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骛

2018-11-15 04:18
雨花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梁

鱼 禾

1

该控制烟了,我警告自己,当一种事物开始显示出让你欲罢不能的架势,你就该控制和它的距离了。你不主动控制,就会被控制。任何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都是漩涡,要在它们将要把你裹挟进去的时候果断撤离。我把烟移到离工作台远一些的地方,放进抽屉,上锁,不让自己伸手可及。胥江看着我做这一切,只是笑,一言不发。然后,他拈起工作台上的ZIPPO,咔嗒一声打开。ZIPPO的蓝色火苗在点燃烟叶的一瞬间变成金黄。

如果胥江上午来,我会直接给他找几本书,让他到另一个房间去看。后来胥江就明白了,我上午喜欢一个人待着。唯有在上午,在每天太阳升起、阳光越来越强烈的这个时段我才能达到自己满意的状态。无论如何,阳光都是一种充满希望的东西。它会激发你的兴奋,唤醒你体内某种不可知的雀跃感。太阳在升高。屋子里越来越明亮。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我用茶水一杯接一杯为自己灌溉。能量通过十指,通过键盘,源源不断地输入一份文档。字里行间氧分充足,又清新又辽阔。它在成长,它迅速长成我心中期待的模样。这种状态一般持续到午时。午时是我的本命时辰,我喜欢让自己在这个时辰处于生发状态。偶尔我也试图让这种状态向两边延伸,但一般是不成功的。我试过更早一点起床,结果是整个上午昏昏欲睡;而一旦午时过去,位于高层东户的房子里很快就会暗下来,光合停止,能量耗竭,下午就只能用来睡觉。在午后睡眠是多么舒坦的事啊。我常常睡到夜色弥漫。我睡饱了。屋子里半明半暗,犹如阴阳交界。我喜欢在这种暧昧之色里延宕一会儿。睡眠犹如另一重阳光,犹如光合之后的暗反应。这一株恢复能量的植物四处移动——洗漱,饮茶,看书,下楼走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日三餐变成了两餐。食欲似乎在衰退。这是唯一让我觉得愉快的衰退。但对于其他方面的衰退,我也没有格外不愉快。衰退是在注意力之外发生的,所以也无从不愉快。詹姆斯·伍德说,人只有在回顾的时候才能看见故事,而当时,人仅仅是在事例中度过。这没错,我们的全部当下都陷在事例中,陷在零碎、没有预见、没有特别意义的事例中,我们经过某些时刻,漫不经心地做出某个决定,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但当我们蓦然回首,才发觉原来事情在某个丝毫不曾引起注意的时刻已成定局。犹如亿万年前,蓝藻呼出的氧气无意间造成了大气层,进而造就了生物界。我的一举一动,由于时势的推波助澜,也在某个瞬间,会在我的注意力之外造就点什么,或者毁坏点什么。这样的事一直在发生,只不过我们不能觉察罢了。

胥江会在午后一点准时把我拖离工作台。他把两盘青椒炒面放在吧台上。胥江来这里为我做午餐有好一阵子了。并不是天天来。不时来,断断续续地,没有规律,让我觉得他总在这里晃。有时候胥江会问,他不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忘记吃饭。胥江这么正常的人,会觉得一个人不像大家一样按时吃掉三餐有点不正常。胥江热衷于让我正常起来。他把我介绍到他那个正常的社交圈去。他们衣着规整,器宇轩昂。他们习惯于早睡早起,白天工作晚上休闲,习惯于周末晚上聚会,喝酱香酒,吃少油少盐新鲜浅加工的健康食品,比如茶餐,分例小火锅,素斋。他们谈论省部级官员或者更高层官员任免的小道消息。胥江到我这里来聊天的时候面目家常,又松弛又沉默。我说,你和那个场上的胥江仿佛是两个人。胥江说,他做过一次脑部检查,检查结果是,他的左右脑是彼此隔离的。胥江说这话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这意味着我面前的胥江有两个大脑?进而,在我面前的这具身体里面有两个人,两个胥江?我想起那些好莱坞特产。在一部影片中美国人让二十四重人格挤进了一具驱壳。这种多灵一体的生命,算是一个人的分裂还是多个人的集合?是作为“他”还是“他们”?

