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龙
早上八九点的样子。阳光正好落在桌上,金黄色的光束中漂浮着许多清晰可见的灰尘,本是肮脏的东西,在阳光里却显得圣洁了。
简易就坐在桌子边,看着这些漂浮的灰尘。此刻他的脸上也泛着圣洁的颜色。他翘着二郎腿,脚上趿拉着人字拖,腿麻了,时不时地换姿势。一夜过后头发蓬乱,似乎随时要爬出虫子来。他拨弄着右手食指上的疣,很想把它抠下来;他想象着疣体从自己的食指上被连根拔起时鲜血淋漓的样子,便作罢,只是轻轻地拨弄着,感受着被异物附着的感觉和偶有的痛觉。太阳慢慢地向上移动,约莫十点,阳光就完全地离开了桌子。简易也终于把脚上的拖鞋穿得稳当,走开了。
“宋珂,宋珂。”简易轻声地叫着。
宋珂知道他的习惯,吃早饭从不叫他,只把早餐用罩子罩在桌上,然后去睡回笼觉。宋珂是个十分爱睡觉的女人,早上有回笼觉,下午有午觉,大概天底下有名字的觉她一个也不落下。
简易明知早餐盖在桌上,可他偏要叫两声“宋珂”,听见宋珂用惺忪的声音应着:“桌上,桌上呢。”这才心满意足,走向餐桌,独自吃仍有些余温的早餐。
宋珂被这么一叫就睡不着了,在床上磨蹭一会儿便走出房间。她是美丽的,是那种经得起推敲的美丽,因而她本身也不爱化妆。起床后不过就是刷牙洗脸蹲马桶,偶尔出门时画个眉毛已经算是最隆重的了。正值夏日,人总慵懒,妆也需要常补,宋珂就连眉毛也懒得化了。
这套房子是简易的父母买给他的婚房。两室一厅一卫,典型的小户型。比起前些时日流行的木式装修,现在的年轻人更加偏爱简欧风,黑白灰成了主流色调。下灰上白的墙面上挂着两幅肖像:一幅是雨果,一幅是杨绛。这个组合很奇怪且毫无关联,简易本是想挂巴尔扎克的,但最为著名的《巴尔扎克头像》看着阴森可怖,就换成了雨果。至于杨绛,那是宋珂挂的,不仅念先生的作家身份,更重先生的翻译家身份,同时又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阳台上放着几盆夹竹桃,粉中带白,美而不艳。夹竹桃的花期很长,几乎全年可赏,是少见的开得美而久的花。然而它有毒,是个带刺的聪明美人儿,像极了金庸笔下穿软猬甲的黄蓉。
简易是个作家,长久地蹲在家里,或是对着电脑敲键盘,或是拿着笔写。他爱写点东西,年轻的时候便是这样。因为本就有一套房子,没有买房的负担,稿费就足够他的日常支用。宋珂是个自由翻译者,也整日对着电脑敲键盘。
简易本来是个高中语文老师,但他太随性了,时常惹上级不悦,如此反复,就辞职了。之后简易就在家里写东西,投稿,靠稿费过日子。家里人不同意,觉得不靠谱,便百般阻挠。但简易就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软磨硬泡和厉声呵斥都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
宋珂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如金丝一般。回忆在阳光下星星点点,像在调相机的焦距,不一会儿就清晰起来了。
他们是异地恋,烧钱似的煲电话粥,把堆叠的电话卡当成财富,当成爱情。
突然有一天,宋珂问简易:“你说,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活啊?”
