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泽婴
已经不能很微妙地想念你
比如电话里你吃梨发出的声音
树影婆娑在窗帘上
夜,有风声和月光
真静
你寂寞得像一座房子
你寂寞得像你的妈妈
你说:妈妈,我困了
哎呀,你的寂寞
又像个孩子
我正在长久地惦记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整个黑夜过去
只有一只钟滴答地走
让我知道时间在流逝
我在渐渐老去
直到日光流泻在树叶上、花丛间
没有人知道我以怎样的疼痛承受着思念
像细碎的金子飘动在湖面
这么多哗哗穿过树叶的日光投在地上
哎呀,池塘里已经长出两只腿的小蝌蚪
有一次我跟你说你突然长大了
你的信里写:没有一只火把,最后不被熄灭。
而我正在长久地惦记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庄重地用满满一生来储藏你
留给来世回忆
带着柔软的字句,你刻在纸上
他们要蹉跎过一个季节
像这些长势旺盛的蒿草,八月里
你独自学习正在崩解的事物
这时,童年仿佛曾经服下的药
不可见地发生着
她总是通过个别的瞬间而表达自身
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在想些事情
窗外是苏和的模样
自然的声音未能把握住你和你慌乱的热爱
小镇旁,旧街巷。这些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
是一路如刃的白杨。风很轻
就像你也不知道谁在心里深深地爱着你一样
就像我提着这个你熟悉的提包穿过的那些城市
淡淡的,像天空和多少烈日如火
就像你不经意蹭在白裙子上洗不掉的残色
这首迟到的纪念的诗歌
就像你的小女儿,在四月的下午
站在水仙丛中,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过去这么久了,
我怕你忘记了我爱你了。
在火车上
景色被错误地指出来
正如离奇的偶遇——
错误美过离奇的心境
遍布在光阴中的空余是获得与失去
是一个人和一个人留下的细小物件
美之前是南,美之后是北
两个人打着拍子,恶意顿生
缩回记忆——
不再重复的你。看不清的路标
有待澄清之事等不到见面,抓住,又散去
视线延伸到尽头仿佛一颗痔。
对于苦难的多重性,抛开数次的铁饼
始终有辩解的可能。谁又能在修辞间遏止——
大雪刚刚下过,人们随意生活。
在记忆的线段上,你多像一个遥远的人
生活在我身旁,就仿佛你已经死去
我爱着你就像是悼念你
我似乎包囊在你之中,你心脏的跳动将我敲响
使我说出你愿意的那些话
使冬日的聆听者逐渐沉重,增添信念
是你张开丝绸的手臂。这是我遥远的永恒
我为此站在柿树下的路口
等待你与我狂野的心灵相遇
马车停在路边,两旁是草坡,你背后是空茫的山脉
你迎面走来如同经年的回忆浮现脑海
你对我说,永远呆在此地,缓慢地进行衰老
永远面对着远方,并且
在忘记我的名字和相貌后仍然爱我
对于未能重复的生活我已耗尽心力
依靠夜晚使其复活多次。每一个冷酷的时刻
每一种心碎,都使我置于未知将对你的怀念完成
人生不久,因此我对你的怀念不久
这里有树林、河流、房子和亲戚朋友
我找不到你的时候,他们也找不到我
一如当年,每当你出现时便出现许多人
比如那个早夭的同学,我们曾携手爬进百货商店的
仓库
偷取香烟和大量过期物品。
我曾答应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拉着我跑过旧街道,在河边跪地结盟
后来,他死了。由于他的死
我偶尔会怀念当天街道上陌生的行人
甚至在怀念你的时候
我也怀念河上的浮云
我并非怀疑你,亲爱的,你如何知道
在你的寂静中,我宁愿从没意识到你
以及通过你记载于我脸孔的往事
那被吻过的往事。你说,这多像我的初恋
虚荣是致命的。总是我写信给你
在孤独最少的一部分里
就像你常问我:这几天怎么过的
在你没有出现之前的日子我是怎么过?
我已经不能记得
当雪染白北方的小镇,四周阒寂一如天穹
伴随你迫切的飞行
当你说出你看到青草的气息从你哥哥的嗓音中表达
出来
我知道,所有匆忙到来和匆忙消失的
你将不再谈论
我一直没想到怎么叫你
她们都已睡去。桌子上很乱
庞杂的书和蜡烛、相机、梳子、镜子、收音机
这场冬雨持续了半个月
为什么我要如此想念你?
为什么在冬天的雨夜你要我如此孤独地想念你
寂寞得像一座房子
当你说出你的哥哥站在屋顶指着一片水草丰盛的地方
自然的充足令他无限焦虑
河水也裂开了几道伤口
你们何以在最柔软的地方了解彼此的困境
和你自己不可分享的喜悦。
记忆是一块石头,并不为谁生,也不为谁灭
它只是自己的一个幻景。
就像我们的朋友腊月,早没了音讯
他的母亲在拔自己的头发
拔光了自己的头发,再拔腊月的头发
全部拔光,一根不剩
在他们母子以这个形象消失在镇子之前
他猛地跑到院子中央蹲下
借着月光使劲儿地排泄出一根根韭菜
真的,全是来不及的事
如果我能走到十岁的你面前对你说:
有一天,你会为了放弃自己而写作。
如果爱你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关于爱情的精力
真的,全是来不及的事
如果在这封信笺的最后你能告诉我
当你多年后在时光的匕首上写下冬雨中的我
你是否会难过
你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对着我傻笑
你的麻花辫子随意地散开,呵,这些时光的锦缎
略带弯曲
像躲在泥土里的草
整个镇子都用完了使你生长的力量
我踢着土块在街道上游荡
安息日的镇子,你蓝色的灯芯绒裙子
一阵一阵的风
你的母亲仍然穿过树林走向集市
她并不哀愁
你却永远是遥远的孩子
一丝光也会被呕吐出体外
短暂得没有余地放置一根针
当我背井离乡
而类似死亡的永恒终未发生。
一个岛屿像一块橡皮
在长期的擦拭中消耗掉了
草绿即去
只剩下光秃秃的世界
这个悬而未决的人,站在院子一头
顶着一夜的尘土。
他到底因为谁而赶不上这夜色中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