几句。有一回,我说我不想成为爸妈的负担,干脆抢银行,让警察抓到监狱去,让他们管我饭吃,哥哥气不过,把我臭骂一顿,哭着对我说,如果那样,老子也不去监狱看你!”
是啊,世界总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心情和遭遇不一样罢了!
“小芳啊,你爸爸、妈妈还好吧?”郭素贞的一句话把我拉回到现实。“妈,您跟高伯伯、崔阿姨哪一天不见面,这还用问吗?”陈建国帮我解围。
郭素贞拉着我的手,说:“小芳啊,你也知道,我和你陈叔叔是多么喜欢你,你可是我们大院里的一朵最美的花啊!如果你同意,我们两家就吃顿团圆饭,把关系定下来,好吗?”陈红安在一旁插嘴道:“就是,省得夜长梦多!弄不好别人插一杠子,鸡飞蛋打……”
郭素贞“呸呸”连吐两下,说:“老头子,看你说的,作了恶,尽是屁话!人家小芳是那种人吗?小芳是漂亮,总不至于脚踏两只船吧?”
我说:“叔叔,阿姨,这是大事,得由我爸妈定!我……”
郭素贞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说:“不急,不急,你和建国好好谈,今年国庆节,最迟明年春节把婚结了!”说完乐得盯着我一口一口吃苹果。
“嗷!——婚礼最好在望江亭酒楼举行,那个地方全市最牛逼!”卫国双手拍着巴掌,兴奋地在叫喊。
小城故事多,每天在别人嘴里传来传去,点缀着人们的生活,好让平凡的日子平添丝许乐趣,不至于过得单调、乏味。人们并没有听说过小芳的故事,但这类的传闻还是蛮多的。有的人叹一口气,就过去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有的人交头接耳,甚至奔走相告,生怕别人不知道;有的人蹲在被害人家门口,打听着最后的结果……
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也照样落下。日复一日,如江水一般。
我一如既往地坚持上街找寻,斜挎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一瓶水、一个面包、一本书、一个毛巾。
我听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知道这么做有些愚蠢、有些让人不可理喻。都快进入新世纪了,观念还那么守旧,我自己有时也怀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有的女孩说,只要给我钱,让我脱我就脱,贞操算个屁呀,能值几个钱?今朝有酒今朝醉,脚踩西瓜皮溜到哪儿算哪儿,稀里马虎地过就是了。甚至哥哥都怀疑我能否坚持下去,也劝我先把婚给结了,再图别的打算。
我确实也动了心,也有跟建国过幸福生活的打算,但内心深处依然故我,痴心不改,不信老天爷不为我的精神所感动而永远不开眼。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哥哥带我去省城做“人流”一事却走漏了风声,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一开始,一切十分顺利。吃罢早饭,哥哥开着他的“桑塔纳”,带着我,有说有笑,在新建不久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50分钟就到了省城,接着很快把轿车开到了一家有名的大医院门口。停车时,看见省财经大学的同学向德高西装革履,吸着烟,站在那里。
哥哥顾不上与老同学聊天,寒暄几句,把汽车开到地下车库,再坐电梯上到一楼大厅排队挂号。挂号的人很多,排了四条队,每条都有二三十人。
向德高对我说:“冇得法,每天都这样,人多得乌泱乌泱的,都奔着大医院来的。走,跟我来……”他领着我走到挂号处的一个旁门,敲门,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对跟过来的高明义说:“走,板马日的,搞妥了,直接去妇产科……”
向德高果然有板眼,拿到前面的号,不用排队就让我躺在了病床上。
不一会儿,一位男大夫从手术室里探头出来,说:“向处长,病人血压、心脏、子宫内膜等等都检查了,冇得毛病,是否能做手术了?”向德高看看高明义,高明义朝大夫点点头,说:“多谢了,大夫!”
于是,两个老同学坐在走廊里的长条椅上边聊天边等待。
哥哥问起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的十位同学的近况,向德高说:“大部分混得还马马虎虎,在省财政厅、商务厅、发改委工作;有一半人改行了,尽是弯管子。我先干银行,现在省委宣传部新闻处当副处长。那个张大毛你还记得不?他是我们班最苕头日脑的,整天搞不清白,可是现在他最牛逼,混上正处级了,想一想就觉得自己掉底子……”
哥哥说:“人比人,气死人。照你这么说,我混了十几年,才是个科级,那该找哪个去说理呢?”
“人挪活,树挪死。你啊是该动动了,要么去发达地区闯一闯,要么自己搞个公司,为自己打工。你想呀,你再向上升一级,起码要熬它个5年到10年吧,还不如趁早先发点财,积累些资本,否则,年纪大了,成了老菜苔,结果就掉得大,惨啰!你放心,到时候,我们老同学都给你抬庄!”
哥哥点头称是,说:“我早有此意,兄弟你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不到40分钟,我自己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一身轻松地说:“哥,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大夫给我做的是局部麻醉,一边做手术一边跟我聊天,我一点痛苦都没有。那个男大夫说做完了,我很惊讶,这么快啊!好玩吧?”
哥哥忽然觉得浑身轻飘起来,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搬掉了。试想一下,如果妹妹小芳的肚子鼓起来,而且越来越大,那么她每天该如何面对世人啊?即使能把她藏起来,又能藏到哪儿呢?又能藏多久呢?
正当哥哥高明义拉着向德高说“走,喝酒去,好好庆贺一下”的时候,不料,一个人正在向他们迎面走来,想躲已是来不及了——高明义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熟人——武装部院里的阿姨王喜丰……
果然不出所料,又变天了。
王喜丰是已故的老副政委倪成焕的老婆,平时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嚼舌根子,不怎么招人待见,人称“王熙凤”。谁家有个不好的事情或者有个好的事情,她都爱管,都爱打听。再经她嘴皮子一说,全院就立刻传开了。哥哥高明义当年买车的事就是她传播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花了多少钱能精确到小数点后好几位。
如果谁家的一些私事、烂事被她打听到了,那可能就大祸临头了。比如,谁家的儿子在外面惹祸了呀,谁家的媳妇跟谁有一腿呀,谁又往谁家大包小包地送东西呀……可气的是,偏偏有人明知道她嘴臭,但还是围着她转,问她有什么新闻,这不是“耸陀子”,唯恐天下不乱是什么?有的还添油加醋地说“就是就是”,幸灾乐祸。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一旦说到谁家,谁家就跟她玩命!
三天后是周末,哥哥高明义带着乔雅丽、我、高一凡看望爸妈,刚下轿车,就感到气氛不正常。一群老太太正在做“甩手疗法”,看到我们一家子时神色紧张起来,变成俩人一群、仨人一伙,交头接耳,准没聊什么好事。我们走到单元门洞准备按门铃的时候,吴阿姨悄悄告诉哥哥高明义说,有人在说你们家的坏话。
“说什么了?”哥哥问。
“说小芳在外面打胎。”
“谁说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
“谢谢您,吴阿姨!”