简易愣了愣——从小认真学习,总拿奖学金的人居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电话那头有人群的嘈杂声,还有宋珂清浅的呼吸声。简易想了想,对着电话说:“人可能不为什么而活吧,人生可能也没什么意义。但我们不会因为找不着活着的理由就不活了,不会因为食物会被消化成屎就不吃了。大概是这样吧?像你,你拿了奖学金就很开心;又像我,进球就很开心。我觉得就这么简单。”
宋珂想了想,好像是这样的。
宋珂心里是复杂的,她没法理解自己:简易这个人看起来很不靠谱,他不在乎成绩,不在乎前途,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就像是个爱吹牛的骗子。但是和他在一起,却很安心。
高中那会儿,宋珂和简易不在一个班。简易几乎每天都会在下课的时候,毫无避讳地走进宋珂的班级里,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和她讲话。这让另一个喜欢宋珂的男生妒火中烧。烧着烧着,有一天终于包不住了。他趁着简易没留神,往简易脸上就是一拳。简易被这突发状况整蒙了,还没回过神来又挨了一拳。他马上发现自己右眼看不太清了,鼻梁发酸,眼泪不停地向外冒。哦,自己右眼和鼻梁上都挨了一拳。耳边是那男生的谩骂声,胳膊上应该是宋珂的手,她好像挡在自己的前面。
“这孙子真会挑地方打。”简易心里想。好在眼睛能看清楚了。他用手在鼻下一抹,有血。他问了一句:“有纸吗?我擦擦鼻血。”宋珂回身,发现他的右眼肿了,鼻子嘴唇上还挂着血。宋珂赶紧掏出了一张餐巾纸,送到简易手里。简易没忘了说“谢谢”。
简易慢条斯理地对折了餐巾纸,放在鼻下擦拭。他渐渐地听清了那个男生的话:
“秀秀秀,秀你妈的秀?你把这里当你家?”
简易擦着人中附近的血迹。
“忍你很久了,还他妈的不知趣?准备秀到毕业啊?”
简易把纸略微伸进鼻孔,擦了一圈。纸被染红了,还带下一些已经冷却了的血碎末。他看到,宋珂护着他的手被那男生推开了。就这一下,简易算是彻底地被惹毛了。
一把椅子在宋珂头上划过,然后砸在了那个男生的脑袋上。他没声了,往后一躺。
然后,学校里该走的程序都走起来了,找家长,谈话,处分,赔偿,公开道歉。简易的耳朵被拧得红了好久。
大家都以为宋珂的男朋友是个混混,只有宋珂知道他不是。简易就像是他自己的鼻子那样:鼻梁被打歪了,但是挺拔、高昂。
简易吃完了早饭,抓了把瓜子嗑。
“奶油味的瓜子啊?”简易嚼着瓜子仁,看向阳台。
宋珂转头望了望他,发现他又把脚搁在椅子上了。那是宋珂提醒了无数次的,她觉得那样显得一个人很粗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懒得管简易的脚了,也许念叨一辈子简易都改不了。她把简易扔在洗手台上的脏衣服拿走,浸入洗衣盆里。随后把米洗了,泡了;把中午要吃的肉放入滚锅里过水,去腥味;把菜择好,冲洗干净。宋珂坚持手洗衣服,说是很享受手浸在凉水里的感觉。洗完衣服,把泡过的米放进电饭煲里煮,然后就开始做菜。宋珂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根本无须简易插手。有兴致的时候,简易会夺过宋珂手里的活儿来干,但马上又因为做得不好,被赶走了。
简易已经不会在宋珂拖地经过他的时候,往她嘴里塞一把瓜子了。他只顾自己吃,连瓜子壳也不带收走的。而等待宋珂的却是日复一日的收拾。她真想抓起桌上的瓜子壳,扔到简易的脸上,问问他为什么不把瓜子壳收走。宋珂想,“婚”肯定是个会意字。
简易涂着治疗疣的药膏,心里还惦记着医生推荐给他的冷冻治疗法,据说不仅疗效迅速,还可以根除。说实在的,冷冻的费用比药疗的还低。但简易拒绝了冷冻治疗,他不喜欢连根拔起的感觉。
两人都坐在了沙发上,仅隔着几寸远。人就在边上,可就是说不出半句话来。简易终于拿出了手机,昨晚充好了电的。他永远不会忘记给手机充电,倒是有可能忘记给宋珂晚安吻。那吻大概也只是一种仪式,少有爱意,点到为止。换作从前,大抵是什么天灾人祸也没法将他们分开,恨不得把自己粘在对方身上。但爱情终究被时光消磨了:简易不再每天对宋珂说爱她,一个吻永远不超过两秒,连睡觉也因为不够宽敞而分开了。这世界上大抵是不存在永远的爱情的。
“我想回去看看我爸妈。”宋珂首先出声了,她看着地板,好像简易在地板上一样。
简易扭过头看着宋珂,宋珂却一直盯着地板。
