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麦
1
大概是1990年吧。
那时,我们水洋城没有民用机场没通火车,航运业倒十分发达,每日有往返广州、上海等大城市的客轮。到了春运,除了公路,水路客运也成了压力山大。
却说那天夜里,通往东海的永宁江潮水涨得满满的,泛起点点灯光。又一班客轮返航,泊在趸船旁。乘客倾巢而出,黑鸦鸦的人往栈桥上移。从码头到了山坡上才有马路,名叫江北路,中间得经过一道道坎,呈S形,共有366级石阶。
挑夫们一眼认出,从栈桥上来的乘客主要有两类,那些衣着平常提了大包小包,甚至背有铺盖的男女大多是南下打工返乡的,而那些衣着光鲜拖着拉杆箱的年轻女子是“南飞雁”,后者才是他们第一批抢手的主顾。
话说当中一位挑夫,胸膛挺得笔直笔直的,按古人的说法像行伍出身,他提了一根三尺长的棒棒,也就是扁担,等到这些挑夫差不多接走了好主顾,他这才拉客,因为他是兼职挑夫,只做上下码头的短途活儿,对挑夫帮来说,构不成多大威胁,加上行有行规,他专捡剩食,所以这个行当里的人默许了他,倒也没把他废了逐了。
等到乘客差不多上岸了,这时从一等舱慢吞吞出来一位皮衣皮帽打扮得像猎户一样的小女子,露出粉嫩的脸,后面跟了两位一高一矮的“红帽子”,每人拉了一只大拉杆箱,她身上挎了一只坤包,娉娉婷婷地走着,像女王一样,两位“红帽子”像是她的侍者。问题是“红帽子”只能将行李送到埠头上的出口处。末了,两个“红帽子”将两个大箱包放成一堆,接过那女子的小费,都眉开眼笑地道谢,回了。
正当那女子环顾左右时,他像猎鹰似的赶来了,连忙亮身份:“太太,我不是——是兼了蹬黄包车的,连挑带运一条龙服务。”
她瞟了一眼,见他穿了旧呢衣,腰间扎了根黄皮带,腰圆膀粗的。“啥子?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你是说你这师傅还是黄包车夫?揽了棒棒军的活儿?”
“是的是的,太太,你说的后头是我的副业,前头才是我的正业。喏,这是我的退伍证,你瞧,当的是水兵,就是苏小明唱的‘头枕着波涛……’我穿的是去了披肩的冬季水兵服。太太,这下你放心了吧。”他说话间,见那女子弯月似的眉毛漾开了。
等她一点头,他两手拎小鸡似的各提了一只包,将扁担两头的绳子扎了箱包的底部又绕到拉杆,动作干净利落,像士兵打背包一样。才一会儿,他一肩挑了,试走了几步,就大步流星起来。
边走边聊,那太太跟在他身后,“倒有一身好力气!师傅,是本地人赛?年纪不大看你倒也面善,咋蹬起黄包车来赛?”
“是的,太太,我虽当过兵,终归是乡下人,光有力气只能吃劳力饭。”
“哎,我说——人家是开大价不蚀本,可你连个价也不开?连送到哪里都不问?老子呦——慢点赛!”那唱山歌一样的女声追了来,他的脚步停下来。是一男一女的喘气声,一粗一细。这女子爱带个“赛”字的话把子,车夫拉过这样的女客,大多是从歌厅出入的小姐。
“随便给吧,太太,你说往哪咱就往哪,咱一点儿都不含糊。”黄包车夫头也不回,甩开脚步跟上前线似的。那女子像个娇气的卫生员急急地跟,生怕掉队,嘀嘀咕咕:“怪哉怪哉。”
看官,那年头,水洋城还没有出租车,更甭说是私家车了,只有那黄包车满街跑。
这366级台阶倒让那女子走得娇喘吁吁,摘了皮帽,探出一头整齐童发,额头出了些香汗,拿软巾轻轻揩着。
上了坡,是缓缓起伏的柏油铺的江北路,只见一辆红色敞篷黄包车停在路边一棵法国梧桐树下。
他打开套在一只轮胎上的链条锁,将两只箱包竖放在黄包车脚踏上,两边各加固了绳子只留出窄窄的中间空位,说:“只好委屈你了,好在你也小巧玲珑,这留出的空位是最大的了,太太,你将就吧。”
“可……怎么进去呀?等一下又怎么出来呀?”她的双眼扑闪闪的。
“这……倒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他抓耳挠腮的,怪自己刚才没想到这一步,应该是先空出一只箱位,等人进座,再移箱扎牢。
没想到那女子呼地脱了裘皮大衣,胸前羊绒衫凸起,两头圆鼓鼓的。她想爬进去,从座椅上倒着身子向后爬,险些从骑座上滑落下来。她被他搀扶了,双手各擎了她小蛮腰,像一对男女芭蕾舞演员演《天鹅湖》似的,这才将她安排停当。
她咯咯地笑了,将大衣抱在膝盖上。“师傅,你,等一下只好再劳你驾,抱了我——腰出来塞。”
“好的。往哪?太太。”黄包车夫弓身如待发的箭。
“找个合适的酒店,钱不成问题,看你是个老实人,你可别坑我哦,我算是半个水洋人,我还有别的事找你帮忙,万事要有良好的开端哦。”
“好咧,太太,城里只有一家新开的大酒店,是工农兵旅馆改的,还有一家是华侨宾馆,其余只有国营小旅馆了,还有几家车站小旅店,脏乱差,是私人开的,太太你看该怎样?”
