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爱

2018-11-15 06:54
青春 2018年5期
关键词:电光游戏机哥哥

妈妈打电话来,说她在给哥哥准备生日蛋糕,问我做什么样的好。

我回答全凭自己的喜好:巧克力涂层,淡奶油,顶上铺厚厚的水果。末了还加上一句,这样就好,反正他也不挑。

挂掉电话,听着那头反反复复的“嘟——嘟”声,我忽然想起,这似乎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给哥哥庆祝生日。或许是因为我不在,终于有人想起他了。

这鲜有的一次,居然还是按着我的喜好做了蛋糕,说来也不无讽刺。大抵是长久以来我抢夺原本属于他的爱,年久日深,早已成习惯。

哥哥年长我七岁,正是网络上曾流行一时的所谓“萌萌哒兄妹年龄差”。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不曾向他人提起他的存在。尽管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妈妈告诉我,二十多年前哥哥出生之际,分娩的剧痛间她听见医生惊慌地叱问:“氧气瓶呢!怎么忘记给孩子拿氧气瓶了!”

出生时短暂的缺氧给哥哥的大脑造成了永久性损伤,只是当时无人知晓。几年后查出他比同龄孩子迟钝的原因,却早已过了医疗事故法律诉讼的时限。

得到诊断结果的那天,我的父母站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如两尾鱼任凭浮动的人潮推远又拉近。像是前生透支了所有幸福的额度,如今眼前横陈的只有路。

从此妈妈都会梦见,那一天瞪大眼睛看到的手术台上惨白的灯光,和我哥哥本应有的健康快乐的样子。

幼年记忆大多丢失殆尽,唯独有一晚记得清晰。那时我约莫四五岁,吃饭还要爬上板凳的年纪;哥哥也才十岁出头的光景,虽迟钝些,身板却已比同龄人高壮许多了。

一月里南方凛冬的傍晚,墨蓝天空层层叠叠。两个孩儿穿得臃肿肥大如熊一般,在空阔的天台上闹嚷嚷挤作一团。哥哥手里攥紧长长电光花的一端,沿着天台四周笨拙而欢乐地奔跑。金色烟火迸溅,像手心飞出的萤火。我站在原地跳着叫他:“哥哥,哥哥!”他跑回来一手抱住我轻轻摇着,一手抓着电光花在空中甩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夜幕下越来越深的蓝里,小小的我搂紧同样小小的他的脖子,望向楼底下灯火璀璨的人间,看烟火,也看着他的脸。

多年后我看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记》,片中重聚的四姐妹穿着和服在海边放烟花的一幕最是动人。她们蹲在海天之间深深浅浅的蓝里,手中握着儿时曾属于我和哥哥的电光花。

别人的故事,每一帧都让人想起遗落的旧梦。

后来我们搬了家,在一个没了老邻居的地方。那时候哥哥十八岁,因为早早辍学没有玩伴而整日整夜呆在家中,抱着流行一时的“小霸王”游戏机,将几个游戏颠来倒去地从天亮玩到天黑。彼时我在外地上学,周一至周五都寄宿在校,只有周末回家偶尔经过他房间时,从窗户里匆匆向内一瞥。屏幕上青白色的光跳闪着照亮他无神的脸。我记得他额前纵横的抬头纹,记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给吸回去的样子。很长时间里他就这么静静坐着,以同一个姿势摆弄手里小小的键盘。

那时我已到了略知人事的年纪,我深深明白有些人背地里不怀好意地叫他“傻子”意味着什么——他是遭人鄙夷的,就连超市老板娘也故意卖给他过期的牛奶。我从不向人提起他,仿佛他是身上某个见不得人的疤,用最厚最厚的遮羞布挡着。他还是小时候抱着我玩电光花的哥哥,只是此刻照亮他无神面庞的,却不再是儿时璀璨过的烟火了。

他之于我意味着什么呢?羞耻,不屑,作为正常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被拖累的年少萌芽的自尊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无端的厌恶。

