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丽
小山村水系并不丰茂。一条小溪,一座水库,数方池塘,若干口古井,用于灌溉、洗涤、饮用。春夏池满溪涨,秋冬水枯源竭,如此周而复始,繁衍生息,倒也岁月静好。小池塘像母亲贫瘠的乳房,总是等不到冬天就干瘪了,池面干裂呈龟背状。古井的水位低,几乎触到井底了。井边上等着打水的水桶排成一长列,水从深深的井里汲上来,再被跌跌撞撞地挑回家,已有了琼浆玉液般的昂贵。水的循环利用在我们儿时已得到淋漓尽致的贯彻。一盆水,淘了米后洗菜,洗了菜后刷碗,刷了碗后擦灶台,擦了灶台后倒入泔桶作牲口们的饮用水。洗漱用水黑乎乎、油腻腻的都舍不得倒掉,最不济也可以冲洗猪圈。
因为水的紧缺,所以一切与水交好的机会都不容错失。
春水是最为不可捉摸的。你期待着它,又不可对它寄予厚望。它给水一种最不像水的定义。你在细如发丝的迷蒙中,不曾感知它的存在;你在恍恍惚惚的春宵里,不曾晓得它来造访。而某一天,你打池塘边过,突地发现水溢出来了;你推窗望向田野,天空已静卧在田野打开的明镜里。春水的确煞费苦心地为你营造了梦境,整个春天我都像在做梦。
夏天的暴雨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礼物,它完全颠覆了春水的风格,变成了狂野的少年。一阵乌云翻滚,响雷猛炸后,天空崩塌了,银河飞瀑哗啦啦地奔向人间,水库、池塘、小溪瞬间满溢出来,我的春梦也被冲垮了。水奔涌着四处乱窜,连我家门前平时干涸的排水沟转眼间也洪水咆哮。我们拿个破畚箕、鱼网,随便往水沟一卡,就可以坐等渔翁之利了。暴雨来得急,也去得快,一顿饭功夫,风定雨息,我们急急地把网捞起来,把畚箕提起来,一看,满是活蹦乱跳的鱼虾。都是从水库、池塘里趁势逃脱出来的。它们以为可以获得自由了,不料却糊里糊涂地踏上死亡之旅。这样的戏,整个夏天可以上演数场。我们也时不时借鱼们的牺牲来安妥自己缺少腥腻的肠胃。这个时节也是早稻收割的时节,大人们在稻田里挥汗如雨,我们泥鳅似的在水田里钻来钻去。我们可顾不得母亲的苦瓜脸,似乎黄瓜蔫了一地,稻谷烂在水中并不影响我们的肚皮。水集善恶于一身,我既怕水,又被水攫住灵肉,它给了你欢乐同时也携带利刃戳伤你。大人们收割了一筐筐稻谷,我们也捕获一尾尾鲇鱼、草鱼,当然小一点儿的鱼我们会养在破盆瓦罐里,当成小宠物玩赏。在没有农药的原生态农业时代,广阔天地都是鱼们的生存空间。万物同生共长是颠簸不破的真理,然而真理总是受到摧残。
待到秋季稻播种下去,也迎来了枯水期,天干地瘦,万象峥嵘,池塘、水库的水位一天天下降,我们也迎来了盆满钵满的大丰收。大人们边忙着抽水、戽水,边抱怨水不够庄稼喝个半饱,我们却巴不得水库早点见底。我们被父母胁迫着,心不在焉地吊在水车上,假模假式地踩着踏板,眼睛却密切注视着水面的动静。直至水尽鱼现,银光闪烁。那些鲫鱼们、鲢鱼们、草鱼们、泥鳅们、螃蟹们,挨挨挤挤的,兴奋地扑腾着,不知命之将尽。我们“呼啦”一声跳进去,轻而易举地把它们一网打尽。我们美滋滋地享用了鱼的盛宴,还晒了一些小鱼干留做冬天的小零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水带给我们的口舌之惠是可以让我们时不时翻出来反刍的。水甚至是一种幸福的象征。
童年这些水上晃荡的日子,像一把桨,引渡着我,向着青草更青处漫溯,向着更广阔的水域伸出想象的触角。可实际上,我的童年很多时候是缺水的,正像所有的生命都在渴望圆满中走向不可逆转的缺损。