“好久没回去看过他们了,”宋珂的声音很轻,就像是说给地板上的简易听的,怕被身边的简易听到,“最近也没什么事情,该回去看看他们了。”宋珂推开简易的头,让他的视线离开。“好久没和爸打羽毛球,和妈逛逛街了,”宋珂继续说着,轻轻地,“现在他们老了,我大了,一切,都,都变了。”
简易听到了水滴滴到布料上的声音,钝钝的,噗,噗。刚想转头去看,宋珂的手就摁在了他的脸上,他扭不过去了。
简易知道,这是柔情版的指桑骂槐,心下陡生一阵愧疚。他低头拨弄着食指上的疣,由后及前地掠过去,再把它向里摁。
“好吧,是该回去看看他们了,我送你。”
家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本就只有黑白灰的家显得更加落寞。简易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雨果和杨绛直直地盯着他。简易恍惚了,雨果那坚定的、批判的目光,杨绛那安详的、包容的目光,并列地向简易射过来。一种强烈的不和谐感包裹了简易,他把眉头皱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深邃一些。在眼神的较量里,谁先挪走,谁就显得心虚;而肖像是不会心虚地挪走目光的。
一觉醒来,简易计划到处走走。
这天没有阳光,是个阴天。简易抬头看着天空,灰蒙蒙的。他猛然觉得,这些云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凡是有人在的地方,都被网住了;生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毒蜘蛛,先将人们麻痹,然后一个一个吞掉,总有一天要轮到他。这张蜘蛛网似乎越来越近,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了。前面是一条笔直的路,一直朝远方看去,路的尽头是极淡的山影。山的那端又是什么,简易看不见。于是那条路脱离了地面,弯曲地朝着天边延伸去了。就在那里,简易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在呼唤他,撩人的,炽热的。简易额角出现了细密的汗珠,风吹过,便觉得头上一凉,这才缓过神来。他招了一辆出租车。
去车站的路上,简易又想起了手上的疣,正欲拨弄,却发现摸不着了,外边的风景一帧一帧被他抛在脑后。
简易踏上了火车。
福州是山地,眼前是山,往后看是山,看不到的地方还是山。火车不知道穿过了多少个隧道,终于到站了。停靠的火车站是座偏僻的,周围都是林场的青山,山上的树整整齐齐的。天很矮,干净得像蓝绸布。简易用力地吸了口气,浑身都酥麻酥麻的,周围的人们也都笑语盈盈的。总算不见了那些扰攘。
简易把一切安顿好,已经是傍晚了。
躺在床上,迎面的大窗户里射进夕阳的余晖,抬头望去,淡黄色的天幕里晃动着一颗鲜红的光球。往远处俯瞰,是几幢别墅,里面的人也在向外眺望。大概是只有几个人分享的缘故,夕阳显得格外红格外大,山间的树也都披着一层柔和的红光。这里闻得到山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味道,但的确只有在山里才闻得到。简易听到一声虫鸣,声音虽小,却引得虫鸣四起。
简易把窗关上。他累了,要放纵自己不刷牙不洗脸。他把鞋子蹬到地上,袜子也不脱。耳边仍有细微连绵的虫鸣,窸窸窣窣的,听得简易耳根微微地痒。简易大概是睡着了。
清晨,简易很早就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是被山里的风吹醒的。漫山遍野的绿映入他的眼睛里,舒服得让简易笑了出来。房子的背后有一面小湖泊,昨晚竟然没有发现。澄蓝色的湖面像一块镜子,把天的蓝收了进去,点上几朵云的白。秋高气爽,那片镜子好像一敲就能碎掉。
昨天来得仓促,只顾看了外面的风景,连别墅本身都没注意看。这是一座二层的欧式别墅:白墙挂铜灯,屋顶是淡蓝和藏青相间的瓦,阁楼的窗从屋顶中央突出,延伸出一座阳台,阳台上种着两盆铁树。前院有两株小种的迎客松,它们脚边缀着矮灌木丛,旁边的篱笆上有几朵稀松的牵牛花。后院里栽着几株桃树,桃叶修长,颇显翠绿。矮草打底,上面衬着各色的花。看边上有花洒,起了雅兴,简易便拿起来,东边添点,西边洒些。
“你好。”
身后传来了悦耳的女性声线,简易转头一看,是个漂亮女人。她长了一对桃花眼,摄人心魄;胸前的隆起充满了年轻的气息,大小适中,不失清丽;胸太大的话,穿衣服总会有一股俗气。蛮腰,细腿。
“这些活让我做,你尽管休息就好了。”女人的声音清脆,字正腔圆。
简易缓过神来,“噢,好的,你就是管家吧?”
