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臻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电影《赎罪》改编自英国著名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同名畅销小说,自上映以来获得主流媒体和影评界的一致好评,荣膺了包括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金球奖剧情类最佳影片以及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等多个奖项。影片继承了原著色彩鲜明、笔触细腻的叙事风格和碎片化的、具有自反意识的元叙事技巧,通过多重叙事视角和时空转换让观影者逐渐获得对人物和事件的清晰认知,具有浓厚的印象主义特性。本文试图探讨影片中的印象主义叙事艺术,从印象主义绘画技巧以及印象主义认知论这两个角度展现个体感知世界的危险性并最终与之和解的可能性。
在《赎罪》中,导演有意识地采用了印象画派的艺术视角和感悟力来表现小说的情节布局和人物刻画,通过明暗光影的配置、冷暖色调的调和以及形与色的构图效果来勾勒影片的主题。 影片遵循了原著的叙事结构,大致可分为四个叙事空间,分别是1935年的英国乡村庄园、1939年的法国南部战场、1939年的伦敦战地医院以及现实时空中的演播厅。这四个部分的叙事空间通过摄影机的光影变化、主观和移动摄影以及节奏型剪辑等一系列拍摄技巧来展现原著中碎片化的、非线性的叙事结构,凸显了麦克尤恩在小说中“厚描”的叙事风格——将个体经历视为触及历史真实的必要途径,重构了不同于宏大历史叙述的另类的历史真实。
导演对不同时期的叙事采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使得影片在具有高度逼真感和深厚质感的同时,也为故事的演进渲染氛围。影片的开端通过移动摄影和抖动摄影来展现战前英国乡村庄园的田园风光,其画面色彩明亮,光束闪烁,给予观者强烈的视觉冲击。摄影师通过对光线和色彩虚实结合的运用,完美呈现出原著中意识流的创作风格,宛如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印象主义风景画;战事爆发以后多采用手摇镜头及突然切出的拍摄手法,令观众身临其境地随着镜头的视角穿行在战争的暴力、残酷和绝望感中。其中一幕在沙滩上拍摄的大型战争场面,以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完成。镜头跟随罗比游走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现场,从旋转的摩天轮、破损的战舰到洗劫一空的酒吧、合唱团演唱,再到被击毙的马匹和焚烧的车辆文件,这种兼顾宏大场面和局部细节的拍摄手法,更为自然地凸显出战争的残酷;而在战地医院的叙事部分中,导演更关注的是“情绪或者感觉,而不是细节的观察”。因而更多地采用近景的拍摄手法。灰褐色的墙壁、黯淡的铜盆、苍白的制服,甚至伤员们血迹斑斑的残肢显现出灰暗的冷色调,展现了人物压抑的内疚情绪。显然导演希冀通过呈现个人在现实世界中在稍纵即逝的瞬间印象来表现人物的情绪和意境,而这也与麦克尤恩本人在小说中所采用的印象主义的叙事策略不谋而合。
