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冬夜,让整个龙巷变得冷寂。“汪——”“汪——”,偶或,传来几声犬吠,空洞得很。二侉子家的代销店内,悬挂在屋梁上的汽油灯,雪亮雪亮的。一束光柱,冷峻地射出大门,探照灯一般,似乎想探究夜幕下,在香河上演的一切。
汽油灯悬在屋梁上,一块石头悬在二侉子心里。李鸭子离开家也有几天了,二侉子表面上漠不关心,在老三阿根伙面前未提只字。阿根伙也只知道,二嫂子回了娘家,因走得匆忙,并不知详情。
其实,二侉子还是想着老婆能早点回的。他心里清楚,早点回,意味着早有收获,自己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早落地。
琴丫头出嫁之后没多久,三奶奶便去世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二侉子心里极不舒服。令二侉子极不舒服的还有自己婆娘,也几年下来了,一直不见开怀。这李鸭子,似乎成了只“公鸭”。
为此事,老母亲在世时,也曾唠叨过,自己并不曾过多放在心上。这女人生孩子,迟早的事。自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还怕在婆娘这块自留地上,长不出仨瓜俩枣来?
母亲突然病逝,让二侉子心头有了永远的痛,无法弥补。“不孝”这顶帽子,他不戴也得戴。老三阿根伙,本来跟着祥大少跑腿,是个做浮事,吃浮食的主儿,不靠谱。三奶奶也不曾指望过。后来接替祥大少,成了“芝麻粉”,也人五人六起来,纯属走路跌在狗屎上,走了狗屎运,总算修成正果。虽说阿根伙喜欢往丫头婆娘堆里钻,捏捏摸摸的,占点小便宜,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老婆还在天上飞呢,当然不能给老母亲一个“后”。
这刻儿,阿根伙早沉浸于自己的梦乡。二侉子在收拾柜台后的货架,理顺理顺,拾掇拾掇。心里想的是,“不孝”这顶帽子,虽然不能当着母亲的面摘除,但总不能就这么无限期戴着。长此以往,也对不起王家列祖列宗,对不起血洒疆场为国捐躯的父亲,更对不起去世不久的老母亲。
不管怎么说,二侉子希望能在短期内给自己摘“帽”。
代销店,与大队部、村小在一起,均在龙巷西头,龙尾上。大队部在当中,东边是代销店,西边是村小,与大队部均隔有土巷。远远望去,大队部屋顶上有只大喇叭,村小屋顶上飘着面国旗,均显而易见。相比之下,代销店无外在标志。然,只要望到这大喇叭,抑或飘扬的国旗,亦能清楚代销店的方位。
代销店原本是村上的大仓库。一进,通长六大间,用三角梁架顶,下半部原本通透着。房屋进深较一般民房要深,带内走廊。其时,民房多为五架梁,偶有七架梁,而代销店整座建筑为九架梁,极少见。
代销店没院子,出门就是龙巷。大门居中偏东一点。进门最先呈现的,是张大柜台。长长的,阔阔的,摆在中央。将一个较大的空间,隔成内外两部分。外口,放了张小桌子,几张小凳。靠大门口还有张旧椅子,木条子钉起来的,供来人歇脚。柜台内口,正对大门的整面墙,都是货架,被划成若干方格。
货架上,陈列出来的物品并不多。城里商店常见的“琳琅满目”一词,此处用不上。火柴(当地人叫洋火),蜡烛,肥皂(当地人叫洋碱)之类,就散放在方格子里;针、纽子之类细小百货先用盒子装了,再放在架子上;红纸、白纸和烧给死人的纸钱,大开张、小开张都有,放在架子的底层。架子上不少格子都空着,让人感到,这是个物质较为匮乏的年代。
靠货架下方放着几只坛子,有装酱油的,有装“大麦烧”的,也有装煤油(当地人叫洋油)的。这煤油与酱油,与“大麦烧”,均要分开放。煤油会“爬”,易于散发,窜味。
酱油、“大麦烧”均须盖严实。夜间,老鼠便成了代销店里的常客。它们会不辞辛劳,不厌其烦,在店里每个角落,穿越,寻找。店主如若有所疏忽,便给老鼠们可乘之机。当然,老鼠们也会面临生命之危。