女人接过花洒,点了点头。
简易靠在墙上,欣赏着这个女人的身段。“这套别墅是你的?”
“不是啊,我只是别墅主人招的管家,我要是有这么一套别墅我还给你当管家啊。”女人咯咯地笑起来。
“也是。”
女人继续浇花。简易点了根烟,吸了一大口,吐向女人的方向。她处在了一片烟雾之中。简易眯眼看着她,“也许女人就得蒙上一层雾才好。”女人像是闻到了烟味,转过身子对简易说道:“客厅桌上有烟灰缸,弹在里面,别弹在地上,我不好扫。”简易一怔,失声笑了。他转身进入客厅,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还有半截没抽完。
没多久,女人也进来了。“吃饭呢,这里有两个选择:一是我煮,二是去附近的饭店,你自费哦。做菜方面,我就不谦虚了,很好吃,建议你尝尝。”女人抱着手臂说道。
“好啊,那就你做。但你长得不像会做菜的。”简易歪着头说。
“为什么啊?”
“太漂亮了。”
“谁规定漂亮的女人就不会做饭了?又漂亮又有钱的女人才不会做饭。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没听过啊?”
简易低头笑了笑,“好,那有劳啦。”
女人把围裙围上,从冰箱里取出菜来,放到砧板上,切菜声短促而均匀。佐料也切好,浇好,集中在一个小碗里。热锅凉油,化糖,放菜,“滋啦”一声,她也不躲,抓着锅柄开始翻炒,加盐、味精,随手一抖,量就刚好。出锅,菜由盘子右边倒至左边,赏心悦目。不得不说,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真的是一种享受。
想到这,简易略微一怔。
“这些别墅时常有人租来度假吗?”简易问道。
“谈不上经常,比如近几周,只有你一个。我只管这一套别墅。”
“噢,那你怎么会想到要做别墅管家的,这并不是个大家熟知的职业。”
“因为自由自在啊,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是可以自由使用别墅的。偶尔来了客人,和他们聊聊天也是很好的。”
“这么看来的确是个安闲的职业啊。我以前总以为当个作家再自由不过了,到头来还是不停地赶稿,没想到还有别墅管家这样的美差。我都想做了。”
女人听到这笑了起来,“是啊,这里就像是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一样,没人打扰,不会有太多的事情可烦恼。但不管怎样,作家听起来就很厉害。”
“作家厉害,哈哈哈!”简易摇了摇头。这里的确只有日月,林场,山风和几幢房子,干干净净。
“好啦,快尝尝看吧。”女人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墙上。
简易看到桌上的菜,努了努嘴。
“怎么了?看起来不好吃吗?”女人问道。
“也不是,就是我老婆老是煮这些菜,有点腻了。”简易盯着桌上的菜,怔怔地答道。
“噢,你结婚了?看你一个人来,我还以为你单身呢。”女人用布擦了擦手,坐了下来。
“那好歹也尝尝啊,家常菜不就这些吗,我又不是什么大厨咯。”女人吐了吐舌头。
简易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才嚼了两口就停住了——连味道也几乎一样。
“不好吃吗?”女人盯着简易,小心翼翼地问。
“不,很好吃。”简易夹了一口菜,嚼,吞,咽;又夹了一口,嚼,吞,咽。
不知道为什么,简易突然想打扫打扫这栋别墅。但他刚拿起吸尘器,就被女人夺去了。她严禁简易干活,就好像会要了她的命似的。
女人不愧是管家,打扫起来很麻利,她显然是知道一切该如何操作,用极短暂的时间就把整个别墅打理得井井有条。在简易的印象里,只有打扮如保姆的人才能如此干净利落,而绝不是一个这样的美人。
“你为什么不先收拾桌子,趁这会儿时间让我玩一玩吸尘器。”简易笑道。
“你是度假客人,怎么能让你收拾,老板知道了会扣我工资的。”
“喔。”简易低头点了根烟,再看向餐桌的时候,发现餐桌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女人看到简易惊讶的目光,对着他咧嘴一笑。
简易回房了,他习惯性地想拨弄食指上的疣。待摸到自己平滑的手指头,才想起来疣已经脱落了。“怎么会好得这么快呢,医生明明说要几个月的啊。”简易觉得不对,但是谁会讨厌对自己有利的怪事呢。
简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这才发现天花板竟是有纹路的。他从小就喜欢玩眼睛自带的视觉残留功能。比如盯着图像一会儿然后闭眼,观赏它残留的变化的艺术图案;比如盯着房间里光和暗交接的地方,过一会儿闭眼,能看到闪电状的纹路。这会儿,他又盯着天花板的纹路了,等着一会儿观赏闭眼之后的艺术创造。