哥哥让嫂子带着我和女儿先上楼,自己要去找他们理论。乔雅丽不干,非要陪丈夫去不可……最后,我领着小一凡上楼去了。
后来,听嫂子说,哥嫂俩来到凉亭时,一帮阿姨都突然不说话了。几个叔叔还在甩胳膊甩手,表情看上去很平静。
哥哥一眼发现王喜丰站在人群中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走上前去,对王喜丰说:“王阿姨,你是不是说我们家坏话了?”王喜丰说:“嘿,你怎么对阿姨这么没礼貌?”哥哥恶狠狠地说:“今天,当着这么多叔叔阿姨的面,我警告你,以后不许扯我们家的事情!”谁知王喜丰不甘示弱,“啧啧”两声,轻蔑地一笑,说道:“你算老几呀?敢当着众人的面教训老娘?”哥哥用手指着王喜丰说:“不信你试试!别人叫你‘王熙凤’,你以为你就是王熙凤了,你哪有人家的本事,充其量你就是一个‘包打听’,一个泼妇!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嗬啊!……把老子气得……你你你……”王喜丰气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一时接不上话。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个别人一边喊“莫吵了,要讲团结啊”一边往前挤;站在远处的还以为又在给老干部发什么东西呢;楼层高的人家纷纷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热闹。
哥哥早就想杀杀王喜丰的威风了,看她今后还敢不敢随便欺负人。他也知道,一旦自己败北,将永无出头之日。搞了,一不做二不休,成败在此一举。
“你要么样?难道你敢打老子不成?”王喜丰自知理亏,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嘛?但一看到人已堆成了山,便又鸭子死了嘴巴硬,负隅顽抗。
“依我看,你就是咱们大院里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众人一瞧,是高满堂挤了进来,乔雅丽一直在观战,气得浑身冒火,又帮不上忙,只有干着急,见公公一把年纪出现在这种场合,赶忙上前搀扶。
“你这种人,唯恐天下不乱,每天自己的事情不去做,到处扇阴风点鬼火,你到底安的是啥心?你说你到底想弄啥?”高满堂一口的河南口音,义愤填膺地说。
人群里,有人说“是啊”“就是啊”,议论纷纷。
王喜丰大喝一声:“你们都听听,他们一家老小在欺负我这个寡妇啊!这个老家伙满嘴文革语言,难道还要给我戴高帽子游街示众不成?还想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吗?没门!”她撸起袖子,声嘶力竭地说:“不提文革还好,一提我就来气。有一次,他老高欺负我家老倪,对他看不顺眼,把他下放到农村参加毛主席著作学习班,这不是利用职权打击报复是什么?”
父亲高满堂气得血压“呼”地往上窜,差一点晕倒,被乔雅丽紧紧扶住。他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竟敢歪曲历史、颠倒黑白!明明是当年老倪当总务科科长的时候同一个女人的关系不清不楚,是你老王哭着喊着求俺帮忙解决问题,俺当时问你影响家庭团结没有,你说非常严重,求俺把老倪和那个女人分开一段时间……今天怎么成了利用职权打击报复了,你说?”
人们“哎呀”一声,嘀嘀咕咕开了,有议论王喜丰的、有议论老倪的,还有议论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女人的,乱作一团。
王喜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好啊,你这是当众撕我的老脸呀!老倪死了多年了,没想到还要受同事的欺负!就算老倪跟别的女人瞎搞,那你女儿跟别的男人瞎搞为什么就不让说啊?嗯……”
“你说啥?我女儿小芳咋呐?跟别人瞎搞?你胡说八道!看俺怎么撕烂你的脸!……”父亲说着真的伸出胳膊去抓王喜丰。
哥哥怒火中烧,骂了一句“婊子养的”,便打了王喜丰一个耳光,打得王喜丰哭得如鬼哭狼嚎一般。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王喜丰像一只受伤的母狼,手指着我父亲,一字一句地说:“小芳在省城做‘人流’,你他妈的知道吗?敢做就要敢承认!你他妈的敢承认吗?你凭什么在众人面前假模假式地充当好人……”
哥哥气得挥舞拳头冲向那个可恶的女人,却被几个人抱住了。
“你这个婊子养的,那天我和小芳去省城医院,被你看到了,那是陪着大学同学检查身体,你他妈的总是诬陷小芳做什么‘人流’,有何凭据?难道你不把别人往坏处想就会死吗?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
哥哥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骂过一个人,要不是有人拦着,他的拳头一定会像雨点一样砸下去……
王喜丰冷笑一声,大声喊道:“凭据?老娘当然有,你们他妈的忘了,我的丫头倪艳红就在那家医院妇产科工作。你们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啊?!”人群重新骚动起来,一片哗然。
父亲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要不是哥哥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那后果不堪设想。嫂子听到这里也是脑袋“翁”地一下,看到公公突然晕倒,急得大喊“叫救护车,快,快啊!……”
“快让道啊!高部长犯病啦!……”
其实,我和母亲都没忍住,早就跟着父亲跑到楼下观看,只是人太多挤不进去,只好在外边听骂。当听到有人喊高满堂部长犯病了,两人开始拼命往里面挤,一面挤一面哭……
不大一会儿,一辆救护车拉着警报声停靠在大门口,人群闪出一个通道,哥哥背着父亲跑向大门,几个亲人和一些好心人帮忙将父亲抬上后座上的救护床,一位医生赶紧让父亲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并开始输液。
哥哥拉住妈妈,对乔雅丽和我说:“你们别去医院了,在家照看小一凡吧!”
救护车拉着警报声开走了。我跟在乔雅丽后头,向爸妈家走去。两人都闷声不响地想着心事,丝毫顾不上别人的态度和议论。
快走到自家的楼下时,我突然发现那边门洞门口,陈建国和他的爸爸妈妈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自己,便装着没看见,按了一下门禁就进去了……
我一下子成了武装部大院的新闻人物。
说什么的都有。整整议论了个把月。
第二天一大早,我陪着嫂子,拉着小一凡,乘车赶往市里的三院。走进三楼心脑血管内科的一间病房,我看见妈妈正在给爸爸用热毛巾擦脸、擦手。哥哥坐在床边的靠椅上,呆呆地望着爸妈。
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看小芳,看看乔雅丽,又看看小一凡,说:“都来了?”我紧紧握住父亲的右手,说:“爸爸,都是小芳不好,把您气病了……”说着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父亲毕竟年过花甲,情绪很容易激动,看着我落泪,自己忍不住想哭,一粒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流出,滑落到嘴角。小一凡嘴里喊着“爷爷”,手却不敢碰爷爷,看到爷爷躺着不动,还流眼泪,显得十分害怕。乔雅丽从刚买的水果中拿出一根香蕉,放到高满堂的嘴边,说:“爸,您吃一口!”