后来,池塘一个个消失了,小溪弦断音绝,水库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田野牧歌变得遥不可及。人类逐水而居,择木而栖。可人的足迹到了哪里,山河就变了颜色。人们污损了水,砍毁了木,最终也埋葬了自己,不,是无处葬身。毫无节制的我们,总是太过于相信大自然的慷慨。
人和自然玩着一个千年不厌的游戏。永远在追逐,永远在逃亡。多年后,我终于成功出逃。再回头,村庄已面目全非,那些人面桃花不知何处去了。当然,最先遭殃的是水渠河道。
遥望当初的乡村,春天里三五声鹧鸪叫,二八姿娘倚春风。细雨蒙蒙中,田野苏醒,老牛拉犁的剪影印在春水里。老猫趴在老宅天井的石凳上昏昏欲睡,年事已高的它已懒得与老鼠为敌。草垛上母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咯”地炫耀着,小货郎的拨浪鼓从小巷子飘出,引来一串小尾巴。炊烟四起时,萝卜羹、芥菜饭的香气伴着外婆苍老慈爱的呼唤把顽劣的我们拉回。大姑娘出阁时婶娘姑婆们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嫁,佛生日时家家户户蒸糕造粿,杀猪宰羊,空气中跳荡着香甜……那时候,村民们每年都得疏通修整河道,铲起淤泥,巩固堤坝。而今,日子太匆忙,人们已没了这般心思。我每次回故乡,都不由自主地搜寻那些关于水的记忆。那条小溪倒不是踪影全无,只是水不像水,岸不像岸。人们想挖就挖,想填就填,把所有的恶毒怨恨一股脑儿往它身上泼。
后来我流落到一个古镇上。东溪(晋江流域的一段)流经古镇。夏天暴雨肆虐,上游的山美水库开闸放水,古镇成了泽国,水位最高时直奔二楼。这时的我已过了玩水的年龄了,我儿子和他的堂兄弟们接棒上来了。童年的戏又上演了。只不过是换了时空,换了道具,换了一批演员。把大泡沫箱、木门板当成小舟,在漂浮着各种杂物的浑水中嬉闹,还可以在大街上浑水摸鱼。商贩们调兵遣将,筋疲力尽地清除着被水泡成垃圾的货品。整条街一片狼藉,腥腐的气息令人窒息。小娃们尽情撒欢,大人们则哭丧着脸。对别人的苦难你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水一面带来欢乐,一面制造着灾难。水的丰饶富庶,水的凶吉难料构成了巨大的诱惑。水要告诉我们的远比哲人深刻。貌似好得难以抽离的关系,最后都成了彼此之间最大的伤。
我一步步靠近水,一步步靠近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离开时,看不到水的源头,也看不到水的尽头,正如我不清楚自己的来处归处。我承认我有点盲目。唯一的目标是远离。我想挣脱山,我向往水。可漂着漂着,我却不得不承认:永远是浮萍孤舟,注定漂泊。在漂流中燃尽光焰,滑向一个黑暗的终点。
逐水而居,随波逐流。命运的小舟颠簸着向前。水永远是一种呼唤,一种诱惑,但水并不骗人。借着一滴水,我看到了整个世界。水给了我另一种自由的状态。我一步步靠近水,终于抵达无边无际的水。我临海而居,就像一首歌里这样唱着:“天蓝蓝,海蓝蓝,我家住在大海边……”打开窗户,海风把我的头发扭成一团乱麻,也把我的心吹得躁动不安。走出家门,海依然狂啸着,能听见它变着各种腔调诱惑着我。水之蓝和天之蓝铺开了巨大的网,吞没往事,铺开无穷无尽的可能。说真的,如果不是携带着那么多水的记忆,我几乎不能确认我是谁。我每天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中,淹没于忙不完的琐碎中,成了一个连自己都陌生、厌倦的陌生人。我所面对的人,面对的风景,面临的压力,都是全新的,甚至我说话的腔调,行事的风格都变了。就像我在前文所说的,戏还在上演,但场景和人物都变了。
