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芬
一
董莉半眯着眼睛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时间显示五点十分。此刻,窗外的鸟儿已经叽叽喳喳地叫开了。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鸟鸣,一声接一声地铺天盖地。光亮透过双层窗帘洒了进来。房间处于微明状态。
小区里种了不少丁香。董莉楼下的绿化带里也有四棵,分别开着白花、紫花、蓝紫花。丁香的白不像梨花那般清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温玉一般,白里透着淡淡的绿,温软祥和。董莉最喜欢那两棵紫色的,她们一簇一簇的,要么淡淡地托着,要么温柔地垂着,像极了紫藤。董莉喜欢上紫色,源于紫藤。紫藤在董莉眼里就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她高贵、庄重、知性、柔情。可是,那个人偏说蓝紫色的丁香花最美,他说蓝色代表着海洋,比紫色多了份胸襟,然后,咬着她的耳朵说,你就是一朵蓝紫色的丁香。他说此话时的表情和平常一样,裹着几分古板,只是动作亲昵了些。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吹得她脖子痒痒的。她心里一笑,身子往下偎了偎,把头扎进他的怀里,避开了他的呼吸。这个男人,是刚柔相济的。她喜欢他的这种性格,不浮躁,有安全感。董莉的目光最后才落到了那棵蓝紫色的丁香树上。晨光里,她们看上去那么黯然,亦或是凝重。这个性格有点像他了。
董莉又想起了上次去看他的情景。在那家三甲医院的特殊病房里,他坐在轮椅上,大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单子。单子在他的大腿下自然地垂着。她拿眼去寻他的脚,下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时离他出车祸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于他那样的身份,发生了这样的事,应该传得很快。他作别小城三年之久了,又是明升暗降,会有几个人真正关心他的生老病死呢?她是在听到这一消息后的第二天特意请假赶过去的。她去时,接待室里没有人,只有特护陪着他。看到她时,他脸上没有惊喜。他没问她怎么找到这儿的,也没问她来这个城市干什么,是特意来看他,还是公务在身?她进门叫了一声郝市长。他没答应,只是用常人的眼光看着她,然后跟她介绍了身后推着他的那个女子说:我的特护,小李。她简单地对他的特护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就赶紧拿着眼去检查他的全身。他的脸色还好,却没有之前那股子精神头了。空洞的眼神里夹杂着几许焦躁和不安。三年不见,偶尔短信或电话相互问候一声,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可谁知,再次相见会是这种局面。尤其是目光触碰到他大腿下空荡荡的单子时,疼痛一下从四面八方袭来,和初听到这一消息时的感觉一样。她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若不是特护在,她很想扑过去,拥他在怀,好好疼他一回,轻轻告诉他,不管今夕何夕,我一直在原地守候。可谁也没想到,在她的心还疼着时、眼睛还红着时,他又说:那么忙,就不要来了。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抬着眸子扫了她一眼。那一眼,她直到如今也忘不掉,它如同九寨沟的水,内容多样。不过那句话听来还是挺感人。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心疼她,所以才这般说。可眨眼间,他又补充道:回去吧。那声音不大,冷冷的。她很希望此刻有点别的声音掺杂进来,那么她就听不到他说的这三个字,特护也听不到。可这是一个特殊病房,除了那个特护和他,还有她,再也没有其他人。特护看上去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子,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从董莉进了屋,她就没说过一句话,董莉和她有礼貌地打招呼时,她也只是含着笑,微微点了点头。后来董莉回想起这段,总怀疑她是个哑巴。他最后这句话一落地,她的脸就腾地一下红了。她汪着泪偷偷地扫了一下特护。朦胧中,特护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微笑。然而,此刻,特护的微笑在董莉眼里却隐含着讽刺。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子,自己送上门受辱来了。那一刻,她的泪一下子散尽了。她扭过头,用力看了他一眼,努力伪装出一份镇静、一份平常,挤着一丝微笑,柔声道:保重!郝市长。说完,转身便走。本来,她包里装着一包蓝紫色的干丁香花,他说过,丁香的花瓣融在水中,可以当茶喝,暖胃。他的胃不算好。所以每年的丁香花开时,她都会亲自采摘一些,待晾干之后用纸袋收起来。他儿子每年会回来一次,回来和她,还有昔日的同学小聚。去年他儿子来时,她不在家,这包丁香花茶就一直寄存在她的冰箱里。这次她把它带来了。