所以我总会拒绝他好心留给我的吃食,拒绝每一个我们本可以相伴的时刻。他很喜欢的盐津酸梅攥在微汗的手心里递过来的时候,我却没来由地推开;他拿起我早已不看的《格林童话》饶有兴致地翻阅,我却以优越者的姿态问他:“你看得懂吗!”他无聊地将家里的DVD、游戏机拆开而受到爸爸的斥责,我也总是看好戏般站在一旁。那时我们常爆发的战争是哥哥总会开玩笑地拿起我的东西,高高举着笑我:“拿不到!拿不到!”我却每每当真,尖叫着扑到他身上使劲拍打,抑或红着眼睛跑到大人面前,挤出几滴眼泪。哥哥总是站在原地笑着看我,略有迷惑的样子,半晌摸摸自己短短的寸头,什么也不说地回去打游戏。

他走路的时候微微弓着背。那个背影伴随着我的哭声融化在阴影里。

想来,他孤单岁月里最深的残忍,竟是我给的。

哥哥变成了一个孤单寂寞的小孩。十八九岁的年纪,六七岁的心智。忙于生意的父母,冷漠疏离的妹妹。他拥有家却丢了爱。于是有一天,镇上的小混混找到了他。他们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友善地坐在他身旁,和他分享吃食,拿着他的游戏机陪他一起通关。

这样热心肠的“好人”有四个,两个做他的“朋友”,两个在他不知不觉时偷走了家中仓库里的电线和光缆。

我记得爸爸清算损失时手颤抖着一下一下点烟的样子。烟雾里,哥哥茫然无措的脸很模糊。他双手托着个馒头埋头吞咽,吞咽不知为何而来的苦果,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把自己藏在一个小小的白面团里。

从前我认真地羡慕过他,羡慕那种不用上学、没有作业,舒服得像行尸走肉的生活。直到那一刻,看到一米八多的哥哥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拼命吞咽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懂得了。

爸爸原谅了他。要如何去恨一个无能为力的人?很久很久以后我听到一句歌词,“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上高中以后,便很少和哥哥见面了。爸爸在小镇的残疾人福利厂为他找了个工作,而我在市区学习生活。他每天乘坐厂车来回奔波,出门回家都有意避开会遇见我的时刻。大抵是听了妈妈的嘱咐。他上学很少,却知道妹妹学习辛苦,自己不能打扰。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也总记挂着我。妈妈常带他去超市,他对零食区早已熟门熟路,每每逛到此处,总不忘从货架上拿下一盒“好丽友”放进推车里,淡淡地指着道:“妹妹爱吃的。”妈妈知道那是我从前喜欢的吃食,如今却已不爱了,但每次仍是由着他买回一大盒。在家讲起这件事,我的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惭愧与酸楚。

高二时哥哥已经24岁,妈妈张罗着为他娶妻。介绍的第一个女孩情况和他类似,爱笑爱说话,却比我还要矮一头,站在高大魁梧的哥哥旁边瘦小得像个学龄前儿童。妈妈不满意,想着能否找一个正常人,哪怕出身贫寒、一字不识,能与哥哥相伴就好。于是年前邀请了第二个女孩到家——她比哥哥略小一些,家庭贫困到只上过一年学,还要照顾一个发疯的妹妹。可即便如此,妈妈还是对那做媒的阿姨谢了又谢。

年前一天吃完饭,我带上这个女孩和哥哥外出逛街。女孩似乎对城里的交通规则毫不知情,红灯亮起时一下走上前去。哥哥急得伸手拉住她,将她护在自己身旁。女孩却抗拒地扭过肩,轻轻挣开了。她走到我身边,抬高了下巴饶有兴味地看城市的车水马龙,全程与哥哥再无一话。

后来那女孩回家后当着媒人的面数落哥哥的种种不是:“商场里有那么多鞋包服饰,那小孩儿居然都不主动给我买!”

她叫我哥哥“那小孩儿”。连个名字都没有。

媒人颇有些愤慨地将这些话转述给妈妈。妈妈笑得很是凄惶:“他,他不懂这些的。他哪里知道怎么谈恋爱呢。”

十月里哥哥结婚了。老宅挂上了红灯笼,喜糖发了几百盒。

我们终究没能为他找到一个正常人。“不懂”还是和同样“不懂”的人相伴才好。

迎亲的那天,哥哥站在老宅三楼的客厅里,西装笔挺,英姿焕发到令我陌生。我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就像幼年放烟火时他抱着我一样。

爸爸妈妈轻轻拥住他,又轻轻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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