“你说往哪就往哪。”她笑了,他也笑了,接过话茬:“太太,哪有像你这样长得标致又菩萨心肠的女顾客,不怕这年头拐了你劫了你?”
“就怕有贼心却没贼胆,我可是归国华侨哦!”她亮了亮证,也不言明,这证像似港澳同胞回乡证之类的。
“这倒是稀客贵客。华侨那就住华侨宾馆吧,这宾馆是受公安局保护的,太太,你坐好喽——”
“别太太东太太西的了,小女子是孤家寡人哦,姓赵,叫小赵好啦!你呢?贵姓?”
“好的,小赵——赵小姐。我免贵姓陈。”
“陈先生。”
“不敢!”
“陈师傅。”
“这——行。”
2
一路上,赵小姐跟车夫东一枪西一棒地聊,说她在水洋城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提到城中心有座老建筑——钟楼,还没拆赛?
他嗯嗯地应了,见她虽是阔绰之人,倒也对下里巴人并不生分,这让他少了些谦卑。
华桥宾馆在南城门,穿过两条十字相交的主大街,黄包车就到了次大街的天长南路,路口矗立一座塔形的老式钟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
赵小姐连忙喊停,让车夫“抱”了她出来,这回他两手提了她的两边胳肢窝以下,她怕痒笑得厉害,他只好仍抱她腰。
她自嘲道,如果一次性到目的地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让人看了多不好。
车夫连忙检点自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下了车,她走到钟楼底下,抬头望星空下的塔尖,像似在做缅怀与凭吊。
大约一支烟的工夫,她这才回来,再次给“抱”回车上。一来一去,两人动作也熟练,配合默契了。
黄包车吱呀呀地前行。
这条街每隔十来米有盏路灯,街道在忽明忽暗中,两边人行道宽阔,相加几乎等于街道的宽度。街沿间隔摆有排档,搭了用彩条布围的帐篷,热气腾腾,当中三五成群,忽隐忽现,一桌桌不时传来碰杯声划拳声。
到了与天长街相交的螺蛳巷口,那里也有一溜排档,半在街沿半在巷口,像似水口不错的转角旺铺。
“陈师傅,停——我饿了,习惯了宵夜,放心吧,耽搁多久车钱一分不少。”她嘱咐他把黄包车停好,近对着帐篷门,又招呼他过来坐。
这回“抱”她出来,动作飞快。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终归此地人多嘴杂。
帐篷只留挂珠帘的出入门,里面放了两张白色塑料桌椅,桌子一圆一方,那张圆桌坐了七八个小青年,穿了一色蓝军便服,正在划拳喝酒,杯盘狼籍。那时城里出现了两帮小混混,一帮叫蓝衣帮,另一帮称为黄衣帮,各穿两种不同颜色的军便服。
他跟了她,像个侍卫。赵小姐本想打退堂鼓,见别的帐篷里没座位了,只有这里空出一张小方桌,便只好重新进去了。她一下子点了五只菜,有爆炒鳝丝、洋葱炒蛙肉、蛏子、泥螺、肉丝蒜苗,像是饿坏了,又似乎对本地菜很熟络,只是吩咐兼了厨师的老板多放些辣椒。
刚开始,坐在她面前的车夫有点局促,哪有主人请车夫吃夜宵的?赵小姐还从热水瓶里倒出温黄酒,拿了酒碗先喝了一大口,呵出一声。那黄酒里放了驱寒的姜片,“来来来,我一人吃喝多没劲赛,一块儿吃,喝点吧,暖暖身子,你也挺辛苦的。”
她吃喝着,不时咂舌,说好久没吃本地菜了,久违了,见他仍拘谨,就拉了脸:“客气啥?我又不是女声独唱,难不成你想做一个人的观众赛?”
车夫再也不客套了,吃了一口菜,辣得伸舌头抽气,赵小姐碰了他酒碗,他吞进一大口酒,这下感觉不辣了,两人吃吃地笑。这倒让蓝衣帮的小混混像看外星人似的,当中有个络腮胡子打了个唿哨,那帮小子就跟着起哄,一阵浪笑。
她朝车夫轻轻摆手,嘀咕道:“别理他们,在香港遇到黑社会的人,只要不去招惹道上人,他们不会寻事的,咱们只管——”
她的话还没完,呼地冲进一伙人,穿了黄军装,是黄衣帮,拿了杀猪刀、东洋刀、龙泉宝剑、铁棍,有人喊叫:“大胡子,是你的唿哨引我们来的,怪你的人抢了我们的托货点,有种的出来,单挑,废了他!”