九时整,大夫查房。一个姓姚的主治医师穿着一身白大褂,走进病房。
哥哥说:“大夫,我爸早晨一醒,护士就量过血压,低压90,高压140。”
姚大夫看着我父亲说:“老人家,您呀放心——正常!冇得事,凡事想开点,不要激动……”
见我们是新到的家属,他说:“昨天送来抢救的时候,老人家的高压快到200了,蛮赫人!今后要注意,一要长期服药,稳定血压;二要经常锻炼,比如步行、慢跑、打太极拳、打门球;三要情绪稳定,莫大悲大喜。”
母亲问:“如果再严重些,会怎么样呢?”
姚大夫说:“那就可能引起中风,严重的还会导致偏瘫。”
哥哥赶紧阻止,说:“妈,莫说了,爸爸身体好得很,不会有问题。”
父亲笑了,说:“儿啊,你甭担心我!我想得开!我们经常见面的老战友就剩下四个人了。我们常说好多战友牺牲了,活下来的都是多赚的,我能活到今天,早就够本喽!”
我最佩服爸爸的豁达、开朗和善解人意。他一辈子主张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就是死,也要积极面对,坦坦然然,用他的话说,就是“砍头我都不怕,还怕病死?”
姚大夫对大家说:“今天,再打一针,输两瓶液,观察一天,老人家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说完就继续查看别的病房去了。
我趴在父亲的床头上,忽闪着美丽、清澈的大眼睛,说:“爸,以后我经常陪你散步,陪你慢跑,好吗?”父亲说:“好,美得很!再叫上你妈,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可得劲!可是……”母亲担心老伴情绪激动,说:“老高,你慢慢说!”
父亲说:“小芳啊,你受委屈啦!我相信我的闺女是个正派人!……我就担心将来我老了,再也不能替闺女打抱不平啊!”
说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一家人也跟着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别人说啥咱们都别搭理,要抬头挺胸地做人,不要让人家看笑话,看扁咱们!人哪有不犯错误的时候,不就是‘打胎’嘛!没啥了不得的,以后注意点就是了。你妈不是也……”
母亲说:“老头子,又胡说,当着孩子们的面……”
哥哥说:“爸,不是‘打胎’,是做‘人流’。”
父亲说:“不管这那,小芳肯定是遇到困难了。今天,就立个规矩,咱们家今后谁也不许议论这件事。别人要问,就说打听那么多弄啥,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吧!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整天打听这个、议论那个的,能有啥好结果?还不是窝里斗!”
我被父亲如此大度和宽容所震惊!预先设想的种种结果,都与“分崩离析”“众叛亲离”接近,一场家庭内部大战没起硝烟一瞬间就和平解决了,反而让我如同做梦一般。我贴近爸爸的脸,很响地亲了一口。一家人开心地笑起来。
待我和嫂子有说有笑地出门买午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小声问哥哥:“儿啊,告诉我,小芳到底跟谁在谈朋友啊?是陈建国那小子吗?”
哥哥笑笑,说:“你刚才宣布了纪律,自己又要坏规矩……告诉你吧,不是。”
“那是谁呢?”
“我也不晓得。”
“那就算啦!”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人这一辈子,都得过几道关。小芳还年轻,让她自己闯闯也好!”
陈建国家里就没有我家里这么平静了,自从看了那次凉亭男女混战,内部也爆发了一场男女大混战。
简单地说就是,爸爸妈妈坚决不同意建国和小芳这门婚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理由是:第一,小芳做“人流”十有八九是真的;第二,小芳做“人流”与建国无关;第三,小芳外面肯定有别的相好,说明她没有坦白,做人不地道;第四,小芳不是处女,与建国不般配。
两人之间大原则一致,小原则上吵得不可开交。关键分歧点是第四点。
母亲郭素贞观点鲜明、不容置疑——不是处女不配做陈家的儿媳妇。如果建国执意要与小芳结婚,那就与建国断绝母子关系;父亲陈红安说,凡事皆可商量,主要看儿子的意见。
弟弟陈卫国说:“长得好看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不花心的,就算她不坏,她旁边的男人也会教她坏。”他的意思是吹了算了,好看的女人多得是;也不一定非找漂亮女的不可,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会过日子的就行。
轮到陈建国发表意见的时候,他默默无语,烦躁得直抓自己的头发。
与“我的小芳”接触的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那美丽的笑容、苗条的身段、清澈的眼睛、动人的歌声,还有那一低头的羞涩、恳请再亲一口的温柔……他挥之不去呀!他喜欢小芳的又何止这些,他爱小芳看过的书、读过的诗歌、唱过的歌曲。爱小芳的幽默、朴实、吃苦忍耐,甚至她所用过的一切、经历的一切……
另一方面,爸妈的“四点意见”就像四把刀子在剜他的心,没有一条是他可以忽略、避得开伤痛的。命运真会捉弄人啊!好端端的一个小芳,怎么一夜之间就会判若两人呢?
建国的态度就是:默默无语,愁眉苦脸。他爸妈怎么劝说,他也拿不定主意。
自从父亲出院以后,我吃住都在爸妈家,每天都从建国家的楼下经过,进进出出好几次,建国总是忍不住趴在窗口,偷偷看着我昂首挺胸地走过……
有一天,建国正在呆呆地痴望,母亲瞧了一眼,说:“看呀,把人家都气个半死,她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挺着胸脯,也不嫌丢人!”
父亲也看了一眼,说:“谁会想到,就在几天前,我们是那么喜欢她啊……我说对了吧——弄不好别人插一杠子,鸡飞蛋打——还真说中了……”
“走开,都走开!”建国不耐烦地离开窗口。
“莫中邪哟,建国!”父亲着急地说,“一定要想开啊!”
六月的某一天,新闸口区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彭玉刚故意伤害他人案。审判大厅的旁听席区座无虚席,武装部大院里的大人们能到的都到了。
入场时,父母、哥嫂,还有我,找了第一排的位置坐下,与大院的熟人一一打招呼。陈建国陪着父母也来了,见着我们一家人便很有礼貌地问候,老陈夫妇还握住父亲的手说:“近来可好?看你气色不错嘛!”