但胥江跟异想天开的美国人不一样。他从来不玩这么疯狂的游戏。他的话至少让我觉得可以信以为真。但如果左右脑同时在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或者对同一件事有着截然不同的判断,他也会跟自己战斗吗?我想着这件事,打开锁着烟的抽屉。我问,坐在这里的胥江是右半脑控制的胥江还是左半脑控制的胥江?胥江回答,应该是全部的。他顿了顿,确定地说,坐在这里的是全部的胥江。那么是谁给出了这个答案,左脑还是右脑?我看着他笑。我心里对什么有所怀疑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这种微笑会被现场照片记录下来,被说话的人看到。有一次,正在我这么笑着的时候,有人把一块小圆镜子张到我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表情。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在别人说话的时候那样微笑,的确是有点不善良。每当我无端发笑,胥江也会局促不安。现在,胥江盯着我,语带愠怒:你不信,那就算了。

我开始吸今天第二支烟。说过要戒的,可是忍不住。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我想。我总是在一种想法和自己的惰性之间摇摆不定。有时候我简直也觉得我的大脑里面一直有两重意志在纠缠——右脑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左脑却不愿意指挥手脚去执行。我对胥江解释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有两个胥江坐在我对面,却依照一套逻辑跟我说话,这是怎么回事?比如现在,你两边都在生气吗?胥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反正你也不信,算了,别这么刨根问底的了。

2

卫滨不停地清理东西。他最近爱上了“断舍离”。卫滨温言软语列举着“断舍离”的物品——两条被子,一个枕头(他说,七百多块的一个枕头啊姐),七双皮鞋,十来件衣服,一堆摆件。他可能觉得这已经够狠心了。为了打击他,我向他列举我在上个月扔掉和送人的东西:旧空调,笔记本,扫描仪,多功能粉碎机,两个面包机,微波炉,电磁炉,洗碗机,迷你消毒柜,电热咖啡壶,电热茶壶,两个空气加湿器,一个储物柜,还有百分之九十的照片,纸质的和数码的。

卫滨一听就急了。照片不是别的呀,卫滨嚷嚷道,你想想,照片是我们的个人史,况且,数码照片又不占地方,你清人家干嘛。卫滨说话的腔调总是弄得我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让我总想动手把他那身制服扒下来,给他换上一条曳地长裙。我说,我就觉得这个“人家”占地方,就想把这个“人家”清了。

事实上,合影照片里有很多人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了。历史分分秒秒地生成,留下再多的物证也不可能全证历史。当时那么一拨人,就那么欢呼雀跃地挤在一起合影,看上去挺亲密的,但是当时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那是什么地方,是哪一年,都模糊了。那些情景便成为赘物。下手清理的时候毫不犹豫。我很快把个人历史化为简史,然后化为编年史。这清理恍若一场逆时划桨。在这样的清理中许多时段化为空白,化为零。仿佛被辜负的时间在这样的清理中被一一退回,让我回到了很久以前。但这只是想象,是我的一厢情愿。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让业已度过的时间重现。

试图让时间再来一遍的努力总是带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危险。J·A·贝克追踪埃塞克斯游隼长达十年,并且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了他的追踪。日记结集,成为一本著名的散文集《游隼》。若干年前我就开始寻找,但直到刚刚过去的这个八月国内才有了它的译本。近十年的等待,只用了一个晚上就看完了。或许是囿于记录文本对于生活原态的忠实,贝克的记述显得重复、琐碎、啰嗦。记录呈现的画面是具体可感的,一只游隼,在空中或翱翔或盘桓,或悬停或俯冲,猎杀小型的鸟类。俯冲而至的猛禽令食物链下层的鸟们像尘埃一样从地面轰然弹起;游隼一无所获,或者有所获,开始对它的食物拔毛、啄食,最后剩下一具鸟的骨架。总是这样。不厌其烦的重复,每天大同小异。唯一的变化是,十年后,当他回头看时,觉察到原本适合游隼生存的环境已经变得相当恶劣,而他本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陷入游隼的意识:看到血会兴奋、激动、贪恋;会在在幻觉中俯冲向猎物,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重量;听见人类的声音又厌恶又恐惧。