简易闭眼了,但他发现,闭眼之后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纹路,纯粹的黑暗。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可是每次闭眼,眼里都只剩无边的黑。
简易惊了。心里兀自有了个奇异的想法。
下了楼,简易看到女人正在洗菜。
简易要做个测试。他把头别过去,不看女人。停留了十来秒以后,他缓缓地把头转过去。
果然!一桌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简易得确定,是自己遇上鬼了,还是自己在做梦。简易挺了挺身板,决定以身涉险。
“今晚我想去饭店里吃。带我去最好的饭店。”简易在她身后说。
“你还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吧?”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问他。简易起了点鸡皮疙瘩,他生怕女人转过来就是一张鬼脸。
“真不是,我就是想去外面吃一顿而已。”
“好吧。这里的饭店都不便宜,你确定吗?”
简易假装镇定地点点头,“对,你也去,我请你。”
女人愣了愣,把围裙摘了下来,进房里换衣服了。
简易点起一根烟,在外面等着。太阳已经快淹没在地平线下了,还露出一部分光。靠近太阳的天空是酒红色的,远离太阳的天空是蓝紫色的,彩霞很少,稀稀疏疏的,但是朝向很整齐,看起来赏心悦目。
简易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觉得自己的食指上少了点什么。按常理来说,疣是不会一下子好的,所以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吧?
女人出来了,一件亮黄色的连衣裙,裙摆落在膝盖上,裙摆以下是她细长的小腿。微风吹过,裙摆微微扬起。简易吐了一口烟,两手搭成一个方框,把她放在有烟幕的框里。烟幕里女人的脸好像渐渐发生了变化,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她的眼睛细长起来了,成了纯黑的眼睛,没了眼白,眼睛正中缀一粒红;皮肤开始膨胀,变得皱巴巴的,颜色也深了起来……
“啊——”简易失声叫了出来。嘴里的烟掉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扭头就跑。
“你怎么了啊?”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简易猛地回头,定睛一看,女人依旧笑脸如常。
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
回过神来,简易发现自己的额头布上了一层细密的汗。
“走吧?”女人抬了抬眉毛,眼里一闪一闪的。
简易收了收衣摆,定了定神,“好。”
晚上的风微凉,穿着裙子的女人却很自在,雪白的手臂和小腿在夜里也明晃晃的。简易觉得有点阴冷,起了一点鸡皮疙瘩。路灯昏黄,照明的范围极为有限。简易盯着黑暗处,用眼睛的余光瞥着灯光,再眯上眼睛。果然没有出现闪电状的图案,眼下一片漆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女人带简易来到了一家酒店。酒店金碧辉煌,且高耸入云,通体绕着一排灯,在夜里就像一座发光的通天塔。简易打量着这家豪华的酒店,心想:这一定是我的梦了。
酒店里的人零零散散的,这个点,照理说,应该都在大厅里吃饭才对。如果就这么些客流量,凭什么支撑起这么大的酒店?但转念一想,梦里的酒店,不需要经费支撑。
简易还在想,就有服务员迎了上来。接着,自己就出现在了座位上。
简易看了看菜单,挑了那些从前宋珂从不会点的高级货。
不一会儿就上菜了。简易才拿起筷子,桌上就出现了残羹剩菜。肚子也已经鼓起来了。
简易看了看眼前清丽的女孩,怎么可能是鬼呢?况且世界上是没有鬼的。这一定是我的梦了,简易心想。
简易看着她的眼睛,兀地抓起了她的手往回头路上拽。她轻飘飘的,也不反抗。他俩飘了回去。
简易把她推在沙发上,沙发“噗”的一声。简易跟上了,他的两膝像一把锁,把女人锁在他的两腿之间。他扶住女人的后颈,斜着脑袋凑了上去;女人的头也微微一歪,迎上了简易的嘴唇。许久,简易松开了嘴。他回身望着厨房和客厅,它们就像从来没被人用过那样新。简易突然想:梦里能留下痕迹吗?梦一结束,梦里的事物是消失,还是不为人知地脱离了宿主地继续发展呢?