彭玉刚的父亲彭科长没有到场。他因枪支问题受到处分,血压一直居高不下,行为怪异,吐字不清,从此卧床不起。他的母亲刘阿姨一直在哭,是被几个小彭的同学搀扶到现场的。彭玉刚的女朋友虽然来到现场,但因受过极大的刺激,时哭时笑,语无伦次,已变得疯疯癫癫。
许多大人唉声叹气,说小彭这娃娃可惜了,赌什么命嘛,人家王八蛋没死,这后生却要蹲大牢了,不停地安慰刘阿姨。也来旁听的一些发小夸赞彭玉刚有骨气,敢作敢当,顶天立地,嚷嚷着说看法官怎么判。
开庭了。先由检察院宣读公诉词,接着被害人及其诉讼代理人发言,被告人自行辩护,辩护人辩护,后进入法庭控辩双方辩论。
被告人指定辩护律师李有毅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律师,是高明义委托张若原请来的高手。他着一身暗白条的藏蓝色西装,系一条红色白道斜纹领带,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气宇轩昂。他满场都在据理力争,辩护得非常精彩,多次引来旁听席区阵阵掌声,原告席那边的人不干了,有的在骂,有的在哭。整个庭审现场已是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肃静!肃静!”审判长多次使劲敲着木锤大声警告。
当审判长请被告作最后陈述的时候,彭玉刚突然双手举起手铐,从被告席上试图站起来,大声咆哮:“我的女朋友疯了,我的爸爸半疯了,我的妈妈身体垮了,我他妈也不想活了——我真后悔呀,我没有亲手杀死那个婊子养的厂长啊……”
看着彭玉刚在被告席上咆哮时的痛苦表情,我的心都要碎了,早已哭成了泪人。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毁了,一个偶发的事件真的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啊!
法庭没有当场宣布一审判决结果,将择日宣判。
人们从人民法院大楼走出来的时候,都感觉到了一股暑气像热浪一样袭来,纷纷扇动着手里可以扇动的东西。梧桐树上的知了发出单调、刺耳的叫声,增添了几分初夏的烦躁。陈建国打通了我的手机,约好在马路对面的冷饮店见个面。
建国一五一十地把家里人的态度和分歧全部告诉了我,我许久没说一句话。我知道,对于陈叔叔、郭阿姨这样本分、保守的人来说,做“人流”事小,不是处女事大。花了那么多钱,劳神费力的,娶回一个二手媳妇,搁在我我也不干啊!
“建国,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呢?”我沉默了许久,还是张开了嘴。
“我……小芳,你知道,我很矛盾,很纠结……”
“我明白啦!你还在犹豫,对吧?建国,我能理解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了,想跟我分手,又不好意思说,对吧?……建国,你是对的,我们还是分手吧,尽管我爱你爱得要命,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了。这几天我还经常做梦,梦见你给我唱歌……你走吧,我不会拖累你,再找个更好的对象……建国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塞进自己的嘴里。
建国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手不知道往哪里放,说:“你……哭了……”
我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流着,怎么止也止不住。
“小芳,我……”建国觉得有话说不出。
“你爸妈是爱你的,你不能硬来啊!”我说完,把建国送的手机交回到建国手里,迅疾转过身,说,“建国……我走了!”
建国想拦,但又没拦。待我走远了,望着我用过的手机,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身体调理,又回到嘉兴路口旁边的地下室居住,开始“巡街”,每天斜挎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一瓶水、一个面包、一本书、一条毛巾。周末时不忘回家看看爸妈,陪他们散散步、走走路,还不时地为老人捶捶背,洗洗脚,讲个笑话……
说起洗脚,爸妈一开始很不习惯。父亲说:“只有大人给小孩洗,哪有小孩给大人洗的?不适应!”母亲说:“小芳啊,妈妈还不老,等妈妈老了,洗不动了,你再洗,怎么样?”我不管这些,只管洗。先用脚盆接好水,温度要适中,将老人的两只脚放进水中浸泡,然后慢慢揉搓,洗干净后,擦干,再穿上鞋袜。时间久了,父母渐渐适应了,觉得非常舒服,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哪一次不洗,反而觉得不自在。父亲有一天对母亲说,“小芳这孩子懂事啦,她在尽孝呢!”
有一回,我在一条较偏僻的马路上寻看着,希望碰巧发现那个王八蛋。走着走着,看见一群小学同学迎着面走来,低着头想躲过去,谁想他们已发现了自己。一个叫孙丽萍的女同学说:“是高小芳吧?这么巧,干什么去啊?”“好久不见了,你们约着一块干什么?”我反问道。“我们去看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陶老师,一起走吧!”“不了,我还有急事。带我向陶老师问个好吧!”
“有么斯急事 ?听说你最近混得蛮造业,故事还不少,悠着点哟……”孙丽萍低声说。我断定她是知道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传闻,说:“这不算什么,无所谓!”一群同学摆摆手走了。我听见身后孙丽萍对其他同学说:“就这个人,以前还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呢!啧啧,现在混得跟个叫花子一样,凭什么还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哼!”
我已习惯了别人在我背后的议论,对这种人性的丑陋的一面,我的态度就是嗤之以鼻。但我不能保证我自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人前被人议,人后议别人,这种事情太普遍了,我尽量守住底线就是了。
我十分羡慕同学们一起结伴行动,比如划船呀、爬山呀、聚会呀、过节串门呀,成群结队,有说有笑,欢快无比。一段时间不见,谁谁胖啦、瘦啦,谁谁发达啦、倒霉啦,叽叽喳喳,说个痛快。我渐渐发现自己已习惯于独处,与大部队脱了节,即便碰巧参加了一次集体活动,也感到一种身处人群的孤独。
只有一天下来忙得筋疲力尽,关在自己的小屋的时候,我才觉得能得到片刻的放松。真的,什么物质享受,什么名利诱惑,全都罢得;没有书、诗歌和音乐,却不好过日子。
这个周末,我回到爸妈家,哥嫂和高一凡都在。爸妈看上去似乎比过去显得苍老了一些。我感到心里有些酸楚。
大家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聊起了我与建国分手的事情。
爸爸一个劲地说可惜了可惜了。
妈妈说,“没关系,他们家看不上咱,咱还不稀罕他们呢!再找一个比建国更好的,气气他们!”
哥哥大大咧咧地说,“还是爸妈的爱情牢靠,几十年不折腾,相濡以沫,令人羡慕啊!越简单,往往越牢靠。”
嫂子把我拉到阳台上,对我说:“我一直在想,你和建国分手,可能是个错误!”我说,何以见得呢?嫂子说:“我观察过,你和建国很少谈车子、房子、票子等物质的东西,你们俩基本属于为爱而爱,这是真正的爱情!”