看着小山一样堆积的照片,我被自己的无聊吓了一跳。关于时间的许多记录也和用旧的器具一样,它们只是在那里摆放着,显示着一种使用的可能,但你永远也不会再使用它。能够辨认的照片作为我曾经到过哪里、做过什么的证据,也是大量重复的。重复,让回头看化为一种难堪。有太多的现场我只想抹杀,一眼都不想多看。号称正在“断舍离”的卫滨竟然对这些东西恋恋不舍。你没有反省过吗,我问卫滨,我清理的不过是死去的角质层,你清理掉的却是肌肉,比如你清理你的朋友圈,清理得是不是太狠了?卫滨受了委屈似的跟我嚷嚷起来,你不知道啊姐,那些人太气人了,那些人怎么可以这样,我真的不能容忍这种人滞留在我的朋友圈。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戳到了卫滨的暗伤。那些人挤对卫滨的理由简直匪夷所思。那个娘娘腔,他们这样说。无论卫滨说什么都会惨遭奚落。一句话别人刚说过,哪怕人人都再说,但只要卫滨重复一句,那句话立刻就成了笑话。

这种群起而攻的情形常常让我想起小学时代的孩子帮。班上总有一个人被孤立。孤立一个小孩的原因往往并不是这小孩招惹过谁,而是由于一个极其偶然的因素,比如这孩子刚从外班转过来,比如这孩子的脸上有个疤,甚至只是由于这孩子有个不太好听的姓氏,于是这小可怜儿先是遭到个别孩子的嘲笑,继而,某个性格强悍的孩子纠结几个孩子商量,从明天起都不要跟他说话。于是第二天,一帮孩子都不跟那个小可怜儿说话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霸凌有时候会迅速蔓延到全班——突然有一天,全班小孩都不再搭理那个倒霉孩子。很多孩子的理由是,别人都不跟你说话了,那我也不跟你说话了。卫滨这样的人,带着一桩明显的“不一样”,一桩无法自己纠正的罪过,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疵点,很容易被无缘无故地孤立。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想说一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之类的道理,但又觉得那道理混账得让人恶心,就忍住了。

跟卫滨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会在看问题时不自意地采取他的角度。卫滨清理掉的那些人,我也不大愿意搭理,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像他那样表明。所谓至清至察,我不想做,也根本做不到,尽管我也不确定那些搅混水的鱼和浑浑噩噩的徒有什么意思,但他们仿佛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构成,就像厕所、垃圾篓和马桶刷之类,这些不清爽的东西,是我全部的活动场域中不能剥离的一部分,虽然那个角落喧哗,琐屑,充斥着某种令人反感的气息。因而卫滨说,你总是迁就那些人,终究还是落了俗套。他不知道,有时候我连他也懒得搭理。他对于一些所谓“事件”的反应正像他那改不掉的腔调一样,显示着与本性严重的不一致。除了背地里发发牢骚,任何有现实意义的事他都不会做。仿佛就这么诉诉委屈,让我明白他又一次受到了嘲笑和羞辱就够了。我问卫滨,既然明知那些话恶毒,为什么就那么听着,不跟他们怼回去?卫滨第一次被我问住。他的脸居然红了。他说,我不敢,我抵不住那些人呀。然后立刻辩解,老天,你怎么会造就这样的人,这么不要脸,这么恶心,我除了躲开,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卫滨看着前上方的空气,仿佛紧盯着那个匪夷所思的“老天”。什么都是“老天”的错。他扛不过,这就完了,下一次他接着忍受,然后跟我,或者跟其他他能信得过的人发牢骚。这时候我也会不磊落地觉得,卫滨实在是有点太“不一样”——用那些人的话来说,有点“神经病”。但是这种“不一样”特别软弱。我眼前的卫滨,常常软弱得像个因不更世事而张皇失措的少年。这样的无辜和无助总是让我心软。