把时光剪成窗花,把大海碾成碎片,我想把它们珍藏,彼此安顿下来。可是,海水不停歇地奔涌,我也时时蠢蠢欲动,一颗漂泊的心无法靠岸。我一坐定,又不自觉地摆出离开的姿势;我一离开,各种各样的水立马纷至沓来,一次次淹没我。
幸而是水,让我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但水也不怀好意,它总是搅乱我的人生,让我无法安于现状。
春天从这里路过,它处处开花,处处留情。
花事纷繁,暖风按捺不住,要把俗世欢愉一路吹送。我应了斯情斯境,心中一片春意盎然,莫名的情愫如潜流暗涌,呼之欲出。直至寺宇似一片红云出岫般从绿色的帷幔中升起,世事顿时渺如云烟,我亦如一粒尘埃,悄然落定。安于尘,安于世。
我穿过芳草萋萋,接受过一只蜻蜓的问候,欣赏了彩蝶的舞蹈,也吮吸了数口清芳,顿觉心闲意静,人生优哉游哉。就在我微微倦怠时,石桥自在安然地铺陈于眼前。我忽略了它,它却倏忽而至。
这石桥,等我也罢,渡我也好,总之,它给了我抬脚向上,步入另一个空间的契机。
这石桥,化于无形,恍若漫不经心的一笔。一带细流轻吟佛号穿桥而过,妙音潺 禅思弥漫。那么素净的色调,那么朴拙的造型。白石台阶,白石桥梁,半月形桥洞,没有多余的雕琢,没有繁杂的修饰,摒弃世相浮华,携无尚正等正觉,步入十方兰若。
我站在石桥上,目之所及,翠环绿绕。棕榈树修长的枝条伸过来,它是否想要你停下来,说些话儿给你听?或要安抚你躁动的心?几步之外,“泉南佛国”石碑坊与四周延绵的花海,嵯峨的殿堂在色彩的搭配上浑然天成。抬眼望,天空的蓝带着某种隐喻,掩藏些许秘密,也透露些许玄机。
这石桥,在南天禅寺文化广场恢弘的布局里并不显眼,你不会特意地寻觅它。只是当你缓缓行来,脚尖触及石阶时,心才猛地一震:你已经从此岸抵达彼岸了。此刻的欢欣真切得如同细流潺潺,贯通心脉。而随后涌上来的却是不可名状的悲伤,它甚至比欣喜更刻骨铭心。我们对痛的敏感从来都是比喜乐更甚。我们倒霉的神经系统与乐貌合神离,而与痛更为默契。
我站在石桥上,仿若站在一个春天的情节里。树的枝叶饱满葱茏得可以拧出水来,花的色调含蓄温和,毫不招摇。把多彩的内心掩藏起来,反倒显出不可名状的美。夹竹桃的花儿是金步摇,摇碎了一池芳菲。花本身是宁静的,摇晃的是你内心的欲望。紫色的喇叭花不问人间枯荣,也不刻意为你我开放。美人蕉已略显憔悴,过早地显出衰败。相思树静卧放生池中的小丘上,它的花蕊风水飘荡,心事也随波摇曳。究竟悲从何来,喜从何来,池中年事已高的神龟或许略知一二,但它不轻易吐露片言只语,它厚道得很,知道很多人不喜欢真相。
我不知道,是这些花儿在诱惑你,还是你在诱惑着花儿们。你伸出手,却不能把春天握住,你根本握不住什么,包括流水似的阳光。一切虚如幻境,连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也破碎不堪,不知打从哪里拼凑起来。
我站在石桥上,宛若站在一个未知的起始点。我踟蹰不前,徘徊往复。但我听得见心底的声音。我必须跨过去,向着某种召唤。我似乎有前所未有的信心。
我站在石桥上,回眸,凝望。我望见什么?我在寻找什么?