我说,我做“人流”后,觉得对不起他,提出与他分手,难道这有什么错吗?嫂子说:“你与建国青梅竹马,原本是为爱而爱,是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物质的东西也好,其他的东西也好,放在天平上一称,都会失去平衡……”
我表示不太明白。
嫂子说:“这些东西都是理性的、主观的判断,就像说嫁妆办不齐就不同意结婚。什么时候能结婚呢?只有男女双方家庭都觉得可以了才能办事。这是谈判的结果。实际上,爱情往往是说不清楚的,男女对话往往靠的是心灵而不是理性。我是过来人,我当初喜欢你哥哥,就说不出爱的理由。即便说出来,也是他的一些优点,但绝不是他有钱、他有房等等特别庸俗的理由。所以,我的感觉是建国还一直爱着你,只不过眼下他迫于父母的压力有点发蒙,而你呢出于好意,屈降人格,成全别人,弄不好,既帮不了别人,也耽误了自己!”
我突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有点被人猛击一掌的感觉。嫂子说:“小芳,你哥说得对,越简单,往往越牢靠!爸妈之间的爱情,其实就是彼此把心交给了对方,过得再好再坏,也不再去选择了。爱情这东西,不怕得不到,就怕错失过,也就是与你擦肩而过,待你回头看时,那人已走远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用“三洋”录音机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听得非常着迷,突然听到了《往事只能回味》,心里“咯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我一下子想起了陈建国,想起那天分手时他那迷乱的眼神,一个大高个的男人止不住哭泣的模样。听哥哥说,建国近来经常拉人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胡言乱语……想到这些,我感到莫名的内疚和不安。毕竟是自己造成了建国一家人的痛苦啊!
这时,外面楼梯处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咚咚咚咚”有人下楼梯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滚。接着就听到邢婆婆的大嗓门在喊:“哎哟……哪个不要命的在这里翻跟斗啊!……你要找哪个?赫死人 ,还拿个酒瓶……”
我说了一句“不好”就推开门,冲了过去。
果然是陈建国!
只见建国上穿一件白色圆领衫,下着一条平时打篮球时穿的大裤衩子,右手握着一个白酒瓶,衣裤到处都是泼洒的酒水,酒气熏天。我一把夺过建国手里的酒瓶,搀扶着他走向房间……
邢婆婆又回到楼梯旁的小屋子里看电视,拿起毛线活重新织起来,眼睛不时地朝我这边看几眼。
进了房间,建国努力睁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小芳?……嘿嘿,我说我怎么能见不到你呢……我这是在哪儿?”
我说:“建国,你喝多了,在地下室呢!”
建国用力摆摆手,喷着酒气说:“我怎么……咱俩不是拜拜了吗?”说完就要往门外走。我急忙用肩膀扛住他即将歪倒的身体,顺势将他移到单人床上,让他平躺下来,帮他脱鞋、盖上薄被单,接着用暖水瓶往脸盆里倒热水,再把毛巾搁里面洗洗,拧干,再帮建国擦脸、擦手。
建国显得轻松一点,长长地吹出一股酒气,闭着眼睛,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
“建国,你不要再喝酒了,好吗?”我说,“看着你就难受!”
“我跟妈说了,跟妈过,不跟小芳过,妈是谁呀?妈只有一个嘛!……老婆有的是,随便找……对吧?”建国侧着脸,张着嘴,想吐,又吐不出东西。
“喝喝喝,喝死算啦!”我又洗了一遍毛巾,帮建国把头发和衣服擦干净。
“前天我妈让我见了一个女的,是个公共汽车售票员,长得蛮好看,跟你长得蛮像的……奇怪了,我妈以前介绍的都是有钱的、当官的女儿,怎么……小芳,你说好玩不……”
我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小房间立刻有了邓丽君的歌声。
“邓丽君!小芳最喜欢的!”建国仍然闭着眼睛说话,头歪着,张着嘴,一副随时要吐的样子。
我赶紧把脸盆连盆带水端到床头下面的地板上。
建国突然一下子把我拉扯到床上,用右手搂住我的腰,闭着眼睛,说:“忘不掉你呀,小芳……”我挣扎两下便不动了,端坐在床沿,任凭泪水轻轻地滑落。
“他有我那样爱你吗?小芳,我……”建国不知从哪里使出了巨大的蛮力,再次将我扳倒,让我面对着他,然后把右腿挎在我的腰部,双手紧紧搂抱着,不停地亲我的脸和嘴,还不停地说,“小芳啊!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咱俩就凑合着过吧……”
“不!”
我奋力挣扎,像疯了一般,使出全力挣脱建国的双手,推开他的身体,猛地站起来,喘着气大喊:“我不想凑合!我不想委屈你……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啊!”说罢像小孩一样“呜呜”哭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建国由于用力过猛,顿觉天旋地转,看着我愤怒和委屈的模样,惊呆了。突然,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部如翻江倒海一般,趴在床头,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呕吐出来,接着再吐,吐了半脸盆……
待一切收拾停当,我感到有些疲倦和困乏,便轻轻地帮建国重新盖好薄被单,开着灯,带上门,走了。
好久没有收入了,靠哥哥、嫂子悄悄地资助,在爸妈家蹭吃蹭喝,我想想心中也不落忍。要自食其力,不给家人添麻烦。想着想着,我突然想起来曾经给过自己希望的“大世界”发廊女老板秀梅。
于是,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去了一趟上海路,见到了秀梅。
秀梅果然把左边那家店铺盘了过来,改造为两间按摩房,原来的发廊重新装修,家具、地板、墙面与按摩房风格一致,均采用刚刚流行的榉木材质;“大世界”发廊的招牌立在正中间,换成霓虹灯灯箱装饰,显得更加气派、上档次。
“秀梅姐,鸟枪换炮了呀,恭喜啊!”我嘴巴甜甜地说。
“小芳吧,我就愿意跟你这种聪明人打交道!”秀梅笑嘻嘻地说,“刚刚焕然一新,开张没几天,你就视察来了!请吧!”
我进门一看,嚯,感觉比从前亮堂多了,按摩房那边大门还是单开,进出方便;发廊这边仍然还是六把理发椅,顾客满座,不同的是灯光更亮,清一色都是三盏一束的壁灯,三面墙壁全挂上了落地式大镜子,空间顿觉宽大、敞亮。
“秀梅姐,我想上班,可以吗?”