3

老梁的最后一个电话,被我毫不在意地挂断了。挂断之后,我顺手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那个号码打过来的铃声跟别的不一样,我用的是一支黑管乐曲,我自己名之为《虚构》。《虚构》最后一次在我的手机上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已经记不分明。后来,我在一场酒后无意间触碰到《虚构》的开关,我在那种让人软弱的乐声里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它已经变成了空号。

老梁是那种挺能怄人的主儿,只有危险临头才知道节制自己。但在太多的反复无常之后,我断定这种节制只是昙花一现。危险过去,他会立刻回到那种匪夷所思的状态——忽东忽西,非黑即白,极端到令人发指,却什么也没有坚持。类似毒瘾发作的极端我在一些人那里不时见到。那种万事不容商量的姿态,不是为了辨明什么,也不是要卫护某种立场,只是表明自己持有立场。只要仔细打量,就会发现那种坚持是空心的,没有实质,甚至没有主题,那只是对于争执的嗜好。

说出告别的时候,窗外的鸟鸣此起彼伏。气温还不够高,但是春天毕竟来了,这些比我更灵敏的生物都按捺不住了。我想,是时候了,我将从一种程序错乱的酝酿中,从逼真的虚构里醒转,恢复常态。鸟鸣声让我意识到我的心轻快之极。时间是轻的、跳跃的,正如那些从居所清除掉许多赘物的时刻,或那些动用强力杀毒软件清洗电脑的时刻——那些果断而极不厚道的时刻,我仿佛从“全班”认定的积习里挣脱开来,化为某个姓氏不大好听的小孩;从“人”的积习里躲开,化为箭簇般俯冲的游隼;化为冬天沉眠、春天苏醒的万物中的一份子,从泥土里拱出头来。我在案上铺开宣纸,抄那首小雅: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时间过了很久,我觉得我已经把老梁忘掉了。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未曾消灭的势力负责阻止我的淡忘,仿佛故意为着要提醒我——有一天零点,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生日怏乐”。这是有多敷衍呢,“快”字竟被误写成了“怏”字。总觉得老梁这样的人还没有进化到精细的程度,不太可能有常人所谓的深情。他活得像个采集时代的智人。这有太多的例证。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饮食偏生,衣着单薄。身材矫健,四肢发达,动作敏捷,极其好动,像有多动症。对动植物种类、地形、方位和道路、天气变化等等有惊人的判别力。能够徒手逮住一条正在浅水里游动的鱼或一只野鸡兔子之类。知道漫山遍野的野草哪些能吃哪些能止血哪些有毒。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直白专注。有旺盛的性欲和淳朴迷人的性姿势。温存起来像海豚,狠起来像狼,发起脾气来像怒狮。知识广博,不求甚解。沉默,更喜欢用态势语言交流。这些特征每逢走在路上的时候便可以大展身手。我自幼四体不勤,天生的好体质在多年持续的静止不动中渐渐湮灭。我对自己不具备的身体特征——发达的肌肉,高大的体格,强悍的体力,充沛的精力——有一种灵肉与共的迷恋。对于体力的膜拜常常让我确信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我在副驾驶位置上看着他,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块诱人的咬肌,看他正在控制方向盘的胳膊和手,看那双奔马一般矫健的长腿,我贪婪的眼睛和浑身奔腾的昏热让我确信,我爱上了这个男人。尽管这种片刻之间达到巅峰的迷恋常常很快便会冷却,我依然确信,这是我所经历的最自然的缠绵。整个过程一如植物的萌生、成长和衰亡,自然,美妙,平顺,单调,有天定的期限。对于这种无形无迹的生灭,我根本没办法掌握。我确信我的冷漠只是身体造成的,是体力不济的人惯有的心灰意懒。