两帮人在一团混战中,传来“乒乒乓乓”的打砸声,车夫一把将赵小姐摁下,钻到桌子底下。那桌椅是塑料做的,经不起这番厮打,眼看快散架了。两人寻机夺命而逃。
这类帐篷实际上跟纸糊的差不离,只起挡风的作用,早被蓝衣帮的人用短刀划出几个大口子,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两帮短兵相接,那蓝衣帮的人亮出短刀作抵抗,夹杂着一声声唿哨,另一伙人像是赶来了,穿的全是蓝衣,混战的人越来越多了。
赵小姐惨叫一声:“我的妈呀,包包!包包——”
她说的是黄包车上的两只箱包,两人奔逃了出来,哪知黄包车被人当做战车,有人拿起箱包来抵刀棍,车夫让她好汉不吃眼前亏,攥了她往螺蛳巷逃,那巷道如同狭长的布袋,两人未逃到巷口就被两帮人冲垮了。
赵小姐逃到巷道深处,钻到窄窄的黑乎乎的小弄堂,哪知有小混混追来,误将她当做对手,抡起棍子一阵乱舞,“当当当”,是矮墙上的断砖声断瓦声,直到“啊”的一女声,那小混混这才去了力气,然而已猝不及防了,赵小姐刹那间晕倒在一根廊柱脚下……
3
赵小姐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命大福大。她躲到老屋的廊沿下,下面是一根圆木柱。她只受了皮毛之伤,也就是说,还好只是擦刮头皮,好在她戴了皮帽,加上天生机灵,刚才随那横刀肃杀之风她本能地躲,所幸铁棍横扫在木柱中,头皮只受了棍子的一点余力,她是被惊吓才晕倒的:她平生只见过影视剧中全武行打打杀杀。
赵小姐醒来的第一桩大事是想到“包包”。
她步子踉跄折返到巷口,看到排档四周地上如硝烟未尽的废墟,店家是一对中年夫妻,原是八一机械厂下岗工人,夫妻俩正在收拾残局,互报惨遭损失的盆碗碟数据,而两帮的人早作鸟兽散了。
帐篷三面破裂,有多处“狮子大开口”,老板在四面灌进来的寒风中“独”立:“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吃点小酒都不安生,这帮天诛地灭的,你看我们做小生意的,这损失找谁要?打断牙齿往自己肚里咽吧!”
她问刚才的情况怎样?
他说是老远听到警笛声,等到警车近了身,呼啦啦下来一批公安联防队员,两帮的人都天散地散了,只抓了被砍了脚筋的俩小混混,两帮各一个,倒也扯平了,把俩伤员先送到人民医院急诊室……
然而,黄包车不见了,更不用说赵小姐的两只包包了,这才是她最揪心的。往不好方面说,车夫是否浑水摸鱼也难说,如果是,那可真要了她的命。因为包里的东西实在太贵重了。至于排档老板问什么东西?她又不好言说。
老板还说,黄包车夫的一条腿像吃了一棍,走起路来有点摇摆,那车夫倒蛮热心肠的,还大声呼喊过你,你姓赵吧,他喊赵小姐。他找不到你,就找黄包车去了。临走时,他跟我俩说,让那位女乘客,去派出所吧。
赵小姐一看表,都一点半了,街上出奇地静,排档老板娘扫碎酒瓶的声音放大着。
城东派出所就在前方,不到百米,在华侨宾馆斜对面,一街之隔。
赵小姐敲了敲玻璃门,一位手臂上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探出脑袋,露出一张长期熬夜的黄瘦脸。
她说明来意,联防队员叫出穿制服的公安,拿出文件夹,一边询问一边查看笔录,然后放她进来。
她一眼看到长条凳上排着两只箱包,就惊叫起来:“同志哥,这是我的包包!老子哟!你们真是人民的好公安,明天,我要送一面大大的锦旗!”
那公安挥了挥手,又核对一下她的证件、船票、小标签,好在乘客轮时因她的箱包超重超大补办了随身行李手续,在箱包上系有小标签。
见到两只箱包有受过敲击的凹痕,还有凝结的血迹,她又惊呼起来:“那个黄包车师傅呢?该不是?同志哥,他可是真真切切的好人哦!莫非?天啦——难道?呜呜呜……”
“别——干嚎了,他还没有——死,如——果死了,这两只包又是谁——送的?当然是他哦!他腿脚吃——了一棍,还好——不重,大概——给树挡了一下——力,他瘸了——一条腿还是——把包送来了。报完了案,说他会等——失主的,他要在边上——歇一歇!”那联防队员有点口吃,像是抢头功似的,顿时去了睡意,带赵小姐找车夫。赵小姐从包里掏出一张拾圆钞票,说这是赏你的点心钱。那联防队员老脸笑成喇叭花。
就在派出所边的小弄堂里,窄得只容下这辆黄包车,他歪了身靠坐在车里呼呼地睡。
赵小姐连忙奔了过来,将他抱住,用脸将他的脸紧了似的摩挲,又来个火辣辣的拥抱,像年轻妈妈找回丢失的娃娃:“亲爱的,好师傅,大恩人……”
黄包车夫醒来后想站起来,“啊唷”一声那只左腿似乎伸展不开,很快支了起来,两人像战后重逢似的难友。
弄得联防队员傻瞪了眼,边撤边嘀咕:“这是——好什么莱——坞片?还是港台——三级片?”