出了医院的大门,她急急地招了一辆出租,直奔车站。那家医院,那个城市,这辈子她也不想再光顾。
坐在回家的动车上,看着外边的夜色,内心竟没有半丝痛楚了,只有些许恨意在身体里翻腾。看来世上真的没有放不下的东西。放不下,是因为伤得不够深。一剑毙命,是没有知觉的,也不会有春风吹又生。这是斩草除根,不留余地。此刻车身已经进入隧道,隧道里除了灯光没有别样的风景。放眼处,明晃晃的一片。
二
董莉是教师出身。她知道,外界人对教师的评价都不高,人们提起老师,简直是咬牙切齿。现今的老师们,好像哪里都不对了。面对世人对老师的种种评价,董莉倒是挺大度,心想,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所以董莉不把人们的这些私下言论当回事。她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这个社会,把他人的语言当回事,会累死。可是,有时候她又喜欢钻牛角尖,就拿老师们受贿这一说吧,的确属实,董莉也受过。在老师身上说受贿有些严重了,只能算着受礼。细想一下,这又能怪谁呢?多少年来,老师们原本是兢兢业业的,本本分分的,干干净净的。现今,是谁把他们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上?
董莉是教英语的,她知道家长们对这些主科老师们的重视。他们的重视很直接,逢年过节,他们不请自来。他们有拎着东西的、揣着购物卡的、银联卡的来找老师送礼的。董莉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她一开始在乡镇的中学教书。乡镇没这些规矩。乡镇的人们对老师也没有这么多成见。他们对老师很尊重。刚从乡镇调到城里时,面对家长们的厚爱,她有点无地自容。她对那些家长说,教书育人本来就是教师的职责,您还是拿回去吧。可家长们依然推三阻四,好像不收下这些东西,老师就会冷落了他们的孩子似的。董莉站在楼道里跟他们解释,三遍两遍地解释,可他们的热情非常洋溢。董莉那个时间住的还是租来的房子,二楼。放学时分,正是下班时分,在外工作的人们陆续回来了。董莉不想让整个单元的人都看到这难堪的一幕,只好敞开门,把他们请进屋。就这般疙疙瘩瘩过了一两年,董莉终于慢慢适应了这种潮流。有句话不是说嘛,适者生存。董莉也不想当个别。当个别要有足够的承受力,承受同行对你的孤立。董莉不明白,老师的腐败,是与生俱来的吗?还不是被家长们惯出来的。现在倒好,一切都归咎于老师了。想到这儿,董莉突然想起了那个人。她和那个人之间,不也是因为他儿子才结识的吗?那个人的儿子叫郝光。这孩子不像某些官二代那样不学无术。郝光其他科目都不错,在班级属于上游,可惜英语一直上不去。那时的他,郝光的爸爸,还是一个副市长,同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官员一样,整日里忙。郝光的每次家长会都是他妈妈去开。第一次家长会,她妈妈就从校长手里要走了几门主科老师的电话。这个女人很低调,每次给董莉打电话,总是那般亲切,跟那个人一样,喊董莉小董老师。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单纯善良。有人说她曾是人民医院的一名医生,也有人说她的编制在广播电视台。后来那个人跟她说,她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主妇,没多少文化,也一直没踏上社会。他调上来那年,才把她的关系安插进了电视台。董莉知道,电视台其实是那些官员太太们的休养所。政府好几个领导的妻子都安插在那里。那人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一脸温馨。他称赞她是一个贤妻良母。他们是一个村庄长大的,但不是青梅竹马,不是两小无猜。他的家很穷,他是从一个民办教师一步一步走上来的。那个时间,她的父亲是村支书,村里的一把手,是她父亲推荐了自己。听他说到这儿时,董莉心里滋生出了些许母爱,丝丝拉拉往外蔓延。他当时正好抬着眼锁着她,可能从她的眸子里读到了那份温软,嘴角一勾,把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握了过去。