遇到郑重的社交场合,老梁便会暴露潜在的虚弱。老梁对繁琐的穿戴规矩和窸窸窣窣的礼仪不胜其烦。他强忍着不说话。正如因某个微不足道的差异而被孤立的小可怜儿,老梁这样的人,在人群里也必是站不住的。他常常被人们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激怒。这个线条坚硬、怒气冲冲的男人被怒气弄得红头胀脸,言语偏执、粗鲁,与整个场景严重违和。本来他是好看的。但是在一屋子大腹便便的人里,这个言语风格与大家都不一样的人立刻显得滑稽、荒唐,一点也不好看。真可怜,我忍不住这么想,这不怪他,似乎更不能怪别人,但是,这真是可怜。我也忍不住警告自己,这不是你会爱上的人,你的情意只是自我瞒哄,是对欢乐和虚荣的贪慕。

我看着“生日怏乐”四个字,心中有些混沌的悲伤。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尽管我始终都不觉得我离开青春有多远了,但是,我真的是早已离开了,我离开了那个生命世纪,离开了任性、挥霍、无所顾忌,现在,似乎只有这个“怏”字是跟我匹配的。怏,有点自得,又有点不满意,有点“愠怒”,隐忍的不满透出脸色,却还没有形诸言语。我选中那条短信,点击“删除”,然后清空回收站。没想到最后一条联系老梁的线索就这么剪断了。当时不以为意——我知道还有个常用号码,虽然我很久都不拨打也不接听了,但是它在某个角落搁置着,一直“在那儿”,就像一条温吞的老黑狗,什么时候我招招手,它都会摇摇尾巴跑过来。直到几个月以后,在一个醉酒的深夜,我被《虚构》的乐声催眠,像许久之前一样抓起手机要给老梁打个电话,才发现那个老黑狗一样一直“在那儿”的号码不在了,它成了空号。而另一个号码,那个发短信的陌生号码,被我毫不在意地删除了。醉酒的人有着白痴一样的执意。我忽然特别想找到他。我搜寻短信回收站,在数百条短信里面一条一条搜索。搜索无果。是的,我想起来我操作过清空。“生日怏乐”犹如散失在宇宙空间里的飞船碎片,虽然我知道它存在,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明白,它可能永远也不会在我眼前出现了。我曾经热爱的老梁,还有那个一直“在那儿”的号码——那条总是应声而来的温吞的老黑狗,他们转眼之间化为“虚构”,化为无,仿佛他们的出现只是我的一场想象,是我十指联动在键盘上演绎的一场虚构。

或许这也是天命之中的一条。它怂恿了我对于身体的仰慕,也怂恿了我的蔑视与决断。在醉酒的深夜,我想着那个仿佛丢失于外太空的人,想着他的俊美、强悍、愤怒和局促。在醉酒的深夜,在执意平复之后的平静里,我第一次思量“等待”——这从来没有被我在意过的词语。我从来没有耐心等待过什么,现在它来了,这种执意过后的平静。我确定在我和我热爱的事物之间,命中应许的依然有许多,它们需要我等,需要漫长的耐心和沉默。

4

在某个时段我只愿意看理性贯彻的读物。在另一个时段我喜欢和地中海东岸有关的一切,无论是旧约还是民谣,是虚构还是记录。那种原因不明的热爱就像潮汐,涨落都有规律。而现在,像饿极了要进食一样,我分外想知道人作为一个物种的来龙去脉。于是书桌上堆摞起曾经看过以及没有看过的关于人的历史:从宇宙到量子,从人猿到上帝。

胥江把一瓯羹放在那摞书旁边。入冬以后,胥江在每天午后的一餐里加了一道白菜豆腐羹。我偶尔会突然感觉到饿。一贯的血糖偏低使我一旦饥饿就双手抖颤全无吃相。真是幸运,我喜欢的男人都有一副好相貌,都有一手好厨艺。我吃得狼吞虎咽。我喜欢的男人,他们都不大合群,像一个一个小可怜儿。我吃得涕泪滂沱。胥江看看那些书又看看我,叹了口气——很轻,但我听到了。胃口不错,胥江说,太阳很好,回头出去走走吧。我收拾碗碟,说,好。胥江说,要是你愿意走远一点,咱们去看陆浑湖。我说好。胥江靠在窗边,看着我洗碗碟看着我哭。胥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喜欢的男人啊,他们都是烟鬼。