以影片的第一部分为例,该部分的叙事主要聚焦在恋人间隐晦暧昧、激情涌动的爱情故事上,具体通过画面的光影变化来表现两人的感情走向。在赛西利亚和罗比相互试探、未露心迹的下午,夏日的阳光给两人笼上一层纯净的柔光,远处田野中鲜明的黄绿色凸显出两人间的情愫;在泉畔争执的场景中,塞西莉亚跳入水池找寻缺失的花瓶碎片,阳光透过池水折射在人物周边,宛如一幅古典主义的美人图;在藏书室里互表心迹的那一幕,室内灯盏在塞西利亚脸庞边投下的阴影与鬓边饰物的闪耀光芒交相呼应,象征着两人飞蛾扑火般的激情迸发。在原著中,麦克尤恩则更倾向于从人物的情感中传达光色的力量,综合了回忆、感觉以及语言节奏的光影变化带给读者一个直接的感官体验,同时唤醒了抽象的情感反应。还是以泉畔争执的场景为例,在罗比的回忆中,赛西莉亚的动作被大幅度削减,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年轻女性胴体的“瞬间印象”,读者几乎被完全限制在罗比自身感知的透视中。麦克尤恩通过斑斓的色彩与光的明暗度,描绘出外界事物撞击人的感官而产生的某一瞬间印象,其简短的词句、罗列有序的意象表现出女性年轻胴体对罗比的性吸引力和后者潜意识中的性冲动,使叙述呈现出一种精确、独特的直觉感。柏格森曾把人类的心灵比作一架摄像机,“它在胶片上把运动分解为有限的静止图像,然后再重新组合运动。静止是一幅我们的心灵摄取的图画,因而静止比运动更真实”。在罗比回忆中,赛西利亚的动作被大幅度简化,通过一幅幅“静止”的图画把持续流动和不可表达的情感描绘成确切的曲线。在这一情节的影片表述中,导演巧妙地通过视点剪辑来表述人物的情绪和情感,让摄影机随着人物的视角展现视觉印象。摄影师给了罗比两次关于看的面部特写,一次是塞西莉亚从水池爬上岸,罗比飞快地羞涩一瞥后摄像机映现出他的视觉感受——具有性暗示意味的女性胴体;还有一次塞西利亚离开后,罗比伸手搅乱了一池碧波,摄影机随后给出了他眼中的景象——倒映在水面上的、陷入幻想中的笑颜。由此可见,印象主义绘画技巧的运用使得读者/观者在即时描写中有机会进入人物的瞬间意识,感受人物的心理时间,但与此同时,这种印象通过别有意味的形式折射出超越印象的主题意蕴。
从认知论的角度而言,麦克尤恩在《赎罪》中探讨了人们探究表层情感之下的困难重重及由猜测与误读引发的种种问题。作家采用了福特式的印象主义手法,通过时空的自由转换,在多次反复叙述中逐步展现出完整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赋予了文本独特的美学魅力。麦克尤恩将小说创作视为一种空间的、修辞性的辩论,邀请读者参与到对人物和情节的阐释中来,文本成为作者和读者交流对话的审美事件。而电影在改编的过程中显然也传承了这一点,导演通过“多人称与多视点的叙事方式,叙事线索双线并进及段块式与心理式结构相结合的叙事结构”造成了影片的多重叙事悖论并赋予了其具有自反意识的叙事张力。
影片基本采用了主客观视角交替叙述的手法展开故事,引导观者以一种间断的、并置的方式完成对故事的解读。导演运用了多个人物的叙述聚焦,包括第三人称的他者视角、第一人称体验式视角和回顾性视角以及不定式内聚焦和多重内聚焦的方式来展示认知的复杂性和印象的不可靠性。在英国乡村庄园的叙事空间里,以第三人称的他者视角为主,同时穿插了少女布里尼奥、塞西利亚、罗比的第一人称视角。导演运用了大量的闪回镜头,每一次闪回都对前面的镜头做了明确的解释,使得误会与真相间的剪辑十分紧凑,从而推动剧情不断向前发展。以该部分的“泉畔双人”的场景为例,导演先以敏感阴沉的少女视角展现出赛西利亚跳入喷泉的一幕,再以第三人称他者视角展示该事件的前因后果,凸显情人间的别扭的春情萌动。而在信件这一场景中,导演先通过第三人称他者视角叙述罗比请布里尼奥代交道歉信的情节,而后随着以罗比的第一人称视角闪回至自己装错信的过程,为后续的误解生成埋下了伏笔;在法国战场的叙事空间内,第三人称他者视角和第一人称视角的运用使得观众跟随罗比不断在残酷的现实和温馨的回忆之间切换。如罗比在行进途中发现的少女尸体令他回忆起数年前他曾奋不顾身地跳下河去救布里尼奥的逸事,而他在饥渴疲倦中所瞥见的老妇人则令他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幻境中。