“当然,冇得问题。几时来?今晚就行。”
“那太好了!今晚我就上班……”
我高兴得直蹦高。从发廊出来,我就盘算,按照秀梅的说法,每晚从六点干到十二点,每月一千五,活儿不累,也不耽误白天“巡街”,太爽啦!于是,我走几步颠一下,时不时再转个圈,像是在跳交谊舞,欢快得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引来马路上的行人好奇地回头张望。
我走进一家书店,看见有几个顾客正在翻看着书架上的新书,便也随便翻阅了几本。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离开书架刚走到门口的时候,男老板追上来拦住了她,于是发生了争执。我好奇地跟过来一看,发现小姑娘把一本书偷偷藏在上衣下面……
男老板说:“这几天,书架上总是丢书……我就不信抓不住小偷!”小姑娘就“呜呜”哭起来,特别伤心。我拿过那本书一看,是正在热卖的杨澜新著《凭海临风》,便对男老板说:“女孩看书是好事,别为难人家!这本书我替她交钱,买两本吧——我也要一本!”说完,付了款,扶着小姑娘的肩头,一同离开了书店。
晚上六点,我准时到“新世界”发廊上班。为了给女老板和顾客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梳了披肩发,穿上了一身洁白的连衣裙,配上棕色凉鞋,显得淡雅、清纯、妩媚。
秀梅见到我时非常惊讶,夸我是“出水芙蓉”。她把我一一介绍给几位美容师和两个打下手的小姑娘,然后嘱咐我要做到“三快(眼快、嘴快、手快)”,勤学苦练,争取早熟悉、早上手,保障优质服务。
我从打扫地上的碎头发开始,给顾客洗头、上发卷、第二遍洗头、褪发卷、洗换毛巾等等,样样抢着干;不懂就学,一学就会,而且总是面带微笑;对年龄大的说“请多关照”,对比自己年轻的说“让我来”。别人都说,这是谁家的姑娘呀,又漂亮,干活又泼辣,还彬彬有礼,整个一个日本女孩嘛!
秀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看人从不看走眼,感觉我比想象的还要好。
如果说有什么别扭的话,那就是我每次站在门口透透气、歇一会儿的时候,总会碰到左边按摩房的两个小姑娘依着门框吸烟。
一个蓄着爆炸式乱发,一个理成波浪卷的“钢丝头”,都是浓妆艳抹,本来很好看的眼睛给生生涂成一副小麻雀的脸相,发乌发青。穿着也差不多,上着低胸背心,外罩米黄色短褂,下穿黑色露膝短裙,内套黑色细眼连裤袜……遇上探头探脑的男士,便说:“大哥,捶捶背,揉揉肩,不舒服不要钱啊!”个别人搭腔道:“那是,让两个小妖精一揉还不散了架?倒给钱我都不敢!”她们会说:“大哥真坏,还是回家揉去,嫂子揉不坏你!”碰上一个玩真的爷们,人家二话不说,搂着一个就进房间了。
“真恶心!”我感到像是遇到轰不走的苍蝇。
不到20分钟,“钢丝头”送男客人出门,嘴上甜甜地喊:“哥哥,欢迎下次再来,莫望了丽丽哟!”
待男人走了,她来到我跟前,说:“新来的吧?认识一下,我叫丽丽,那位叫娟娟,你呢?”
“我叫高小芳,今天刚上班,请多关照!”
“哎哟,一副中学生模样,还是个雏儿吧?喂,听我的!别干打杂的活儿,既没面子又没钱!你看我,不到一刻钟,200块到手了……”丽丽说完把两张崭新的票子在左手上“啪啪”打了两下。
“你会按摩?那可不好学,听说中医按摩、盲人按摩,都要学习穴位、手法、力道……”我觉得丽丽比自己还小,不太可能掌握医院里见过的针灸、按摩、推拿那一套功夫。
“都是鬼打架,糊弄人的,我哪用学习这些?客人怎么舒服,我就怎么来。”
“丽丽,你忙你的,我该干活了。”我觉得特别别扭,说不到一块儿,便进屋了。
秀梅坐在门内的沙发上翻阅报纸,听见了我俩的对话,见我拉着脸进屋,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我有模有样地上了两个月夜班。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秋天了。
我照旧每天“巡街”,斜挎着一个小包,装了一瓶水、一个面包、一本书、一条小毛巾……
哥哥高明义与嫂子乔雅丽整天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到了晚上,也是互不干扰。乔雅丽总是埋怨丈夫不管家里的事,对妹妹的事情也不管不问并且采取娇惯的态度,以至于让别人看妹妹做“人流”的笑话。高明义满脑子都是事,不是妹妹的事,就是自己想成立公司的事,件件理不出个头绪。一到晚上,有了需求,便使出浑身解数跟老婆亲热,套近乎,结果却无一例外地遭到婉拒。时间一长,两人就陷入了冷战。
嫂子埋怨哥哥不管家里的事主要是指房子的事。
有一天,我过来蹭饭,乔雅丽说:“小芳啊,你来啦!我们正说着房子的事儿呢。这不,哥嫂赶上了最后一次分房,才有了这个两室一厅。听说明年起住房要商品化了,完全放开,分房将成为历史。这些个筒子楼,只适合你们这些单身居住 ……”
“好啊!商品房多清爽啊,厨房、客厅、卫生间都很敞亮,卧室要那么大干嘛?完全没必要嘛!……我看到周围到处在盖房子……”我兴奋地说个没完。
“好是好,钱呢?努力吧,同志们!嘿嘿,再说吧……”哥哥说。
嫂子就是不喜欢哥哥这个态度,总是喜欢说谁谁谁不是下海了吗,你不是也说过安徽的保姆也盖起了小洋楼吗,一个大男人,瞧那点出息,哼!
哥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说:“看你都成什么样了?想当初,你怎么教导我的,难道你忘了?你说,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现在怎么总赶我下海啦?真是岂有此理!”
“你才岂有此理呐!”嫂子叉着腰还嘴道。
我着急得两边劝,不知如何是好。
说起下海,哥哥也是一肚子气。自己想下海时,乔雅丽反对;自己不想下海了,乔雅丽却把人往海里推。
最初萌生下海的念头,是受张若原的启发。我怀孕不久,张若原在“云雾轩”茶楼喝茶以后,给市委打了个报告,要求到政策研究室工作,理由是擅长写作,喜欢研究问题。哥哥悄悄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嫂子,她当时就说了一句“哎哟!改换门庭?”哥哥还夸赞道:“真不愧为在市委大院长大的,看问题一针见血。”实际上,张若原一年前就提出了要求,熊长风副书记就是这么骂他的,说,你是不是看我升不上去了想改换门庭呀?老子告诉你我风光的日子刚刚开始,长着呢!你想开溜,没门!嫂子说,守着大官不去伺候,干嘛他要奔个闲差呢?哥哥当时也挺纳闷,也这样问他。张若原说,江湖险恶,你有所不知啊!
谁知市委书记吴正茂很快批了这个调离报告,让张若原任政策研究室代主任,近期重点研究互联网发展问题。
张若原一高兴,请高明义等几个朋友吃饭。喝了几杯酒后,张若原说:“明义兄弟,我骨子里就是一个文人,就能写写文章,研究一些问题。以后,远离政治漩涡是不可能了,但我可以远离钱啊,你说是不是?你就不同了,既懂官场这一套,又负责过宣传,懂得媒体、广告,再加上你对我们市里的大企业都很熟悉,客户绝对不会少的,我看你干脆成立一家广告公司得了!”