董莉知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所以他很珍惜自己现在的地位,也一直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他的口碑很好,小城里没有他的闲言碎语。他说过,自己知道脚应该朝向哪里。他说不敢招惹闲言。遇到了董莉,他这棵大树再也抑制不住了,于是开始了摇晃。当然,摇晃也不是满城风雨地摇晃。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那年的八月十六,那天晚上,窗前的月儿很圆。那时董莉还居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打电话给董莉,让她打车去黄家坡道口。黄家坡道口那里有三四家风味小吃,距城中心有二十多里地。他们喝了点小酒,那是董莉第一次喝酒。他们坐定后,他要了一瓶冰谷,让服务员倒进了醒酒瓶里。她说,我不会喝。他笑着说,喝点吧,女人喝点红酒好,美容养颜。她心里一笑,没再争执。她知道他的脾气,不喜欢被人拒绝,但也不为难人。跟这种男人在一起,不需要自卫。一杯酒下肚,她的脸开始发烧。他锁着她的眸子说,千娇面,盈盈灯下,含情脉脉,叫人怎个不顾?这般动情的话吐出来,他的脸上挂着的依然是三分笑,七分严肃。董莉懂他,知道这是多年官场修炼出来的模样。她不贪,茫茫人海,有个人心里藏着你,就是幸福。爱不需要轰轰烈烈,幸福也用不着招摇过市,人人皆知。那样的幸福太冲,如同香水百合,如同茉莉的花香,不一定适合每个人。董莉喜欢这江南小雨般的爱恋,清幽、滋润。董莉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将眸子垂下,看着面前的茶碗,茶碗里的茶烟正袅袅着。同他们的情爱一样,温软软的。
那晚,直到饭店打烊,他们依然在喝,小口小口地喝。奇怪了,她竟然没醉。喝到最后,她的脸也不烫了。那天他的话特别多,像一个老者,一直在讲一个和他不相干的故事。她认真地听着,听着他和他妻子的大半生。她知道,他这是在向她侧面表白,要不然他用不着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认真。和大多男人不同,他非常在乎他的那个家,在乎着他的妻子。他说他们两个这辈子是分不开了,但他不承认他们之间有爱情。听他这么说,她不嫉妒,反而更加敬佩他,她心里的男人就应该这样,有责任、有担当。再说,她也不想给他添乱。两个人喜欢了,心里装着便可;天天厮守在一起,那是夫妻。夫妻是上天安排的,不可以随便更改。他们这样,是缘分的使然。缘分到了,相交了。缘分尽了,各自安好。他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时,抹捻着她的指肚说,爱情可遇不可求,多数人都缺失这一课,因为缺失,所以它美丽。从古美到今。他说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说到这儿,他打住了话题,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眸子光彩熠熠,春天一般,那里面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竞相开着。她只看了他一眼,脸就腾地一下红了。慌乱的灯光里,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地,小兔子一般,按也按不住。
饭店本来就设在空旷的野外,更深夜半,更添了几许沉寂。他的声音很低,和他平日说话的语速一样缓慢,她喜欢他说话时的神韵,眼神深邃而沉稳,那是经过了岁月洗礼的人才具备的。再后来,他们打车去了郊区的一栋闲屋里。那是一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民房,它蜗居在村落的边缘,低调又老旧。白色的院墙不再耀眼,上面的斑驳一大片一大片散落着。院落不大,地面全用水泥铺就,靠近东面的那扇窗户前留了一圈闲地,闲地里种了一棵桂花树。八月间,桂花树上坠满了星星。踏进院门,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董莉使劲打了一个喷嚏。屋里没有炊烟味,灶台设在明间的正北,里面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灰尘。燃气灶上面蒙着一块花色塑料布。整个厨房,只有一把银灰色的电燎壶裸露在外。卧室却不普通,一色的红木,就连旮旯里的那个挂衣架都是。董莉被屋里屋外的翻天覆地变化惊了一跳,但她没吱声,只是拿着眼睛瞧着家具上的雕工,那上面的花鸟、树木,简直栩栩如生。
三
窗外鸟语花香,楼下有人唤着狗狗,有人哼着小曲,这是早起的晨练人。垃圾车也赶来了。几只鸟儿在丁香树的枝丫间蹦跳着,它们纤细的叫声在垃圾车的嗡嗡声中隐藏着,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董莉在窗前站了一会,转身回到了床上。今天周末,她决定再赖一会儿床。