他低头咬住了女人的脖子,用力地吸着,吸着。女人喊疼了,简易抬头一看:没有痕迹。他撕裂了女人的裙子,把手放在女人挺立的乳峰上抚摩着,柔软的肉感和渐硬的乳头都那么真实清晰,可是他就是无法在女人身上留下任何他的痕迹。简易继续了。他由上及下,好像他吻遍了这曼妙的曲线,就能拥有她的整个生命一样。两人交换着短促又压抑的声音。时间短暂得像在跳跃,又漫长得像是停滞了。
简易突然醒了,发现自己还在别墅里。简易想叫女人,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起了宋珂。
已经是黄昏了,四下格外的安静。夕阳的余晖洒进简易的房里,在床上、地板上铺了一层淡淡的红。简易坐在床沿上看着那轮红日。他点起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向夕阳的方向,它便罩上了一层灰色。简易想,夕阳也得模糊一点才好。简易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在干什么。他只是想,不同地方的夕阳看起来不一样——也只是看起来不一样,实际上是一样的。
女人还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简易却走了。他突然想回家看看——梦里的家。
简易又踏上了火车。铁路沿线的树看起来都很像是油画,绿里带黄,黄里带绿,又觉得它们是互相提拉着,分不出谁是主流。树在铁路旁一字排开,蔓延向远处的天边,又一帧一帧地被他抛到脑后。远山淡淡的,黄灿灿的,巍然不动。
火车开了没多久,简易发现自己右手的食指上又长了一星点儿疣。简易琢磨着,等自己到家了,也许疣就又长回来了。
简易到家了。进了门,发现宋珂还在睡。简易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两手在胸前竖着,像个贼。然后简易不动了——他看到了自己躺在床上。他现在好像真就是个贼了。贼想:“如果他是我,那我是谁?”
贼走到了洗手台前,发现镜子里没人。
贼正惊异于眼前的一切,突然听到简易的房间里有了动静。贼走到简易门口一看:简易翘着二郎腿,脚上趿拉着人字拖,时不时地换姿势。头发蓬乱,似乎随时要爬出虫子来。他拨弄着右手食指上的疣,只是轻轻地拨弄着。不一会儿,他就把拖鞋穿好,朝着客厅走去。贼赶忙让开,听见简易喊:
“宋珂,宋珂!”
又听见宋珂回应:
“桌上,桌上呢。”
简易走到餐桌边坐下,一个人吃着早餐。
贼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站在边上,看着这个家。
不一会儿,宋珂出来了。她真的很美。浓淡适宜的眉毛和水灵的眼睛相得益彰;鼻子微微挺立,恰到好处;紫红色的嘴也生得正好,上唇薄而不小,下唇厚而不肥。 略加洗漱,宋珂就开始打扫房间了。简易就在一旁嗑着瓜子。两人好像当贼不存在。
贼看着,心里特别羡慕。他走向简易,坐在他的身上。慢慢地两人重叠在了一起。
贼又变回简易了,手上的疣也长回来了。
简易看到宋珂拿着拖把走了过来,瞄了一眼桌上的瓜子壳。他赶紧把瓜子壳捋到手中,扔到了垃圾桶里。
宋珂愣了神,看着简易。
简易对她笑,咧着一口牙,接过了她手里的拖把,说:“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