哥哥回到家把张若原的意思告诉嫂子,她还不赞同,说什么张若原自己为什么不下海?他说的几个理由他自己都在行。你应该跟他学,换个位置,兴许还能升一级呢!哥哥说,雅丽啊,当初我想下海,你阻拦,现在想买房子了,知道钱不够了,反过来逼着我下海,你真是忽东忽西,总是有理啊!
真正让哥哥下决心下海的人是大学同学向德高。他帮助小芳做“人流”时说过,要么去发达地区闯一闯,要么自己搞个公司,为自己打工。熬几年,升一级,没意思,还不如趁早先发点财,积累些资本,将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知道哥哥坚定了下海的决心,正在紧锣密鼓地与钱东弘、章大发等人商议如何办理广告公司注册手续、如何开展广告业务、在北京还是在深圳办公司等等之后,表示坚决反对。我悄悄对哥哥说:“哥呀,你是不是不管我了?你远离朋友,躲避亲人,一走了之,落了个眼不见心不烦,那么,我呢?往后,我遇到事情了,找谁去商量呢?要走,至少要等到抓住那个王八蛋以后吧……”说得哥哥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嫂子乔雅丽又一直在催着办理,就加剧了与哥哥的矛盾,使两人之间的冷战更趋白热化了。哥哥干脆借口注册资金还未凑齐,把下海一事暂时搁置下来,以后再说吧……
忽然有一天,“梦幻夜总会”经理钱东弘请高明义、张若原去他那里洗桑拿,哥哥在电话里说:“算了吧,太忙了,脱不开身。再说,张若原那小子对你们那种地方是不会感兴趣的。”钱东弘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有两件事,第一,那个主持人小夏不在了,死了;第二,章大发被抓了。”哥哥说:“啊?确实没听说,前些时咱们还与章大发在一块商议办广告公司的事呢,怎么说抓就抓了呢?真是世事难料啊!”钱东弘说:“据说,牵扯到一块地皮,跟市政府的一位高官有关,弄不好又是一起大案!噢,小夏是喝酒喝死的,他除了光顾我们这家夜总会,省城还有两家,几乎天天喝,钱挣海啦,可是有一回当场醉倒在舞台上,不省人事,到医院一查,胰腺癌,死的时候只剩下皮包骨了,太惨啦……”
我听说后也是唏嘘不已,感叹人生无常,仔细想想,似乎每个人的命运上天早已作了安排。
我上了两个月夜班,自己爽了,也给“大世界”发廊带来了变化。
首先,几位美发师和两位打下手的小姑娘非常满意,都说每天上夜班,只要看到小芳就不觉得累,因为小芳漂亮,干活又麻利,发廊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人心里感到特别舒服、熨贴。
第二,发廊收入明显增加了。我上班以后,吸引了众多男性顾客,许多原本不打算理发的男人,突然发现这里还有一位如此清纯、貌美的女孩,便走进发廊,排队等候理发,队伍还特别长,有时都排到屋子外面去了,就这样还有人等,时不时地与我聊天。我很大气,有说有笑,边干活边聊天。女老板秀梅情急之下,搬来三把靠背椅,供男顾客使用,原来的副业收入超过了美发这一块的收入。
第三,左边按摩房的丽丽和娟娟急眼了,经常冲着秀梅嚷嚷,说没生意做了,都让小芳这个狐狸精把男人勾引跑了。秀梅与她俩签的是利润分成承包协议,她拿大头,她俩拿小头,本不打算多管,没本事还怨我,这从何说起?你们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整个一个“鸡”的模样!人家小芳怎么啦,清纯少女、端庄淑女,那形象,那做派,你们学得来吗?有一次,她俩又嚷嚷,秀梅就这样把话说出去了,她俩起先是不吭声,后来说不干了,秀梅说,不干就滚蛋!她心说,找一个小芳不容易,找一两个“鸡”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突然,有一天,发廊的大门玻璃被人砸碎了。店员们一片恐慌,议论纷纷。秀梅没有报案,不声不响地重新安了一块新玻璃。到了夜晚,秀梅请我到一家咖啡馆喝咖啡。
秀梅点的是店里最好的哥伦比亚研磨咖啡。她喝了一口,对我说:“小芳啊,我一见到你就特别喜欢,那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她说,她是江北农村人,20多岁时跟你一样,也漂亮、清纯,村里没结婚的男的都盯上了我。后来,我很快嫁给了一个我喜欢、他也爱我的小伙子。他带着我进城搞装修,赚到了一点小钱,生了一个儿子,日子开始红火起来。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夜里外出办事,我被一个坏人给糟蹋了,我一路哭着回到了家,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了丈夫,哪知他大发雷霆,对我连吼带骂,又摔盘子又摔碗的,一晚上没有消停……三天后,他提出离婚。我一开始觉得悲伤,骂自己太倒霉,后来看见丈夫这么绝情,感到无比愤怒,最后是绝望,懒得与他多说一句话。我说,只有一个条件,儿子归我抚养。他同意了。办离婚手续那天,他说再吃顿饭吧,我说算了吧,拜拜!
我吃惊地看着秀梅,说:“姐,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苦的经历,真不容易啊!”
“这不算什么,”秀梅说,“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活着?为了生存,我干过理发、装修、卖鞋、保姆等等,打拼到今天,才有了这个发廊。”
秀梅说:“小芳,我一直感觉你受过大的委屈,本想让你像丽丽、娟娟那样多挣点钱,如果那样,你愿意吗?”我说:“秀梅姐,我不能苛求别人,但我能做好自己。”秀梅说:“我明白了!”