消化一本书的过程跟消化一碗白菜豆腐羹差不多。有些营养进入血液,有些纤维清扫垃圾。有吸收也有排泄。吸收意味着有一方此前混沌未明的地界被照亮,排泄则意味着你意识到之前保持多年的某种印象、某种观念,它的基础动摇或崩塌了。仿佛这种代谢永远不会停止,直到作为读者的你失去代谢能力。关于人,关于我们这种人所隶属的生物种类,惯有的印象也会在书籍的摇撼中崩塌。我们其实和其他动物一样,和猪狗、壁虎、鱼虾一样,有过不止一种。我们作为众多的杂种之一,可能还有智人之外的祖先。我在笺谱日历上涂写:你和我可能不是一个物种。我是智人的后裔,你呢,也许是种属灭绝中幸存下来的尼安索瓦人,你的族人全都高大勇猛,好动,四肢发达,善于不依靠工具的生存。而我懒惰,动脑,总是要寻求助力。我们就像马和驴子一样,被物种归类到一起,却因为不同属,因而不可能有骨血融合的深情。

有时候我放下一本已经读完的书,会蓦然想到它们的神奇。书中的非物质因子正如不可见的空气,在生活场域之内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们是怎样形成的,曾经经过了什么空间什么人?是否也不可避免地被冷待过?是否造就过什么,毁坏过什么?偶尔想起老梁躺在沙发上捧起一本书的样子,觉得这是个不定哪天就会闯祸的家伙。唯有看书这一件事能让他安静下来。否则他会像一条惶惶不安的狗一直动来动去。他下楼,购物,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上楼。他在屋子里东敲敲西敲敲。他不厌其烦地做菜,七碟八碗,两个人根本吃不了。总之他一直在晃来晃去。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只好不停地向他推荐最近看过的书。老梁见闻驳杂,阅读不拘一格。不要妄想随便用一本不靠谱的书蒙他。他卧在长沙发上像一条暂时松懈下来的狼狗。他看得极快。两个小时过去了,有时候时间更短,一本书在他手里已经被翻得皱皱巴巴。我总觉得这无疑是浅尝辄止的速度,是所谓的浏览。但他又能精确地评点,顺口说出其中的某段原文或引言。就像拣茶工把一大堆茶叶迅速分出优劣,这样的阅读速度靠的也是熟能生巧。事实上我也比很多人的阅读速度快。我已经习惯于同时“吃掉”一批同类的书。现在,与《游隼》同时“吃掉”的有《沙乡年鉴》《寂静的春天》《赛尔伯恩博物志》《林中水滴》《沿河行》之类。

大自然无穷无尽。但这种无穷无尽也含有无数的重复,了解它们的时候可以合并同类项,约分,做因式分解。不需要看遍每一棵树,每一只林鸽,每一条鱼,每一道源流难辨的江河,我们依然会整全地了解自然。因而我常常怀疑繁复记述的意义。太原始,原始得毫无必要,尽管我们可以为这种繁复找个借口——比如美是复杂的,不厌其烦。对于大规模同类反复的事物,能用乘法或乘方,就没有必要再用加法。结绳记事的原始美感,往往被笨重的方法所累,因而会丧失令人从中获得快感的魅力。其实虚构也是一样。每当我来一次合并同类项的阅读,每当我用一两个下午把它们成批地“吃掉”,我会惭愧这样阅读太功利,似乎书写的美意被辜负了。而如果不是这样,我会感到我的注意力正在被这种重复所浪费。即使对特别耐消化的硬货,我的阅读也越来越快。我渐渐习惯于一眼撮其精要。犹如驱车上路,走过的路多了,就没有所谓生路了,而车辆也成为手脚,起止疾徐,直行弯转,全部凭借直觉,不需要经过繁琐的信号传递。