4
在总台登记住宿,她要开两间单人房,问他带了身份证没有。乍一听,他以为自己身后有人,转过身,见无人,这才回过神来朝她伸手指:“你是说我?这怎么……”
“师傅别客气,太晚了,再说我也需要你!”说完,她朝箱包递了个秋波,“一会我会酬谢你的,千万莫客气赛!”
这下,陈师傅明白了些,往胸兜掏,说这个嘛总要带的,载上客随时随地会遇到公安盘查。
那时还没把公安兴叫警察。
办好手续,他用扁担将两只箱包扛到她房里。
“陈师傅,佣金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少的,喏,这是你的辛苦钱还有功劳费。”
她递给他五张十元大钞。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那时坐黄包车的起步费是1元,这笔钱等于他要蹬三五天毛收入。就在上码头时,他跟赵小姐聊到他这黄包车是租的,每天要付十元租金,有个路子蛮粗的老板跟城管的头头拉上关系,一下子买断几十辆黄包车经营权,然后再放出去租,他娘的!
这说明赵小姐很大方,也富有,至于箱包到底装了什么贵重物品,还有她为何回到水洋,这不是车夫该多嘴的。后来只听她说起,她老家在重庆乡下。那时重庆属四川省。
黄包车夫谢谢赵小姐为他开房,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好在两人之间有了惊悚一刻又化险为夷的铺垫。
他可从没住过宾馆,听说睡的床垫是席梦思,卫生间还能洗热水澡,这在当时很奢侈很奇葩的。他因此新奇因此澎湃。
“明天起,我需要你帮我尽快买到大一点的、环境好一点的房子,要求已装修的、户主转让的,然后买只结实点的保险柜,还有……有问题吗?”
“这方面的事件我倒蛮熟络的,蹬了这几年黄包车,城里哪里有公共厕所我全晓得。”
“佣金我会照付的,不会亏待你的!”她将一只箱包扭转了一下密码锁,“卡嚓”一下打开箱盖,取出一卷钞票:“喏,这是给你的一点小意思,不在佣金内的,明天,去买身新衣服,剪剪头发,买只真皮公文包,做我的助手要打扮得体面点,我信得过你。叫啥子名?多大啦?”
“陈家谷。二十八啦!”
“我姓赵,叫明月,叫我月儿吧!你大我四岁,你属牛,我肖鸡。”
道了声晚安,回到房里。两间房隔着一条走廊,门对着门。
他到卫生间关了门,数起一叠钞票,数了好几遍,天哪,有一千元,这是他起码一个月的毛收入。敢情遇上女财神了。
他开了热水龙头,差点烫伤了他。终归是乡下人,第一次使用这洋玩意儿。再说,他一年中到了过年才到大众浴室洗一回澡,那里人多得跟下一大锅饺子似的。
洗完澡,出来才感到冷飕飕,那时还没有空调。他连忙钻进被窝,又在席梦思床上蹦哒了几下,感觉比自己睡的木板床松柔多了。身子热呼起来,想到自己抱过的赵小姐,她的迷人之处,边想边给自己掌嘴:“呸,瞧你这贱相,癞蛤蟆相,我想想想我呸呸呸……”
似乎啪啪啪扇自己耳光,就像消防队员拿水龙头给自己灭火。
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天早已大亮。陈家谷起来,感觉腿肚上的伤已去了,可能跟他昨晚泡澡有关,可能跟他一早来了精神气也有关,胡乱洗了脸,连忙出门,匆匆朝早餐店要了一份嵌油条糯米团,腮帮子鼓得像吞吃秋粮的田鼠似的。
先是将黄包车交了,跟车老板说停租了,家有急事,反正这个月的租金已交清,提早一星期还了……
老板调侃道,该不是去挖元宝吧?前一阵说是黄土岭山脚下那边老屋拆建,挖出好几坛元宝,弄得很多人撬自家的地板,看有没祖传的银元……小子,欢迎你随时回来!
水洋人爱把银锭称元宝。此是闲话,姑且不表。
话说陈家谷当然不去想那元宝的事。眼下要紧的事是:理发购衣买包。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回到宾馆,等自我包装好了,身子往镜前一戳,差点认不出自己了,还像模特儿似的转了转身,那头发打了发胶,亮得照人影。他拧了一把脸,“还是痛嗳!”笑得差点岔了气,说自己敢情是鸟枪换炮了,土包子开洋荤了,真成白天鹅了?