在第三人称他者视角中不断插叙的第一人称视角不仅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更是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集体记忆和个人记忆的本真呈现;在伦敦战地医院的叙事中,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冷静客观地展示了布里尼奥在战地医院枯燥繁重的生活。而第一人称体验式视角和回顾性视角的叙述差距则在婚礼的场景中达到高潮,通过变换叙述视角,某个场景被肢解为印象主义碎片,间接揭示出强暴事件的真相;而在演播厅的叙事空间中,作家布里尼奥的自述则使得先前故事中的客观视角实际演变成为主人公第一人称回顾性的外视角,而有关罗比和塞西莉亚现实中死亡结局以及布里尼奥笔下两人的幸福虚幻交织在一起,使得观者不断地修正影片的含义和最后结局的推测。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表现方式与人们获取知识的方式相一致,“它一方面以一种实用的方式进行叙事,与此同时也以哲学的方式完成了认识论的过程,并由此引起社会学、政治学和伦理学方面的关注”。麦克尤恩曾坦言,“对我而言,这部小说叙述的是关于误解的复杂性和自我了解的突破”。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导演致力于制造一种不明朗的关系,通过多视角交替重叠的方式打破线性的叙述方式,使读者对变化的、支离破碎的印象碎片进行加工与再处理而获得有关他人经历的真实体验。人物经由印象和视角的双重折射展现在读者面前,彼此映衬,相互交织,形成由此及彼的关系。影片中大量使用的具有印象主义风格的内视角和主观叙述不仅带给观者直接的感官体验,同时展示人物观察客体、感知世界的过程,唤醒观者更多抽象的情感反映。“你必须用这样的方式循环反复,争论、解释、震惊再到争论、震惊、解释——直到你的争论最后好似交错的一团纱线,在最后几行中你将抓住主线,而整个文本的设计脉络将随之显现。”片中人物在各自阈限的视野中试图获得对他人的客观认识,却在一次次误判中暴露出他们本身试图藏匿的潜意识。而这样的误判不仅体现在人物身上,甚至观者被赋予的上帝般视角都在影片自反性的结尾中遭遇了质疑,既然故事是作家为了赎罪而虚构的产物,那么事件的真相是什么?通过书写赎罪的意义又何在?
在影片的结尾,垂垂老矣的作家布里尼奥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但是如此这般的诚实,效果或许太无情了……但是,读者能从那样的小说结局中得到希望或者满足吗?所以,在书中,我想给予罗比和塞西莉亚他们生前失去的东西。我想,这不是懦弱,也并非逃避,而是一种最终的善行。”小说家布里尼奥终其一生以赎其罪的故事清楚地展现了人们试图把握真理的努力——意识到他人的存在与自己的存在一样真实,他人的思想也与自己的思想一样鲜活。而这种个体对世界的有限性的认知呼应了印象主义创作的观点,即文本的重点不在于事实本身,而在于人们不断扩展的认知过程。
《赎罪》的艺术创作遵循了印象主义的主旨,即“在经验的事实基础上要求通过直观来获取本质洞察,获得对本质因素以及在它们之间本质关系的把握”。这种作家和导演对事物的本源性理解使得影片以敏锐的触觉去寻找存在与意识相遇的结点,关注客体在主体感知过程中形成的生动本真瞬间印象,且致力于揭示两者间的复杂的情感。观影中存粹的视觉印象得益于影片对于印象主义绘画技巧的创新运用,丰富的色彩、斑驳的光影以及零碎的片段综合了人物的感觉、回忆和幻想,唤醒了观者的情感体验。此外,通过印象主义表现人物意识的手法成为影片中认识和道德维度的重要媒介。主客观视角交替进行的多重叙述手法使得影片充满了共置的空间感,营造出人物万花筒般的内心世界。当观者置身多重叙事造成的冲突和对比中,也就意味着对文本解读的多重性——他们必须试图抓住人物的瞬间感知,在不断地拼凑和整理的过程中构建新的评价体系,从而完成人物所没能做到的,即深入文本内部,超越误读并体验文本的道德指向和哲学判断。