像大多数人一样,闲来无事的她也喜欢浏览一下微信。不同的是,她不玩朋友圈。准确地说,她只是一个看客,她只管看,从来不点赞,也不评论,吝啬得一朵花都不送。当然,单独发她的除外。在她眼里,朋友圈如同一个小世界,无非是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自己熟识的。董莉朋友圈里的所谓朋友一两百个,可真正深交的没几个。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幸福与否晒出去。她心里,幸福与否都是自己的事,和他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即使需要有人来分享,她也不会选择那些大众化的朋友。
那个昵称叫花小猫的又在晒幸福了,花小猫的幸福简直晒不完。花小猫是董莉的文友,同一个小城住着,比董莉整整大十岁,和董莉一样,都是文字的爱好者。花小猫晒幸福是有底气的,有个做生意的老公,一年挣好几十万,还有个读研究生的儿子。照片上看,花小猫又买了新衣服,看样子是儿子陪她去买的。花小猫前几天说要去省城看儿子。这是真的去了。她发在朋友圈里的图片共两张,一张是商场的外观,银座商城几个字在镜头里很是醒目,水泥钢筋搭起来的高楼在灿烂的夜幕下很是壮观,很有夜上海的感觉。一张是在商场的扶梯上站着,高大英俊的儿子搂着花小猫的香肩,宛如姐弟。花小猫甜蜜得如同少女一般,把头斜靠在儿子的胸前,左胳膊半弯,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袋子上的雨竹三个字清清楚楚。又是名牌。花小猫只穿名牌。都说幸福的女人老得慢,花小猫简直就不老。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凝固了。好多人看到了他们娘俩,不知情者,都将他们定位为姐弟。董莉看着看着,笑了。这个花小猫,这是要羡慕死人。
董莉也希望自己能像花小猫一样幸福,有个深爱自己的伴侣,然后有个后代,下班后,享受着天伦之乐。可是,她知道,她这辈子,注定了和婚姻无缘。她太挑剔,对情感。她理想中的男人几乎要十全十美,哪里找?所以直到今日,三十八岁的她依然单着。直到遇见了他——郝世昌,她的心海才开始了浮动。但她明白,她和郝世昌绝不会走到一个屋檐下。
和一个没有欲望的人交往,应该很随性。一个男人,如果睡了一个没有欲望的女子,绝对是安全的。睡了就睡了,她不会给你要名分。董莉和郝世昌就是这般。虽然他的出现把董莉的心海搅得波澜不断,董莉却不会缠上他。一开始,董莉没打算和他走到这一步,她只想做他的知己。她知道,这种男女情,自古以来都是以悲剧收场。可那天,她竟然驱车赴了他的约,而且同他一起喝了小酒,而且跟着他去了郊区。她的第一次,就这么给了他。八月十六,窗外的月儿很圆,也很大,屋子里灌满了桂花的香,他在桂花的香气里冲锋陷阵,一场连着一场。夜,静悄悄的,小虫儿的叫声从敞着的窗户传进来,啾啾啾啾,咕咕咕咕,叽叽叽,悦耳动听。月亮躲在窗前那棵桂花树后边,把一堆细碎的光亮扔到了夏凉被上,它们在夏凉被上蹦蹦跳跳,一刻也不安静。桂花的香,在它们的蹦跳里,满屋子蹿。他们的身体黏糊糊的,可他们依然相拥着。夏凉被被他们踢到了一边,他们就那么赤条条地游弋在月的碎光里。他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也没有向他索要责任。那夜,是他们相识后的第四年,是郝光升上大学以后的事。那时的他已经从副市长升为市长了,在这巴掌大的小县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董莉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走近的,但她记得,一开始,第一眼,他们之间就不同于常人,是似曾相识的那种。他们之间没有交易,她不承认自己是他的情人,他也从来没有把她定位于情人。人前,他称呼她小董,人后,他喊她莉莉。调离本市前,他送了一套房子给她,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初春,月牙瑟缩在云层里,草木依然在冬眠。还是郊区那栋房屋里。那里没有安装暖气,一进屋,冷嗖嗖的。卧室的一角竖着一个立式空调,他走过去把它打开。房屋的门窗两年前都换成了断桥铝,密封很好,空调打开不一会,温度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打开空调后,他急不可耐地把董莉拥在怀里,两只手慌乱地向她的胸探去。那天,她穿了一件双面绒大衣,贴身一件羊绒衫,他的手一钻进去,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仿佛一块冰掉了进来。见此情景,他赶紧将手抽出来,转身去了厨房。她知道他肯定又去烧水了,她听到了水的哗啦声。他晚上总要起来喝水。尤其是做了那事。