照在街道上的阳光明晃晃的,暖暖的。
这身打扮似乎让他来了底气,他提了金利来提包,先是走起路来小摇小摆起来,很快雄纠纠气昂昂跨过五洞桥,走向位于环城东路的中外合资宏大房产公司。
下面的工作是代人打探房源。
那时,房产公司寥若晨星,开发出第一批最大户型——当时五六十平方米,有人中了工商银行有奖储蓄特等奖,或是摸彩票中了大奖,奖品是这一类的一套商品房,时价值一万多元。谁中了大奖,早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满城风雨了。接着,房产公司开发出第二批户型最大八九十平方米的,还在图纸上,早有人托关系放定金订房了,后来还炒房票。
到了房产公司,见现房早售一空。
只能买二手房了。陈家谷去了上半年已交房的梨园小区,见到几户大套房贴有“出租或转让”的红纸,按抄在纸上的当地人称为拷机(即传呼机)的号码,就到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打主人的拷机,那仅有的一台电话机却围了三五个年轻人也在等回电,烟雾腾腾的。
等到接洽了四位房主,多半是官太太,也有富婆。他一一看了房,跟她们磨了一番嘴皮,说自己是受人之托,跑腿的。好在他当水兵时的海军部队在上海基地,节假日到大世界南京东路外滩逛过,多少见过世面。加上有了这身衣装,那些太太没把他当土包子来待,只是嘱咐他不要声张。有关开后门购房的小道消息,此前在车夫之间有过流传。所以,他摆出一副阅历非浅的世故相。
一位外穿皮衣内露梦特娇花色毛衣的肥婆,腰身比水桶还粗,说已有三间立地房,买的那东灿(朝东)大套商品房原本替儿子择校用的,精装修了一番,可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大套房空在那儿倒搬来了一窝野猫,臭烘烘的。他心想,这婆娘外冷内热,想脱手,又捂得起,人家有家底不差钱。末了,她有点自我警觉起来,半开玩笑:“别没拉屎先呼狗。”
两人只差笑翻,这话本地人才懂。贫穷年代,到了青黄不接时,人只吃个囫囵饱,更不用说家养的狗,只好拿路边的人屎当香饽饽来抢。意思是八字还没一撇,就先别乱嚷嚷了。到了先富起来的年代,那时镇办厂厂长、搞业务的供销科长腰包鼓了,又不能明了显摆,毕竟厂属镇政府的。在怕露富上,这两路人是一样货色。
笑过后,陈家谷嗯嗯地应了,说他会比《保密局的枪声》中的保密员还保密。那肥婆模仿港片竖了拇指连声“OK”。
回到宾馆,被月儿盯了半天,夸他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多了,跟周润发似的,办事还挺有效率的!说得陈家谷脸红了,心头比大热天吃了棒冰还爽甜。
“明天起,带我跟合适的房主会一会赛,该鼓对鼓锣对锣的,早点敲定,这老住宾馆也不是个法子。”她紧了紧睡袍胸襟,那肉色忽地不见了。
“这是多出来的二百六十二块钱。”陈家谷把整票和零票叠在一起上交。
“拿着吧,身上不带点钱咋办事?瞧你这傻样。”她转而轻飘飘地问,“家谷,出来找食为何不带上老婆,一人孤伶伶的?”
他答道:“我这种山里人,上无片瓦,难得回家住的也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又毛三十了,命苦啊,跟最近上映的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样,而且还……”他像是被噎住了似的,她也不吱声了。
月儿招呼他一起上馆子吃饭,这回不去排档了,选个安静点雅一点的小饭馆。
她敬他酒,夸他办事麻利,把陈家谷夸乐了,感觉自己跟脱胎换骨似的。
第二天,要与几户房主面对面。
先是两位官太太,价位抬高了不说,还躲躲闪闪的,那减下的价像割自己的肉似的,只一丁点就喊痛。当中一位当小学老师的,老公大概是教委主任(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长)一级的,太会斤斤计较了。月儿跟官太太一一打了几路“太极拳”,就转台换角了。
那月儿别看话语甜糯糯的,做事倒跟快刀客似的,她顶钟意的是东灿大套房,那是花了些钱精装修过,对方开价八万八仟八佰,估计那“肥婆”从中加了较大利润。只拉了三回锯,“肥婆”总共减掉八仟元零头,月儿眼也不眨:“都是爽快人,成交!”从坤包中取出一捆砖头般厚的现钞,说先付定金,让“肥婆”打了收条。
接着几天连轴转,到市建会办公证、转户手续,又添了一些西式家具、时兴家电,其中有放大碟的影碟机,到百货商场挑了一只重重的保险柜,叫来两个搬运工,加上陈家谷做帮手,这才“吭哧吭哧”地搬进客厅。
月儿叫陈家谷拉上窗帘,她打开两只箱包,拿走盖在上面的女人细软。大吊灯下,全是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只箱装的是人民币,另一箱装的是美金。
那陈家谷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段日子,没了风里来雨里去,他脸变白了,长了肉。这当儿,他脸颊上的肉抖动起来。
月儿当着他面钱财外露,还说白了,这些钱只是她账户上的一部分,这小城市不比大城市,她的账户开在深圳的中国银行,那时信用卡还未在水洋开通,她这次来只好多带现金。
月儿居然一点也不避嫌,当着他的面对着说明书调试保险柜上的密码,说自己记性特差,特别是记数字,小时候念书时老记不住算术公式,被老师罚蹲马步。
她笑呵呵的,念着“顺3倒9”,不知调了多少次,又似乎故作正经地告诫他:“万一来了劫贼,把我先绑了,我的同志哥,再这么着,你要像地下党面对特务一样,决不交出‘密电码’!”