新宋体汉字在纸页上组合出无穷的意思。字里行间犹如小巷。走在其中,你会不断遇到熟识的面孔。越来越多的熟面孔一晃而过。你健步如飞。常常有某种走进了同一条巷子的错觉。有太多巷子面目相像。有时候心生惶恐:会不会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巷子不过是同一条巷子,而你不过是在重复穿过?还是这些面孔,还是这些声音,这些光斑,这些苔藓覆盖的墙壁。任何路的尽头都是荒芜。回头看看,这一世的莽撞冲突,山重水复,忐忑疑虑,心惊肉跳,豁然开朗,只不过是在一片小小的迷宫里团团转。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所有读过的书都在瞬间化为烟尘,正如读书的你本身,再精心修炼,也不过是一步步趋向于零,像那条老黑狗一样化为无?

5

我也犯了和他们一样的毛病,我为这间以书为壁的斗室起了个名字——迟钝居。朋友们书写的“迟钝居”摊在铺开的毛毡上。书法的正大隆重让我在摊开宣纸的时候忽然有点儿惭愧。把其中任何一幅字挂到墙上都会让我不好意思。一幅挂在墙上的字终会成为暗示,不管起初用意如何。如果挂着的只是一个语词,比如像这样,“迟钝”,那么,它会从上墙的那一刻开始,像个幽灵似的在周围慢慢展开它的内涵。它的意指和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无形无迹,但你渐渐会松弛下来,不至于不满意自己的延宕。然后你带着这种惯性外出,你收敛你的嚣张,在许多时候不表态,不说话,甚至不出现——先是告诫自己不介意,然后,某一天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你发现自己真的“不介意”了,因为事件没有在你这里遇到感应。而我起这个名字的本意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概括——我觉得我的聪明止于纸上谈兵,我本质上是迟钝的,不灵巧,不机敏,反应慢,不善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像一块榆木疙瘩。现在,这种与生俱来的迟钝变本加厉——榆木疙瘩干透了,变得油盐不进。如果把“迟钝”挂在墙上,那就意味着我希望自己迟钝一些,或至少乐见自己的迟钝。但其实我并不乐意这样。一个对自己的迟钝感到烦恼的人,妄图用一个名字来安抚自己,这仿佛是在跟自己施用麻醉,带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

我把一幅幅“迟钝居”铺在板台上,比较它们的风格。书法自然都是好的。真有意思,“迟钝”这两个字,竟也可以显得凌厉,可以写得灵巧,跟迟钝的本意拧着劲儿,也可以很好看。如果非要选一幅,我可能选金的字。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兼有天才的灵秀和赤子般的朴拙。金写诗,并且和许多写诗的人一样,怀有与年龄不吻合的天真和浪漫,看不见人的阴暗与不堪。她的“迟钝”写出来就是那种万事太平的样子,笔画缓滞,跟没睡醒似的——这就是地道的“迟钝”了。诗歌最需要敏感,也仿佛最需要迟钝。这相互冲突的秉性唯有极少数人才能兼得。因此,只有两种人是可以成就诗的,一种是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空气里有一丝颤动都能感觉到;一种是异常的冷静,可以透过万象窥见本质——“天真的”和“感伤的”诗人,仿佛都是敏感的。直觉力强大的人与外物没有距离,他自身就在他感觉到的一切之中,他看见听见尝见太多,他在绵密的罗织中,在不自觉中体见事物的本相。异常冷静的人在落笔之前兜转良久,作为原型的事物在他眼中林林总总经过,少有什么能够不在他的逻辑中被照见骨架,他下笔俭省是因为值得留在字里行间的事物不多,他傲慢地略过所有的铺陈,只留下焦点:“我给你在你出生多年前那个傍晚,一朵枯黄玫瑰的记忆。”而金的诗句是这样的:“上船吧,公子——已经晚了。”感伤的和天真的,都不触及底里,不说来龙去脉,眼神凝滞,语义含混——又仿佛都是迟钝的。