空调把房间吹得暖和和的,身上的羽绒被被他们掀在了一边,柔和的灯光里,他们如同两尾鱼,赤裸裸地相拥着。他说,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走了。她偎在他的胸前,嗯了一声。他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问,会想我吗?她说,不知道。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问,有什么要说的吗?她没吱声,捏着他耳垂的右手用了一下力。他的耳垂厚嘟嘟的,她喜欢摸着他的耳垂入眠。见她不说话,他把她往胸前紧了紧,她的嘴巴鼻子已经贴到了他的肌肤上。她想抬一下头,他却霸道地将她重新搂紧。她不再动弹。他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走着。汗消了,他们继续。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们要把这辈子的情事一下子做完。天快亮时,他还在打鼾。她早就醒了,支着半个身子看着他。他的两鬓几乎全白了,刚染了不到二十天,发根处又点上了秋霜。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抚了两下,他醒了。他眯起眼,勾着嘴角,把她再次拉进怀中。她听到他的心跳,很有规律。一下,两下。他拍拍她的头,将她轻轻放在了枕头上,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她盯着窗外的晨曦,不知为何,泪眼汪汪。听到他回来了,她赶紧眨巴了几下眼,把泪憋了回去。她看着他打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包,然后拿出了一个红色本子,还有一套钥匙。他把它们放在了她的枕头上,看着她说,你的。她忽地一下坐了起来,盯着它们问,我的?他上了床,拾起她的右手,揣摩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抬起头,锁着他的眸子。她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眸子里顿时生出了盈盈的泪花,我不要。她摇着头道。有人说,愿意为你花钱的男人才是深爱你的男人。这个社会,人们都很现实,董莉也不例外。虽然他们是真心相爱,但要证明它,还得靠真实物资。他给董莉送过首饰,送过衣服,那些,董莉都收下了,可房子她不能要,太贵重。有人说,一个男人给你的礼物有多重,证明你在他心里就多重。今天,她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在乎,她只要他的这份心,其他,都可以置外。爱一个人,要为他着想。她不想他为了她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她不想毁了他。他两手捧起她的脸,目光在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挪着。突然,他的手在自己的腮处使劲地捏了一下,然后眨巴了一下眼说,天亮了。
四
他走了,调去了上边,比市长高了一个级别。他们再也没见过面。那套房子,是她的名字,他说无可更改了。她说,那我暂时替你看管着,需要时,你尽管回来取它。她曾经围着这栋房子转了一圈,鑫苑花园,十七层,202。万家灯火里,只有它熄着。郝光,他的儿子,倒是每年都回来。看着昔日的学生,她很欣慰。这孩子的英语总算过了六级。
她和他第一次坐在一起,是在他们的家宴上。那是一个周末,他妻子给她来了电话,说一起坐坐。她们一起坐过几次了,都是在外边。他妻子说,今天,来家里吧,他今天难得在家。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她收学生的礼不少,可以说是来之不拒,可在这个叫郝光的孩子身上,她却两袖清风。郝光的妈妈也曾经塞过卡给她,都被她委婉地拒绝了。但她还是利用课余时间给郝光补课。或许是因为这个,郝光的妈妈每年里总要找机会宴请她几次。那天,她是第一次去他家。他妻子的厨艺不错,做了一桌子的菜。他问她喝酒不?她摇摇头说不喝。他们那晚的话题大多是围绕着郝光的学习。他妻子不住给她夹菜。她面前的小盘都盛不下了。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太多的话,但举手投足间很是默契。她同他的夫人说话时,他偶尔也插上一两句,很是妥帖。她在电视上见过他,他的讲话铿锵有力,那个样子不容侵犯。他们的眼神无意间相遇过几次,每一次,两个人都会露出诧异之色。那次以后,她知道,他和她之间将发生点什么了。