在说笑声中,调试这才告一段落。
月儿从保险箱给了他一笔辛苦费。陈家谷以为,接着他得卷铺盖,滚回出租房,重蹬黄包车了。
“慢着,咱们还有大事要干,眼看过年了,先好好过完年,开春接着大干一场!”
他愣头愣脑地放出话来:“还有活?什么活?”
“大买卖,留点悬念赛——”她让他索性退了出租房,搬到这住,反正还有两间卧室空着,包括一间儿童房。
这孤男寡女合住一起,算是怎么一回事?
月儿摇动腰枝,迈起猫步,花枝乱颤似的朝他说:“我们俩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哦——”就止了话,两人怔了一下,再说下去似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倒是陈家谷心猿意马的,“腾”地将目光移到窗台上,那寒兰开出舌头形的蝶瓣上,有一束金灿灿的阳光。
“瞧你这傻样,难道你不想继续做我的助理赛?”她甩来一串钥匙,掉在沙发旁的一块拼花大理石上,叮当一声。
“助理?噢,好的,老板,月儿,谢谢栽培!”陈家谷回过神来,捡起那串钥匙,套在食指上,转了转,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慢慢装在裤兜里。
5
天蒙蒙亮,月儿醒来,尿急,起来上卫生间,见客厅里的保险柜门开了,以为遭了夜贼,紧了喊:“不好了,家谷,家谷,陈家谷,出大事了,快起来!”
敲了西卧室房门,见不应,开了门拧亮灯,床上不见人影,铺盖倒叠得棱角分明,像刚切出的豆腐块。初以为,他去买早餐了,看了钟才6点。冬令时,大约要过一个钟头天才大明。而他俩的早餐通常在8点后,由家谷来操办。她保持了晚睡晚起的闲人生活习惯。
保险柜里本来叠得满满的钞票这下“塌”了一只角,缺的不是美金,美金已存到当地中国银行了,外币业务最近在水洋城也开设了。本来她想将保险柜里的人民币也存了,但说不定开年后马上派上用场。这些事她没告诉他,因为她看好城里的黄金地段——中山东路,正改建成步行街,全是商铺,这是城中城。她看准了商机,这些现金随时待命。那时银行提超额现金很不方便。
等到8点后,月儿已明白了几分,再到西卧室看看,床头柜上没留下纸条,哪怕是只言片语。
月儿伤心,她不哭不闹,知道这些没用。
她跟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人,一切皆是定数。”
且说这个春节月儿一人在家过得冷冷清清,她倒也不想乱中添乱,冷清的日子她过惯了。倒想得多的是即便家有万贯也不可坐吃山空。
空落下来,反倒隐隐地让她记挂起一个人来。
连着几天小区里鞭炮震天价响,让人睡不好觉。终于没了这么大动静,只是偶然传来单个小鞭炮的响动,还有小朋友们跟着“哇”的欢叫声。
到了初三近午,听到门铃响,再是瓮声瓮气的男中音,知道是他来了。该来的还是要来,她信。月儿趿了绒拖鞋,照穿敞领式绒睡袍。
开了门,只见双腿“扑通”一声跪了一人,似乎是双膝“走”了进来,头捣蒜似的磕了三响,像是小辈给长辈拜岁,之后从腰间掏出一刀雪亮的砍柴刀:“我有罪我有罪,你报警吧,让公安抓了判了,要么就一刀结果了……”他像知错的仆人匍匐在女王脚跟前。
兔子似的红眼晴,泪水打转转。
只见他嘶哑的哭诉声,反让月儿陪着也掉泪,是无声的泪……
话说陈家谷回到陈村老家过年。
按照家乡风俗,初二不出门。
初三一早,关在屋里的家谷却呜呜地哭出了声,似决堤的水。他老子擂门半天,不见儿子应,就一脚踹开门,老子催问个半天,儿子才说出原委。
老话讲:“廿四掸篷壅,廿五送长工。”篷壅就是灰尘。
十二月廿八,家谷回老家了,一村人差不多惊动了,其实小院子里早早集聚了一批讨债人,围了家谷他爹,他爹抬不起头,光吧唧吧唧抽烟,不时干咳一声。
有人眼尖,哟地一声,一个个挤头探脑朝池塘边的县道与村路的交岔路口望,“哟——那可不是家谷那小子吗?”