桥连接起两岸,连接起真实与虚幻,更连接起世道人心。每跨过一座桥,我的生命就加入了一些介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桥像一根丝线,把看似隔离的物什积珠累玉地串起来,也制造出重重矛盾,衍生出种种悲欢。跨过桥,生活中的千丝万缕蜘蛛结网般地撒开,人世也就波澜起伏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建立错综复杂的联系,又千方百计地逃脱。通过连接来实现分离,通过出走来达到遗忘。桥为我创造了与过往挥手告别的客观条件。可越走越远,快乐却如高原上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如此来回折腾,生之味也被消磨殆尽。生无可恋,亦无可畏,向死而生,就活出了境界。活着,就没有难过的坎了。
我在桥上走过,或者徘徊,或者遗忘,告别,并一厢情愿地想着前方会更好。可是我们往往打错如意算盘了。世上并没有越走越通畅的路,最美的风景存在于最美的谎言里。我们惯于编个故事取悦自己。但如果不如此这般,生活何以继续下去?
我站在桥上,却不能确定桥上的人是不是真实的我。曾经的我,如风一般,呼啸着跨过这座桥,那座桥,去掳掠遥不可及的梦之翼。曾经的我,青春无敌,仗剑天涯,就算撞得鼻青脸肿也高昂着头颅。并忽略了脚下的桥,似乎没有桥,也一样能畅通无阻,所向披靡。可是某一天,才发现青春就是一场暴雨后桥下莽撞的激流,愣头愣脑地冲向桥墩,最终把自己击得粉碎!
我避开一些风险,在碎片里翻捡前尘往事。那时的我真的很小啊,似乎连路都走不稳,但已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望向青山之外。我趴在外祖父的背上,穿过田野,走了两里地,跨过我人生的第一座桥——霞溪解放桥。桥不过十几米长,灰扑扑的青砖条石,过早地显出暮气。桥那头,就是村庄的小集镇——松脚街。小街临溪,路面终年湿漉漉的。一株老榕树遮天蔽日,把小街揽入怀中。说是街,其实仅有两排低矮的瓦房,门面简陋。不过是一些打铁铺、剃头铺、金纸铺、小诊所、肥料种子店、裁缝店、农具店、小食店、小杂货店……小街终年散发着霉腐、酸涩的气味,仿佛是一个常年不洗澡的懒婆娘。但这松脚街,于我而言已构成一种花花绿绿的诱惑,让我萌生了不安分的种子,让我对山外的世界有了最初的向往。等到再长大一些,我被奶奶牵着去外村的姨奶奶家吃佛生日。我打着赤脚,拎着鞋子(舍不得穿,快到姨奶奶家才穿上),走了更远的路,踏上另一座更体面一些的桥,名曰竹溪桥。这桥因两边数十米的溪岸上有竿竿翠竹而得名。这是我当时最远的出行,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大的世界。姨奶奶家的地铺着红砖,八仙桌上摆满龟粿鱼肉,我吃得满嘴流油,肚皮鼓胀,像做了一回神仙。直到上了小学,二叔踩着自行车,载着我们堂兄妹三人出了洪梅地界,自行车铃铛一路欢唱,二叔的汗水湿透了薄薄的汗衫。过了御史桥(据说桥是一位御史大老爷捐建的,果然气派得很),到了洪濑镇大姑妈家,也是吃佛生日。大姑妈家在我们眼里有一种贵气,天井里种满花草,眠床雕二十四堵花,描金洒银。一股清泉从门前流过,冰凉甘冽,捧起来喝甜津津的,也在门口刷牙洗脸,洗衣淘米。大姑妈极疼我们,她总是笑眯眯地瞅着我们,总要一天一天地挽留我们,直到二叔说好说歹要载我们回家,大姑妈还要塞五角钱到我们口袋里,让我们回去买冰棍零食。这是我们童年里最甜蜜的记忆。
可如今,松脚街消失了,老榕树消失了。解放桥、竹溪桥、御史桥翻新了,外公、外婆、奶奶、姨奶奶、二叔都去了遥远的天国,我们也找不到童年了。旧的桥无法承载新的故事,新的桥无法记住旧的故事。桥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摧毁、重建、掠夺,历史没办法一锤定音,桥上的悲欢离合也纷繁往复,不胜枚举。
