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玲琳
(北京工商大学 嘉华学院,北京 101118)
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的历史及其国民群体的精神状态,历来是电影作为艺术不断回眸的题材之一。在过往的同题电影中,几乎还无例外的,都或侧重于揭示纳粹暴政的惨无人道,或无例外地对纳粹体制下的受害者给予无限同情,或直接讴歌人与专制、偏见、强权等作斗争的勇气与成就,或借助受迫害群体来反观某一群体的行为及其处境,以此审视人类的文化偏执、价值迷乱、专制力量给人类自身带来的灾难与恐惧。但是这种叙事主题和叙事动机的单一选择、创作策略与技巧上的固化复现,使得影片的故事环境和意义系统日渐令观众产生审美疲劳,也促使一些主题影片努力寻求一条自反与超越之路。
电影《朗读者》就是同题材电影另类书写的成功典范。作为一部出现于2008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题材影片,在其降生伊始,便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巨大的声誉。《朗读者》最大的影像特征,就在于首次将成长与救赎的精神内核架构引入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题材的电影之中,造就了一种混响效果。某种程度上,《朗读者》的成功就在于超越过往日渐固化的叙事焦点,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故事背景设置为视觉主题的映衬因素而展现,其实质动机则在于烘托出成长、救赎的“痛苦关系”,从而最大化地凝聚起了观众情感的注意力,呈现出一种贝拉·巴拉兹所宣称的“作为电影的独立意象”,凸显出“另一种含义”的不断对抗甚至颠覆的电影精义。
齐格蒙特·鲍曼曾指出,生命的成长与救赎,在本质上是偶像性和流动性。从表层叙事看去,《朗读者》主要讲述了一个有关畸恋的故事,反映了生命价值在混乱世界中的漂泊和偶然,性与欲望的现实遭遇,成长的僭越性及寻求救赎的状态。故事借助德国少年米夏·伯格的男性主义中心视角展开人物视点叙事:米夏适逢性意识懵懂的青少年时代,偶遇带有神秘色彩的36岁列车售票员汉娜,两个年龄悬殊巨大的男女发展出了有类母子关系般的不伦之恋,并在随后的岁月中,伴随着米夏的成长和纳粹德国血雨腥风的历史,衍生出了一段饱尝悲情、激昂、痛苦和惨烈的精神溯游。这是生命成长与救赎借由男性视角的性与欲望的视觉化主题与僭越性成长的影像刻写来表达和呈现。
首先,性与欲望是影片为凸显男性成长与救赎时所采取的视觉化主题。就某种意义而言,青春成长是个体生命历程中所遭受的尖锐的极端状态,而性与欲望对男性而言,既是违禁的冲动引线,同时也是生命救赎与升华的力量。《朗读者》在处理成长与救赎的青春镜像时,无疑也将性与欲望放置在男性主义视角中。在影片中,故事结构的关节点几乎都是与欲望窥视的镜头联系在一起,性与欲望成为少年米夏和中年汉娜重要的沟通方式。影片有意将米夏与汉娜隐秘或直露的欲望突兀地呈现。汉娜的爱疯狂而执着,她以自己的方式传达爱意,更不断地引诱米夏接受、认同这份畸爱,同时又引导米夏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身份转变,银幕中随处漂浮着明晰可感的肉欲化的身体和各种性暗示,从而使得影片中所有性与欲望的视觉化凸显,也具备了人物成长与被救赎的仪式化文化内涵。