只见他身上是笔挺的西装,腰部头别了拷机——那是月儿给配的,讨债人忽地静了音忽地罗唣开了。
家谷近了身,抱了双拳拱手道:“得罪得罪,各位乡亲,冤有头债有主,我陈家谷欠了你们的债,我做牛做马都在还,但年年花开花相似,还是和尚多粥少哇,不是我不还,说好今年一定得还,抵了老屋也得还,卖了血也得还,我这回决不食言,连那驴滚驴狗娘生的利息也给清了!”
家谷见了男债主发一支中华烟,见了女债主送一罐冬瓜茶。
这小子该是发大财了?成大款了?不是债主的邻舍早奔走相告了,先是农村妇女最爱管闲事。
家谷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面抄着债主名字欠款数,还有利息。还了一个人的款就让债主交还借据,家谷手撕了,随风落了,抄手取下夹在右耳上的圆珠笔把本子上的户主划掉一个,像老师给小学生的作业簿打勾勾似的。
家谷他爹站到竹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也不“掸篷壅”了,那鸡毛掸子掉在石板上,激起一股灰土,黄狗屁颠颠跑来嗅了嗅,一阵空欢喜,压低了尾巴转到小院里了。
“不是我没良心,欠你们的我天天记挂在心呵,这些年我夹着尾巴做人!”家谷还在叨叨絮絮的,跟信用社的信贷员道歉,“都是我的错,害得你因我受处分。”
“主任说了,等你还了款我的处分马上给撤了,我跟主任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说陈村的陈家谷绝不是个赖皮!”那信贷员眉毛淡得像是没长,说话声软绵得像个伪娘。
“是啊,是啊!”众人附了声,都坐了说话,有三个男女挤坐一起在一条高出地面的门槛上。
家谷他爹终于笑出了眼泪,先是落在皱纹中,又吧嗒吧嗒掉到地上,“老天啊,我大儿子家谷终于还清债了!老太婆,你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了!”
然而白天不懂夜的黑。
这个年看起来他过得喜洋洋的,当他一个人时内心却备受煎熬,是那种刺骨钻心般的痛,却不能喊出声来。
话说那年他二十六虚岁,当了五年水兵转不了志愿兵更不用说提干了。退伍了,按照政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不愿在穷山沟修一辈子地球。那时万元户成典型人物,心思稍稍活络点的年轻男女都往城里奔了,也有男人靠卖牛仔裤靠贩走私手表手提录音机半裸体扑克发了。连家谷的三个弟弟也出来打工了,老二做木工,老三做瓦工,老四贩水果,跟候鸟似的在天南地北找食吃。
他坐不住了,都说在大上海当过兵的老大当过首长的通讯员,咋退伍回乡成天成了闷葫芦,就是像个没屎吃的狗东闻西嗅的。偶尔替他爹的菜地浇水,却戴了没红角星的军帽把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认出。
冬去春来。
忽一日,家谷说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了。开始东借西借,包括信用社小额贷款,说他在水库边租了水塘养鱼,在部队他受过军地两用人才培训。哪知,一年后的七月半前,遇上一场大台风,连着暴雨,那些眼看快养大的草鱼鲤鱼青鱼鲫鱼被洪水倒灌出来,齐巧巧奔向大水库了,任凭家谷在黑夜在大雨中呼喊就是有去无回……
这鱼儿不回了,可他的发家致富梦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答应还债,向私人借的款连利息有一分半的,最高有两分的,光利息的支付就好吓人。那些债主大多是亲友或隔村人,头一回讨债还留点情面,第二回起翻脸,拍桌打凳。他爹把猪啊牛啊,能卖的都卖了,还远远填不满大窟窿。娘最后一口痰出不来气绝身亡,他爹以泪洗面,才过五十已白发早添了。
为了还债,他到城里做苦力,加上三个弟弟暗中资助,可他们也得顾自己啊,又不是大款。久旱才遇毛毛雨,连地皮都没湿啊!他向债权人发毒誓,今年一定还,否则……
说出的话,真如泼出去的水?
他时常心虚发汗。
眼看年关临近,料想说的那天早有债主闻风而动守望道口了。
他这才动了月儿保险柜的歪念。本想向她借,即使借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这么大的数目,又与她非亲非故,只是相识不久。这世上似无第二条路可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一回无毒不丈夫。又想给她留个纸条,将钥匙压上,但将写好的纸条一把撕了,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本想把钥匙放在床头柜,转而一想,出门时用得上,用钥匙转动门锁没多大响动……
初二,一夜转侧难眠,熬到了初三早上,他忍不住了,一人关在屋里先是捂了被子终是揭开了,被他爹听到了哭声,隔了门一问,他顿时号啕起来。他爹踢开门,家谷这才说出原委。
他爹到柴房拿了砍柴刀要砍死他,家谷夺了刀往自己脖子上架:“该了结了,我罪孽深重,早想把自己结果了,一直怕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回我才不做胆小鬼!”
家谷把柴刀一丢,石板上冒出几粒火星,他重拾柴刀,撒腿便走:“一人做事一人当!”