后来的后来,郝光的妈妈隔三差五就去旅游,直到他们搬离了小城。董莉不清楚那些旅游是真是假,隔段时间,郝光的妈妈就会把电话打过来,约她去家里坐坐,或是一起逛超市,顺便把旅游带回来的礼物给她。要么衣服,要么丝巾,要么化妆品,都是女人们喜欢的,这就不好拒绝了。那次家宴不久,郝光在一次英语摸底考试中,成绩蹿到了班级前十名。他的妻子又约了董莉,又是在家中,不过这次他出差不在家。
忘了何时,他要了她的电话。刚开始,他们只谈郝光的学习,渐渐地,他们也谈其他,比如文学。他竟然也喜欢文学。他们聊张爱玲,聊胡兰成,聊林微因,聊梁思成、徐志摩、杜小曼。聊起这些人,他宽阔的世界观,不再只是他人嘴里的儿女情长。他平时的话很少,很直接。一聊到文学,他就滔滔不绝,像变了个人似的。董莉有时问自己,到底哪一个他降伏了自己?答案是模糊的。哪一个她都喜欢。他们一年坐在一起的次数也不过四五次,但这已经足够。董莉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有情人又岂在朝朝暮暮?感情这东西是隐秘的,除非不让它冒头,一旦冒了头,就算不见阳光,它也会疯长。董莉和这个叫郝世昌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一对。所以那晚,他的一个电话,她就做了飞蛾。
花小猫出事了。丁香的花香还没散尽的一天上午,董莉刚从教室出来,就接到她们共同的好友梦君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梦君就急吼吼地说:董莉,花小猫出事了。董莉一惊,忙问:出啥事了?梦君道,听说她老公在外边包了小三,孩子都有了。董莉突然想起来,花小猫好久没晒幸福了。看来,她们之间还真的不是交心的姐妹。花小猫就像一只喜鹊,点开朋友圈,就能看到她的叽叽喳喳,她的身影无处不在,她的幸福无处不在。这么活泼泼的一个影子突然不见了,自己竟然没注意。
董莉经历了郝世昌,也算经历了男人。郝世昌在他人眼里是个正人君子,是个五好男人,暗地里都有她董莉。那些整日里眼观六路的大爷们,更别提了。花小猫的老公开了一个设计院,手下四十多号人,那么大一个公司,给他带来多大利润,就能给他带来多大的诱惑。他们可没有郝世昌的城府,能一眼识破金镶玉。也没有郝世昌幸运,能遇到董莉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子。花小猫那么精明的一个女人,怎么就没有先见之明呢?董莉电话里问梦君。梦君笑了两声:她哪里有那个心思,整日里就知道晒晒晒,这下好,把幸福晒没了。
挂了梦君的电话,董莉想,毕竟姐妹一番,遇到这种事,还是安慰她一下吧。花小猫就是花小猫,电话一接通,依然笑声朗朗,她这一笑,董莉这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本想安慰她一番,让她看开,这样的事在眼下这个社会,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饭。可花小猫根本就不需要安慰。董莉怀疑梦君的情报有误,电话里她没话找话说,改天吃饭吧?花小猫爽快地应道,好嘞。这一声“好嘞”响当当的,青天白日一般。董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急于逃脱,假装说有事,便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董莉坐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五
丁香的花香终于散尽了,满眸的绿开始滋长,校园的篱笆墙上的荼靡花赶着趟开了,一簇一簇的,白的、蜜的、红的,朵儿不大,却那么精神。董莉捡了一个矿泉水瓶子,拿剪刀剪下了一截荼靡花枝,绿的叶,红的朵儿,把整个办公室都唤醒了。
那天下课后,董莉正拿着剪刀在修剪荼靡花的枝叶,电话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担心是吸费的,直到它快响完了,董莉才接了起来。她刚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就喂了一声,声音很轻,仿佛隔着太平洋飘过来的。听到这久违的声音,董莉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她把手里的剪刀放下,拿着手机去了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她在那扇窗户前停住脚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吗?那头嗯了一声,听起来那么虚弱。