其次,僭越性成长的影像刻写成为主题探索最幽微的承载方式。在拉康经典的心理学论述中,成长是抽象的类的进化历史,是社会外在的要求构建自我的社会身份,其中必然连带着沉重代价。《朗读者》中的米夏,沉溺于与汉娜不伦关系不能自拔的同时,始终有迷惑和悲伤,无论是懵懂人事的少年时代,还是成为法律学校实习生坐在审判大厅上与汉娜目光注视的时刻,抑或当人到中年后为狱中汉娜朗读的时候,实际上一生都处于生命成长与精神救赎的张力之中。米夏面对着内心的激烈挣扎:沉湎于性的刺激与对成熟女人的迷恋,甚至夹杂的恋母情愫;当汉娜面临终生监禁的指控时,他在坦言真相直面羞耻与保持沉默以求体面之间的冲击;在踏入法学院时,他和教授谈话中对于人性与政治思考的迟疑;当与老年汉娜在监狱中重逢时,他不自觉的惶恐下将手回抽;再次用录音带方式,在朗读中将交织的情感力量灌入了对汉娜的愧疚……在这些成长历程的裂缝中,影片传达了生命在社会秩序中僭越性成长的可能性,还有男性为主体的生存体验中获取救赎的长期性、艰巨性和复杂性。
从社会层面而言,成长/救赎不仅仅是生命不断发展的历史所具有的,更非男性角色所独有,而是普遍性的人类主体需求,也是任何个体所必须面对的矛盾和问题。《朗读者》里,汉娜作为一个在社会秩序混乱中生存的女性,她的身份设置既是有着强烈性吸引力的符号,也是作为社会阶层卑微底层的存在象征,同时是纳粹德国刽子手的角色承担,其社会身份不断被问题化的同时,也在自觉不自觉的构建中成为被支配的他者。所以,《朗读者》将成长/救赎设定为主题时,也不忘关注汉娜作为女性的意识,及其身份认同的焦虑话语和精神救赎的重塑言说。
一方面,汉娜作为女性的成长经验隐含着强烈的社会性隐痛和道德偏见,贯彻着女性身份认同的焦虑叙事。影片中,汉娜很大程度上只是米夏欲望投射的符号,汉娜作为女性的成长经验不是被轻描淡写,就是被刻意地过滤,在貌似合理的影像表达和文化逻辑背后,影片揭示了现代女性作为男性的审美客体与欲望对象的身份认同焦虑。片中,汉娜始终陷入对往昔不伦爱恋的痛苦回忆之中,在纳粹德国的时代和社会伦理密不透风的世界中,她与米夏的爱情注定是失败的,也必然遭受人类群体的蔑视与唾弃。汉娜渴望摆脱女性的符号化定位,因此在与米夏的爱恋中,她有意冲破社会的性别陈规和伦理禁忌,显示出不顾伦理道德束缚的巨大破坏性。在汉娜令人费解的行动背后,其实也是她为了确证自身性别身份和社会角色的艰难努力。汉娜的成长,其实是勘正男性中心主义的社会秩序逻辑,其对朗读的聆听是女性原始性创伤经验的重述和身份焦虑的叙事再传达。
另一方面,汉娜又是女性在冲突中拒绝总体性和概念化,寻求超越与救赎的人物见证。《朗读者》不仅讲述了德国人的战争苦难和集体迷失,实际上也重述了作为女性载体的汉娜在男性中心社会中的受害者经历,再次强调了对社会性别记忆的抑制和选择性记忆问题的本质,更深入地阐释了现代女性精神救赎的价值取向。在《朗读者》中汉娜是文盲,她出现在银幕之中时,举止笨拙,脚步沉重,深情呆滞,在不经意的许多时刻,她梳拢其脑门上的皱纹,懵然不知又蕴含着怒意;她的情爱世界里不夹杂一丝浪漫的情调,面对感情坦率、直白而近乎粗鲁。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性,如此喜欢聆听朗读,为书中的情节热泪盈眶,对文学艺术的饥渴强烈得一如肉欲;为了守护尊严可以放弃生命,会因乡村小教堂里的童声颂唱而感动万分;即便在绝境之地也顽强感受爱情,最后理想背离自己的初衷时可以毫不犹豫地自我毁灭。汉娜的形象,是一个精神解放了的女性。这样的女性角色,某种程度上,其塑造的用意就是为了见证女性主体的成长与救赎。