末了,秀梅说:“咱们发廊的大门玻璃被砸了,我知道,这是一个警告。现在,面临选择了,要么我走,要么你走,你说说看。”
我想都没想,起身给秀梅作揖,说:“秀梅姐,你是一个好人,感谢你收留我,让我学到了不少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秀梅说:“小芳啊,往后我就把你当亲妹妹看了。巴尔扎克有句名言:胜利和眼泪,这就是人生。我再给你找一家专门的美发店,收入只会多,不会少……”
秀梅果然没有食言,给我找了一家特别豪华的美发店的工作,月收入2000元,店里的员工都很喜欢我,我也过得十分惬意。另一头,“大世界”发廊没了小芳,男顾客排队理发的现象渐渐就消失了,丽丽、娟娟又开始活跃起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秀梅的经历和拼搏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因为在我眼里,秀梅最接近自己的处境和心境,似乎从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正如秀梅说过,她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人生多像重复的你和我啊,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人生,究竟是什么?如果人生是条路,那么我和我自己还会有握手的交汇点吗?如果人生是条河,那么一船上的人都会享受到同样的阳光吗……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也从中感觉到与上班挣钱不完全一样的乐趣。
好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想起拿自己开涮的“梦幻夜总会”主持人小夏、敢作敢当的彭玉刚、忍气吞声的同事王雨燕、经常被女朋友蹬踹的同学胡万泉、心宽体胖的地下室房东邢婆婆,甚至心理、行为阴暗的丽丽和娟娟等等,他们像一个个未解的谜,展示着世事的诡秘和人性的复杂。我读了一本又一本书,记下许多心得,反复品味,就像在“云雾轩”喝茶,尝到了思考的快意。
有一天,我在街头报亭翻阅,看到《铜城晚报》副刊刊登了一首诗,总共有八行,内容跟自己脑子里想过的差不多,仅仅是用作比喻的词语不同。这也叫诗?如果这是诗,那么我也能写!我为自己这个惊奇的发现兴奋不已……
我知道,写一条路,写成是路,这不叫诗,写成是一段岁月,就叫诗,是一段什么什么的岁月,就是好诗。比如舒婷、北岛的诗,就是好诗;比如,有些歌词,意象新、意境美,一句一句上下排列,分成段,就是好诗……我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了两天,“创作”了三首诗,然后按晚报的地址把作品投递给副刊编辑。接下来,天天去翻阅晚报副刊,心跳加速,忐忑不安,那感觉有点像对着中奖号码看自己的彩票是否中奖一样。
终于,等到第七天,我发现有一篇“大作”发表了,标题是《我在瑰丽的晚霞中祈祷》。我顿时跳起来大喊了一声:“啊——”把报亭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我说,老板,您剩下的十几份晚报,我都买啦!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把报纸送给了我认为最想送的人。沿途又接着买晚报,接着送……
“高小芳成诗人啦!”——这是亲朋好友夸赞最多的一句话。
我也是人来疯,别人夸赞得越凶,激励越大。我又苦战了半个月,把一大堆诗作像雪片一样投往各地报刊,一边等一边写,像着了魔一般……半个月后,又有两首诗歌发表,其中有一首还刊登在一家全省有名的文学期刊上。
我变得忙碌起来,今天这家请吃饭,明天那家请喝茶,中学母校还请我给学生们作报告,介绍诗歌创作经验。我感到无暇顾及,不去吧,怕人家说我架子大,写几首诗就了不起了?加在一起,稿费才有几个钱?去吧,有时确实很无聊。这一阵子,就是穷对付、瞎忙活,想想“巡街”的事办不成了,感到有些难过。
一见面,王雨燕拉着我的手就没松开过,说:“我不断地给你推荐新书、好书,你最应该感谢的人是我!”我说:“那是当然 !”王雨燕说:“我读的书不算少,可是我为什么写不出来呢?”我说:“只要想写,就一定写得出来。”王雨燕说:“好,我要加倍努力!”说完笑嘻嘻地又陪着我吃请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觉得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年底。
12月初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很小,雪花飘着飘着就不见了。
接着,下了几场雨,而且一场比一场大,到了阳历新年到来之前,仍然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不过,我对雨的印象与年初时大不一样了,它飘飘洒洒,似乎透着一种灵性和轻盈,像无数五线谱的音符浪漫地划过长空。隔着一层薄薄的朦胧看世界,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人们发现世界原来是那么的清新和温润。那是漫天飘雨的交响乐用亿万串珍珠织成的雨帘,冲刷着辽阔的天空,浸润的却是我们喧嚣、蒙尘的大地,还有我们枯旱的人心啊。
有一天,我躺在地下室的床上,还是感觉到了初冬的寒意,外套不敢脱,就这样裹着衣服躺着,静静地想心事。看到屋门后面的“困顿出天才”五个字,感慨生活不容易,有点自我陶醉,感到有些飘飘然……
突然,听到邢婆婆在楼道里喊:“不好啦!快来看啊——有人要跳楼啦!”一眨眼的工夫,从一个一个房间里涌出20多人,再涌向楼梯口处的一台电视机前。
我挤到前面,看到电视里正在直播着什么。女主持人说:“我是《社会经纬》栏目主持人向阳红,正在目击一起突发事件,一位男性朋友冒着大雨站立在胜洋港区的一座四层楼的楼顶,双手抓着水泥栏杆,眼睛朝下,神色紧张,楼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危险。据这位年龄大约25岁的年轻人说,他是一位农民工兄弟,来自江北山区,他想讨回包工头拖欠的三个月的工钱。市里有关部门的领导正在与他对话,防暴警察、消防人员都已赶到现场……”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电视里的那个年轻人——他大喊一声:“我不想活了!……”后面的话听不太清楚,一位摄像记者在雨中稳稳地扛着摄像机在现场拍着,一位采访记者把话筒尽量往前送,离那个年轻人只有三四米的距离。
“再过来,我就跳啦!”农民工又叫了起来。
楼底下,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拿着一个电动喇叭朝农民工喊话:“这位小兄弟,到年底了,要过春节了,手里没钱怎么行呢?我是这个区的区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包工头欠你的钱,我们可以先垫付,我们帮你去讨债,你看行不行?请赶快翻回到栏杆里面,请顾全大局!生命只有一次,请多多保重啊!”
那位农民工正在犹豫,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引起一片骚动。
突然,楼顶平台上,又多了一个人,电视画面出现了一个特写镜头——那人也翻过了水泥栏杆,面孔朝外,两只手倒扶着栏杆,与农民工并排站在栏杆下的排水道上。
我一看,差点没晕过去——天啦,是陈建国!
两位记者赶上前去,只能对着两人的侧面和背面拍摄。几个警察已站在了栏杆里侧。
建国说:“兄弟,人家欠你多少钱?”农民工说:“三个月的工钱。”建国说:“你那点事算什么!钱没了,还可以赚回来,我的女朋友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如果你愿意跳,老子就陪你跳!”
“谁有手机啊?快啊,那个人是我的男朋友!”我已哭成了泪人。
我快速接过人群里传过来的一部手机,拨通了建国的手机(号码就是我原来用过的)大声地喊道:
“建国,建国啊——我是小芳——我——爱——你!”
声音很响,电视机里听得真真切切,楼道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好几个女的和男的激动地直抹眼泪。
楼顶上,大雨还在恣意地下着,无数雨珠漫天飘洒,飘呀飘呀……
浑身湿透的建国对农民工说:“还想跳吗?兄弟,要跳咱们现在就跳!”农民工突然“哇”一声放声痛哭,战战兢兢地把上半身紧紧贴靠在水泥栏杆上面,几位警察迅速按住他,将他拉回到平台。建国也被拖拽回平台,一下子瘫软在泥泞的水泥地上,右手紧握着的手机里不断传出来我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建国,建国啊——我是小芳——我——爱——你!”建国听着听着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