董莉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又想起了上次去看他的情景。听说他出了车祸,她特意请假赶去看他,他倒好,她的脚跟都没站稳,就往外赶她。陌生的城市,相似的街景,她逃也似的跑了。回来不久,她把鑫苑花园的房子卖了。那是他送的,里面没有他的气味,但住进去,总是忘不掉他。那时的董莉,一心想和他来个彻底了断,她要把和他有关的一切,全部埋葬。她怎么能想到,时隔多日,他又闯了进来。不给她一点准备,说来就来了。面对他的突然冒出,董莉有些惊慌失措。她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慌乱和气愤,平着声问,郝市长,一切还好?声音不大,却变了味。他们私下通话,这个称呼从来没有的。他的话,这个称呼是他人叫的,亲近的人用了,反而生分了。可现在,董莉就是要让它生分。这叫以牙还牙。那边半天不说话,董莉也不追,她望着校园的篱笆墙,篱笆墙上的荼靡花正闹闹嚷嚷地开着,远远看去,花海一片。
丁香花谢了吧?半天,那头问道。课间操时间到了,各班在体育委员的带领下,有秩序地往操场跑去,体育委员带头喊着一二一,加上齐刷刷的跑步声,加上哨子声,统统从敞着的窗户挤了进来。董莉没听清他的话,把窗户关上了,又问了他一遍,您说什么?董莉把你置换成了您。距离再次被她扯远。走廊此刻很静,外边的嘈杂被挡在了窗外。操场上人影绰绰。那边叹了一声,说,别这么您您的可以吗?董莉不说话。她不是没有话说,她担心自己情绪化,那样的话,说明自己还在意着他,要不然生什么气?她不想让他看破这点。不想让他得逞。别忘了,他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闻声识人也说不定。董莉一直以为,如果当初他没有步入政界,那么,他在文学上肯定会有一定的造诣。见董莉半天不语,那边也顿了下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董莉到底没忍住,低低地问了一声,咋不说了?他这才道,丁香花谢了吧?这次董莉听清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早谢了。之后,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在僵持中待了十几分钟,走廊里寂静一片,静得仿佛能听到他的呼吸。这次,那边先开口了,你还好吗?这句话简直就是一枚温柔的炸弹。董莉原本以为自己经了上次,情感上从此就是铜墙铁壁了,要说还有波澜,那也只剩恨了。可没想到,他轻轻的一句话就把她的堡垒给摧毁了。她感觉有股东西涌上喉头,硬硬地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那边似乎在等她说话,静悄悄的。董莉稍微调整了一下状态,道:还好。那人说:还好就好。这时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董莉扭头看了看,是李副校长,忙问,有事李校长?李校长朝她摆摆手说,你忙你忙,我找仁奎老师。董莉的手机一直贴在耳朵上,他的声音太小,又不能设置免提,万一被人不小心听去呢?估计他听到了董莉刚才跟别人说话,便道:你忙吧,这是我的新号,以前那个不用了。董莉此刻不敢开口,眼底汪着泪,她担心说出的话带着鼻音。她擎着手机一直站在那儿。直到那边轻轻喂了一声,董莉才道:在呢。他又说了一遍:这是我新号。董莉嗯了一声。
花小猫到底和她老公离了,看在儿子的面上,她没有赶尽杀绝,给他留了一部分资金做周转,她和儿子拿走了三百八十万。但合同上写着,将来儿子的婚房和车,都由他出。花小猫就是花小猫,拿得起放得下,如她在微信上晒的一样,人生就是一场航行,婚姻就是一个歇脚的小岛,有的人一歇就是一辈子,有的人歇过后,还想继续前行,去看看前边的风景,于是作别了一个又一个岛屿。看到了花小猫发在朋友圈里的这条说说,董莉不觉联想到了自己。自己和那个人,也不过是海面上狭路相逢的两艘小艇,又何必去为这分分合合伤感呢?花小猫夫妻守着一个岛屿歇了半辈子,分开后都这般洒脱。董莉不知道是自己的多情总被无情恼,还是花小猫人到情多情转薄。
这期间,郝世昌的妻子给董莉来过一次电话。刚离开小城时,她们还通过一两次电话,后来就渐行渐远渐无书了。因为这,董莉心里有点人走茶凉的感觉。虽然每年里她都会把问候托她的儿子带回去,但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份温度。时隔多年,她突然给她来了电话,这让董莉有些措手不及。电话一接通,董莉还没开口,那边的她就说话了,小董老师,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依然那般温馨,听到那声音,董莉又想起了那张脸,温和得如同三月的暖阳,尤其是那双眼,始终笑眯眯的。面对着这双眼,有时候董莉会想,那笑容背后,会不会藏着她和他的事?这样一想,董莉就有了犯罪感,赶紧垂下眸子,躲开她的视线。那天,她依旧称呼董莉小董老师,但已经没有了叙旧的意思,她很直接了当地说:你有时间给他打个电话吧。她没说这个“他”是谁,董莉的脸还是一下子红了。见董莉半天没反应,那头便说:好了,小董老师,你忙吧。祝好!说完,便挂了。董莉木偶一般竖在那里,等回过神来时,手机已经黑屏了。
六