香河一带,村民到代销店打酱油,打到死老鼠的事不是不曾有过。一村人去造反,一坛子酱油,老鼠什么时候掉进去的,店主也说不清。请放心,二侉子家的代销店,至今没发生过此类事情。每晚的拾掇,是二侉子必不可少的步骤,仔细得很。
柜台上几个玻璃罐子里,有装白糖的,有装红糖的,有装纸包糖果的,有装搽脸用的雪花膏的。柜台顶头放个大盐缸,内装沙白的盐(盐又分成粗盐和细盐,粗盐村民家里腌咸菜时用,细盐平时吃)。盐缸上方悬着一杆秤,绳子拴得牢牢的。秤斗子、秤砣均挂在秤上。随要随称,方便顾客。
上述,便是代销店主体部分,占据大两间,仍然保留着三角梁下面完全通透的建筑模式。这样一来,柜台、货架,以及各种坛坛罐罐,摆设起来较为疏朗,顺眼。
代销店两侧,便是二侉子一家的生活区。东侧隔成了两间,最东头一小间,原本是三奶奶住的。尽管三奶奶不在了,房内的陈设也没有动。紧挨着三奶奶房的,是锅灶间,烧饭做菜的地方。亦放有餐桌。
通常,二侉子家不在锅灶间吃饭。要做生意呢,这样的时候,村民们会到代销店来打个酱油,买个盐啊之类,一家子蹲到内间吃饭,势必照应不到。二侉子家吃饭,在柜台外的小桌子上吃。
西侧被隔成三间,依次为老二两口子的房,老三阿根伙的房,姑娘琴丫头的房。这样的格局,跟香河一般人家都不一样。店铺以外的所有房间,均有房门通内走廊,由内走廊通往店铺大堂,归总出一个大门。
这代销店,并不是二侉子家的。二侉子父亲打老蒋时血洒疆场,他家成了烈属。因为这,二侉子才参了军,在东北当了几年兵。他退伍转业时,几经周折进了地方供销系统,具体安排在香河代销点。这代销点,设在集体所有的大仓库内。公家照顾,让他在大仓库安家。二侉子拾掇拾掇,住家,开店,一晃好几年过去矣。
南蛮北侉。“二侉子”是三奶奶的二儿子,自然不是北方人。
每日里,“二侉子”打理着代销店,村民们总能见他坐在柜台里口,俨然旧时店掌柜的模样。若是忙不过来,他首先指挥的对象,便是婆娘李鸭子,“帮个忙,五分钱酱油。”李鸭子便会接过“二侉子”手上的瓶子,装上注口(一种漏斗形的器具),用长柄小端子,伸进大缸里舀酱油,再支到注口上,灌入人家的瓶子里去。这里买酱油不叫买,叫打。“打”字体现在整个过程之中。打用的是小端子,五分钱两端子,正好。
若是再忙,“二侉子”就会叫妹妹琴丫头一块上。“给称半斤红糖。”看着二哥真是忙不过来呢,琴丫头便会从自己房间的缝纫机(当地人叫洋机)上起身,来帮二哥的忙。
前面已经交代,村民来代销店,多半是中晚饭前后的间隙,李鸭子、琴丫头姑嫂俩干农活亦已回家。老三阿根伙,跟在祥大少后面跑腿,属村民们常说的“家作懒,外作勤”的角色,家里见不到,正常。三奶奶在大瓦屋给王先生他们做饭,这样的时间点,当然不在家。
这些,都是以前的情形。现在,三奶奶去世了,不要说家里,就是大瓦屋,也是再也见不到她干净利索的身影;琴丫头已出嫁,再回来时,二侉子也不会指挥她,更何况琴丫头难得回家。阿根伙,也是今非昔比,当上了生产队长,有了“芝麻粉”之称谓,倒真正忙起来,家里自然也顾不上多少。
逢年过节,代销店才会真正忙起来。平时,“二侉子”一人打理,应付自如。“二侉子”为人和气,做事有条不紊,开代销店没出过差错,没发生过争执。他信奉的是老理儿:和气生财。
当地人,称火柴为洋火,称煤油为洋油。家中有小学生的,听见家里人喊“洋火”“洋油”,总要认真纠正:“这叫火柴,不叫洋火。这叫煤油,不叫洋油。说过多少遍了,总是记不住。”当娘老子的淡淡一笑,“是啊,说过多少回了,可那会子都这么叫的。惯啦。”
“二侉子”毕竟是当兵回来的,挺跟形势。碰到小学生来店里:“侉二叔,买两包火柴。”“好来,两包火柴。”那“火柴”两个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岁的,扯着老公调喊:“‘二侉子’,拿两包洋火。”“好来,两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递过去。
“二侉子”在北方当过几年兵,回乡之后,“晓得”,到他嘴里变成了“知道”。一村人觉得稀奇。可“二侉子”,每件事情说完了,又总爱问一句:“知道不知道?”