6

我从最高的架子上抽出几本书,关于陆浑。它们尘封已久。灰尘在斜射入屋的光线里蓬勃荡起。我被呛了一下。这种混合着阳光暴晒气息的霉味,纸页和油墨若有若无的陈香,让人有一刹那的恍惚和凝滞,仿佛滴答而逝的时间被掀开一道缝隙,这些陈年旧气便从缝隙里噗噗涌出。陆浑是一个小小的古国,位置就在豫西。那小国的位置在秦岭东端伏牛山边缘的低山区,是两晋时代从河西走廊以西迁徙过来的陆浑戎政权。我记得几年前驱车到黄河源去,路过这片低山区的时候,老梁提到过这个名字——陆浑。无所不知的老梁当时断断续续讲了许多和陆浑有关的故事。可惜我心不在焉,那一派话耳边风般吹过,只留下了这个曾反复出现的名字。

胥江从不过问我跟老梁的故事,虽然我知道他对此抱有好奇。胥江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失落和迫切,仿佛有什么心事难以启齿。我从梯子上下来,放下书,抱住胥江。我手上满是灰尘。我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迫切。我对这样的人怀有由来已久的亲切,和面对我自己的镜像一样。怀抱中的胥江像一堵墙壁,很厚,很结实。我觉得我热爱他,热爱他们,在悲从中来的一瞬间,我的情意浓烈而满含惭愧,这热爱里面有某种难以摇撼的东西——似乎我在爱着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每一种念头,以及种种念头在电脑页面上的铺展,既诚实无欺,又羞于示人。就像热爱生命本身。但我并不愿因此陷入任何形式的作茧自缚或相互掣肘。我从未如此信赖我的孤独。胥江是怎么想到了陆浑,我不知道。我也习惯了不打探。或许纯属偶然,我想,至少我们想到了一块:去看看陆浑故地。

陆浑古国在地面上已无踪迹。当然也可以说它的地块还在。这一片三千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内陆湖还沿用着“陆浑”旧称。它在伏牛山、鲁山和嵩山的围合之中,是一片巨大的山中洼地。胥江的几个战友陪我们看湖,还请了一位历史文化专家来谈讲陆浑故事。“陆浑”原是瓜州一个游牧部落的名字,在辞源上的意义无可考究,当是戎语音译。陆浑戎在西周初年迁至陕西秦岭以北,后又迁至今豫西伊川。陆浑内迁原因不详。这个小小的诸侯国虽然名义上是周的子国,但内迁之后,处于晋楚两强对峙的夹缝地带,左支右绌不得周全,终究没有逃过弱肉强食的命运。晋国跟陆浑玩了一回猫捉老鼠的游戏。晋顷公先派大夫赴周,请祭雒水(今洛水)三涂,获周王允准后又请陆浑陪祭。陆浑哪敢不从,乖乖带了人马赶去陪同。就这样,国君和军队全到了晋军势力范围之内。晋军一抬手就把陆浑收拾了。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小小的古国跟同样弱小的古郐国一样,带有浓郁的悲剧色调。

在陆浑湖上,我端起酒杯,细尝那杯“陆浑陈酿”。酒糟的香气与火气尚未消减,酒劲霸道,我驾驭不住。东道主们频频跟我碰杯。胥江从我手上拿过酒杯,拦道,你最近状态不好,别喝了。胥江的手像棉花似的,厚且温软。但我还是想起了那双铁钳般的手——它鱼刺一样哽在喉头,让我连连呛咳。我推开胥江的手,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鱼刺,我指指喉头,对胥江解释。胥江把棉花似的大手放在我后脑勺上。喝吧,胥江说,你受得住,那就喝吧。陆浑湖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无边无际。但我知道,我对面的湖岸,是九皋山,山那边就是陆浑古国的城池遗址。这里不知道建立过多少城池,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场厮杀。层层叠叠的建设与破坏,如今都埋在了地下。一切顺逆悲喜皆被泥土覆盖,正如时间本身总是被俗常的日子所覆盖,总是从我们的意识里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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