这个电话把董莉折磨了好久,她觉得这个女人太了不起了,她是什么时间知道了他和她的事?肯定是很早以前了,若不然,她不会这般平静。董莉现在顾不得猜测这些,她在琢磨这个女人刚才的电话。不会是病危了吧?想到这,董莉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心里呸呸呸,不会的。董莉现在才彻底明白,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那次的诀别原来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这样想着,最后见到他的那个镜头又出现了,那双空旷无助的眼睛,大腿下空荡荡的单子。这个镜头无数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刚开始,她是恨恨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梦与她来说有些无关轻重了。可现在,经了他妻子的一个电话,痛楚又来了。她赶紧翻出前几天他留下的那个新号。可信号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她又挂断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董莉突然决定放弃这段感情了,即便以后疼痛缠身,她也决定一个人悄悄吞食这个苦果。再说,世上原本就没有永远的痛,再痛的过去,时间总会把它抚平。她不想伤害这个女人。以前是因为这个女人不知,在一个不知者面前所做的一切都构不成伤害,可现在不知者突然知了,就不能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那就是罪过。
那段时间,董莉像丢了魂,一个人待着时,常常走神,走着走着,眼睛就湿了。她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如何?又不好电话问他儿子,平白无故,问人家的老爸干什么?更不能给他妻子打电话,那样的话,跟拿刀子直接捅上去有什么两样?花小猫的电话就是在董莉纠纠结结的这段时间打过来的,电话里没提她的婚变,她不提,董莉也不好问。电话一接通,花小猫就喜鹊一样喳喳着:你知道吗?王允被带走了。董莉能不知道王允吗?曾经做过郝世昌的秘书,后来做了建设局的一把手。董莉对政治上的这些事从来不放在心上,又不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进去了,出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再说了,这个社会,进去出来的人太多了,多得有点像家常便饭。花小猫却兴致很高:你知道他为何被带走的吗?董莉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检察院,我哪里知道?花小猫就说,咱们市多年前有个姓郝的市长你认识吧?花小猫的话一落地,董莉的心腾地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处,她追着问:郝世昌?花小猫那边小鸡吃米般应着:对对对,就是他。是上边审他的案子时,把王允捎带出来的。他,他怎么了?电话那端的花小猫或许急于说话,没听出董莉的紧张,继续着:具体情况不清楚,只是听说上边查他案子时,顺带着把王允给扯出来了。说着,花小猫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还有上边的杜博。杜博,记得不?也在咱们这儿待过……花小猫还在那里说着,董莉手机嘟嘟几声,提示电量不足,后边的事情她也无心再听下去,就对花小猫说:我手机没电了。
时间已经五月底,荼靡花已经到了尾声。这几天小雨不断,淅淅沥沥的,赶上南方的梅雨了。这种天气在这个时间段对北方来说,很少见的。那些挂在枝头的荼靡花几乎没有一朵是完整的,一瓣一瓣蜷缩着,萎靡不振。从接到了花小猫的那个电话,董莉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好多次,她翻出那个号码,想拨过去,可最终还是罢了手。她试着给他的儿子打过去,不是郝光,那边说,你打错了。董莉又想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那些熟识的街景,还有那张熟识的面孔,和那双空旷的无助的眼睛。
下个月,学子们又将面对一年一度的高考。学校把礼拜天早就取消了,这段时间,学生压力大,老师们压力也不轻。董莉下午连续上了两节课,有点累。第三节课的铃声刚响完,她就擎着伞走了出去。她一个人围着操场慢慢闲踱着,操场上的塑胶跑道踩上去软塌塌的,地毯一样舒服,她的心却七上八下,如同那些残缺的荼靡花,在细雨中瑟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