“家谷,我儿,听爹的话,你爹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我听过乡里说书人讲过一句金玉良言,叫‘解铃还需……系铃人,那女东家,不,女菩萨,说不定能救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儿……”家谷他爹——我的二叔一路追到村口。
6
月儿接过一柄砍柴刀,举了起来,家谷闭了双眼伸长脖子,只见一股风,“噗”的一声,柴刀落在沙发茶几下软软的羊剪绒地毯上。
“你这个傻儿,好糊涂赛!”月儿顿了一顿,见他痛苦万状相,死猪不怕开水烫,反倒“噗”地一声笑了,“好了好了,这点钱我根本不在乎的,回来就好,知错了就好,昂,这点钱算不了什么的,昂!”
家谷从保险柜拿走的钞票,当时算是一笔大款,可以买到一套二三十平方米的房。但对月儿来说,怕是九牛一毛。问题是偷钱的人是她曾经信得过的人。
她的家底只有自己清楚,决不向任何人吐露半字,即便家谷后来也如此,何况他是光吃粮不管账的。
老话讲:“拔出萝卜带出泥。”
且说家谷的悔恨及伤心往事,像一股股涌动的巨浪驱动另一股巨浪,合拢了——
原来,前年,月儿到了水洋,举目无亲,身上带的小钱用光,工作难找,只好吃青春饭,到皇后夜总会做公关。这夜总会实际上是卡拉OK厅,那时兴起这种娱乐业,她做公关小姐,后来公关改叫坐台小姐。
一天晚上,月儿遇上名叫阿生的男子,他是个混血儿,听说老爸是外国人,但像母亲的多。
每到周末,阿生来歌厅一趟,专点月儿。两人对坐在小包厢,他爱喝蓝带罐装啤酒,唱唱粤语歌,还爱跟她玩些猜拳行令之类的小游戏。跟别的客人不同,阿生从不对她动手动脚的,有时倒抽动大鼻子,呼吸她的秀发,似乎有了这就够了。他跟她待到午夜才回,末了付的是美金小费,有时五十元有时一百元。那时,大多公关小姐跟了老主顾私下开房了,惟有他俩连肌肤之亲也无。
来往久了,渐渐互说了些身世,阿生说他是水洋中外合资公司驻地代表,那是一家子公司,他占一点股份。阿生是香港人。
一个夏夜,阿生多喝了一扎酒,用力地嗅了嗅月儿的秀发,霍地把月儿的身子反抱了,紧了身,压低了声抖动着嗓音,说他怕是迷上了她,解脱不了了。要撤资了,他要回香港了。那边有太太,没有孩子,怕是他的原因。
那晚,他邀她去宵夜。之后,两人挽手爬上钟楼,只有两个人的钟楼,无灯,在楼顶阁楼一样的亭子间,有只蝙蝠受惊突地飞出窗口,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两人在幽暗中不时相吻,彼此双眸熠熠闪亮。
阿生说,他是个私生子。他想让月儿跟了他到香港,以工作的身份,给她办一年一次的暂住证,之后年年接着办,如果月儿愿意的话,若是办成绿卡更好。总之,只要他活着,会对月儿一辈子好的,他是个基督徒。
阿生绕到月儿的身后,反抱了她,隔了一层薄衣薄裙,越来越贴的两个身体,多余的空气挤出皮肤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带有海风般的呼啸,是一方身体的充足膨胀与另一方身体的湿润成水,这样的组合是自然的进入与迎合,伴随着两人压低了声的呻吟,直到喷薄而出,身体的摇曳与激荡……
从一扇窗口进来渐渐发亮的晓色。
月儿想想自己的卖笑的营生,她对阿生的印象有了质的飞跃。全信了他吧。
跟他到了香港,阿生给她租了公寓。
他大多时间跟太太一起,留出时间跟月儿做伴。
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不料他命薄,生了肝癌。临死前,偷偷将一半的私人积蓄分给她,是他爸私下留给他的一半遗产。他爸是葡萄牙人。有一年,阿生完成了成人礼,他爸在教会办的学校门口堵了他,认了他,给这个私生子一张巨款支票。
这钱阿生要给月儿,够她一辈子也花不完,临终前他还说他对不起她。
7
等阿生亡了入土后,月儿想来想去还是回到水洋生活的好,香港的绿卡不好办,阿生一离世,连工作签证都没人给她办了。这笔分给她的钱可能在香港数目不算多大,但在大陆的小城市生活可大大不同了。
但是,她也不愿吃老本,于是想到把鸡蛋存放在多个篮子里,那就是能增值的置业上——买旺铺,再租出去。
她需要一个可以信得过的本地人当助手,无论贫富。她遇上了家谷。
当家谷回来负荆请罪,倾诉衷肠,不曾想把她积压已久的内心波涛也掀起了,简直是滔天巨浪。
等到她也向他哭诉得像个泪人似的,把背转了,家谷不由反抱了她,渐渐紧了身,两人相拥激吻。再没有比两个透明人互视对方,赤裸面对,更为肝胆相照的了,一如创世纪的亚当夏娃。
这一晚,西卧室的床上空着,惟有床前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