可我依然在行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慢,像布衣芒鞋的行脚僧。我走过各种材质,各种造型的桥。古老的、崭新的、华丽的、朴拙的。桥有多少,人世的悲欣就有多少。我双手合十,凝视洛阳桥上的月光菩萨。她化身为海神,抚平海上风浪,桥成了她的道场。我丈量过“天下无桥长此桥”的安平桥,遥想它“长虹高挂,一条金带束天腰”的风华。也踟蹰于西湖烟雨中的长桥、短桥、断桥。我在周庄、乌镇的一座座石拱桥上徘徊,也在大渡河的铁索桥,北京的卢沟桥上看到杀戮的血腥,战争的阴云,沉重而悲怆。我抚摸桥上的斑驳沧桑,像抚摸脸上不忍直视的皱纹。但南来北往的故事太过旖旎,太多笙歌,太多血泪,桥也不堪重负。
后来,我驾车穿越南北几个省份,在高速公路上,从一座座桥上呼啸而过。我把走过的桥连起来,大约能绘出我半生的轨迹。恰如五陵少年归来,春风已老。岁月黯淡,时光锈迹斑斑。
当然,有许多桥,我心向往而不能至,但会于书中徜徉,梦里徘徊。我甚至追逐过天上的彩虹桥,惆怅于七月初七的鹊桥……我们在追逐什么?迷恋什么?你能确信沿途看到的不是虚妄吗?但当我确信无法增加现实中幸福的筹码时,我得学会在虚幻中减轻痛苦。当我在某一坎上过不去,挣扎于穷途末路上时,就会想要有一座桥,让我度过苦厄,迎来柳暗花明。
当我走过一座座桥时,许多桥已失去了作为桥的本质功能。就像年迈者退出历史舞台,就像我们的肌体功能随着年岁增长渐次退化一般。
在遗失的路上,每跨过一座桥,就预示着路的延伸,或一段新旅程的开启。
我们像一群散学归来的顽童,在岱峰山天造地设的石壁上滑行!我丢开身外之物,光着脚丫,张开双臂,呼啸着,在石上飞行!我那么轻,那么轻,简直如一支羽毛。隐隐约约中,石壁上方,荡出一抹微笑,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它仿佛是我寻觅了许久的一股力量,熟悉得像从我的灵魂里飞出来的,我不可遏止地向它飞去,飞去,飞向石壁之顶!
这石壁,是岱峰山的神来之笔,乃天地有意而为之。石壁约呈60°的倾斜角,是天然的壁画,又是角度最佳的观景台。适于俯瞰、仰视,也适于调整最佳的速度滑翔。石头是天地的造化,也是天地的知己,它守口如瓶,任凭海雨天风,任凭世事如烟,也一味地沉默着,沉默得充满智慧。它深信:所有最好的相遇都不惧时光。“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石头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定地守候,哪怕地老天荒。所以它不动不摇,素心如莲。浮光掠影,云开雾霁,它终于迎来菩萨踩一朵莲花驾临于此弘法布道,也等得有缘众生跋山涉水而来,于此修禅礼佛,共证菩提,同修无量功德。从此,岱峰有禅意,泉南成佛国。石头果然是最有情的,从不辜负神明与人间。
岱峰山的这一堵石壁,从沧海桑田中走来,带着山的思考,海的记忆,宇宙的叹息。它要走过多少时光,集结多少因子,凝聚多少力量,承受多少疼痛,才能锻造成石,点化成佛?它糅杂的色彩,是电光石火,神秘图腾;它纵横的纹理,是伤痕结痂,相思成疾。石的坚韧、细腻、内敛、丰富使它可以超越浮华,可以把天地玄机嵌入其里,可以把不可撼动的使命融入筋骨。