有一年,“二侉子”和几个男社员一起踏水车,脚下走神,从水车上掉下了河,“咕噜咕噜”直往上翻水泡。窜出水面,喊一声:“救命!”
岸上几个男社员见了只是笑:“装得像!”在香河一带,不论男女,亦不论老少,会水者属正常,不会水者难得一见。
过了一会儿,几个男社员见情况不妙,赶紧跳下河把“二侉子”捞上岸。“二侉子”已灌得像个蛤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冒出一句:“我不会水,你们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几个男社员直摇头。差点儿出人命,他们也吓垮了。
“知道不知道”挂在“二侉子”嘴上,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二侉子”不当兵了,并没有直接回香河。
他转业到东北一家电厂当工人。那个年头,转业军人可吃香呢。厂里一个姑娘,很快就跟“二侉子”好上了。一好上,就分不开。
年轻人,难免头脑发热。“二侉子”忘了,家里在他当兵那年,就给他说了一门亲,找了一个叫李鸭子的对象。
有一年,家里来信,让“二侉子”回家一趟。老子死得早,妈妈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早点把他的婚事办了。到了春节,他都没有回家。
三奶奶领着“二侉子”的对象李鸭子,一路长途颠簸,来到厂里。常言说,纸包不住火。在三奶奶严厉要求下,三奶奶和李鸭子,与厂里那个姑娘见了面。知道李鸭子是“二侉子”的未婚妻之后,厂里那个姑娘,并没有责备“二侉子”,而是扑进三奶奶怀里,抱头痛哭,“娘——你就收下我这个闺女吧!”三奶奶含着眼泪,答应了下来。
“二侉子”最终还是跟三奶奶回去了。厂里那姑娘含泪送“二侉子”和干娘三奶奶她们上了轮船。其时,那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没能到厂子里上班。在香河成了家,有了婆娘李鸭子。他毕竟是转业军人,又是烈属家庭,被照顾进了公社供销系统,安排负责香河代销点,经营着一班小店,日子平静如水。东北,在他印象里日益模糊。再也没听他提起过。
夜阑人寂。 劳作了一天,香河村的男人们,逸逸当当地坐在自家大桌子上,来几口“大麦烧”。大冬天的,喝两口酒,暖和暖和身子,也解解馋。平淡的日子,这些男人们,嘴里都淡出鸟来矣。
所好的是,这些男人们喝酒,并不讲究“六大碗”“八大碗”。佐酒之物,多半为花生米之类。偶或,也会有韭菜炒鸡蛋之类的家常小菜。这些男人,下酒菜并不讲究,讲究的是酒后的那份惬意。几两“猫尿”下肚,这些男人便带了几分酒意,躬进婆娘暖和和的热被头,粗手笨脚的,想有所动作。那热被头里睡着的,果真都是自己婆娘么?未必。
一连吃了几根猪鞭,“二侉子”的感觉,还真的不同以往。一到晚上,“二侉子”便将代销店说闲的常客劝走,催李鸭子早早上床。
“吃啥补啥”的秘诀,让“二侉子”似乎有些“疯”。杀猪的王老五告诉他,是鞭就行,牛鞭更牛。“二侉子”当然想“牛”起来,但没有那么多牛鞭给他“牛”。其时,牛为用于农业生产的大型牲口,精贵得很。除非老死病死,抑或意外死亡,方能宰杀耕牛。因此上,“二侉子”只得退而求其次,用猪鞭。
猪鞭功效,似乎并不理想。在床上,“二侉子”把个李鸭子烤鸭似的,翻过来,覆过去,忙个不停。自己也浑身汗渍渍的,比真正的烤鸭师傅都费劲。