拉康曾指出,“成长/救赎”对于个体生命与集体想象具有重构互生关系。对于德国这个民族/国家而言,20世纪两次连续性的世界大战不仅摧毁了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理性至上的传统,而且将人类个体的青春成长置于严酷的生命悖论之中。在后来德国的一系列指涉民族志的影像化方式表达中,成长/救赎多超越个体的局限性表述,而抽象表征为颇具现代性抑或后现代性色彩的人类集体困境命题。有鉴于此,《朗读者》作为一部影片,实际有民族志的书写担当意识,个体的成长与救赎经验已然是德国国家惨痛历史的隐喻性存在,其镜像中充斥着有关“成长”涅槃的集体语码建构和企望重获救赎的价值确认意志。
第一点,影片对个体成长的叙事,实际是对德国“成长”的历史记忆的隐喻处理,并贯穿着人性主义反思。《朗读者》作为又一部反思纳粹德国历史的影片,并没有将反思放置在过往的宏大主题与战争场面中加以表现,也没有简单地以加害者乘机作恶和受害者的苦难叙事来认识当时政治与社会环境的不人道,而是借由米夏与汉娜在特定的社会时期所遭逢的境遇和成长过程,从而较为深刻地展现出此际德国纳粹式的极权主义统治的性质,以及在这种体制下人性的具体显现。汉娜作为一个文盲女性,有着善良的本质,有着对美好的感知能力,有着强烈人道认知的能力,却在那个秩序迷乱的世界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起了屠杀犹太人的刽子手。这种汉娜所揭示的“平庸的恶”,其实也是德意志民族在国家成长中的剧痛,是德国民众集体化的内在命运和精神担荷。当成长为律师实习生的米夏坐在法庭聆听对罪犯、对这个国家的集体审判时,“成长”其实已经是一个充满着复杂社会文化内涵的概念,它不仅是个体生命的阶段性的精神/身体生成的传达,更是直接指涉德意志文化精神层面的问题,成为历史性的民族文化“成长”存在。
第二点,在深层文化维度上,《朗读者》也表达了德意志民族在整体上重获救赎的渴望。实际上,《朗读者》的文本是复杂的、多义的,或许只有重拾一些经典的电影批评工具,诸如社会学或政治哲学的方法,才能真正在深层上为我们打开通向影片意蕴之源的一扇明窗。就政治哲学的视角而言,影片中,主角米夏与汉娜显然是隐喻性的存在,他们作为个体被集体性地置身于某种德国纳粹时代特定的场域与空间之中,其具体化的成长叙述与救赎讲述并不曾与大规模的社会精神症状和整体格局隔离开来,而是被赋予了某些特别的带有抽象隐喻性的文化内涵和价值诉求。影片中,米夏与汉娜的不伦之恋与各自的成长历程,不啻为德意志民族在国家成长中迷乱历史的投射,而汉娜在罪恶过后的拒不认错与米夏在风雨狂暴之后的幡然悔悟,实际上也如实地呈现着战后德国集体精神状态的结构性问题,分别显示着一种未成熟与获得救赎的国民景观。由此可见,《朗读者》中“道德扭曲”叙事奇观式的表层故事下,实际深隐着获取救赎的渴求。米夏与汉娜这段带有羞耻色彩的不伦恋所提供给观众的,不仅是一种道德僭越的快感,更深层的,是对知识所裹挟的现代性身份膜拜的迷思,对个体欲望的放纵倾向的违禁以及对大屠杀的漠不关心的价值混乱等一系列问题的深层反思。影片萦绕着社会主流意识对于现代德意志国民的角色期待和责任承担呼吁,更深切的维度,是获得拯救的期待。而这种期待,正是《朗读者》作为电影这一新的文化力量最可贵的精神品质。
综上所述,《朗读者》是一部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历史影像表达美学传统做出成功改写和重置的影片。在影片中,它首次将成长/救赎的主题贯彻到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德国历史的影像化和对象化表达中,成为在涉及这个迷乱时代的各种言说中最有力、最执着、最深切的阐释文本之一。它所呈现的,某种程度上,是人类现代社会情感症结、生存境况及其精神状态的缩微模型,充满了本雅明意义上的寓言和辩证意象。《朗读者》选取的切入点,也正是其叙事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