石头怀揣宏愿,携着“正法久住,广度众生”的使命,从无限的广袤中走来。多少时光孕育,多少风吹雨袭,它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从深深的海洋里探出头来,渐渐地高出地表。头顶的天空明朗高远,云呈瑞象。不远处的海幽蓝深邃,无数谜底潜藏其中。时空交错中,佛陀冉冉而至。他从兰毗尼园的无忧树下抬起头来,目光洞穿了世间的一切迷障,慈悲的愿力穿越了红尘万千阻扰。他要抵达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去洒下甘霖,安抚苍生。他脚踩莲花,千万里走来。他神圣的慈光,化作岱峰山的石上三道异光,引渡迷航。
我一次次站在弥陀、观音、势至三尊石佛前,合十膜拜。石佛也看着我,像看着一个迷途归来的孩子。每一次的目光相遇,都是生生世世的彼此呼唤,都令我心扉颤动,心潮涌动,难以抑制的泪湿双颊。仿佛我的悲欢,我的凋零,我的重生,都是佛前的一朵花,可以在与佛的神秘感应中,肆意绽放。
走出自在佛殿,仍有慈悲的目光,送我步入红尘。我身上顿时平添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勇气,这勇气让我踌躇满志,似乎不能拘泥于眼下的人生格局。走更远的路不在话下,挑更重的担子也绰绰有余。是石头给了我力量,还是菩萨在昭示?曾经,我们不知道要如何安顿自己,也不清楚生命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无止无休的难题纠缠着我们。在焦虑、绝望和恐惧中,我们伤痕累累,孤立无援,只能把手伸向无垠的苍穹。幸而,有慈光引渡我们,有石佛点化我们,有无限远方引召我们。我摆脱虚妄,像一只轻盈的鸟,张开羽翼,飞翔!
我飞越万水千山,穿过高天流云,遭遇雪雨霜风。世相万千如朝花夕露,悲欢离合如梦幻泡影。斗转星移中,我折损了筋骨,褪换了翎毛,蓦然回首,我已不复是我。我飞了很久,无意停歇。我深知:永恒的远方是我的宿命。千里孤篷,倦鸟归巢。我收拢羽翼,减缓速度,在岱峰山的石壁上滑翔,驶向远方。
石头轻轻托起我,也缓缓放飞我。它知道:唯有放我远行,让我在天地间,像苦行僧一样,布衲芒鞋,去观照世间疾苦,去体察一箪食,一瓢饮的不易,方可直面自己的困境,与命运握手言欢。
像一片落叶,我御风而行。我没有忘却石头的嘱托,从石上出发,去石上远行。我有时很孤独,像挑灯夜行的萤火虫,用一点微光照亮自己。有时也幸得三五知交结伴而行,在风雨来袭时互相取暖。我执意携着灵魂,或者灵魂执意携着我,一起出发。有时,我沉重得如同背负整个宇宙;有时,我轻盈得像一粒微尘。但无论如何,我在路上,以一种炽热而单纯的状态,飞过丛林、溪涧、峡谷、戈壁,栖息于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石上。我总是寻觅着石头的影子,殷切地想和石头说话,和快乐的、忧伤的石头说话。当然,那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石头已丧失了交谈的乐趣,它们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在石上远行,听见各种声音。
石上愈合的伤口对我说:不要问受伤的原因。感谢伤害,让我结痂的伤口美得触目惊心。光滑可鉴的石头对我说:不要回避命运的重拳!没有千磨万击,哪来光亮如玉?而被踩于足下的沉默的石头,则更有坚不可摧的力量,它们坚韧地承受着,已具备了佛的坦然与包容,已把命运的艰难真实地呈现。和石头对话,无异于和哲人对话,和智者倾谈。石上刻字,锲入天地玄机。石上雕佛,说着天人合一。就算不着一字,不承一物,石头本身已是一首诗,一阙歌,已镌满深奥的哲理。
我行走着,问候过许多石头,甚至云岗石窟、麦积山石窟的千尊菩萨也没拒绝我的打扰。如此这般,能在三生石上无忧行,能在佛前听梵唱,哪怕半生惆怅,也无怨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