这一切,带给李鸭子的却是“索然寡味”。终于有一晚,李鸭子来了个“翻身农奴把歌唱”,将“二侉子”掀到了踏板上。“天天这样,你不嫌烦,我嫌烦。”
第三,焊接材料。600MPa高强钢焊接材料,埋弧焊焊丝(S AW):H08M n2M o A(ϕ4.0mm);焊剂CHF113,焊剂使用前300~350℃烘焙2h;气体保护焊(GMAW):HTW—60(ϕ1.2mm),保护气体Ar+CO2。800MPa高强钢焊接材料,埋弧焊(SAW):SG—80(ϕ4.0mm),焊剂OKFLUX—SG80,使用前350~400℃烘焙2h。气体保护焊(GMAW):HTW—80(ϕ1.2mm),保护气体Ar+CO2。
这可惹火了“二侉子”。李鸭子,你这个瘟婆娘!竟然敢把我掀下床,不好好治一治,那还不翻天?
“二侉子”就地取材,从踏板上顺手拿起只布鞋,举起来就抽。李鸭子全身没一丝布纱,哪经得起一个大男人下狠劲抽?瞬时伤痕累累。
“这个日子没法过了!你这个兵痞子,打起婆娘来杀心这么重。我不如死了算了。”李鸭子披头散发的,没得个人样。
“你个瘟婆娘,这么些年,也不曾给我们王家生出一子半崽,你难道还有理?不好好收拾收拾你,想翻天?”“二侉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李鸭子哪里肯吃“二侉子”的“下”(甘拜下风的意思)呢,挣脱之后,自己穿穿衣裳,跨出门去。
“这么晚了,死到哪儿去?”“二侉子”嘴上问,却并不曾阻拦。
“你管我?我去死给你看,叫你们王家断子绝孙。”真是打起来没好拳,吵起来没好言。李鸭子一夜之间,把“二侉子”变成了死对头。
“有人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他俩觉得不对劲儿。王老五脑子转得快,虽说他是个杀猪的,多多少少也沾上点儿买卖人的小聪明。杀猪卖肉,一靠手艺,二靠脑子,脑子转得慢不行。王老五急忙道,“有人跳河了。快去找,这大冬天的,跳河真想寻死呢。”
他俩叫来了瘌扣伙,三个人跑到场头河岸边望了望,黑灯瞎火的,河里已没有动静。一下子发现不了跳河的人,事情麻烦了,得沿河岸依次找。这种天气,滴水成冰,人在河里不被淹死,也会冻个半死。只有三个人,很难快速发现目标。他们这才放开嗓子朝村庄上喊起来——
“有人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场头距村庄几块大田的距离,白天喊叫未必能听清。这深更冬夜,寂静得很,喊叫传送效果极佳。三狗子他们几声喊叫之后,眼见着村庄上,一家一户原本黑乎乎的窗户,一户一户有了亮光。人命相关的事情,不少人家的男人,迅疾起来,奔向场头。
“二侉子”这才意识到出了大事。悔不该在李鸭子出门时,没把她拦下来。他哪想到,这个瘟婆娘,还真的去跳河。赶紧叫醒阿根伙,“快,赶快,给我组织人,你家嫂子跳河了。”兄弟二人分头行动,“二侉子”先往香河场边奔,阿根伙到龙巷上喊人。
不一会儿,香河南岸,一盏盏马灯,照着沉寂的香河,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岸边,人声鼎沸,嘈杂得很。“是哪家呀?”“说是‘二侉子’家鸭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跳河寻死?”“说的是呢,两口子斗嘴,也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吧?”
“二侉子”这刻儿,火上了堂屋。没有工夫理会村民们的闲言。自己从河边划了条小船,在河心往两边找寻。人在岸上举着马灯,距离光源近,朝河里看不远,也看不清。到了河心视野则不同,容易发现远处的目标。这不,借着岸上不停移动的马灯的光照,“二侉子”发现了浮在柳树根下的李鸭子。
这时,岸上也有人尖叫起来,“快,快,在那棵大柳树下面,大柳树下面。”又有几条小船划了过来,发现前面不远处,李鸭子抱着大柳树的根,蹲在水里,冻得浑身如筛糠呢,抖个不停。
“快划,快划。”有人喊道。
“死不掉的。”望见人了,“二侉子”又嘴硬起来。
李鸭子见来人是“二侉子”,转身还想离开,被后面赶上的小船围了起来,七手八脚,将她拖上了“二侉子”的船。马灯光映照下,都能看到她乌紫的嘴唇。“二哥,你真想冻死嫂子啊?还不赶快把棉袄脱给嫂子裹起来,回家。”阿根伙有些着急。
“他情愿我死呢。我死了,他好到东北找个好的。”见三兄弟这么一说,李鸭子“呜呜”地哭起来,哭得蛮伤心的。
岸上的人也纷纷朝这边涌,“找到了,找到了。”“还好,不曾出人命。”人群里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二侉子”并没有因为婆娘跳河寻死,就放弃他的努力。
李鸭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红着脸去问水妹。水妹不仅是个赤脚医生,而且是个“过来”人,懂这方面的事。水妹告诉李鸭子,能不能怀上,不单单是女方的事,男方的精子要有用才行。夫妻双方最好到医院做个检查,才好下结论。生儿育女是门科学,瞎来不行,蛮干更不行。
“二侉子”难得将代销店关门落锁,听从水妹的劝,和李鸭子乘班船去了趟县城。县人民医院的诊断,让“二侉子”跳楼的心都有了。
问题出在“二侉子”身上,他生殖器射出的精液没用,那里面的精子,不能在李鸭子卵巢里存活,当然不能与李鸭子的卵子结合,故不能让李鸭子怀孕。
县人民医院的专家还说了,早几年来治疗,效果可能要好一些。现在再治疗,治好的可能性不大。基本没有什么指望。况且,这种毛病治疗起来,过程漫长,花费算不得少。何必把钱往水里扔呢?种田得来的两个钱,不容易。看起来,负责给“二侉子”、李鸭子夫妻俩检查的专家,没有看不起乡下人,讲的话非常实在。
这样的结论,无疑是给“二侉子”当头一棒。这一棒可不轻,把“二侉子”打得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西东矣。
“二侉子”傻了,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傻瓜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去完成“摘帽”这一艰巨使命。
从县城回到代销店,“二侉子”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心不在焉,眼中无光。前来买火柴的小学生,再也听不到“侉二叔”嘴里颇俏皮的“火柴”二字。
不止于此,王老五好心好意将他订的“秘方”送上门,结果被“二侉子”骂得狗血喷头,没法还口。东西被甩得八丈远,还对王老五狂吼,“拿着死儿滚!你这没用的东西!”
本以为,“秘方”送上门,抽上根“飞马”(当时的一种纸烟,叫“飞马”牌),不在话下。这东西,精贵得很,上百斤的肥猪,就那么细细的一根。要的人还不少呢。不管怎么说,自己跟“二侉子”同宗,虽不是紧门,但总比外姓强。因此,对“侉二哥”的订货,王老五是确保的。
之前,“二侉子”总是等不及,每天亲自到门上来取。刚开始还不好意思,说是做“药引子”。后来,见想要的人多,也就跟王老五直说了,他的需要更迫切,求本家兄弟帮忙。怎么转眼几天的工夫,变化这么大呢?王老五小脑瓜子再灵,也想不出,“二侉子”对自己火发得如此之大,不留后路,原因何在?
好在,王老五也还没有完全下不来台。李鸭子一脸的过意不去,给王老五赔不是。毕竟王老五有些小聪明,他一“卦”还是打到,“侉二哥”发火的根子通在“侉二哥”的命根子上。要不然,李鸭子用不着一脸愧意。
“二侉子”再也不爬上爬下,李鸭子睡在身边,他碰都不碰。他这个“烤鸭师傅”罢工不干矣。
“王家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管不这么多了,你外去给我讨个种回来。”原本热火朝天的床上,冷静了几晚之后,“二侉子”发话了。
李鸭子头脑子“嗡”的一声,大了。她倒是听说过,乡里有的男人没生育能力,让婆娘出去随便找个男的,跟人家睡上一觉,让自己有了,这叫借种。可李鸭子万万没想到,这种事情会落到她头上。
想想自己,除了好吃之外,哪里也没落下闲话给别人说,更不是那种腰间系不住裤带子的主儿。尽管香河一带,这样的女人有的是,可她李鸭子不是。她瞧不起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
现在,她必须要去做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李鸭子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尽管她有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但面对失去理智的丈夫,一个沾染着点儿痞性的男人,她别无选择。只得拿了“二侉子”给她预备好的盘缠,扎了个布兜儿,里面放了几件换洗衣裳,迎着一股寒气,出门。
李鸭子外出并没几天,便回来了。
眼看快到年脚下,她一个女人能往哪里跑?娘家不能去。常言说得好,有钱没钱洗洗过年。年关岁底,她该在家里收拾收拾才对。又没有急事,往娘家跑干什么呢?至于自己的心事,就是见了娘家人,也说不出口。前思后想,李鸭子自有打算,于是打道回府。
“二侉子”见面就问,“怎么这样快的,关照你的事情,办成没办成?”
“把我当什么人啦,事情不办成,怎么可能回来?断王家香火的事,再借个胆给我,我李鸭子也不敢。那样一来,我在王家列祖列宗面前,哪有抬头之日?”李鸭子口气蛮硬的,“二侉子”这才放心。
吃晚饭时,“二侉子”不声不响,亲自到锅灶间,给自己婆娘做了碗蛋炒饭。
李鸭子哪里吃得下这碗蛋炒饭,转身推给了阿根伙,理由冠冕堂皇:“三叔子每天喊工,辛苦得很,把它吃了。嫂子我最近犯胃,吃不得油。”
“二侉子”心里有数,果真怀上了,还真的吃不得油腻。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嫂子让你吃,你个大队长就不要谦让,吃了它。”此处“大队长”之“大”,乃恭维之词。香河大队的大队长,另有其人。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阿根伙毕竟担任生产队长有了几年,在世面上走,也学了点儿“文词”。那年月,吃蛋炒饭已够得上“奢侈”二字。有时,若能吃上碗油炒饭,也就算有口福矣。
让阿根伙没想到的是,嫂子这碗蛋炒饭,给他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某夜,趁“二侉子”喝了点“大麦烧”,睡得鼾声如雷,李鸭子摸到阿根伙床上去了。阿根伙睡得迷迷糊糊的,一翻身,身边多了个人,吓了一跳,“哪个?”
“嘘,别喊,我。”李鸭子赶紧用手捂住阿根伙的嘴。
阿根伙仔细一望,傻了眼。借着窗外凉月子的清辉,阿根伙望见了嫂子的脸。“不是嫂子叫你学坏,也不是做嫂子的不正经,都是你家畜生哥哥逼的。”
李鸭子这才将“二侉子”之前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阿根伙,说着说着细声哭起来,她委屈呢。
别看阿根伙平时总喜欢往女人堆里钻,这个胸前摸,那个脸上捏,滑泥鳅似的,神气活现,谁也抓不住他。这刻儿,在自家嫂子面前,他竟没这个胆。
“家丑不可外扬。我想来想去,到外头去,还不如‘肥水不落外人田’。”
听嫂子这么一说,阿根伙胆子有如充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大起来。胆肥矣!
李鸭子强烈地感到,今夜之后,她要当妈妈了。
沉沉地睡去的李鸭子,自然不会理会邻近的大队部里巧罐子与香元两口子所上演的精彩一幕。
香河的夜,更深了。
(本文系“香河纪事”短篇系列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